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1937年2月—1937年6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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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次在粤菜馆吃蛇宴后,童霜威和谢元嵩还没有交往过。可能是双方都有意回避所造成的吧?既然有江怀南的事,童霜威心里就想:同谢元嵩少来往,是避人耳目的一个方法。谢元嵩也有同样想法,所以也不来亲热。童霜威心里想:我为人谨慎,一向注意清廉,非万不得已不爱做这种贪赃枉法之事。上次谢元嵩把话说得入木三分,太地道了,有违他的好意,也太死板。他又摆了个圈套,把我请入了瓮内,加上江怀南确实是个能干人,一环一扣安排得严丝合缝,懂人心理,给人甜头,设置得使人有安全感。我何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呢?只要事情保险,何乐而不为?江怀南仍在做他的吴江县县长,他的案子我已经决心搁置起来。筹办“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的事,江怀南已经来过两封信。一封信是说湖田范围早已圈定,股份已经集齐,有限公司已经成立;一封信是说:公司已经正式办公,湖田俟春天来到就可招人开垦,并附来了一张挂着“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招牌的办事处门口的照片。童霜威都没有回信,自然也用不着回信。大家心照不宣。有些事就是这么心照不宣办得妥妥当当才最好。……可是,今夜,谢元嵩突然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前面已是潇湘路一号的大门口了。红漆大铁门两旁的门灯亮得辉煌,将公馆洋房墙上枯凋了的网状“爬山虎”藤蔓,照耀得峥嵘多姿。门口停着一辆“别克”牌轿车,这是谢元嵩的。童霜威加快了脚步,同冯村一起走向大门,心里思忖:自从汪精卫由欧洲乘法国轮船“阿拉米利号”到香港,又由香港回南京后,这一向,汪派、改组派的一些大将们都无形中又得意抖擞起来,谢元嵩也不例外。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他夜里来,是不是为了表示亲近,要将从汪精卫那里得来的三中全会上的种种消息透露给我的呢?

    童霜威偕冯村来到大门前,“老寿星”刘三保早在等候,冯村在前,引童霜威向客厅走去。客厅里灯光雪亮,童霜威一跨进门,见谢元嵩正像个弥陀佛似的坐在朝南的沙发上抽香烟。童霜威马上笑着招呼:“啊!元嵩兄!我去散步,劳你久等了!”

    谢元嵩也起身上来握手,又重新坐下,风趣地说:“啸天兄,真好悠闲呀!三中全会今天敲完了锣鼓,大家都在关心国是,你却像陶渊明似的‘悠然见南山’,大冷天还出去散步,实在令人钦羡!”

    童霜威脱去大衣挂上衣架,在谢元嵩对面坐下,半真半假地牢骚道:“唉,这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都不是中央委员,虽然忧国忧民,又能怎么?”

    谢元嵩揿熄烟蒂,端起茶来咂嘴喝了一口,咧开蛤蟆似的大嘴,哈哈笑着说:“你这个双料秘书长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未免太谦虚了吧?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听我那小儿子说在你家玩,看到你在家没有出去,我是来给你通通信、透透气,有要事交谈的!”

    金娣进来给童霜威送茶,又用暖水瓶给谢元嵩往盖碗茶里斟开水。童霜威等金娣走了,说:“元嵩兄,你同汪先生接近,我们确实是想听听你的高见呢!”

    谢元嵩从茶几上放的“三炮台”香烟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两口说:“三中全会上,地位仅次于蒋先生的,就是汪先生,开幕词是他作的。你可能注意到了,他过去常说‘抗日必须统一’,但这次他说:‘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收回已失的领土!’他告诉我:在开幕词中讲到这句话时,全场鼓掌,十分热烈。这说明:外患当前,人心有变。日本逼得太厉害了!就是我们中枢上层人士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呀!”

    童霜威心里想:你蒋介石也好,汪精卫也好,多少年来,谁不明白,你们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叫什么口号呀!他清楚记得:民国十六年四月,汪精卫到武汉时,喊的口号是“革命的向左来,不革命的滚开去”的迷人口号,当时就掌握了国民党左派党和政府的全权。后来,三个月后,汪精卫却同蒋介石一样公开反共了!至于“民主”,是汪精卫经常不离口的一个词。实际呢?念这个“民主”经是针对蒋介石的独裁经的。你们向来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念什么呀!能当真吗?他点着头,隐蔽着想的那些,又忍不住掏出心里话说:“是呀,说真的,战争可怕,我们军备又不如人,我也怕中日开战。但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贪得无厌,实在早就不能忍受。现在,实际上是要改变剿共的局面了。那么,对调整中日邦交也许反而会起好作用了?”

