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我是一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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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看到那棵白杨树的时候,苍凉的大山深处,瘦骨嶙峋的晚霞正在迅速冷去,冷成让人肃然起敬的赭青色。山脊上的云彩在经过一整天的千变万化之后消退了兴奋的血液,凝止了,僵硬了,像一块块被画匠胡乱扔在那里的擦手纸。太阳意想不到的冰冷,样子和一只水沏的米粉饼没有两样。一群丧魂落魄的野雁怯怯地自低空飞过,有一只落在了后面,悲哀地啾鸣着,翅膀间落下的枯苇散发着沤了千百年的水腥味。那棵白杨树,那棵样子很年轻的白杨树就在这样一种纯粹油画色调的背景中孤独、傲岸、伤痕累累地伫立在操场边上,不言不语。我说不出究竟是它的寂寥阅历还是别的什么感动了我,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一九七一年二月八日,一辆满是尘土的嘎斯六九军用卡车在路上颠簸了三天后。水箱滚开,车厢板松散,疲惫不堪地停在军区新兵集训队的操场上。光头司机从驾驶室里钻出来,冲着空旷苍白的天空痛快淋漓地吐了口唾沫,然后用劲擂动车厢喊:新兵蛋子们,到地方了,下车嘿!

    随着光头司机的叫喊,三十几个半大的男孩女孩懵懵懂懂从车厢里一个接一个爬出来,跳下车,他们的年龄在十二至十七岁之间,全都是新兵,但却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军装大小新旧不一,显然最先并不属于他们,军装来不及改,有的甚至长及膝盖,十分滑稽。他们经过三天两夜车不熄火的颠簸,浑身尘土,满脸污垢,疲惫不堪;男孩子睡眼迷离,女孩子小辫松散,终于到达目的地使他们全体欣喜若狂,叽里呱啦吵闹不已。他们从车上拖下属于自己的行李,行李大包小箱,气势磅礴,差不多堆了半个操场。女孩子们爹呀娘呀的瘫坐在操场上揉腿擂腰整理小辫,摸出小镜子大惊小怪地检阅自己的脸蛋,极其夸张地在那上面涂抹百雀灵牌香脂;男孩子在操场上你追我打,吵吵闹闹。闹腾过一阵后,大家突然都发觉什么,停下来不做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操场上空无一人,没有人来迎接他们这些新兵,只有一头呆头呆脑的肥猪在操场上乐悠悠地拱土。个子瘦长梳偏分头的简定雄手插在裤兜里,说,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人来接我们。简定雄发现没有人来回答他的问题,就爬上驾驶室按汽车喇叭,喇叭叫得愤怒而尖厉,吓得光头司机一骨碌从车底下滚出来,扬着扳手冲简定雄喊,干吗干吗干吗,找死呀你!简定雄乜了光头司机一眼,手插在裤兜里,晃晃地走到一边去。简定雄的个子和他当军区政治部干部部副部长的父亲一样,所以他的军装十分合体,手插在裤兜里也很有点老兵的味道。一个腰里围着白围兜的大个子兵从操场一头的伙房里跑出来,颠儿颠儿地往这边跑。我们后来知道他是新兵集训队的司务长。排级干,六二年的兵。他是河南人,我们以后就管他叫老河南,虽然他并不老,只二十六岁。老河南远远跑近以后有一刹那被那一大群身穿干部装的孩子兵愣住了。老河南只知道最后一个新兵排今天到集训队,这是一个特别的新兵排,老河南并不知道这个特别的排特别到什么程度。几十天以前,军区的一批首长从学习班里放了出来,他们被宣布得到了解放,被宣布得到了解放的首长们非常珍惜自己的新生,他们含着泪水的目光不仅审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也审视自己的孩子。于是,在冬季兵征过之后,就有了一个新的命令征兵,征兵的对象就是这些首长的孩子,原则上一家一个。新兵中年纪最大的是我和简定雄,我俩都是高中毕业。年纪最小的是程欢。只十二岁。因为征兵工作没有被纳入正常的范围,一时无法解决服装问题,所有的新兵只能穿着自己父亲的军装前往集训队报到,所以才让老河南感到困惑不解。那一大群半大的孩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瞅着老河南由远跑近,老河南腰里那方散发着姜醋和菜子油味道的白围兜使他的样子像一个慈祥的老妈妈。那一刻所有的孩子突然都受到了一种温馨家庭的暗示,一下子都快哭出声来了。第一个走上前去打破沉寂的是十二岁的程欢,他提了提长及膝盖的宽大衣袖怯怯地问。叔叔,哪儿有厕所,我要撒尿。

    我就是在那一刻看到那棵年轻的白杨树的。它孤独、傲岸、冷寂地站在操场边上,高高地支撑着灰色的天空,浑身伤痕累累。晚冬最后一抹太阳的冷光在它笔直的枝干上涂抹了一层冰冷的蜡色,使它在黑暗即将到来的时刻显示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情绪,冷硬的苞片被冬天的寒风剪碎成不屈服的锯齿状,它就靠那个把自己袒露在没有丝毫掩护的旷野之中。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后我开始醒悟到那该是一种命运的昭示和通知。也许不止如此,还有更为深刻的意义在里面。我隔着八十码的操场与那棵白杨树对视。我知道那棵白杨树也在以同样的目光注视我。我们之间立刻涌出一种很久远的熟悉的通感,以至于我们之间那片无动于衷的灰冷空间开始发出铮铮的金属断裂的声音。但它不说话,那棵白杨树,孤独的白杨树。书上说白杨树属柳科,杨属植物的一种,又有银白杨和毛白杨之分。落叶乔木,在中国,它基本生长在西北内陆,而我和我身边那群不晓世界的孩子兵以及那头悠闲自得的肥猪此刻所处的位置,则是在四川西部的一个贫瘠荒凉的山沟里。

    呵!白杨树。

    半夜里,一阵刺耳的哨音急促地响起。所有的人都从美梦里惊醒了,爬起来呆呆地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简定雄揉着眼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没人回答,因为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简定雄隔着屋子,当刷葫芦似的二十五支灯泡看着我,说,严兖,你说是不是失火了?要么是地震,这里离松潘很近呢。我没理他,倒头躺下,拉过被子把自己蒙住。我困得要命,地震好了。看我躺下,其他人也都纷纷倒头钻进被窝。简定雄极不情愿地拉熄了灯。但是屋外的口哨没有停止,挨杀似的尖叫不止,接着门哐地被推开了,我们新兵三排排长蹇永久披挂整齐地冲进屋来,敲着床架子喊,怎么回事?没听见集合号?快起来,都给我起来!蹇永久这么一叫,大家又都醒了,这回是真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穿衣服。简定雄穿得最快,他睡前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面,鞋子也不像别人那样到处丢,这种良好的习惯帮了他的忙。他一边扎着腰带一边兴奋地说,我说嘛,那哨声肯定有问题,没问题怎么吹得那么急。蹇排长,是不是有军事任务?是不是要打仗?蹇永久说,别问,集合了再说,都快点!蹇永久这么一说。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颤着嗓门儿喊:喂,谁看见我的鞋子了?瘦不拉叽的蹇永久向屋里走,说,程欢,怎么还不起来,还磨蹭什么?十二岁的程欢哭丧着脸,在被窝里蹭来蹭去,半天不肯钻出来,简定雄第一个穿戴整齐,在蹇永久身后说,程欢,你又画地图了吧?程欢说,你造谣,造谣不怕劳改!简定雄抢过去一把掀开程欢的被子说,哈,还嘴硬,程欢你不是尿了炕又是什么?程欢跳起来去抢被子,说,这是我喝水打倒的!你个造谣犯!你还我被子!我走过去,说,简定雄你少惹程欢,你把被子还给程欢,要不我对你不客气!蹇永久皱了皱眉头,看着表说,别闹了!都出去集合!程欢你快穿裤子,褥子明天再晒!我们花了十几分钟穿好衣服,拉拉杂杂地跑到操场,女孩子们更慢,她们不梳好小辫坚决不肯开门出来,等集合完毕,半个小时过去了。其他几个新兵排早已集合训话完毕,拉着队伍走了,就剩下我们三排,横不成行竖不成列地站在那里,蹇永久无可奈何地喊了声立正,然后挺胸端拳,向队列前一位早已站在那里的军人跑去,大声道:报告!新兵三排集合完毕!请队首长指示!

