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1937年2月—1937年6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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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意外,对方是谢元嵩朗朗的笑声和亲热的话语:“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什么事?问:“啊啊,元嵩兄,有什么事吗?”

    “有!”谢元嵩哈哈笑着,“我去吴江玩了一趟刚回来。上回谈的那件事,我同怀南当面说了。看来,他现在手头有点拮据,叫他完全拿现的,他有困难。君子不强人之所难嘛!我说,好,你同童秘书长的公司还继续办吧!他也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喂,我听不明白!”童霜威说,“那,你呢?”他感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花样和门道。

    “我吗?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公司了!我这人,不喜欢办实业,也不会办实业。我的手指缝太宽,看手相的就这么说。有点钱总是左手来,右手去,留不住的,哈哈。”

    童霜威豁然开朗,心里全明白了:老于世故的滑头谢元嵩呀!他是到了吴江,敲了江怀南一笔竹杠,捞了一笔“现”的回来了,却把“欠”的留给了我童某人。他说过“欠的不如现的”,偏偏转眼自己捞了现的,把欠的推给了我,何其刁钻!何其自私!同江怀南勾搭的这件事本来是你谢元嵩穿针引线设下圈套使我上钩的。如今,你却这样处理,无异是出卖朋友,好奸猾呀!

    童霜威吃了个闷亏,无可奈何,只得“呣呣”地应付着说:“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

    谢元嵩似乎也听出他语气里不满,忽然转了话题说:“啸天兄,上次我对你提过的那件事,我已进一步打听过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你可要小心提防,万万不可视若等闲呀!”这些话,倒像从心里流出来的。

    童霜威知道他这是为了买好,囿于礼貌,只有“唔唔”答应几声,表示心领。听着谢元嵩在哈哈装傻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也架上了话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说不清是谢元嵩不讲交情不够朋友的行为造成的,还是因为谢元嵩又提起那件“要小心提防”的事引起的。他明白:大批C.C.分子、中统特务已渗入全国司法部门,这次确实是有人在挖墙脚要排挤我!他感到无从提防,一想起就不禁胸中发闷、嘴里发苦。欲想回身上楼,又怕方丽清再嘀嘀咕咕纠缠不清,信步向家霆房里走去,想去看看儿子。

    推开家霆的房门,儿子不在房里。阳光灿烂地射进房来,童霜威走近玻璃窗口,沐浴着阳光。向窗外张望,看见儿子正在屋外阳光下的草坪上吹肥皂泡泡玩。

    家霆左手端着一杯肥皂水,右手用一根毛笔的竹套管,蘸着肥皂水正在吹肥皂泡。吹出几个小的,又吹出几个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泛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冉冉腾空,随风飘动,煞是好看。他吹得快,肥皂泡出现得多,他几乎被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包围了。肥皂泡冉冉地飘散,冉冉地升向高处,有的突然破碎,无声地消失了。阳光下,家霆黑发拂着额头,身穿一套藏青的呢制服,没有戴帽,自我陶醉在吹肥皂泡的乐趣中。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腾空飞高飞远时,他就欢喜得笑着嚷着。忽然,一阵风来,吹走了许多肥皂泡,他追逐着飞驰的肥皂泡向花园东面跑去了。

    童霜威隔玻璃窗看着,心里透着愉悦,也透着爱抚,不由自主地迈步从家霆的房里往客厅里走,想从客厅的正门走出去,到儿子身边,看着儿子吹肥皂泡。刚要走出客厅,听见皮鞋声“嗒嗒”近前,有人来了,是谁?童霜威走下客厅正门台阶,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一个年轻军人,全副黄呢子戎装,原来是弟弟军威。今天礼拜天,童军威抽空来了。

    童军威一见童霜威,匆匆走过来,“啪”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大哥!”他已经被选拔去教导总队军官队了,驻在南京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今天是由孝陵卫骑自行车来的。

    童霜威见这个对抗日狂热的弟弟来了,笑着问:“怎么样,还好吗?”

    童军威深沉地看了大哥一眼,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的!这原来就是蒋委员长采纳了德国总顾问法根豪森建议,按照德国式团营连战术的示范部队组成的,全按德国典范令进行训练,我还不大习惯。”

    童霜威心里明白:兄弟是个有思想的人。又不免为他担心,怕他在教导总队里惹出事来倒了霉。因此,点了他一句,说:“军威,你要切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现在到了教导总队,应当明白那里要求更严,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要任性。”

    童军威不作声,点点头,稍停,说:“是啊,这我明白,我们由军校同去的几个同学也都明白。好在我们坚信: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都有抗日报国之心。马革裹尸,宁可壮烈死,不愿苟且生。收复华北,收复东三省,我们愿意舍出一条命!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现在吃什么苦都情愿。”他说这番话时,充满激情,脸上表情刚毅,两眼像要喷火。说着说着,终于冷静下来,叹口气说:“唉,不说了!大哥,您说,这仗打得起来不?”

