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屠宰场干活不像挖树坑需要力气,这里需要什么呢?清华木木的脑袋想不明白。他只感觉到了慌张。这种慌张从进入那个大门时就开始了。这个四周都是房子如井的场院里,一车鸭、鹅乱哄哄地摆在大场院里乱吵乱叫着。临近南边房子的窗边两个杀鸭鹅的人一身忙碌着,血溅得一身一地,就那么被太阳晒成一个又一个小血饼。屋子里也好不到哪去,一屋子各个方向坐着拔毛的人,面前放着一堆堆已褪得差不多的的鸭和鹅;轰轰作响的褪毛机转着,转够了便停下,张开大口“哗啦啦”吐出来一堆白生生的鸭子或鹅。那帮在边上候着的人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水泥地面上只剩下一小汪水不动声色地流着,把低洼处的几缕湿毛冲得微微抖动。
上午货少,头两锅抢鸭子的势头特别旺盛。清华一只也没抢到,只好看着这些女人蜻蜓点水般地用小镊子钎掉鸭鹅身上最隐密地方的毛茬。第三锅又来,清华也挤上去,可他没想到这些女人那么有力气,他一下子就被卡在了人群的缝隙里。这是寸土寸金的时刻,每个人都毫不相让。夏天女人们只穿一件衣服,有的连胸罩都不穿,一团又一团柔软的肉哄得清华脸直冒气直生烟。最后人群散了,地上竟然还剩下一只没烫掉多少毛的黑鸭子。清华就拾了回来。为了把这只鸭子的毛拔净,他怀着那种慌张的想逃跑的感觉,用了整整大半天,才把那只鸭子弄干净了。到了收工时,管事的问他:你叫什么名?然后用笔给他记上:2角。清华长舒了一口气说:我明天不来了!然后把镊子还给了管事的。
凌乱的屠宰场让清华静下心来,他不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乱撞一气了。他对外面的恐慌渐渐在减少。他想找一份他喜欢的工作来干。
小海从外地回来,人高了,壮了,像一个男人了,说话有板有眼了,他说他现在已学得差不多了,再等几个月就能找个地方实习了,他说我先帮你找个地方干着,等我以后安顿下来再带上你。小海说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二天中午就送清华去干活的地方。路很远,他几乎要把清华带出了小城,才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停下来,他指着牌匾告诉清华这个店叫“春天烧烤”。清华说记住了。后来进了屋子,小海又把他介绍给老板春姐和另一个叫黑孩儿的店员。然后小海就走了,把他留在了那。
还不到饭时,店里没人,整个屋子里很安静。春姐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吩咐黑孩儿教清华怎么样干一些活。黑孩儿呢,也不说话,只在前面默默地干活,清华就跟在后面学。该摆下一个了,黑孩儿站住,一呶嘴,看着清华,清华就在这种安静里笨手笨脚地擦桌椅,铺台布,摆碗筷。第一天很快过去了。
第二天清华在后厨洗碗时,手一滑,打碎了一个细瓷鱼型盘子,春姐应声进来,看了地上的盘子,又看了清华一眼说:小心点啊!此时,正好来了一桌人,春姐说:你去招呼,看他们点什么菜?清华突然就窘在那里,他说我不会写字!春姐看了她好一会,皱起眉,喊:黑孩儿,去看2号桌点什么菜。清华在春姐的声音落了之后说:我多干些别的活!春姐也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第三天,清华生怕有什么差错,小心而一刻不停地找活干。黑孩斜着眼睛看他。还好整整一个白天,清华都没做错什么事。
夜里十二点多,来了三个醉意很浓重的男人,他们直接上了二楼,在5号桌坐下来。一会儿,清华端着一只烤得焦黄冒油的鸽子和20个肉串儿上了二楼。准备送到那三个人面前。