    我承认我第一次看到缪鼐子就被他从里到外征服了,他站在没有灯光的操场上,月光下如一尊透着冷铜色的铸钟,远远的看不清他的脸长得怎么样,可分明有一双小而明亮的眼睛在夜幕后锁定,目光坚定不移,冷冷地游过来,一个个地切割开我们,从里到外地审视我们。他的个头高,军装不会超过三号,在洗得发白的军装下,他豹子似结实的肌肉凸鼓着,安静而又深深蓄积着一股巨大的爆发力,而那之后的支撑则是更为强大的信念。我相信我的观察具有非凡的洞穿力,它使我一开始就在暗中接近了缪鼐子,而没有被他当做一只傻不拉叽的小兽晾在草棵中。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伙伴他们却不懂得观察的好处,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一点。在没有灯光的操场上,女孩子们小声地耳语着,偷偷地窃笑,男孩子们不断打着哈欠,或者你推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他们完全不知道,在那个荒凉的山谷间的大操场上,他们已经被一具充满蔑视的瞄准器牢牢地套住了。

    缪鼐子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新兵三排,也不答理他们的排长,令他们的排长十分尴尬。缪鼐子目光如虹,在黑暗之中一寸寸移过乱七八糟的队列。渐渐地,新兵们感到了一种不自在,他们的腿和脊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挟持着挺直了,他们不再东张西望,不再说话。

    立正!

    缪鼐子突然大吼一声,声震寰宇。

    新兵三排在那一声大吼中不约而同刷地立得笔直,操场上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感到脊背上无端地冒出汗来。

    缪鼐子迈着标准步走过来,操场在隐隐抖动。他在一股焦灼的热浪之后站到了队伍前面,小而发亮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我和他的目光相交的一刹那,我感到血在身体内尖锐地呻吟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我的体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我叫缪鼐子。我是新兵集训队队长。

    队伍中掠过一道风,瞬间销声匿迹,因为每一个人都很快看出来这位集训队的最高首长没有让人发出任何声响的意思。

    深更半夜把大家从被窝里掏出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缪鼐子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手中是一只碗,虽然操场上没有灯,大家仍然看清楚了,那只碗中躺着两片肥肉。我想知道,缪鼐子说,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是谁把这两片肥肉丢在地上的。

    谁也没说话,大家的目光渐渐移到程好身上。晚饭的时候,程好丢了两片肥肉,而且还说恶心死了。差不多每个人都听到了。

    程好漂亮的脸蛋白了。

    缪鼐子洞悉一切,目光停在程好脸上。缪鼐子说,是谁丢的,出列。

    程好没动,矜持地扬起漂亮的脸蛋。大军区政治部主任的女儿即便是吓坏了的时候也是矜持的。

    我知道是谁丢的!站在我身边的简定雄突然冲出队伍喊道。我伸出脚去想绊倒他却没有得逞。

    回列!缪鼐子大声喊道。缪鼐子的眉头皱了皱,口气里流出不满。这是军队,不是托儿所,说话之前先报告!

    简定雄窘迫地退回队伍中,他极力躲避着我投向他的恶狠狠的眼光。

    报告!

    出列!

    战士简定雄知道是谁丢的那两片肉。

    说吧。

    是程好。

    入列。程好出列。

    程好一张娇嫩的脸涨得通红,她扬起骄傲的下颌从队列中走出来,站到缪鼐子面前,极力显示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缪鼐子看了程好一眼。问,肉是你丢的?

    程好眼睛看着别处,一声不吭。

    缪鼐子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好,语气突然间柔和了。缪鼐子说,把肉吃掉!

    事情过后瘦不拉叽的蹇永久说,活该你们找死,缪队长最见不得糟蹋东西的人了,他是猎户出身,家里穷,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的小妹妹是活活给饿死的。新兵集训半月打一次牙祭,昨晚那白菜炖大肉是缪队长吩咐专门为你们做的,没想到你们这些公子小姐还不往眼里去,活该我修理不是?这个六八年入伍的北京兵说这话时显出一副通晓世故的样子,可是在那天夜里,在缪鼐子说出把肉吃掉这句话时,连他都大吃了一惊。

    程好在缪鼐子说出了那句话之后瞪大了丹凤眼,不相信地看着她面前的那个集训队的最高首长,很快,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终于没有忍住,哇的一声捂住脸哭了。

    队伍一下子乱了,连简定雄也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个局面。大军区政治部干部部副部长的儿子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班干部,有着与生俱来的荣誉感,他绝对没有想到要损伤别的什么人,他只是习惯性地希望在任何时候都证明自己的进取心。

    我感到一阵气急。我在大院里是孩子头,我的年龄最大,只有我和简定雄是中学毕业生,其余的人,包括程好,一个星期之前还坐在教室里大声朗读着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当然不是理由,理由是我们没有义务要接受一个小小的营级干部的裁决,虽然这个小屁营长是新兵集训队的最高长官,可那又怎么样?我们不属于他,我们和他没有关系,我们在来集训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各自的去向。我相信我在军区司令部作战处已经有了一个位子,由士兵而作战参谋而野战部队连长营长团长而作战处副处长处长以及更多;程好也早已得到了许诺,她在战旗文工团一年以后就可以跳到吴清华的A角,如果她愿意让脚尖绷直的话;简定雄始终不肯透露他的去向,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他当干部部副部长的爹,但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将在军区大院俱乐部里谋得一个清闲位子,比如在小会议室里为首长们放放参考片。比如统计统计部队文化宣传方面的数据。总之,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岗位,我们到新兵集训队无非是走走过场,甚至我们都用不着别人来发军装,既然如此,就应该由我们自己来主宰,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至少我有理由制止人往我们一同来的女孩子嘴里塞两片洗得发白的肥肉片,尤其当这个女孩子是一向和我要好的程好时。

    我大声道:报告!

    缪鼐子的目光转向我。

    说吧。

    战士严兖报告,简定雄说了假话,那两片肉不是程好丢掉的。

    缪鼐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我,像是发现了一只突然在枪口追踪着的小兔子前出现的猎狗。

    那么,是谁丢掉的,你肯定知道喽?

    是的,我知道。

    是谁?

    我。

    缪鼐子盯着我的脸,他一定是想着要把我杀掉。我挺直了胸膛。以同样欲望的目光盯着他。在我和集训队最高行政长官之间,一场无声的战争使空旷的夜幕有了一种扑朔迷离的味道。

    你是说,简定雄刚才撒了谎?缪鼐子不动声色地说。这狗杂种洞悉一切的一切。

    是的,简定雄没有说实话,因为他怕我报复。我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

    我没有!简定雄大声分辩,但他不敢看我,这就使整个局势彻底倒向了一个并不卑鄙的阴谋。

    他是撒了谎!程欢在队列里奶声奶气地喊,他是个撒谎大王!