    谢元嵩喷着烟笑笑说:“就怕单相思不行啊!我听汪先生说:日本新任外相佐藤透露,日本不会变更对华政策。日本政府是要将华北变为独立区域。日本是要继续维持天羽声明之精神。”

    童霜威像吃了个堵口梨,说不出话来。稍停,说:“那就是说,中日之间的形势可能因三中全会而恶化?”说这话时,他感到谢元嵩与刚才叶秋萍的看法差别太大了。

    谢元嵩点着头说:“自然!剿共十年,今后是肯定难以为继了!中日形势,共产党是唯恐不恶化,他们好在中间得利。老百姓则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少壮派如果冒冒失失,中枢又浑浑噩噩,战争怎么能避免呢?”

    童霜威听到这里,感到谢元嵩确实言之成理,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吸着烟又说:“我这人是言而有信的。我曾同你说过,等汪先生回国后,我要陪你去看看汪先生,同他谈谈。也许,你在奇怪,为什么我不来陪你去呢?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同汪先生也不是不认识,但要由我来陪你去同他见面谈谈,总得有所为有所求才值得。不然,泛泛一谈有什么意思?这一条,我现在还无把握。”

    童霜威标榜清高的劲儿上来了,听到这里,忙说:“不不不,元嵩兄,我无所求也不想有所为。”

    谢元嵩不容童霜威说下去,说:“不不不,你听我说!你比我清高,确实有学者风,这我知道。但你是你的用意,我是我的打算,你听我摆布好了。目前,汪先生虽回来了,尚不得志。等到适当时机,我一定陪你同他深谈一番。我的意思是要么不谈,要谈就得让他器重你,有所借重。”

    童霜威心想:我并不想做汪精卫的走卒或门客,我也进不了改组派的圈子,我又哪稀罕同他谈什么?他觉得谢元嵩这人就是有这种本事,说话办事云里雾里的把你拨弄得团团转,就敷衍着说:“我早说过,我这人散淡惯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谢元嵩笑着说:“对对对,以后再谈。”突然话头一转说:“刚才话岔开了!今夜我来,是来跟你说一件秘密。我听到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就是有人正在谋一个中惩会委员的职位。此人是C.C.的。名额有限,此人要上去,必须在原有委员中有一人要下来。据云已经内定要把阁下排挤下来!”

    童霜威心里“啊”了一声,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强自镇静,脸色刹那间却变了。说实话,谢元嵩的话他不能不信,却又不敢全信,只能怔住笑笑,装得十分坦然,努力将脸色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只听得谢元嵩又说:“我判断,中日之间迟早要出事。我们之间既然交称莫逆,可以无话不谈。我是为江怀南的事来同你商量的,假如我听到有关啸天兄你的事确实,那你也该留留退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哪!”

    童霜威皱了皱眉,又马上装得平静下来,瞅着谢元嵩那两只凸眼和那副蛤蟆脸,似是问:“怎么?”

    谢元嵩说:“我这人最最直率。现在我们既已共事,我老实把底牌掏给你吧。江怀南,他根本不是我的什么内弟,这人家里是巨富豪绅,在安徽南陵县是有名的江三立堂大财主,家有良田万亩。他在县长任上,更是刮地皮的能手。银行里的存款和保险箱里放着的金银财宝数额之大,恐怕不是人能估计到的。放着个财神爷在面前,你我也不必太清高,太书呆子气!我总觉得这江怀南也是个滑头,他简直是把我们当叫花子在打发,给那么一点点施舍,就似乎报答了我们。那什么湖田呀,公司呀,全是欠的!不是现的!那航空奖券,你没中头奖,没中二奖三奖,我也没中!大局既然杌陧,我这人讲实际,欠的不如现的。我不想湖田,也不想要欠的,我对他说过!可是他现在好像有你做了靠山,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我是来跟你商量的,我们对他要来个孙刘联盟!”

    童霜威耳朵都红了,火辣辣的,想:唉,真糟糕!他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平日不愿干那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很少干过同江怀南来往的这种勾当。听到这里,有点尴尬,不禁辩解说:“元嵩兄,这件事,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办的呀!”

