她烫着长发,穿的一件紧身外露体形的墨绿泛光的丝绒旗袍。耳上有翡翠耳环,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高跟鞋,妩媚的瓜子脸上微微含笑。绰约的身姿,带着吴门小家碧玉楚楚动人的神态,通体闪耀着魅惑力。她从腋下纽扣上取下一块花手绢来,含羞地捂住了涂着唇膏的红唇,似是在说听不见的甜言蜜语。
童霜威一愣,问:“你是谁?”
少女停住了脚步。童霜威的脸色可能吓住了她。她款款地摇晃着手里的一把房门钥匙,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说:“鄙姓唐,江县长叫我来的。……”话音是道地的吴侬软语,奇怪的是声音竟有点像柳苇。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这就是江怀南说过的“密司唐”!但少女的声音触痛了他的旧伤,使他心里悒悒寡欢,忽然产生出一种排斥、怜悯的复杂情绪。而且,一种长期矜持惯了的清高和狷介感情,使他对江怀南这种过分的殷勤蓦然产生了反感。他挥挥手,说:“出去!出去!……”
少女双眉一皱,眼光哀怨,留下了一个清晰动人的后影很快踮脚开门走了。童霜威嘘口气,仰身往沙发上一坐。喝了酒,嘴里燥苦,头有点晕,端茶又喝了几口,心里平静些了,悒悒寡欢的感情并未消失。窗外,黑黝黝的空中仍在飘洒着雨丝。从阳台上望出去,雨夜的街灯,闪着凄清、冷落的光,可能是从旅馆的西头吧?传来了女人唱江南小曲的声音,弹着月琴,好像唱的是“小小无锡景”,竹拨子弹得琴弦“嘣铮嘣铮”响。邻室的房间里,有人打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清晰入耳。他心头充塞着一种寂寞情绪,决定睡了。上了床,“啪”地熄了电灯,忽又想起刚才那一幕,罗衾微寒,心里忽又有点懊悔了:唉,其实江怀南说得不错,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岂不是太书呆气了!他很懊悔刚才为什么那么粗暴地将那少女赶跑,但想到了那父死以后中途弃学的少女,不禁又想:唉!人生啊!
下了一夜蒙蒙细雨。雨是无声无息地,檐头却“扑簌扑簌”不断滴着水珠,直到天明。天明,雨停了,路边树叶上的雨滴依然在往下滚落。
童霜威夜里睡得不好,先是静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的竹梆响,再听着挑担小贩“桂花糖芋艿、白糖莲心粥”和“桂花赤豆汤”的叫卖声……后来,常常做梦。梦见了柳苇用两只美丽、生气的眼睛瞅着他,也梦见了在苏州监牢里的柳忠华。梦中,还看到了雨花台,听到了枪响,看到柳苇浑身是血地仰天躺在一片荒草地上,使他惊心动魂。更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春三月初的阴雨天,他同柳苇先是在邓尉香雪海一带赏梅花,突然又幻化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淋着雨沿着一条没有街灯的青石板小巷在急急走路。……一会儿,又梦见方丽清那张漂亮而难以脱俗的脸在嘀嘀咕咕无事端端地吵闹不休。……一早,附近人家有公鸡啼叫,他从乱梦中醒来,看看金表已是七点钟。昨夜睡时忘了拉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的垂地窗帘。现在,初出的朝阳,早已将微红的阳光刺眼地射进屋来了。他听到楼下外边街道上传来了卖花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声音,一声声在喊卖:“木香花、樱桃花要?香蕉花要?……”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屋檐上的水凝聚着,有节奏地滴下,那种含有草木清香的和潮冷的寂静同卖花声糅合在一起,汇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诗的意境。
童霜威突然想起两句诗来:“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卖花少女的声音更加圆润,他真喜欢那种意境。“木香花要?……”的卖花声又传来了。听到脆亮好听的卖花声,正仿佛闻到那白得像雪的木香花,有青翠的枝叶,深深吸到那幽幽的芬馨了;又好像看到一个衣衫素净的苏州姑娘,一条长辫绾过来垂在瘦削的肩头,挂在胸前,白白的脸,水灵灵的眼睛,臂弯里挽着一篮带着水滴的鲜花,楚楚可怜地在雨巷里徘徊叫卖。
童霜威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披上大衣,走到落地玻璃门前,开门跨到阳台上去,见天已放晴,街上已经喧嚣。四周楼宇毗连,层层叠叠的瓦屋,宛如苍茫烟雾中灰褐色的浮云。近处一个小小的院落,架着横七竖八的竹竿子,胡乱晾着衣服。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是湿润的。但不再听见卖花声了。他想看看那个卖花少女,她一定应该是很美的。在人丛中已找不到她的踪影,他不免怅然,回身进屋,揿铃让女招待来送洗脸水。
不一会儿,门开了。仍是昨天那个圆脸烫发的女招待,含笑送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就在这时,江怀南的白净笑脸出现在门口了。他是早早来恭候着的。童霜威忽然觉得这个在吴江县能作威作福的小小县太爷其情可哀,不禁产生了同情心。只见江怀南点头哈腰地进来,开口就问:“秘书长,昨夜休息得可好?”