    立刻有更多的人附庸着程欢,同仇敌忾和幸灾乐祸的人都有。简定雄无辜地站在那里,孤单无援脸色苍白,他明白他已经彻底地完了,他把乞求的目光投向缪鼐子,但是后者并不理会他的目光,而是把他那双小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半天不眨动地罩定我,那一刻我五内如焚,焦煳的痛楚一直从内脏漫上了嗓子眼,几乎所有的人都闻到了从我的牙缝中渗透出来的焦煳味,由此一同大声地打起喷嚏来。幸亏这个该死的局面在最后关头得到了抑制,否则那天晚上我会被一道目光所引着的火活活烧死在新兵集训队的操场上的,我敢肯定。

    缪鼐子朝着我走过来,在我面前站住,一只手伸向了我。缪鼐子平心静气地说,好吧,如果你是真的。

    我丝毫没有犹豫,从缪鼐子手中的碗里抓起那两片肥肉。肉片滑腻而冰冷,在早春的夜色中浑然没有生命力。我把肉片填进嘴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被人丢弃了又重新拾起来的东西,而且那东西是两片动物尸体上的脂肪。我记不清也从来克制自己去回忆那两片肥肉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我当时有一种兴奋,有一种战胜了比我更有力量和权威的对手的胜利感。在寒风呜咽瘴气纵横的操场上,我热泪盈眶。我甚至没有注意或者不屑注意缪鼐子眼睛里瞬息掠过的诧异的目光。直到若干年后我深谙人世,我才懂得。人类命运的大部分最初是可以从某一种人的目光中探测出来的。

    除了集训队队长缪鼐子,包括蹇永久和简定雄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感动了。程欢在抽泣,拿宽大的衣袖擦鼻涕;程好将她那双清澈如月的丹凤眼挥洒如水地罩定我,让冰冷的校场有了一丝柔情的风。而这一切我都没有看到,我所做的,是试图伸长了脖子把我喉咙里的那两片肥肉拼命咽下去。

    我的目光投向了操场的一角。我有些不由自主。我听见夜风中传来鼓励的呜呜声。

    我看到了它,那棵年轻的白杨树,它远远地站在那里,在夜幕衬成的奇怪的天景之中静成一株撑天刺,而它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在它的孤傲下显得黯然无色。

    在教导员于是非从军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习班回来之前的二十天时间里,从军区大院里来的孩子兵们已经被集训队队长缪鼐子折磨得面目全非、精疲力竭了。

    新兵集训队早上六点钟吹起床号。穿衣叠被的时间是五分钟。如果你在头一天晚上入寝时不把衣服和鞋子丢得满世界都是,并且能在快速地穿好衣服后把被子叠成四棱见方的豆腐块,那么你还有机会在气咻咻奔向操场上之前撒上一泡尿,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那之后有一个小时你根本不会 被允许离开队列去上厕所,就算你把尿尿在裤裆里也没人理睬你。六点零五分,不管你鞋带系好没有裤带扣严没有,你必须按照指定位子站在缪鼐子面前精神抖擞地报数,除了值凌晨最后一班岗的人外,所有人无一能够例外。然后是八十分钟紧张的早操练,练队列、拔正步和军风纪。七点二十五分早操结束,从七点二十五分到七点四十分之间,仅仅一刻钟时间,需要做完的事包括刷牙、洗脸(女孩子们还要梳头)、上厕所、整理个人内务和宿舍内务。七点五十分,不管你那泡尿撒完没有,你必须站到队列中和大家一起扯着喉咙唱一支歌,然后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食堂,以班为单位席地而蹲进餐,没有人会等你,因为早餐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一到,值班排长就会卡着秒表大声喊,收盆子收盆子!你吃饱没吃饱都得滚蛋。

    如果前面说的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了,那么对新兵三排的人来说,进餐比进地狱还要可怕。在家里,几乎每个人都习惯了懒散的生活,吃不吃,什么时候吃,吃什么都由着性子,龙胆凤胆都恨不得挑肥拣瘦,上学起晚了误了早点没关系,家里的阿姨会往学校里送一块月饼半只酱鹅肝,即便这也不愿吃,丢掉好了,上完第一节课便逃学上街去吃龙抄手,反正饿不着。集训队吃的是盆饭,吃饭前先唱歌,再朗诵毛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然后到窗口领出饭菜,由班长负责每盆饭均匀地划分成若干等份。甘脆肥浓的佳肴是没有的,早餐是二米粥和玉米面窝窝,中餐大米,晚餐是二米饭,外加一菜一汤,菜不是白萝卜就是胡萝卜,汤完全是洗锅水。集训队每隔半个月打一次牙祭,每人平均二两肉。进餐时间是一刻钟,谁也不许说话,有值勤的干部在一边恶狠狠地看着。饭堂里没有桌子板凳,接班席地而蹲。二米粥滚开着出锅,喝着烫嘴,没等喝上半碗十分钟就过去了,剩下的粥不敢再喝,得赶紧填一个窝窝头到肚子里去。男孩子容易学野,进餐结束的哨声一响能填一嘴的玉米面窝窝,且一脸渣子地往食堂外走,苦了的是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常常没把二米粥吹凉,吃饭的时间就过去了。

    接下来,上午整个时间是各种形式的新兵训练,立正稍息、操枪投弹、摸爬滚打,汗瓣珠子一直摔打到吃中午饭。午饭后一小时休息时间,不准干别的,只准睡觉,睡不着瞪着眼望天花板你也得躺在床板上。下午仍然是新兵训练,周四和周六除外。周四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以排为单位。每个人都得发言;周六是大扫除,得把军营里的每一个旮旯儿都打扫得见不到一粒灰尘。一直持续到晚饭。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但只准干三件事,一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二是写家信,三是整理个人内务。七点钟班讲评,七点半排讲评,八点钟队讲评,八点半之后各班回宿舍,九点钟响熄灯号睡觉。

    新兵三排先后有好几个人病倒了。病倒的人发着奇怪的烧,目光呆滞无神,一听到起床号集合号就流眼泪,浑身直打哆嗦。这其中有程欢。小程欢白天太累了,夜里起床来,尿得天河坍塌,下面尿浸着,早上起来一着川西初春坚硬的北风,这孩子就病了。程欢发着高烧,哭,闹着要回家,程好就骂他:要你不来,又不是公园,非缠着来,这下知道了吧,活该你!骂过了心里又疼,程欢毕竟只十二岁,穷人家养着也赖在妈妈怀里撒娇呢,忍不住又劝:小弟,别哭了,好歹只两个月,熬过这两个月,以后让爸把你弄回成都,再不受这活罪了。

    缪鼐子听了蹇永久的报告,问,真病假病?

