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记-甲定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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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也不掉叶子的女贞树,冷也罢热也罢,始终团结着枝头上的绿叶。矿区四周的玉米地光秃秃的,玉米是什么时候长大的?什么时候成熟的?又是什么时候被拔光的?对农事不大关心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那天,我和黑猫一起到田坎上去挖蚯蚓,突然感觉周围的天地变宽了,不知什么原因,回到屋子里,放心不下似的,拨开后面的席子看了看,才发现光溜溜的玉米地和孤独的女贞树,这才发现,秋天到了。

    猫喜欢钻到被窝里来睡觉,赶也赶不走。翠青蛇要冬眠了,我在土箱里拨了个坑,还铺了层干枯的树叶,我把它放进去,可不一会它又溜出来了。我不再多管闲事,这必须由它自己决定。

    中秋节后的一天,总部派了一辆车来,送来一捆报纸,一撂杂志,虽然它们已经过期了,但对没有看过的人而言它们仍然是新的。除了报纸和杂志,还给每个职工发了一斤月饼。整个矿区都飘荡着月饼的香味。我不是职工,月饼没有我的份,我得假装什么也没闻到,就像有些知识分子,做出一副无论什么样的诱惑都能拒绝的样子。这种拒绝是痛苦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生命本身的痛苦。正当我酸不拉叽地咽口水的时候,祝伯伯来了,他说我:“嘿,去吃月饼啊,还要我来叫,自己不晓得去拿!”

    祝伯伯的妻子和分队长的老婆搭车来探亲,祝伯妈带了一套理发工具,稍事休息后就给地质队的人理发,不分职工家属,要理发带上自己的毛巾去就行了。这是她的工作,工会安排的。在总部,她有一间经常宾客满座的理发室,她喜欢热闹。理发的动作非常快,别人叫她快三刀,她只会理一种发型,就是那种像用一个木碗扣在头上,把四周头发削干净,顶上却厚得像戴了一顶棉帽的发型。这种发型叫木碗丘。她说,“要什么式样,长几天就好看了。”只有那些上了岁数又不大讲究的人才找她理发。她对我应该说不错,可我对她有种莫名的生疏感,我去拿月饼,看见她正在给孙悟空理发,心想算了,一会再来。刚转身,她却一手叉腰,一手拿剃刀,用四川话骂起来:“马也,妈的个×,格老子人都不晓得喊嗦!”我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她笑了:“狗丘二的,像个姑娘一样!吃月饼不哇?”总共才五个,她拿了三个出来,我只取了上面一个,她大声说:“拿去吧拿去吧,晓得你娃儿喜欢吃。”

    这位性格爽朗泼辣的伯妈,这天晚上却被吓破了胆。她半夜起来撒尿——也有人说祝同发半夜把她弄醒了,油毛毡房不隔音,他想干那事,只能让所有人都睡着了,发出鼾声了,才可以进行,而那些没有老婆的人想到他们即将演奏的进行曲,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熬睡着,已经是半夜了。也许她既不是撒尿也不是要干那事,而是忽然惊醒,是一种神秘的因素要她醒来,她那毛骨悚然的叫声划破黑夜,我离他们有七间屋,但听上去就像在隔壁。她说,她看见马晓元坐在箱子上,她说,晓元,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你在这里干什么?说完这话才想起马晓元早就死了,继而发现那不是马晓元,而是一个褐黄色的坛子。她问祝伯伯,坛子里装的是什么。祝伯伯说没装什么。她不信,要去揭开看,祝伯伯只好实话告诉她,那是马晓元的骨头。祝伯妈尖叫着跳起来,抱起衣服就往屋子外面跑。她的叫声把很多人都惊醒了,可她还不甘心,还在哭叫,不把所有的人惊醒不能表现她的胆小和温柔似的。高袁的妈妈来安慰她,她极快地扭了几下肩膀,然后才扑进她怀里。祝伯伯很尴尬,他要笑不笑地搓着手。他说,怕啥子嘛。然后再不知道说什么了。高袁的妈妈把祝伯妈安排到发报室,并且答应陪她,她才放心下来。

