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记-我为她打过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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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去找孙悟空借工具完全是为了翠青蛇,如果为了我自己,我才不会找他呢!在又小又封闭的环境里生活久了,人固执的一面就会被加强,只是每个人固执的方向不同,他也许在这方面很大度,在另一方面却无比固执。这种固执在他们心里扎下根,就变成了共同遵守的奥义。有一次孙悟空和几个人在屋里喝酒,喝高兴了,其中一个人去逗他的鸟,不知怎么把鸟弄飞了。孙悟空当场就翻脸。大家都劝他不要生气,捉一只来赔他就行了,可孙悟空不干,像小孩一样非要刚飞走的那只。那个不小心把鸟放走的人也是一个怪人,他昼出夜伏,天天上山去捉那只鸟,别的鸟不要,就要飞走的那只,最后还真让他捉住了。

    矿上就孙悟空一个人有木匠工具,他的工具打磨得利索,全都涂上红油漆,不仅木柄,连铁的部分也染得鲜红,锯子、锛子、斧子,像屠宰场的人用过的。他说这是为了好找,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很醒目。我不能说我用,我用他不会给我,我说祝伯伯用。孙悟空一副不想借又不得不借的神色,他皱着眉头说:“这个老鬼要做什么东西?”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要做个箱子。”

    因为住在食堂隔壁,人来人往太多,我先把门关好,然后才开始干活。还没锯开一块板子,高袁果果和曾萝卜来了,他们要去找猕猴桃,树林里的猕猴桃熟了。我不想去,没给他们开门,高袁果果一脚把门踢开了。见我满头大汗,高袁果果好奇地问我在干什么。他拿起两块木板,把它们打得“垮垮”响,这让我非常讨厌但又无可奈何。曾萝卜向我要烟,我叫他先去找猕猴桃,回来后一定给他。他说不行,现在就要,他的烟瘾发了。我取出饭票,还有二十一张,我数两遍,我拿了八张。

    回来时,看见高袁果果和曾萝卜拿着棍子,正在床下鼓捣,高袁果果歪着头向我报告:“马也,你屋里进蛇了,我们在帮你打蛇!”他的前额因为努力往床下探而皱了起来,既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还有不易察觉的邪恶,想把什么东西置于死地而后快。

    曾萝卜说:“跑到床下去了,棍子短了,整不到它了。”高袁果果说:“被我打了一棍,没打死。”他们那副要笑不笑稳操胜券的样子难看死了,我感到胸部有一丝隐隐的灼痛。我说:“谁叫你们打的,不要打它,你们不要打它!”高袁果果不解地看了看我,看了看曾萝卜,一脸惊讶地对曾萝卜说:“嘿,蛇进屋了不打?他叫我们不要打,你说他怪不怪!”我一把推开高袁果果,看见翠青蛇靠在墙根,痛苦地扭身子,头搭在床脚的横档上,无力地闪着信子,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受伤的地方肿起一个包,像乒乓球一样又大又圆。我在心里叫了声“爸爸”,眼泪紧跟着滚了下来。高袁果果不解地笑嘻嘻地对曾萝卜说:“嘿,他哭了,为一条蛇哭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曾萝卜说:“他心软。”“一条蛇有什么稀奇呀,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曾萝卜说:“要打就打死。受伤的蛇报复心强得很,你不打死它,下次无论在哪里见到你,它都要追你,晚上还会钻到你被窝里来。”高袁果果说:“我必须打死它,刚才那一棍是我打的,不打死它不行。”我泪眼婆娑地吼道:“你敢!”高袁果果红着脸说:“马也,你什么意思,想害我?想等它晚上钻到我被窝里去?”“就不准你打它。”“为什么?”“不为什么,说不准就不准!”“我不打它就先打你!”“打我?来呀,哪个怕哪个!”我不屑地说。他跨上前一步,推了我一把,我也推了他一把。他说:“打呀。”我也说:“打呀。”他轻轻摆着拳头,我也用同样的力量还击,两人推来推去,不像是在打架,而像是在划拳,但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他突然改变方向,一拳打在我胸脯上,打得我后退了两步,我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一巴掌扇过去,扇在他的下巴上。他的下颌骨把我的手都硌痛了。曾萝卜说:“真的打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高袁果果比我胖比我矮手比我短,但他力气比我大,和他比起来,我的拳显得花哨,出拳快,但力量小。他出拳慢,看准了不顾一切埋头上来,吃上一拳,我气都喘不过来。他老想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摔倒在地,我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一上来我就敲他的头。他的头像又圆又硬的大果果,被我敲得嘣嘣响。曾萝卜拉住高袁果果,我趁机打了几个便宜拳。他放下高袁果果来拦我,高袁果果还了我几脚,踢得小腿骨火辣辣的。曾萝卜夹在中间,我们绕过他,互相偷袭,都没打中要害,反倒让曾萝卜挨了几个冤枉拳。曾萝卜火了,说:“再打!再打我把你们两个一起打!”