    蹇永久笑嘻嘻道:真病,发烧的拉稀的都有。

    缪鼐子说,那好,你通知伙房给做点特别的。

    特别的是病号饭,也就是熬大米粥,不掺玉米,那东西喝了老想上厕所,上两趟厕所肚子就瘪了。缪鼐子说,知道饿?知道饿还有什么病!后来还是老河南可怜这些远离父母的新兵蛋子,瞒着缪鼐子偷着给做了点面片汤,打了蛋花,搁上葱丝香油,大家才勉强吃下。

    但是面片汤不是人人都有喝的。也不是顿顿都有喝的,缪鼐子规定,病假最多两天,还碍于卫生所那个只会贴伤湿止痛膏和开阿斯匹林的小卫生员出具证明,否则你就是爬也得爬到操场上去拔正步。但是有过一两次经历之后,大家谁也不愿找小卫生员了。小卫生员入伍前学过几天兽医,到新兵集训队后又迷上扎针灸,问题是他老也弄不准穴位,不管什么病他都用几寸长的银针往你身上捅,捅得你伤痕累累了还一个劲儿热情洋溢地问你有没有感觉,以后弄得即使真病了也没人敢找他了。

    淘沙之势被缪鼐子生生地做成了。那是我们到新兵集训队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天下着霏霏细雨,出奇地寒冷,凌晨两点多钟我们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哨声从梦中惊醒,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全副武装登上了泥泞的山路,开始了十五公里夜间奔袭训练。我们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背包、水壶、四枚教练弹和七斤重的沙袋,在漆黑的山路上我们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不断有人跌倒,又不断有人大声呵斥着,爬起来,跟上队伍!雨水让每一个人都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背包和沙袋被雨水浸透之后变得比铁块还要沉重。我和简定雄身上挂满了这样的铁块。我伸手拽起跌倒的程好,我要她把背包给我,程好死拽着背包带不松手,在风雨之中微弱无声地说不。我看见她发青的脸上挂满了水珠子,说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们像狗一样地在山间泥泞的小路上爬着,累得完全没有一个人样了。即使这样蹇永久仍然在后面用力踢着我们的屁股说快,快点!我发誓我当时真恨不得拔出教练弹来把他的脑袋砸开了瓢!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围到了集训队操场上,歪歪扭扭已经站不住了,可还有七八个掉队的仍然在几里路以外的雨地里摸索着。缪鼐子已经先期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了,他在那里站着纹丝不动,帽檐滴滴答答落着雨水,有雨水渗透帽檐落入他的眼睛他也不眨一下眼。缪鼐子让其他几个排先回了营房,唯独留下了新兵三排。直到三排掉队的人全部回到队列中。这其间有人扑通扑通地倒在雨地里。没人去搀扶他们,因为谁也没有力气再去照顾别人。他们就横陈在那里,冰凉的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缪鼐子似乎对此全然不知,在黎明到来之前他的毫无怜悯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我知道我能一动不动地挺着胸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我背后的那棵树,那棵白杨树。我的那个样子一定是狼狈之极的,浑身泥泞,冷汗直冒,但我一直在暗地里鼓励自己挺住,目视正前方,以一个标准的士兵的样子站在冷雨凄凉的操场上。我不会让那个狗杂种在我身上找到任何让他感到高兴的毛病!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就这么陪着他在雨地里站到第二天黎明,直到我们两人中间有一个人支持不住倒下去!

    这个可恶的刽子手面对我们一群东倒西歪的新兵面不改色,在新兵三排最后一个掉队者踉跄着扑进队列之中时他开口说话了,他的语言冷静而充满着血腥味。

    新兵三排是本旬考核表现最糟糕的排,事实上你们的表现就是这样的。他说。我有必要提醒你们,这里是军区A新兵集训队,这里没有司令的儿子政委的姑娘,从走进集训队开始,这里只有兵。他说。你们在这里接受新兵训练的时间是两个月,两个月之内,能吃下这份苦的,训练成绩合格的,没说的,我缪鼐子会向你标标准准敬个军礼,送你们去部队。他说。受不了这份洋罪的,不用你嚷嚷,我有权让你们滚蛋。他说。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在新兵三排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他的恶毒连雨都没有将它们阻挡住。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我想我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挑战了。

    现在,他说,我给你们第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有谁干不下去了,可以站出来,明天你们就可以离开这个苦难之地回到你们自己的家里去。

    雨在初春的早晨飘零得那么有诱惑力,以至于除了雨点打在水泥地和人的身上的声音外,整个操场寂寞无声。

    我给你们两分钟时间选择。

    有人离开了新兵三排的队列,走了出去。

    新兵三排像是被撕裂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新兵三排伤痕累累地出现了七八个弹洞。那些走出队伍的大多是女孩子,她们一走出队伍就像是感到了寒冷似的大声地哭起来,她们的哭声中夹杂着委屈和可以想见的快乐,而那一切都让我感到了一种耻辱。

    程好咬着牙关站在那里,新兵三排的队列中只剩下她和另外三个女兵了。她把她的胸挺了起来。我向她投去了感激和鼓励的一瞥,我知道那个时候只要程好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还有希望。

    走出新兵三排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人是十二岁的程欢。

    程好的脸色变了。程好急促地喊道:程欢!

    程欢低着头快步走近那些站出去的女孩子,那个样子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酸不已。程欢转过脸来,他的稚气未消的脸上满是泪水。

    程欢说,姐,我想回家。

    两分钟过去了,这是世界上最该死的两分钟!新兵三排在这两分钟之内迅速地消瘦下去,变得形销骨立,支离破碎。我感到我被一种深深的耻辱感所湮没了,那些来自我的那些伙伴的耻辱,它们就像我与生俱来的怯懦迅速地蔓延开来,将我吞噬在早春的霏雨之中。我在那摆脱不掉的耻辱中听见缪鼐子平静地对蹇永久说:

    天一亮就派一辆车。把他们送回他们来的地方。现在,解散!

    那天凌晨,风止雨住,当简定雄忙前忙后为大家打洗澡水而大家极尽恶毒之词咒骂缪鼐子的时候,我趴在床上给父母写了一封电报式的家信。家信全文如下:

    这里一切均好勿念,儿兖敬呈。

    我被缪鼐子叫到队部的时候缪鼐子正在认真地擦拭他的那支五四式手枪,枪体的烤蓝在灯光下发出一种类似蓝牡丹的幽光,他擦枪时的样子就像在侍弄一个婴儿,铁打的汉子眉宇间竟然挂着一丝柔情。

    我不知道集训队队长为什么要叫我到队部来,实际上,我们作为新兵平时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新兵集训队队长。更别说走进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在我们与他之间,还有班长、排长、值勤干部做了层层的屏障。但我知道这些屏障根本阻止不了缪鼐子,他始终在用他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新兵三排,注视着我。这是一种天生的感觉,一种职业军人的感觉,我觉得我一向就不缺乏这种感觉。自从那个雨夜之后,我和这种感觉铆上了,准确地说我是和缪鼐子小而有神的眼睛铆上了。为了那两片肥肉,为了那个雨夜,为了他许诺的那个军礼。

    我在队部门前中气十足地大声喊报告,挺着胸膛走进去,在缪鼐子面前啪的一个立正。我发现队部里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位个头高挑,眉清目秀的青年军官。我还发现在我走进屋里的时候那个青年军官迅速抬起眼来看了看我。

    新兵三排一班战士严兖奉命前来报到!

    报一报你这次考核的各项成绩。

    缪鼐子眼也不抬地说,手中继续擦他的枪。

    是。本次考核,新兵三排一班战士严兖队列优秀、操步优秀、内务优秀、实弹射击全排第一、投弹全排第一!