    他们说,这是马晓元在找替身,他是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的人每隔七天就要再死一次,第一次是怎么死的,七天后再重复一次,不管他是否愿意或者多么痛苦,他是没有选择的,除非他找到替身,找到替身后他就可以转世了,而那个替身则要一死再死,直到找到下一个替身。好几个人都说他们看到过马晓元显身,看见后一定要调头,不要和他对脸,更不要和他说话,否则他就会找你做替身。他们说这些话时候都背着我,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但好几次我都听见了。我想我不怕给父亲当替身,如果父亲需要到什么地方去而真要一个人顶替的话,我是非常乐意去充当的。

    天亮后,祝伯妈嚷着要回遵义去,多留一刻都不行,任什么人来劝都没用,她已经铁了心了。祝伯伯去劝她,还没走过去她就尖叫起来,好像他是马晓元的化身。祝伯伯想生气又不敢生气,不知是因为心脏有病,还是因为长期在野外的缘故,他的脸很黑,此时那张脸黑里透红。他是个胆小怕事而又固执的知识分子,面对给他小鞋穿的领导如此,遇到不讲理的同事也是如此,在泼辣的女人面前还是如此。在这种时候他的思想像纷扰的水,不容易聚拢,等到聚拢之后,事情往往已经过去了。孙悟空看不下去,说了句实话:走个铲铲,车都没有,快三刀我给你说,除非你马上长出一对翅膀,否则今天哪里也去不成。

    送她们来的汽车已经回去了,回遵义只能徒步到旧盘去乘班车,班车逢单日才有,这天正好轮空。祝伯妈说,我到旧盘去住旅社。孙悟空说,要得,你去吧,旧盘的旅社舒服得很,疙蚤和虱子像芝麻一样多,你今晚上饿了顺便抓一把就可以吃个饱,又香又脆。祝伯妈恶心得捏了一下喉咙,吐了一泡口水,说,狗日的孙大胜你不要哄我。孙悟空说,我哄你干什么,你问矿上的人,哪个不知道!其他人见她犹豫不决,忙说,是的是的,旧盘的旅社住不得。有人故意以责备的口气叫祝伯伯把坛子拿去埋了。祝伯妈说,随便他埋不埋,我即使不走也不会住那屋,鬼森森的,把人的魂都吓落了。祝伯伯痛苦地笑了一下。

    祝伯妈留了下来,但正如她所说,她没再进祝伯伯的屋,连吃饭也不和他一起。她叫他把脏衣服找出来,拿到澡堂去洗了,晾在操场坝的铁丝上,叫他自己别忘了收。祝伯伯看见谁都要笑不笑的,看得出,他心里非常别扭和难受,他被自己期望着的东西出卖了,但为了尊严,他不得不对这种出卖尽可能地表示轻蔑。这是往心上抹盐,他希望自己的心不要咸得难受,苦苦挣扎所显示的表情,是“来吧,我什么都不怕。”但堆砌在脸上的表情是犹豫不决的,值得同情的。不过,与其说这是祝伯伯的感受,不如说是我的感受,是我惯有的狭隘心理毫无根据的推测,是我的臆想。