    其他房间的人听见争吵,都来了,塞满了半间屋。我和高袁果果处于半停战状态,见这么多人进来,反倒不好意思停下来,高袁果果提起一块带钉子的木板,我把锯子拿在手里,摆出拼命的架势。涂了油漆的锯片像沾满了血,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我把高袁果果锯了。有人吼:“快放下,把手里东西放下!”有人故意说:“屋子里太窄了,要打到操场上去好好打。”“高袁,虫爬到你头上去了!”高袁果果信以为真,歪头抖虫子,所有的人哈哈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绷住没笑出来。他们缴下他手里的木板。孙悟空从后面拱出来,拉长脸对我说:“马也,你这个小厮儿,没想到你还会说假话,说是借来祝同发用,原来是你要用,快还给我!”他找到斧子和锛子,发现斧子有一个小小的缺口,立即煞有介事地叫起来:“你们看你们看,把我的斧子都砍缺了!”是我起钉子的时候不小心弄缺的,原想用完后磨平再还他。“锯子拿来!”他伸出手,我把锯子递给他。他认真检查了一遍,咕噜道:“拿又拿不稳,崴来崴去的,几下就给你崴烂了。”

    等所有的人都出去后,我摸出给曾萝卜买的烟,忘了给他了。我点了一支。烟雾像细细的针一样刺激着口腔壁,有一种饱满的舒服。原以为抽烟的人是因为烟的香味,闻到别人吐出的烟是香的,自己抽时那种香味却并未出现。现在我才明白,抽烟是为了让烟刺激口腔壁上那些被饭菜弄麻木了的细胞。抽第一口时这种刺激非常强烈,抽第二口第三口,又没什么感觉了,和平时抽着玩一个样。他们在问曾萝卜和高袁果果为什么打架,他们添油加醋地说我为了保护一条蛇。有人想进屋来看那条蛇,我把门闩上了。虽然轻轻一脚就可以踹开,但闩上就是拒绝,他们尴尬地离开了。我在他们眼里成了一个怪人,不但画猫画得特别好,现在又爱上了一条蛇。

    烟抽了一半,想到“爸爸”,忙灭掉烟看它情况如何。不见了。“爸爸?”我轻轻叫了一声。我拿开一件衣服,没有,再拿开一双大皮鞋,看见了。下半身还在一扭一扭的,还很痛。不过好像没有生命危险,我放心多了。“你过来,我给你上点药好不好?”它的尾巴摆了两下,我感觉到了,这表示信任,我的眼泪又一次滚下来。

    我挖了几根蚯蚓,把它逗引过来。那个包渗出血了。没有别的药,箱子里有一颗去痛片,碾成粉衍在那个包上。我把两只大皮鞋摆好,把它放到它们之间,然后盖上那间衣服。我想这样它会感到安全。衣服和皮鞋都是爸爸的,在床下放了好几年,我一直没把它们丢掉不是它们还有什么用途,而是总觉得爸爸有一天会回来,他毕竟不是死去了,而是失踪了,失踪和死是有区别的。翠青蛇躺好后,我的心怦然一动:这是他(它)的衣服和皮鞋啊。还有一点我也没想到,我居然敢用手去捧它!以前我见到蛇蜕都会吓出一身冷汗,今天却什么也没有想,把它捧起来放进去了才发现自己突破了自己。这是一个秘密。

    我能看见它,它也能看见我,我看见它安静地躺在那儿,它安静地看着我干活。

    工具被孙悟空收走了,我只有一把钢丝钳,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我继续干活,用钢丝钳拔钉子,用菜刀把板子切成需要的长度。这些木板长期暴露在风雨中,已经开始腐烂,钉子拔起来很容易,切起来也不难。我用石头来敲打刀背,先在一面打出一条缝,再翻过来打同一个位置,然后把它桥在别的木板上,用力踩下去。切了五块木板,菜刀的刀背已经被石头敲打得不成样子,像性格扭曲的人生气时的鼻梁。