童霜威想起了昨夜唐小姐来的事,本想正色说一说,责怪他不该再那样安排,又一想,他既然不提,我又何必提呢。反正,他一定知道了昨夜的情况。从一种沽名钓誉的心理出发,也就不提这件事了,说:“还好!还好!”
江怀南手里拿着一些盒子和纸包,说:“一点点苏州出名的苏绣被面和床上用品,想来师母一定欢喜的。我这是表点心意。”说着,将苏绣礼品全部放在桌上,又说:“我已让准备了小笼汤包和苏州出名的糕团:松子糕、黄香糕、锦团……吃完,我们就动身。”
童霜威洗完脸,正刷牙往脸盆里漱口吐水,点头说:“行行行。”
吃罢早点,下楼登车。是一辆比较老式的福特牌略带方形的轿车。司机是个剃平头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稳稳重重。上了车,车轮转动,江怀南说:“从这里往南出城区沿运河公路直通吴江。我们今天主要是看太湖的浩瀚景色了。”
司机将车开得快而平稳,一路上两人扯的又是些风花雪月。江怀南特意介绍了今天船菜的精彩,船菜上的名肴都不离一个“水”产的“水”字:红腐乳炝虾是备的活蹦活跳的鲜虾;烂鸭鱼翅,入口能化;八宝鸭肚里塞的是莲心、芡实、糯米、菱角、火腿末、香菇,多数也是水边或水中所产;今天的鱼,主要备的是鲥鱼。
说到鲥鱼,童霜威感兴趣了。鱼中他爱吃的顶数鲥鱼。鲥鱼色白如银,肉味腴美,鳞上多脂肪,连同鳞下一层浅褐色肉,味最鲜美。童霜威说:“啊,鲥鱼一般要到江南打麦天才有,现在时令还早,苏州吴江并不是产鲥鱼的地方,你哪里觅得的?”
江怀南见童霜威高兴,得意地说:“实不相瞒,鲥鱼以浙江富春江中所产和镇江焦山所产最有名。我这尾鲥鱼,是特地差人去浙江富春江中购了用专车送来的。富春江的鲥鱼唇边有红斑,好像少女搽了胭脂一样,秘书长午间可以尝尝。”
童霜威笑了,说:“古人有诗说,‘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那指的用鱼进贡皇家,你这鲥鱼是‘四月鲥鱼带春寒,数百里路到湖畔’了!”
江怀南事事处处想讨童霜威欢心,童霜威喜欢他曲意奉承,碍着有个开车的汽车夫在前边,不想说一些不便说的话,好在从车窗里外望,一路春景如画,东扯西拉,谈些闲话,倒也颇不寂寞。
车过吴江县,这是个破旧、古老的江南小县城,江怀南问:“秘书长,到不到县里坐坐?”