    发生了这件事后,我就想把那个坛子抱到我屋里来。这天放学后,祝伯伯的屋里没人。应该告诉他一声的,可我又不是太想告诉他,偷偷拿走,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我以为很重,双臂猛地发力,才发现非常轻,轻得让我险些失去平衡,就像里面什么也没有似的。抱进屋后,我先把它放在地上,再去想把它放在哪里合适。要不要揭开看看呢?我犹豫不决。如果揭开,爸爸的魂会不会从里面飞出来?就像那个阿拉伯渔翁在海边捞起来的瓶子。黑猫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故意用身体撞我的脚,对我抱回来的坛子视而不见。我轻轻踢了它一下,它说了句什么,真的,它当时叽咕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我问它,它摇了一下尾巴,跑开了。好,我打开看看,盖子很滑,我双手捧着它,以免掉到地上摔坏。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脏怦怦跳。我把盖子放在床上,把坛子抱到门边,歪斜着,让光线照到里面,这才看清了。骨头在坛子底部,像钢笔那么长,一头粗一头细,灰黑色,除此之外还有几颗指头大的脊椎骨。这些骨头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我找了块布把它们包起来。

    几天后,大概十来天吧,祝伯伯在旧盘出事了。他在旅社和一个女人睡觉时被派出所民警捉住了。这个女人是他看电影的时候认识的,他买了一包瓜子请这个女人吃,电影演到精彩处,他把他的手放到了女人的大腿上,这个女人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他把汗津津的手往上往上移,当他移到女人大腿根时,这个女人咯咯笑起来,在场的人都以是电影惹得她发笑。当他们躺在小旅社的床上,她告诉他,他的手把她弄痒了,她是最怕痒的。但是当她脱开裤子,他再把手放到那里时,她不痒了,那种痒痒的不得不笑的感受被别的东西代替了。他们是被旅社的老板娘举报的,这个半老徐娘愤愤不平地说,哼,登记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可不能为了几个房钱就让他们败坏我旅社的名声。可她是收了钱才去举报的。

    地质队的人议论纷纷,说没想到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祝同发会干这种事。有的说他和那个女人干成了,有的说还没干成,有的说刚放进去半截,他们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也有人说,如果不是快三刀胆小,让他放掉那泡准备了许久的尿水水,他哪会去干这种事情。我能感受到祝伯伯的尴尬,他肯定不想再回到甲定来,如果有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永远活在那里面,他是不会犹豫的。矿区的人并没因此特别责备他,只是觉得他不够聪明。有一个大家不便说名字的人去过好多次,这人就一次也没出过事。祝伯伯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大家正在换班,他们全都看见他了,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那些躲在屋子里的人则从墙缝里,从窗缝里盯着他,欣赏那个害臊的形象,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他们小声议论着,声音不大,是沙哑的,像沥青一样浓稠。他们都是些心肠不算坏的人,可此时他们活像狡黠之徒。

    祝伯伯已经喝过酒了,还拎了半瓶,在快到甲定的时候把这半瓶也喝掉了,尴尬和害臊没有全部驱跑,但脸皮毕竟比没喝酒的时候厚多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旧盘喝的,走到甲定酒劲早就过了,醉态是装出来的,故意摇摇晃晃,走两步退一步,踉踉跄跄,假装满不在乎。这是失败者惯用的最为可怜的伎俩。他走进屋就睡了,晚饭也没吃,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才从屋里出来。他没到食堂打饭,自己熬了锅白粥。

    高袁悄悄问我,曾萝卜有没有工资。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说,如果他有工资,他就可以去干那事了。李元强说,他给人家当徒弟,不收他学费就算好的了,哪会给他工资。我害怕别人因为我和祝伯伯父子般的关系拿这事来嘲笑我,我忐忑不安,处处小心,没事就躲在屋子里看书或者画猫。从古至今,画猫的人不多,虽然徐悲鸿、刘奎龄这些大师都画过,但那不是他们的专功,是为了增加些闲趣。我没有更多的前人画稿供临摹,只好自己照猫写生,我发现以前画猫只画出了外形,对它的喜、怒、哀、乐并不十分了解,而这比画好坐、卧、窜、跳要难得多。小猫好动,不会安安静静地等我写生,我只能抓住重点快速地画下来,一旦没有画完猫已改变了姿势,那就只有等到下次,它有那样的姿势时再接着画。每天就这样反复练习,猫的一举一动存到脑海里,再画起来就容易多了,可以说应付自如,画面比以前更加生动。