这只鸽是黑孩儿杀的。这只鸽子的头还在路边下水道的铁箅子卡着,一只眼看着天空一只眼埋在黑暗里。这只鸽子原来在一个铁笼子里被放在树荫下呆了一整天,近距离地看了车水马龙与一双双陌生的腿,这也是它离天空最远的一次。这只鸽子是被一个叫赵三的闲人送来的,他平素好吃懒坐,在自家仓房上养一群母鸽子是为了吸引另一些鸽子,他下上套子,经常能套到一些,然后拿到饭店里换酒钱。他也偶尔收一些鸽子掩人耳目。赵三家住在清华家那条胡同口。清华家住在最里面。有一天傍晚,清华妈找到赵三家说:“晚上帮我把我家那群该死的鸽子弄住,卖了,要不清华这小子成天惦记着不安心干活。再说拉得到处都是屎,烦死人了。
此时清华正心情平静地把这只他往日里称作小白叶的鸽子端给别人食用。黄昏时刻,黑孩拧去许多鸽子的脑袋,褪去羽毛,摘了内脏,整齐地摆在那里,它们是那样的相似,无论是色泽还是大小,甚至是留下的那截脖子的长短,黑孩儿干这活儿就是漂亮。春姐喜欢黑孩儿,清华知道。清华也知道春姐不喜欢他。可他想努力让春姐不讨厌他。他想留下来,这份工作让他在短短的三天里体验到了一种感觉——被需要,是的,就是这种感觉被需要,以前他上学或在家时都像一块破抹布一样,不是被人踢来踢去,就是被置之不理。
鸽身将被食掉,但会思考的头却并不在场。此刻,它被卡在下水道的铁篦子上,一只眼望着蓝天,另一只眼望着漆黑的地下。
清华边往楼上走边心里想着:一会报菜名时一定要把话说顺畅。就在刚从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拐过来时,他的衣襟一下子剐在了扶手的铁柱上,一个趔趄,手里的托盘一歪,鸽子滑了出去,在地板砖光滑的釉面上打了一个滚儿。清华这时反倒相当迅速,低下身子一把把鸽子抓到手里,放在了盘子上,之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烤乳鸽好了,20个肉串。”他说话干脆利落。他暗暗自喜。桌旁一个男人歪着头看着他问:“你多大了?”“十……十……十八……八了!”他忽然结巴得不成样子。“叫……叫……叫你们老板上……上来!”那人恶意学着他,并一脸的不耐烦。清华便走到楼梯口向下喊:春姐,有客人叫你。下面答应着,一会春姐走上来,一脸笑意站在桌子旁,“各位大哥有什么事吗?”其中的一个人说:“你是老板?这什么服务员,笨呵呵的,把鸽子给我们弄掉了,又捡起来糊弄我们,当我们是狗啊!”
“噢,是我们不好,去,再给换一只,不,给上两只肥的!”
客人走后,已近两点。春姐把刚才那只鸽子端到清华面前。那只烤熟的鸽子已凉了,在焦黄的色泽退去一些,黯淡下来,仿佛一些什么东西在慢慢消失。春姐说:“说好了,七天试用期,试用期间每晚15元,这是50元,你三天的工资。明天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这只鸽子你吃了吧,不算钱!
在之前的两天夜里,清华看着这些烤得焦黄流水的鸽子,口内生津,而今它就摆在跟前,让它食用,却已然没了一丝吃的欲望。清华眼泪在眼圈里转,他强忍了下来,他不想在春姐和黑孩儿面前露出难过之情,他记得自己曾下决心从不哭开始。那一刻,清华突然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家比这里好的地方。这是以前他不会想的事情。十八岁真的不一样。在这种想法的鼓舞下,清华说:谢谢!春姐!口齿灵利,一点也不结巴。黑孩儿说我给你热一下吧,清华说不用。
这是午夜十分,外面灯在逐渐地熄去。清华背对着两个人四平八稳地坐下。他像每一个来这吃烧烤的食客一样,撕下一只鸽子的腿,放在嘴里,嚼了。然后又撕了一只翅膀送进嘴里。他在心里这样想:我吃了这两只翅膀,就是一个会飞的人了,我要像鸽子一样像我的小白叶一样飞到天上去。他在心里想:我的小白叶,今天晚上我一定把这些事和我心里的想法都告诉你,哪怕你还在睡梦中我一定也要把你叫醒。
不觉中,两滴泪水从清华的眼角无息而迅速地滑下来。这两滴泪水滴在鸽子上,滴在鸽子细弯的脖子上,又从脖子上落到了盘子里。在旁人看来,仿佛这只无头的鸽子给什么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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