    童霜威沐着阳光在屋前水泥地上踱了几步,也叹一口气说:“难说啊!你年轻,想事情每每不全面。日本这样欺侮我们,当然令人发指,我也早感痛心,忍不下去了!但谈起打仗,岂能不慎重?我们军力、武器不如日本,如果打了,局面如何,是祸是福均不可知。平静的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了。”

    童军威说:“大哥,您的意思是不能打?”

    童霜威叹口气,又冷笑笑:“决策者不是你我。天下事,难说!我赞成抗日,但也不能不怕战争!”

    童军威脸色严肃,肌肉绷得紧紧的,说:“大哥,您也是中央要人,官也不算小了。我觉得现在问题就在你们这些人不下决心。正因为你们怕打仗,怕抗日,才使得日本侵华毫无顾忌,狼子野心,得寸进尺。如果你们强硬起来,也许日本早知难而退了!”

    童霜威摇头苦笑:“我,算什么中央要人!我连参加三中全会的资格也没有!”他的话里带着酸涩味,使童军威既同情大哥又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童军威知道,大哥年轻时也曾想为国为民做点贡献、有点抱负的。这些年的官场生活,把他改变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也使他养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情绪,甚至变得虽有爱国之心,又有害怕战争只想苟安一时的心理状态了。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沉默起来,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说。

    童霜威心情也不舒畅,刚想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你上楼看看她去。”一想,方丽清不喜欢军威,让军威上楼,方丽清一准要嫌他脚上有泥踩脏了房间里的地板。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改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她还在楼上休息。等会儿吃中饭时,你会见到她的。”又说:“家霆还没看到你吧?你看,”他用手指着鸽子房西边仍专心吹肥皂泡的家霆,说:“他吹肥皂泡吹得多高兴啊!”

    童军威高兴地喊了一声:“家霆!”

    家霆猛地回头,“啊”了一声,叫道:“小叔!”马上撒腿跑过来了。

    童霜威见儿子同他小叔两人很亲热,心里高兴,说:“你们一块儿玩玩吧。”他想转身走了,只见家霆一把拉住童军威说:“小叔,早等着你再陪我去五洲公园了。五洲公园里‘美洲’、‘欧洲’、‘亚洲’我都到过,就‘非洲’、‘澳洲’每次都没去好好玩一玩。你上次答应带我去的,今天可要兑现!”

    童军威笑了,说:“行行行,我骑自行车带你去!车子放在玄武门,可是进去要走很多路,你别叫苦!”

    他俩是决定骑自行车去玄武湖了。童霜威由他们去,转身走进客厅,正打算穿过走廊上楼,迎面见方丽清换掉了睡衣,穿着一件新的桃红色丝棉旗袍,嗑着瓜子从楼上走下来。

    方丽清一脸不高兴,张嘴便问:“怎么下楼接了电话就不上来了?”

    童霜威略略赔着笑脸,说:“军威来了!我陪他谈了一会儿。他要上楼去看你,我怕你不乐意他上楼,让他带家霆到玄武湖去玩了。”

    方丽清的脸冷冷板着,挪动着腰肢朝客厅里走,嗑着瓜子说:“我顶不喜欢礼拜天了!当了兵无事老是出来跑做什么?”她这是嫌童军威回来。既嫌童军威长得不讨人欢喜,又嫌童军威食量大饭吃得多,更嫌童军威并不是童霜威的同天地亲兄弟,偏偏童霜威有时要塞些钱给童军威零用,有时还要给童军威买些书籍物件。她信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常说童军威“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阃令森严,童霜威听了,也不作声,跟在方丽清身后也进了客厅。他心里窝火,不明白方丽清今天无理取闹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他心里暗想:到客厅里,坐一会儿,也许她会高兴起来的,有心耐下性子陪陪她,求得点安静。本来想把谢元嵩来电话的事告诉她的。也决定不说了,免得一说使她更生气。

    方丽清在大沙发中间一坐,嗑着瓜子,却问开了:“刚才谁来电话?”