童霜威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
“到公司看看如何?”江怀南又问,意思倒是诚恳的。
童霜威见他诚恳,也摇头说:“不了不了!”他不愿去招摇,说:“去看看湖田吧。”
车子穿出吴江城往西南行,经过不少黑瓦粉墙的民房和茅草苫顶的农舍,看到天上远处近处有人在放大大小小的彩色风筝。路不平坦,有些地段坑坑洼洼,汽车颠簸着奔驰在漫绿的江南田野上,两人继续聊天。约莫一个多钟点,远处已经可以看到水天一色的太湖,近处已看到一些大片丰硕、辽阔、青碧如烟的湖田了。车子轻轻震动了一下,从一个拱形石桥上驰过,悄然无声地停下。江怀南搀扶童霜威下车,指指前边缓缓倾斜的湖滩,两人漫步向前走去。
离开汽车已远,四周无人。春风爽朗,使人胸襟开阔。湖滨灰褐色的岩石嶙峋多姿,阳光下一片潋滟浩渺的湖水流荡、波动直逼眼底,点点沙鸥高低飞翔。远处群山罗列,叠翠堆蓝,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浩浩渺渺,波光粼粼,漂着点点白帆,气象万千,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春意扑面而来。童霜威不禁吟诵起唐代诗人皮日休《泛太湖长歌》的佳句来:“……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圻;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
童霜威吟着诗时,不禁想到江怀南那夜在潇湘路描绘过的计划,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呀!如果实现,将来在这里不但有湖田开垦的得利,而且可以办起罐头工厂振兴实业,还可以在这里临湖建造别墅。只要苦心经营,即使离开宦途,归隐湖滨,也早有了经济基础,不愁无处落脚,更不愁寄人篱下,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了。苏州、吴江这块宝地,古来显宦退隐,都在这里养老,这些人都有一个条件,就是“富”。苏州园林之多,全是这些人建造的。没有金钱哪谈得到营造园林?……
正吟诗想着,听到江怀南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无边无际一大片!”他奋力举着右臂用手在空中从左到右画了个很大很大的圈圈,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全是我们公司的!威南公司的!说真的,可能是命运安排,让我认识了尊驾!秘书长您的‘威’,我江怀南的‘南’!我们一定能把这个股份公司办好的。下一次,秋天时您如果再来,可以看到这里将要大变样的。一片荒芜,那时将完全改观!种田的人已经雇好,我们公司现在已经很有一些开发实业的人才。湖田产业执照、地契已经登记办妥,已经领到。秘书长,不是我向您夸下海口,只要我那桩倒霉的事有个妥善的解决,您就放心吧。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可以躺着吃、睡着花。人说上海‘冠生园’的老板有无数分店、支店、工厂,大发其财,我们做个冼冠生[3]毫无问题。”
湖边远处杂草上有野花盛开,蒲公英、三色堇、酢浆草、石竹、小百合……色彩缤纷。
童霜威心里高兴。来苏州后,由于触动往事的回忆,常常心有不释。他明白江怀南的心理和要求,将江怀南当作知己地说:“怀南,你的事我是这么想的,目前我将它搁着,我看很保险。只是从长远看,确实要进一步处理才能超度你。回南京以后,立刻让冯村将你案子里的证人证件等都拍照或抄了给你。你抓紧做做证人的人情,大不了多花点钱糊住他们的口。能重做一点证件将卷宗里的证件调包,到适当时机,我就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借口给你一个不痛不痒无关要旨的惩戒。比如给你个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这样,你仍可稳做你的吴江县太爷,对我们威南公司也有利,你看如何?”
江怀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恨不得趴下叩头,感激得几乎涕零,连声说:“秘书长栽培!秘书长栽培!其实就是减月俸百分之一千,期间三年,我也会雀跃。您这提携后进救命之恩胜造七级浮屠。怀南今后一定……”
童霜威见他说得真诚,止住他说:“怀南,你我是一家人了!你的案件,我办起来虽冒点风险,估计是无问题的。只是中日之间的战火,是随时有可能燃起的。你不是把章太炎在遗嘱上的话告诉了我吗?可见他也是有这看法的。他那‘异族入主中夏’,指的当然就是日本人啊!所以,我想,我们这个公司,在投资上,要好好注意,既不能停步不前,又不能过于冒失,避免孤注一掷,万一战火燃烧,绝不能全盘落空!”
江怀南说:“秘书长高明,我一定遵办!”话谈到这里,两人都兴满意足。江怀南说:“这里风大荒凉,我们上车去吧。太湖上的画舫和丰盛的船菜宴席正等着给秘书长洗尘呢!”
两人哈哈笑着,并肩迈步向那辆停在远处的福特牌轿车走去。
五
在浩渺的太湖上泛舟,日丽风和,饱尝了精美可口的船菜。下午回到苏州,又按原计划游了虎丘。虎丘的中心是有名的“千人石”。“千人石”是一块大磐石,面积足有一二亩地大,寸草不生。传说吴王阖闾当年雇工千人造坟,坟里有许多秘密机关。造成后,怕被泄露,遂下毒手,将一千工人杀死灭口。
童霜威到了千人石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雨花台,想起了柳苇的死,心中梗梗。
满天彩霞照着一片片清新的绿树丛林。江怀南陪童霜威在致爽阁啜茗座谈。然后,两人逛到云岩寺大殿。童霜威躬身下拜,戏求了一根签。他本来是想问问时局形势发展前途和自己宦途命运的。签筒中摇出的签是上中,倒使他满意。签上注明“宜动土、出行”,签诗四句,难以解释,只能随意附会。诗句是:
幽径难觅通途开,月冷风清宜放怀。
此情唯君能领略,结伴同行两人来。
童霜威笑道:“参不透!参不透!”
江怀南看了签,却哈哈朗笑起来,说:“吉利!吉利!这是上中,您看,这‘结伴同行两人来’,是指的您和我呀!‘宜动土’,指的是威南公司动土大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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