    谢元嵩点头说:“是的,我是系铃人,所以现在我要来做解铃人。一切你都不必担心!只是我也是为你和我都好,我们应当一致行动,由我来向他提出条件,不让他把我们当‘阿木林’!也不让他过河拆桥。如果他耍弄我们,那,你就听我的安排!在你离职之前,叫他下阿鼻地狱!”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震,突然感到:谢元嵩这人真是心狠手辣!脸上自然不好表露,心里却大增戒备之心,凑合着说:“元嵩兄,这事是你开始经手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我是个谨慎人,事态不能扩大,你要擅自处理。再说,这去职之事,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

    谢元嵩脸上突然又变得忠厚憨实起来,说:“唉,去职之事当然并未定局,我只是有所闻而已。但你也不可不防。世风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小人太多,我是来提醒你注意的。江怀南之事,有你适才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为人最忠厚,也最诚恳,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你对我,尽可以放心。在江怀南这件事上,我估计,我们一致了,他是会乖乖照办的。只要他照办,他的案件久搁也不好,倒不如给他个轻轻的处分,让他下了台阶,了结此事。反正,你等着好消息吧!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点纰漏也不会出的。”

    童霜威边听边想:唉!此事真是悔不当初了!只是已经无可奈何。忽又想到了褚之班的事,褚之班的事似乎更加棘手。在中惩会昨天的例会上,这个案子又被一些人点了一点。他当即表示:抓紧就写出判决书来。当时,有好几个委员纷纷插嘴,有的说:“一定要严惩!”有的说:“要抓紧!”有的说:“《中央日报》可能要发消息!”压力不轻,究竟如何是好?刚才,谢元嵩送来了那么一个气死人的消息,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倒是要去打听打听。但在褚之班的这件事上,无论如何是不能徇情营私的了。

    正想着,见谢元嵩已经站起身来了,说:“啸天兄,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如何?关于我告诉你的那件事,我倒不是杞忧,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呀!我当再打听打听,只要能尽绵薄之处自当出力。”

    童霜威苦笑笑,说:“元嵩兄,说实话,我这中惩会的委员,也只是块鸡肋,我也并不恋栈,哪派哪系想要占就来占,我大不了回上海找个大学教教书。君子遇时则驾,逆时则让!我但愿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谢元嵩未作表示,踽踽迈步,忽然说:“这几天吴大帝孙权墓前后,梅花盛开,香飘万里,到那里骑驴赏梅,值得一游。我昨天刚去了来,你是风雅之士,应当带夫人去一去!”

    童霜威点头无语,将谢元嵩送出客厅,送他上了他那辆“别克”轿车。冯村也从他房里赶出来陪同童霜威送客。

    谢元嵩走后,童霜威心头拥塞着懊丧之情,有一种自己无派无系的悲哀、孤独之感。他送走谢元嵩,也未同冯村说话,走进客厅,见家霆那间房里亮着灯光,他也不想去看看儿子,只对冯村说:“褚之班的案件,判决书你快替我写好!我再三思考,用‘枉法殃民’免职,停止任用三年,你看如何?”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是否轻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当事人也许感到太重呢!这两年来中惩会的惩戒案,像这样就不算轻了!先这么写着吧,开会讨论时他们要加重再说。”

    冯村点头称是。

    童霜威迈步上楼,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方丽清解释这件事,却又担心:褚之班如果知道我无法帮他忙,他会怎么样?心里闷闷不乐,连上楼的脚步也显得沉重了。

    三

    春天悄悄地来到了南京城。

    潇湘路一号童公馆的花园里,金黄色的迎春花最先盛开。花园里那几棵法国梧桐上的刺毛球落了一地,它那刚发芽的五角形的小叶片,即将织成绿色的网。前边清水塘里的浮萍,开始溢满水面。塘边的柳树、花园里的草皮、竹林中的枝叶,都绽发出一片嫩茸茸的新绿,使人看了心情舒畅。

    礼拜天一早,家霆就在花园里那所用铁丝网拦起来的木制五层鸽房前,将鸽子从天窗里赶出来,让它们满天飞。天气晴朗,鸽群在蓝天上绕圈飞翔,白的、灰的、花的……阳光照耀着鸽子的双翅和羽毛,光闪闪地变幻着色彩。鸽哨“嗡嗡嗡”响彻四周。

    童霜威还熟睡着。方丽清被飞翔的鸽群哨子声吵醒了。昨夜,她出外应酬,回来得迟了,睡得很晚。她生气地哼了一声,看看天蓝色的丝绒窗帘。窗帘透着清晨的阳光,映得满屋色彩调和。方丽清将身边的童霜威推醒,埋怨地嘀咕:“听听吧!你那宝贝儿子的鸽子!吵死人了!”

    童霜威还感到困倦,睁睁眼又闭眼睡了。方丽清又推醒他:“听到没有?一大早就‘嗡嗡嗡’、‘咕咕咕’,这些死鸽子!脏死了!屋顶上、花园里,到处都拉了屎!这符合新生活运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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