    没让你说第几,说具体成绩。

    是,具体成绩,射击立蹲卧三式九发子弹七十一环,投弹四十三米。

    缪鼐子站起来,把擦拭好的手枪举到灯光明亮处看了看,满意地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用一块红绸布裹好,装进枪套里,看也不看我,说,就这?这成绩,也值得你把胸脯子挺得那么高?嗓子放得那么亮?我当新兵那会儿,第一次打靶,九发子弹打了八十六环,手榴弹投出去没了影儿,后来在操场外的草丛中找到了,总有七十来米吧。你那个成绩,要我是你,该脸红一阵子了。

    缪鼐子走到我面前,目光停在我脸上,眼人一动不动,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是在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扛枪打兔子的吗?整天钻山沟追獾打狸,放一块死木头片子在那里还有打不中的?不错,我缪鼐子是山沟沟里的野孩子出身,老实说,十六岁当兵之前,我连县城也没到过,头一回坐上汽车时我吓得要命,生怕它撒野把我颠个四脚朝天,老兵就笑我,说小缪你别抓那么紧,你把汽车抓急了它回头咬你一口。我是没见过多大的世面,可我枪头子准,弹投得远,全副武装颠儿个百八十里地不喘大气,单兵动作全军区挑不出几个对手。当兵的就靠这个。你要不服气,你可以试试,还是那句话,你要赢了我。我给你标标准准敬个军礼。

    我没有吭声。我一直在暗自控制自己保持一种平静的心理状态,我要自己承认七十一环和八十六环、四十三米和七十来米之间存在着的绝对差距,我要自己明白,军人的生命是由荣誉决定的,而军人的荣誉则是靠力量、技巧和信念支撑住的,在我的力量、技巧和信念都没有成为最优秀的时候,我就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哪怕是最刻骨的嘲讽和羞辱我也必须接受。我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像一棵挺拔的树一样笔直地站在缪鼐子的挑剔面前。我想缪鼐子肯定看出了这一点,他像是突然有些困顿和厌倦了似的摆了摆手。见见集训队教导员老于,他刚从军区学习回来,往后有什么思想问题,要多向他汇报。缪鼐子说。缪鼐子说完干净利落地系上枪带,扣好风纪扣,戴上军帽,抛下站在那里的我噔噔地走出队部。窗户的玻璃抖动了几下,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声,然后复归沉寂。

    现在队部里只剩下我和教导员于是非两个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缪鼐子和于是非都曾在我父亲手下当过兵,一九六二年他们刚入伍的时候,他们俩同在十三军,而我的父亲正是十三军的军长。于是非对我说我的父亲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真正的军人是指的什么,如果是在战争中的表现,我想他是的。当然于是非并不是要向我说关于他对我的父亲的印象。于是非叫我坐下,他说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尽可以放松自己。他告诉我叫我到队部来的目的是什么,于是我知道了根据我的各方面的表现,我被任命为新兵三排一班的班长。于是非试图在我脸上找到高兴或者是兴奋的神色,但是他显然没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在装什么,那个时候我还根本没有学会掩饰这一种技巧,我还知道我能做得比这个好得多。天黑得很快,在川西大山深处的一所校场里的一间普通之极的营房里,我坐在清秀文雅谈吐随和的于是非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胸部挺得很直,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个念头是由两组数字组成的,那两组数字分别是八十六环和七十来米。

    班长的任命是在早训练之后的队列会上宣布的。除了我任新兵三排一班的班长,同时被任命的还有二班的班长简定雄和女兵班的班长程好。

    早操回营房后,简定雄为所有的人打来热水,并一直在大声喊:二班的,动作快一点,进食堂时别忘了带上红宝书!

    那天二班表现得很出色,在好几项当日的排评比中都拿了第一。挨批评的是女兵三班。自从那个雨夜之后,女兵只剩下四个人,四个人的女兵班硕果仅存,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在着装,梳洗和个人内务方面她们确实有着比男兵们多得多的零碎和麻烦,这就使她们在一天数次的集合中总是拖在后面,即便这样她们仍然来不及扎好她们的小辫,在队列中她们这些往日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挑剔的公主们于是就显得衣衫不整,使排讲评中的批评成为可能。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程好带着她的三名女兵跑去找缪鼐子,程好说这不公平,女孩子要梳头而男孩子不用,男孩子可以不洗面女孩子却不能,可是时间要求是一样的。缪鼐子冷冷地说,这里是军队,军队从来没有男孩子女孩子,军队只有一种活物,那就是军人,对所有的军人,军队只会存在一种标准。程好肯定是在那个时候在心里产生了那种念头,她赌气地一跺脚,转身就走,三个女兵也跟着她走。缪鼐子说站住!缪鼐子说我没叫你们离开时你们不能离开。程好和三个女兵站住了,并且为自己在士兵条例上的失误脸红。缪鼐子说你们现在可以走了。程好大步走出队部,她没有回营房,而是径直去了老河南那里。程好问老河南有没有剪刀。老河南说有。程好要老河南帮她剪去小辫,然后剃一个头,剃一个像男兵一样的短发。老河南说这怎么行,头我倒是能剃,还能刮青皮,但那是男的,女的不行。程好一把抓过剪刀,拽起头发,恶狠狠地剪了起来,一绺绺青丝顿时就在司务长的宿舍里飞扬开来。老河南目瞪口呆,也许他还有一种惋惜的复杂心情,但是老河南还是默默地找出了推子和小梳,一点一点地为程好精心地剃了一个头,后来老河南前后左右欣赏着啧啧有声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剃的最杰出的一个头。程好满身发茬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根本不往镜子里看一眼,她命令三个已浑身发抖脸色苍白的伙伴在凳子上坐下,和她一样进行个人卫生清理。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心酸的场面,三个女兵一边看着自己骄傲的长发飘然而落一边号啕大哭,哭得声断气绝夜幕徒降,哭得老河南一个劲儿地捏鼻子。但是老河南的不凡手艺最终还是得到了报答,在晚上的排讲评会上,当三班的四个光彩夺人英姿飒爽的女兵挺着她们骄傲的小胸脯列队走进集中的房间,并且按条例在小板凳上坐下后从头上摘下帽子时,整个新兵三排都被震动了,然后,猛烈的掌声从一班的方阵中响起,迅速响遍了整个三排,在长达两分钟的时间里掌声如涨潮一般经久不息。我在心里说好样的程好!程好仿佛是听见了我的话,她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我看见在她美丽的眼睛中蒙着一层泪水,圆圆的脑袋上发茬青白,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同伴是以灵魂上的不屈不挠向着一个真正士兵的标准接近。

    程好剃去青丝的断然举动给了我一种显而易见的支持,我知道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企图证明着什么,那种离经叛道的反抗行为,那种勇于割舍自身的超我境界,其实始终都存在,它们与生俱来地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它们有时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有些懒惰,但是一旦愿意它们绝对是可以被激发起来,成为一种高贵的品质的。

    再一次的证明来自简定雄。在排讲评会上二班班长始终闷闷不乐,发言的时候也有些走神,但是这种沮丧很快就过去了,到排讲评会结束的时候,他看来已经完全战胜了他的灰心气馁,而在半小时之后的队讲评会上,他让这种局面来了一个彻底的改变。

    队讲评是在操场上进行的,所有的新兵排都整齐划一地排列在那里。三排头一次在集体场合受到了表扬,这使三排的兵们一个个脸蛋通红兴奋异常。缪鼐子毫不掩饰他对新兵三排三班四位战士剃去头发的嘉许,他认为这是她们走进这座军营之后最大的进步。不过,他说,你把头发剃光了还不能说明你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你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你还得努力,你得做一块石头,垒在军队的城墙上,哪怕万炮齐轰你也不会掉下来。这才是军人,军人就是这样的石头,而你们要想成为这样的石头才刚刚开了一个头。缪鼐子的这番话并没有影响新兵三排的情绪,新兵三排那个时候完全成了整个校场上最光彩的方阵,假使没有后面发生的那桩事,可以说新兵三排的这种光彩有希望保留到九点钟熄灯号吹响为止。

    简定雄突然间在队列中喊了一声报告。简定雄大声地说:三排二班班长简定雄要求发言!