    童霜威顿时想到“河东狮吼”四字,连忙敷衍:“啊!机关里来的电话,谈的公事。”

    听说是“公事”,方丽清毫无兴趣。她平时是不爱听童霜威谈公事的,就止住不问了,一心一意嗑瓜子。突然朝客厅窗外望望。窗外,门房的红瓦屋顶上,正停歇着一群刚刚飞罢下来想进鸽房的鸽子:有白儿,有点子,有瓦灰,有青毛,有鱼鳞斑……鸽子有的在“咕咕咕”叫唤,有的在自己啄羽毛,有的在扑打翅膀。方丽清突然将手里的一把瓜子撒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客厅到了外边。

    童霜威不明白方丽清想干什么,看见她眼睛老是盯着屋顶上的鸽子,想起了早上方丽清说过的话,好像有些明白了,担心地看着方丽清出了客厅走到外边,他站起来也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外边,阳光很好,见方丽清走到“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门口,在吆喝着刘三保出来。话不能每句都听清,但好像是在叫刘三保去做什么事。白发的刘三保面有难色,愁眉苦脸地摇头摆手。

    难道她是要叫刘三保去逮鸽子?难道她真打算杀鸽子吃?对了!一定是这样!从方丽清生气的表情上和对刘三保做的手势上,童霜威察觉方丽清真的是打算要叫刘三保给她去抓鸽子。

    童霜威心里发热,点上一支香烟,坐不安了,忍不住从客厅里往外走。到了外边,走近方丽清,听清方丽清的话了:“……快!给我抓!……抓了杀!四五只就行,叫庄嫂红烧!”

    刘三保脸上尴尬,苦笑着,他平时会背《三字经》,此刻背书似的说:“人之初,性本善。……这鸽子,吃不得!”

    童霜威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吸了一口烟,上前说:“丽清!——”他虽没有多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已经充分向方丽清表露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方丽清才不在乎呢!她并不理睬,斩钉截铁地回头说:“今天吃鸽子的事你不要管,由我!”

    童霜威见刘三保在身边,讲话不便,对刘三保做了个眼色,动动下巴说:“你走。”

    刘三保求之不得,马上瘸着腿要走,方丽清尖声高叫:“不准走!”

    童霜威没奈何地说:“丽清,你不能这么任性。”对刘三保说:“你走吧。”

    方丽清由着刘三保走,朝着童霜威冷笑笑:“我要试验试验,你到底是喜欢你儿子和鸽子还是喜欢我!”

    童霜威按捺着性子说:“太太,让我安静安静吧!今天一早起来到现在你还不曾让我安静过五分钟!”

    方丽清又冷笑笑,说:“好吧,你上楼安静去吧!反正,我在这潇湘路一号里,既是女主人,又不是!除了金娣,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不行!这局面我一定要改变过来。你不要管我!你随我!玉皇大帝来我也不给面子!”

    童霜威真的气怔了,又不愿吵吵闹闹有失身份,终于只好沉默,想:好吧,随她去吧!这种上海商人家的大小姐就是天生的娇惯脾气。谁叫我看中她漂亮的呢!谁叫我当初心甘情愿娶她的呢!拿她同家霆比一比,无论如何,儿子的事总比太太的事好办一些。想起俗话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话,决定装聋装傻算了!估计也不至于严重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就下了决心:眼不见为净!突然笑笑说:“好好好,随你!随你!”说着,转身向客厅走去,准备穿过客厅上楼到书房里去看书了。

    他一走,方丽清顺着水门汀路绕过前屋到厨房和下房那边去了。

    她走近下房,看到戴鸭舌帽的尹二正迎面走过来,心想:让尹二给我抓鸽子岂不是好,马上高叫:“尹二!”

    滑头的尹二,面部毫无表情,忽然背转身走了,好像一点也没听见。尹二一定是看见也听见的,可他装得多像既未看见又未听见呀!真是气死人,这个瘪三!

    方丽清气得脸上火辣辣烘热起来。这个汽车夫,她感到最难对付,软硬不吃。有一次,也是礼拜天,方丽清叫他上二楼去擦玻璃窗。他说:“太太,我不会!”方丽清一定勉强:“不会?不会你也替我擦!”尹二说:“好!”不到半个钟点,玻璃碎了三块。方丽清气得脸通红:“现世报!不要你擦了!你给我走!”……现在叫他,他装作听不见,转身走了,也好!省得叫他逮鸽子他又说:“不会!”不知又会变出什么戏法来!

    方丽清终于走进了厨房,刘三保本来躲在厨房里,正同庄嫂嘁嘁喳喳在谈些什么,见太太来了,马上像老鼠见猫似的跛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方丽清也不拦他,对庄嫂下命令:“庄嫂,今天中饭的菜,加个红烧鸽子。你去鸽子房里抓四五只鸽子杀了下锅!”

    庄嫂正在厨房自来水上洗菠菜,听了,愣着脸,说:“太太,这事我不能作孽,我不能干!”

    “作孽?作什么孽?”方丽清一火,美丽的大眼睛溅出了凶光,流露出怒气。

    “鸽子是家霆少爷喂养的,舍不得杀的。他知道了我怎么好交代?”庄嫂依然在“哗哗”地用自来水冲洗着菠菜。

    “你就说是我让你杀的!我负责!”方丽清两手叉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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