    祝伯伯出事后,我没到他屋里去过,在外面碰到了,我轻轻叫一声“伯伯”,他回应的时候和以前似乎没什么区别,关心我的饭票够不够,学习怎么样。但我感觉出来了,我们都在提防出现尴尬。他更加爱喝酒了,连早餐也喝。但酒量却越来越小了,喝一口就显出醉意了,可他喝上大半瓶,醉态并没加深,说话做事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祝伯伯没有酒友,一个人喝,他平时爱和孙悟空一起,孙悟空是干杂活的工人,也没什么朋友,祝伯伯常跟孙悟空上山去捕鸟,一到山上,两人都变了,祝伯伯变得既智慧又灵活,孙悟空则比平时温驯多了,甘愿听祝伯伯的指挥。他们常常空手而归,但非常快活。

    华老师仍然一如既往地把全部心思用在我们的学习上,对矿上发生的事毫不关心,更不参与议论。每次看到她的身影,我都会不知缘故地忽然想起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孤零零的、苗条的、长在高山上的白杨。她从外面搞来十几套试卷,除了英语,所有的科目都有,因为甲定没有复印机,旧盘也没有,只有抄在黑板上。物理化学不是她教,她也抄在黑板上叫我们做。在她的坚持下,我们增加了早读和晚自习,接着取消了周末和星期天。高袁故态复萌了,他抱怨说这样下去会把他累死的。他不是装病就是在教室里捣蛋。华老师管不了他,特许他可以不做题,只要不影响其他人就行。别的人也感到厌烦,因为基础太差,试卷上的很多题我们都做不起。题目的难度让我们对高考提前感到了绝望。虽然每道题都有答案,但我们面对它们的时候,却像在黑暗的坑道里瞎转,总也找不到出路。华老师在咬牙坚持,她说,除了这样,我们没的第二条路可以走。当我们做累了,她就唱歌给我们听。她的歌声实在太美了,可以消解一切烦恼和疲劳。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被她认真地、优美地唱出来,让你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和向上的热望,你的灵魂响应着这样的呼唤,不得不好好想想,自己应该好好做点什么。

    许多年后,当我倍感孤独的时候,想要颓废的时候,满怀沮丧的时候,或者因为被人欺骗,被人诋毁,受了恶浊之气,总之是心情极端烦躁和难受的时候,我便去想她的歌声,有时候一下就想起来,这时犹如痛饮甘露。而大多数时候,并不能想起来,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有时候就要在大脑里出现了,一个轻微的不当的动作,或者意外的声响,她的声音和形象就会一下子消灭,无影无踪。这时我对她的思念就会杂乱无章,心头一团乱麻,看什么都不顺眼,脾气暴躁,无意中不知伤害了多少人。可在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记住她的声音,记住她的一颦一笑是多么重要,我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在我生命中永不再现。

    I刘爱:他说他要画我

    在峨岭的第二天,我们去收玉米。我从没有收过玉米。一大早,村里人大都来了。噼里啪啦,到处是人,到处欢声笑语,不到两个小时,德宏老人的玉米就全都收回家了。原以为玉米地里只有玉米,钻进去才知道非常丰富。我和马也提着篮子摘南瓜和红柿,偶尔还能找到黄瓜。这黄瓜我从没见过,瓜藤铺展在地上,瘦瘦的,可结出来的黄瓜非常粗壮,苍老的黄瓜是古铜色的,瓜皮皲裂,像冬天乡下小孩手上的冰口。嫩黄瓜白生生的,有一层薄薄的粉,非常光滑,不像菜市上卖的青黄瓜,浑身是刺。马也说这种黄瓜可以当水果吃。我用纸巾随便擦了一下,咔嚓一口,一股清香,一股淡淡的甜味,让人浑身爽快。我第一个念头是,呀,这么好吃,我妈妈能尝一尝就好了。这是水果市场和菜贩子那里都见不到的瓜。