    缪鼐子显然已经决定解散队伍了,他已经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丝毫不拖泥带水。简定雄将时机把握得十分精确,他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无疑是经过了周密考虑的,这也表现出了简定雄的过人之处。

    缪鼐子的心情很好,他示意简定雄可以说话。

    简定雄朝队伍外迈了一步,这样就使他和所有的新兵们剥离出来。是这样的,简定雄说,我到新兵集训队之前,家里给了我一块手表,当时我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到集训队之后,我认真学习了毛主席著作,我知道了新兵戴表是一种贪图享乐的资产阶级作风,是非常有害的,虽然这块表我一直没戴,但保存它就是在思想上不分明的表现,我现在认识到了它的危害性,并决心以实际行动来纠正它,我决定将这块表交给上级处理。

    这件事产生的效果只有简定雄一个人是在事前就预料到了,这是肯定的。在我们新兵三排中,从家里带表来的不只简定雄一个人,我的个人行李中就有一块老式梅花表,程好也有一块英纳格表,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简定雄知道这一切,他知道我们大多数人都带有手表,却在不和任何人通气的情况下,突然在这种场合这样做。当他迈前一步,将一块上海牌手表递交给站在值勤干部位子的蹇永久时,我被一种遭到出卖的愤怒所包围了,假使不是在队列之中,我想我也许会在他那张生机勃勃的脸上重重地来那么一拳的。

    我在愤怒之中朝前面看了一眼,我看见蹇永久不知所措地用目光在请示队长教导员。于是非站在那里不动声色,而缪鼐子的眼光中飞快地掠过一道诧异和反感的光,然后他像是有些倦意地转过头来对于是非说,教导员,你处理吧。

    于是非从黑暗之中走到亮处,他的目光不经意地瞟过简定雄因为紧张而有些变形的脸,停留在他的手上。他从简定雄手中拿起了那块表。我能感到简定雄在那个时候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块上海牌手表,一块好表。我一直想买一块这种牌子的表,但买不到。于是非说。在我们集训队的干部中,戴表的人不到一半。我们缪队长,当兵九年了,戴的是一块人家淘汰的苏联表,还是去年才戴上的。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从家里带了表,我们是革命队伍,部队有部队的规矩,战士不允许戴表。我不和你们讲大道理,我只讲一点,你们都是部队子弟,你们的父母都是老革命,他们当兵那会儿,有谁戴过表?没有,他们谁也没戴过,甚至没见过手表是什么模样,但是他们照样打胜仗。这是革命的优良传统,同志们,好好想一想,到了我们这一代,这个优良的传统难道要被我们丢掉吗?

    于是非不紧不慢地把他的话停留在一个问号上,他其余的话显然是留给其他人来补充的。果然,在稍许的停顿之后,有人在队列中喊报告,说他也有一块表,他决定把它交公。另一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紧接着,表态的报告声在新兵三排的队列中接二连三地响起,那种踊跃劲,让人想到当年炸碉堡争当敢死队时那种可歌可泣的场面。程好从女兵班那边投来询问的目光。她有点犹豫。但我没有犹豫,我没动。我知道那不是炸碉堡,不是敢死队,如果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肯定是我而不是别人,但不是。我站在那里没动。简定雄朝我投来一瞥,他是在通知我二班拿到了这一分,他拿到了这一分,他的那一瞥引来了缪鼐子的目光。缪鼐子说都交都交!严兖你呢?你有表没有?你有你也交。我说我有,我有一块梅花表,但是我不交。缪鼐子吃了一惊,说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交。缪鼐子说战士不允许戴表,你得说出理由。我说我从来没有戴表,也不打算戴表,我只是保留它,这就是理由。缪鼐子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他一时不知怎么应付这件事。于是非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说表的事先到这里,有什么情况咱们下面再谈。缪队长你看是不是把明天的训练计划布置一下?

    那块表,那块梅花表,它伤痕累累,镀镍剥落,表盘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那块表在中印反击战中奇迹般地挡住了一块炮弹片的切割,使我的父亲保住了他的一只手,并且使他避免蒙受了一场主帅倒在对垒阵上的耻辱。对我来说,它不是记时器。没有人能从我手中把它拿走。

    事实上我一开始就在回避着一种接近,一种彼此对欲望和灵魂的揭示。在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肯走近它,有时候我已经离它很近了,甚至我已经闻到了它散发出的那种苦涩而清凉的芳香气息,已经感觉到了它的体温,但我的目光却绕它而去。在那个大山深处,我始终是一个孤独者,一个不能痛快淋漓地说出,不知鼓舞在何处栖居,只把一切认定的目的死死咬紧在牙齿上的独行者。我知道缪鼐子是怎么充满蔑视地看待我的,他的双足已经习惯了在落满腐叶的山林间无声地奔跑,他的小而有神的眼睛能够轻易地分辨出猛兽和小动物的花瓣状足迹,而我则是一头皮毛高贵但却又百无一用的小兽,森林不属于我,大山不属于我,因为我不懂得搏击,不会觅食,我只不过是偶然撞进这片神圣而庄严的领地里的一只小兽。猎人缪鼐子站在那里,我的出现一点也没有激发出他的丝毫激动,他的蔑视仅仅是因为我不属于这座森林,如果没有蔑视也许他就抽身走开了。森林之大,什么样的鸟儿不能容纳?但是缪鼐子是个崇尚自豪和神圣的猎人,他不会走开,他对着他蔑视的那个小兽举起了猎枪。枪口在小兽光滑的尚未经受过松脂摩擦的皮毛上抚摩着。他很纳闷儿它为什么不逃走,不逃回它的老兽的腋窝下去躲藏起来?他开始认真地瞄准它,轻轻地抠动了枪机。枪机带动撞针发出一声响声,枪口没有冒出惯例的火团,因为猎人根本就没有打算使用子弹,他以为只要有那一套动作,只要有空枪的击发声那只小兽就会吓得魂飞胆丧,滚出这座森林。但没有,那只小兽还站在那里,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那只小兽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成为这座森林的主人并且在这座森林里自由穿行。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我的全部想法就是要成为一头镇山之王,让人们的目光从我的皮毛上移开,转而投向我的牙齿、利爪和眼睛上,只有在这方面他们才会真正明白我是谁。

    在整个的二期训练中我就是这么做的。新兵训练科目标准已经不再是我的标准了,我有自己订的标准,我的标准远远超过训练队的标准。连蹇永久都吃惊地发现我对自己的要求是那么的残酷,有好几次他都提醒我悠着点,因为我的各科目成绩已经是全排最好的了。但这做不到。在二期训练科目考核结束之前我加强了自己的训练强度,我把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全部用在了训练场上。我让自己脸上没有笑容,以处惊不乱的冷漠来面对一切。我让自己在走入厕所的时候都迈着标准的步子,用时间而不是别的感觉来控制大解的过程。我在心里排空一切感情色彩;让自己平时的语言减少到几乎只有几个字的程度。我的明显的瘦削让老河南感到惴惴不安,他一直问我是不是他做的二米饭不合我的胃口。俺把饭再做得稀溜一些?而程好则在一次身边无人的时候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严兖,你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我就拿那双眼睛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平静地迈着标准的步子走开了。我就在这种状态下迎来了第二次实弹射击和投弹考核。那天天气阴沉,能见度很低,但这一点也没有让我有丝毫的焦灼情绪。我在排长蹇永久的大声点名中从容不迫地走向射击点,不假思索地卧倒、蹲起、站立,干净利落地打光了九发子弹。我听见报靶员在一百公尺以外大声报靶:五号靶位八十七环!然后我走向投弹点,从弹箱中拿出一枚教练弹,运气、跑动、扬臂。我看见那枚弹柄乌亮的教练弹划过低垂的云层如同一枚小炮弹似的落在了操场的尽头,它弹跳一下钻进了操场外的草丛中。我朝那边走去,去拾回那枚消失了的教练弹。我的步子标准而有力。我能感到有一道惊诧的目光投在我的脊梁上。我知道它们来自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一双猎人的眼睛。我没有受干扰,以均匀的速度大步走向操场尽头,走进草丛中,在长着鲜黄色果实的佛手柑和开着暗紫色花瓣的白头翁下找到了我的教练弹。