    在专心致志的敲打中,我听见悠扬的歌声从坡上传来。刚开始我以为那是谁在放收音机,可没过多大一会我就明白了,那是她在唱,是她的歌声。我的心又怦怦跳起来,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也和她第一次走进教室一样。那是非人间的,不真实的。人那么漂亮,歌声那么美,听得我害怕,因为它太美了。许多年过去后,当我思念她时,她的形象和歌声总是同时出现。

    夕阳西下,她的歌声在粉状的阳光中落英缤纷。在这落寞的山野当中,每一粒阳光都因沾上她的歌声而鲜亮。因为孤独寂寞单调闭塞等等因素,在甲定从没有人放声歌唱过,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也好像心里本来就没有歌声。偶尔哼哼有了唱歌的兴致,唱上两三句,就会由于记不住歌词而停下来。她是尽情的、尽兴的,根据旋律的需要,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嘹亮直拨云端,时而回荡在房屋草丛之间。我想,山坡上的草会因为她的歌声更加翠绿吧?松树会因此更加挺拔吧?云雀的羽毛会因此更加鲜亮吧?也许就连没有生命的、黑乎乎的房屋也会因此有什么变化吧?我相信,肯定有变化。她唱了三首歌。这期间我没用菜刀割木板,我小心地拔着钉子,以免弄出太大的声响。当她的歌声停歇以后,我才发现我的耳朵是支棱着的,像兔子耳朵一样。

    “你听见那个人唱歌了吗?”我趴在地上问翠青蛇,“我喜欢她!”后面这句话近乎耳语,但我立即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身体突然发热,比干活的时候还热,干活的时候只有手臂和背心发热,说这种胆大包天的话,连脚板心也热乎乎的。

    淡淡的暮色开始降临。祝伯伯下班了,他来看我,问我为什么和高袁打架。我没有隐瞒。我说:“他们想打它,我当然不允许。打不得,你说的。”祝伯伯点了点头。“从那次进来后,就一直在你屋里?”“没有,时不时来,最近来得多一些。”“现在在吗?”“在的。”祝伯伯趴下去,揿亮打火机。翠青蛇不认识他,有些紧张,往暗处缩了缩。“好臭!”“它拉屎了。”“蛇还拉屎?它拉尿吗?”“我不知道。”火机烧烫了,祝伯伯“吱”的一声,把火机丢到地上,过了一会才把它捡起来。祝伯伯说:“马也,它和你爸爸也许没什么关系,我那天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我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哪个地方和你爸爸相像。”“性格,也许是性格。”我脱口而出,其实我从没想过他们的性格有什么相似之处,我不过是想阻止祝伯伯,不要他改变他的观点。“你爸爸很聪明,据说蛇也很聪明。你爸爸不喜欢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祝伯伯笑了笑,“还真是有几分像。你和它很合得来?”我点了点头。“你妈妈没回信吧?”我摇了摇头。“恐怕是地址不准确。”

    两个月前,祝伯伯给我十多年没有见面的母亲写了封信。祝伯伯是搞水文地质的工程师,甲定铜矿的水文勘探工作就要结束了,他将调到别的地质分队去,这样他就不能照顾我了。他希望我母亲把我接到老家去上学,那里教学质量肯定比甲定好。我对这封信没抱任何期望,父亲在的时候没和母亲通过信,他失踪后我也没和母亲通过信。祝伯伯说,如果我母亲不答应,他就哪儿也不去,请总部同意他在甲定干其他工作。我叫他放心,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祝伯伯说,他相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但想到他曾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他就没法把我一个人丢下,否则他会愧得慌。

    “她肯定是没收到信,收到了不会不管的。”我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过讨论好几次了。即便她收到了不想回信,我们也宁愿相信她是没收到那封信。“要放电视了,你不去看吗?”“要去。”“这条蛇,你打算养它?”“我准备做个箱子。”“我明天来帮你做。”“不要,我自己一个人做。”我特别强调“我自己”和“一个人”,这不仅是一个感情问题,也是一份责任。祝伯伯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木板,说:“好吧。”说着,亲切地一笑。晚上,我在电视室找到曾萝卜,把烟给了他。他没说什么,中间插播广告,他把我叫到外面,一人点了一支。看完电视,我继续在屋子里敲敲打打,直至隔壁提出意见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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