    马也一直在用相机拍照,收玉米的人,唱山歌的人。我提着篮子吃黄瓜也被他拍下来了,他说他要画一幅《吃黄瓜的女孩》。我心情像此时此地的天空:纯蓝、干净、辽远、空旷,这是其他地方无法看到的天空。虽然丰收的玉米不是我的,又重又大的南瓜不是我的,红得透亮的西红柿不是我的,但我心里的喜悦比这些粮食和瓜果的主人更浓郁。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对这样的丰收已经习以为常。我不一样,我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从没有参加过地里的劳动,也没有体验过丰收的滋味。开始我见到什么都去摘,像连旧鞋跟也往家里捡的普柳什金一样贪婪,可篮子还没满我就拎不动了。

    杨德宏老人也提了一个篮子,不过他篮子里提的不是西红柿也不是南瓜,篮子里有一壶茶,一碗油炸过的黄焦焦的糯米团,熟鸡蛋,一袋花生。他跟在我和马也后面,像刚出道的推销员一样不停地推销篮子里的东西:“马老师,你吃一点,你不吃刘爱不好意思吃。”马也不吃又来劝我:“姑娘,你妈妈要是知道你不吃东西,要难过的哟。”其实我和马也的肚子都装不下了。马也叫他提回去,我们不想吃。老人嘴里答应,人却没离开,像小孩一样始终跟在我们后面。和同村的其他人不同,他的话我能听懂一些。马也说,他的普通话是跟孙女学的。

    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和不再干活的闲老汉比起来,差别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腰弯了,胡子白了,眼睛里还没失去光泽,但眼角总是挂着浑浊的泪水。他的处境我昨天就知道了。几年前,他的儿子从外地打工回来,偷偷摸摸到一个医院做了个手术,把结扎过的输精管重新接上。他和妻子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做手术花光了打工挣得的五千块钱,为了弥补损失,伤口还没好就和妻子同床,以便早点让妻子怀上后再去打工。结果他的伤口化脓了,花了几千块钱没治好,在家呆了半年就死了。老人的儿媳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要送三个孩子上学,还要挣钱还债,干活累,心里又急,有一次为了把一根原木扛到横坡去卖,累垮了,一病不起,也死了。那根原木远远超过她的体重,从没扛过那么重的东西,可为了卖几个钱,她咬牙扛到了横坡,丢下原木时吐了一口血。儿子儿媳都死了,本来已经交权的老人不得不重新挑起家庭的重担。马也到横坡支教的时候,老人的两个孙女已经辍学到外地打工去了,最小的孙女刚小学毕业。老人无力负担孙女的学费,叫她不要再上学了,回家帮他干活。马也苦口婆心劝慰,说学费由他来承担,假期来帮他干活,他才答应让孙女呆在学校。

    马也悄悄告诉我,老人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有一次涨洪水,老人到地里插秧,从独木桥上过的时候掉到河里去了,洪水把他冲出几十米远,幸亏被人发现,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另外一次是他病了,摔倒在玉米地里,马也来峨岭看他,他和村里人找到他后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晚送来就没法救了。

    “我答应每年来看他,不仅仅是为了实现我许下的诺言。我希望我的行动让更多的人意识到,有知识的人才会受到尊重。越是贫穷的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越重。我反其道而行之,有意帮助女生,对男生我管得比较少。因为这些女孩子是未来的母亲,只有提高她们的素质,才能提高下一代的素质。”马也的声音很平淡,但他的话让对我触动很大,我们这个社会多么需要这样的人,但我们身边有多少这样的人?