    我在直起身子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我的脊梁上多了一道光,一道让我有些不能控制的目光。

    这是我第一次在近距离看着它。那棵白杨树,那棵年轻的白杨树,它在阴霾低浮的天空中伸展着它光秃秃的枝丫,而树干笔直地插入地下,让人感到它的所有大伸展大舒张都来自于它笔直的信念之后。它离我只有十几公尺,在这样的距离里我和它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以及彼此默默审视的目光。它的年轻的躯干上满是疤痕,疤痕如同枪伤,又如同人眼,以至于它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也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强烈的英雄气概。天色阴冷得厉害,靶场上不断传来急促尖厉的枪声,阴冷的空气被枪声疾速地划破又疾速地弥合起来,兵营仍然不动声色。那棵白杨树傲岸地耸立在那里,它远离它的大西北故乡,远离它的家族和伙伴耸立在那里,它是想要证明什么呢?

    传染性痢疾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控制了军区A新兵集训队。卫生队那个对针灸乐此不疲的卫生员是最早躺倒的,他在挨班去送他用中草药自制的汤药的过程中不断地往厕所里跑着,痛苦万般得小脸倾斜。在军区卫生处派出医疗救护队赶到A集训队之前,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已经拉得卧床不起,此中包括司务长老河南和三排排长蹇永久。队长缪鼐子和教导员于是非也没有逃掉大肠杆菌的袭击,他们所有的内裤都被通信员像万国旗一样晾晒在队部外面的绳子上面。缪鼐子下令将卫生队所有的药都分发下去,不管什么药,只要是能咽下肚的,一律都吃掉。伙房里的醋和大蒜也都派上了用场,一时间整个营房里都充满了醋和大蒜刺鼻的气味。但是这仍然于事无补,细菌的强大攻势如潮而来,所经之处,新兵们纷纷仆地。新兵三排的状况最为惨烈:全排官兵无一幸免地染上痢疾,绝大部分人拉得面黄肌瘦卧床不起,简定雄开始还咬着牙坚持为二班的战士们端茶倒水,但经不住一天往厕所里跑十八趟,他也爬不起来了。其他排的情况大同小异。缪鼐子下令暂停科目训练和队讲评,但班排讲评必须坚持,这道命令最终也没能够得到执行。最后一次的班讲评是在一排进行的,那个班是最顽强的一个班,在那次讲评中他们每个人都上了几趟厕所,即使这样还是有一半的人因为来不及报告而弄脏了裤子。那几天缪鼐子和于是非像是两头被蔓延在整座森林里的瘟疫逼迫得焦头烂额的母兽,拖着无力的两条腿来往于各个班的宿舍。除了他们俩晃荡不稳的脚步声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臭味,整座兵营死气沉沉。

    只有一个士兵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兵营中坚持着他的操练,这个士兵的名字叫严兖。

    在传染性痢疾控制军区A集训队的时候我也成了一名负伤者,最初频繁的跑厕所使我很快就丧失了基本的水分,变得干皮寡瘦了。我们一班九个战士全都倒在了床铺上,一个个蜷着身子咬牙切齿。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他们尽量卧床,以便最大程度地减少体力支出,心平气和地等待军区急救队的到来。而我自己则仍然坚持着按照平日的集训队规定作息。我努力控制着进食量和饮水量,并且将可能弄到手的所有大蒜头都毫不犹豫地嚼烂吞进肚子里。我在六点钟准时起床,在披挂整齐后迅速地跑到操场上。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仍然大声地报到,按规定一丝不苟地做完所有的早操练。然后我回到营房在床上躺着喘息十分钟,再用五分钟上一趟厕所。我迈着队列步朝着食堂走去,在食堂门口我站下尽量情绪饱满地唱一支歌。我唱《打靶归来》或者是《毛主席的战士》。我的歌声在空旷的食堂里追逐着散落在那里觅食的麻雀,并且把老河南和他的炊事兵从床上召唤下来。虽然我几乎不吃什么,但我仍然坚持在食堂里蹲满十五分钟。然后我回宿舍整理个人内务,再准点跑向操场,进行上午的科目训练。下午的训练结束之后我盼望着晚餐的到来,晚餐不管是什么我都狼吞虎咽,这是保证体力不能被拖垮的唯一办法。肚子里撑饱了当然就鼓励了排泄的次数,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得到了一部分可贵的营养的补充。晚上的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我去看望我的那些伙伴们,从我的一班开始,然后是整个新兵三排。他们大多是躺在棉絮潮湿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或是蹲在营房门口无精打采地看着远天飞快冷却下去的晚霞。我帮他们洗干净弄脏了的裤头,再把晾干的裤头收回来叠整齐压在他们枕头下面。我用大蒜泥冲成的辣水灌进他们的嘴中,并开始对他们施行一种我新近学到的治疗腹泻的医疗手段。这一治疗手段是针灸。我去卫生队,捅醒半昏半睡的卫生员,向他进行了十分钟的启蒙咨询,然后我找出了银针,挑选了一根较粗的,用酒精棉球仔细地消了毒,不由分说地在我的老师身上实习起来。我把那根银针深深地扎进他的天枢穴,然后是关元穴和足三里穴,显然我比我的老师在这方面的天分要好得多,在并不漫长的龇牙咧嘴之后,当我问到感觉怎么样时,我发现我的老师已经有了一种吸氯时的迷醉感了。我的新手艺遭到了程好的强烈抵制,因为该死的天枢穴。她说什么也不愿在我面前露出肚脐来,这样我就不得不动粗了。当我将银针迅速果断地扎进她雪白的皮肤下时,我感到了她的颤抖和哽咽。给简定雄扎针用去了我最长的时间和耐性。简定雄躺在床上无可奈何地说,严兖你赢了。为了这句话我在他身上多扎了两组针并且把滞针和捻针的时间都延长了一倍。我不要他躺在床上说这句话,我要他尽快地站起来,回到校场上去,只有在那里这句话对我才有真实的意义。

    病菌仍然在折磨着我,它们顽强不屈地不肯离去,它们成功地使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头重脚轻,两眼昏花,四肢乏力。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对我自己采取了一次紧急治疗。这种治疗手段来自于军队,但我发誓我所在的这座军营中没人知道这种治疗方法。它属于过去,属于战争。在A集训队附近有一座人烟稀少的村庄,村庄里养着几头牛,那些牛很喜欢吃鲜棘蓼草、葛根叶和车前子蕈,它们甚至还喜欢长时间的反刍黄连叶子。我花了整整一个自由活动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走到村庄里,身边满是自由飞翔着的灰褐色的木蠹蛾和黄绿色的风蝶,我还看见一条全身披着细鳞的竹叶青蛇从我身边的车前草间从容地游过。我找到了那些牛,它们在那里悠闲地啃着草。我将可以收集到的新鲜牛粪尽量小心地装进一只事先准备好了的军用挂包里,提着它们走进最近的一家农户。那家农户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姑娘,他们衣衫单薄,在乍暖还寒的春天的傍晚守着火塘瑟瑟地烤着火。我请求他们让我将那些新鲜牛粪煨进火塘里。他们答应了。他们不知道我拿那些牛粪来做什么但是他们热爱解放军。低矮的堂屋里很快就弥漫出牛粪苦涩的味道,味道越来越浓,以至于两个老人和那个少女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牛粪的烟阵浓了又淡了,最终它们完全消失了。我从灰烬中扒出那只变得干硬的牛粪团,细心地拍打掉它周身的草木灰。我把还很烫手的牛粪团掰开,掰成四五个稍微小一点的粪团。然后我把其中一个塞进了嘴里。我一边尽量咀嚼着努力把那些牛粪咽下去一边想着几十年前一支进入深山的军队是怎样靠着这种办法摆脱了集体腹泻的困扰。牛粪在火中煨过之后变得坚硬无比,它们一定划破了我的食管,使我的嘴角和牙齿间不断有鲜血涌出。我用衣袖揩去嘴边的血沫,将另一团牛粪塞进嘴里,然后闭上了眼睛开始强迫自己把它们往下咽。我开始有了呕吐感。我知道我必须抑制住它们,否则我的所有努力将前功尽弃。于是我就开始想一些战争场面,想吐着火舌的机枪阵地,想鹿砦边该死的暗堡,想被火力压制得无法抬头的敢死队,想在炮弹横飞的墙头摇摇欲坠的云带。我的眼里溢满了眼泪。我的嘴角流出的血水因为牛粪的原因变成了乌黑色。我的那个样子一定使房东三人感到了惊讶,感到了惧怕,他们迅速地彼此靠近,并且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但是那个老大爷很快摆脱出来,他示意那个少女去水缸边为我舀来一瓢冷水。这样一来我的情况就好多了,我有了一瓢清凉的水就能够把我的进度加快到尽可能的程度。我知道我赢了。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这场战争的唯一胜利者了。在所有的牛粪团消失之后,我已经感到一支辛辣猛悍的部队正在代替我去迅疾地收复我一度失守的阵地。我从火塘边站起。我说谢谢。我说谢谢你们了。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那间低矮的茅棚,朝军营走去。

    军区医疗队赶到A集训队的当天军营里已经没有了号音。凌晨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在消失了号音的军营里我突然有一种孤军作战的感觉,我听不到部队行动时那种整齐划一的喘息声,那种规范的训练有素的窸窣声,我像是被突然遗弃在一片死气沉寂的阵地上,四周是一片焦土,没有战友,没有支持,只有我自己。有一刹那间我感到了疲惫,感到了恐惧,我差不多就要放弃了。但是我很快从迷失中走了回来。凌晨时分军营里静悄悄的,在静悄悄的宿舍里我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表,一块旧的梅花牌表,它伤痕累累,镀镍剥落,表盘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我把那块表举到眼前,它的指针在晨曦的微光中坚贞不移地走动着。五点五十八分。五点五十九分。六点。一声嘹亮的起床号在我耳畔响起,只有我一人才能听到那号声。我在那号声中翻身而起,迅速地穿衣,迅速地叠被,迅速地扎上武装带,戴上军帽,朝着操场跑去。我在六点零三分跑到操场,比规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两分钟。我在空旷的操场上站立着,没有动。晨风如钝刀吹割过我们的脸。我说我们是因为在军区A新兵集训队的操场上,除了我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他全身披挂整齐,钉子似的牢牢钉在那里,小而有神的眼睛透出炯炯有神的光泽。那是A新兵集训队的队长缪鼐子。

    只有我们两人。一时间操场变得很大,而天地变得很小。我们彼此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不是注视对方瘦骨嶙峋的身体,而是注视对方的军容和站姿。我们的目光中都充满了职业军人的挑剔,四道目光,像四柄利剑在对方身上慢慢游动,然后停留在对方的眼睛上。剑尖对剑尖。

    队里有规定。病号可以不出操。

    我知道。

    你是病号?

    是的。

    为什么还来?

    我是一名军人。

    就为这?

    是的。

    缪鼐子站在那里,我也站在那里。缪鼐子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新鲜的晨风带着一种森林的气味在我们之间跌撞。我看见军区A新兵集训队队长小而有神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异样的光。我捕捉到了它。那是一种许诺,一种承认。我知道我已经通过了那片障碍重重的开阔地,进入到冲锋地带。我知道我有资格入选任何形式的敢死队,作为尖兵冲在这支部队军旗的前面。我知道我可以开始了。

    我迈前一步,大声地道:新兵三排一班战士严兖队列整理完毕,请求允许早操练!

    缪鼐子点了点头,用同样大声的声音道:新兵三排一班战士严兖,你可以开始了!

    是!

    我挺胸、收腹、端拳、左脚脚尖向外划出四十五度弧,右脚啪的一声跟上,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向右转。我将丹田之气提至胸腔,再运气至腿部和腰腹部,然后迅速将它们点燃。我像一枚飞出炮口的炮弹一样朝着校场的尽头跑去。在我身后,缪鼐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整座军营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第一次走到那棵白杨树面前的时候,苍凉的大山深处,年轻的朝霞正在迅速地成熟起来,成熟成生机勃勃的金黄色。在那些流光溢彩的云朵里,一轮刚刚点燃的火球在冉冉升起,它呼呼地上升着,在清冽的天穹扶摇升腾。春天已经成为必然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操场边的草地上开满了积雪似的银边翠和黄白色的紫云英,几只大眼睛白尾巴的五趾跳鼠在海浪似涌来涌去的草丛中跳来跳去。那棵白杨树,那棵年轻的白杨树就在这种暖意涌动的背景中孤独、傲岸,伤痕累累地伫立在那里,仍旧不言不语。它的灰白色的树皮皲裂如谷,疤痕如眼,而在越来越潮润的暖风吹来之时,它的枝头已生长出一片片有着白色茸毛的幼芽来。我走向它,在它三十尺高的伟岸身躯前站住。我说不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别离还是别的什么感受,站在那里默默无言,长久说不出话来。

    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五日,我在军区A新兵集训队完成了所有的新兵科目训练,以所有科目考核均为优异的成绩离开了该集训队,成为一名正式的军人,开始了我未来的军人生涯。在经过几次的淘汰之后,和我一起分到各个部队的还有十一个大院的子弟,他们中间有程好和简定雄。那天早上我们登上了来接我们的卡车车厢里,卡车在一片道别声中驶离了操场,驶出了军营。我坐在最后一辆卡车的后厢板边上,我看见渐渐远去了的操场、营房,心里十分平静。我看见站在路边冲我们招着手的教导员于是非、司务长老河南和排长蹇永久,心里十分平静。我坐在那里,双手抱膝,按照军规纹丝不动。然后我们的车开出了军区A新兵集训队的大门。

    在那一刹那,我看见了缪鼐子。

    他站在大门边,像一枚钢钉似的一动不动,卡车卷起的尘土将他吞没了。当尘土消失的时候,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右手平举着,五指并拢靠在红星灿烂的帽檐旁,目光炯炯正视着一辆辆从他面前驶过的卡车。

    我跳了起来。我们都跳了起来。一车的兵,在颠簸着的卡车上笔直地挺着胸膛。然后,我们都同时举起了右手。

    那是一个军礼。

    那是一个士兵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

    1995年8月1日于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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