    下午,我们在屋里剥玉米,不时有人来请马也去吃晚饭,这让老人很不高兴。来人和马也说话,老人假装没听见,两只手按住一个玉米棒子,像按住一头小猪仔,用力地撕扯着棒子皮。如果马也站起来,他就再也装不下去,立即丢下玉米,眼巴巴地看着马也,就像一个撅着嘴想要赶路的孩子。我认真打量老人,越看越觉得好笑,他耳朵薄薄的,亮亮的,如今,这是他全身最灵活的地方了。马也坐下,他才放心地坐下,重新把玉米棒子拨拉到双脚之间。有个人特别热情,来请了两次,这人一走,老人便对马也说:“哪家的饭都不要去吃,一客不犯二主,你是我家的客人。”他甚至把孙女搬出来:“她要知道你没在家里吃饭,会怪我哩,怪我没招待好你哩。”马也安抚他,逗他笑。老人说:春天他在玉米地里薅草,几只乌鸦在他头顶上盘旋。我以为它们是来报信的,我想你们不要忙嘛,等我把草薅完了再来嘛。马也说:“下次再看到乌鸦,你叫德奎用枪赶它们。”老人说,有一天他去拔黄豆,一只野兔突然从地里窜出来,他扑上去把它捉住了,他想马老师在就好了,在就打来煮给他吃,马老师不在,他把它放了。马也说:“不要打它,我不喜欢吃兔子肉。”

    我们是第二天清早离开的。半夜里,我听见木门吱嘎一声,吓得心里咚咚跳,担心是强盗,不一会我便听见老人在和马也说话。老人要杀鸡,马也坚决阻止,他们的话断断续续,我听不清楚,但意思我听明白了。马也说,你再这样下次我就不来了。老人则强调,好不容易来,什么吃的都没有,他心里过意不去。我不知道谈判最后是如何结束的,他们的声音安静下来时,我已经进入梦乡。

    告别时,老人给我们准备了两大包东西,有板栗、干辣椒、血豆腐,还有一卷又厚又粗糙的土布。我不想要老人的东西,同时也觉得拿这些东西回去没用。老人说:“姑娘,你拿着吧……下次再来,也许你就见不到我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等细燕(老人的孙女)毕业,阎王佬就要来叫我了,嘿嘿,乌鸦来送过好多次信了……不过,我即便还在,你也不会来的,条件太差了,猫爬狗舔,这两天让你遭罪了。”我说:“大爷,你说什么,我没有嫌弃呀。”老人的话让人难过,可他的声音,他的眼睛,却像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我很难受,也有些生气,他怎么能这样说我,难道我表现得不够好?但同时我明白,老人说的是客气话,他是在赌气,以为我和马也不会再来了,他不知道我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只要马也来,我就一定还要和他一起来。马也对我说:“拿着吧,这是老人的心意。我替你拿。”老人找了一根棍子,让马也把两袋东西挑在肩上。马也说,我们悄悄走,把别的人惊动了就走不成了。老人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我没告诉他们。”老人把我们送到寨子外边,马也叫他回去,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我真想叫他和我们一起走。没走多远,他跟上来了。我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们走他也走。马也叫我先走,他要和老人再次告别。我边走边回头,看见马也放下肩上的担子,跑上前去,和老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在心里悲叹:爷爷,亲爱的爷爷,孤独多病的爷爷……

    我和马也默默地走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想了很多,但得出的结论很简单:生活在城里的人为什么那么累,因为他们需要在真诚的边缘上跳舞。我开始懂得,任何人都可以将感动馈赠给我,即便是微小的感动。我上个月曾到肿瘤医院去采访,那里的人都害怕死去,都想让别人感觉自己是更善良的人。如果他们见到今天这样的场景,会不会得到些许真正的宁静?

    走到一条水渠边,我想洗一下手,无意中抬头看见山脊上走着一个人,天啦,我们在沟下面走,老人沿着山脊送我们。我忙挥了一下手。老人说:“姑娘,明年再来呀,和马老师一起来。”我大声说:“大爷,你好好活着,我明年一定来看你!”“一定来呀!”“一定来!”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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