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大路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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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干所二十年前建在北湖湖畔,湖不大,枝枝蔓蔓十几处水泊,毕竟是湖,也有鱼,也有水草,也在全年大多数日子里繁衍着蚊虫。蚊虫生长得很快,生长出来之后就前仆后继地往市区里飞,飞去就不再回来了,不像那些候鸟。梁公元说北湖是荒凉的内陆,市区是五光十色的特区,是蚊子就知道往特区飞,留在内陆没有什么好开发的。梁公元的妻子秦小兵说梁公元这是在说风凉话。“怎么这么来比特区呢?”秦小兵说,“特区是什么?特区是市场经济的试验田,你这么比特区,你不是亵渎吗?”梁公元说:“怎么是亵渎了?你说特区是试验田,既然是试验田,哪有不招蚊子的?是田都招蚊子,这是客观规律。我这么比,我当然没有错。”秦小兵听了这话,就义正词严地说:“老梁,你这就是风凉话了。你这就别怪我要批评你了。你这是严重的思想觉悟问题。你这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梁公元看妻子一眼,说:“球!”梁公元说了这话后就走开了,把秦小兵一个人晾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管内陆也好特区也好,北湖的蚊子是持续不断地生长着,而且越来越多了。年前市里卫生防疫部门来了一个调查组,在湖边忙碌了几天,然后义愤填膺地宣布了北湖作为蚊虫滋生地的种种罪恶,比如扰人好梦,比如传播包括乙脑在内的二十七种常见的疾病,比如在大大小小的宾馆饭店里咬了那些海内外的投资商或投机商,让这个城市失去了若干发展或倒霉机会,等等。那天碰着梁公元在湖边钓鱼,梁公元守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开张,心里有气,就说:“怎么能一概而论呢?蚊虫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吗。蚊虫可以喂鱼吗。鱼喂肥了人还可以吃吗,难道这不是好处吗?”梁公元气鼓鼓地在那里说,但梁公元只是一个休息干部,不是蚊虫专家,他的话丝毫也不能影响调查小组的工作。对调查小组来说,梁公元只不过是一个既不通情达理又没有丝毫建树的垂钓老头而已,这种老头也许有着或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背景,但毕竟是历史人物,不在“还看今朝”之列,不理他的碴儿就得了。

    其实他们错了,梁公元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物,梁公元不但讲道理,而且过去的那些岁月里道理讲得还很大,指点过江山的,即便在他离职休息后,他的通情达理在休干所中也是有口皆碑的。

    休干所也不是唯一的休干所,这个城市像所有的省会城市一样休干所很多,光是部队上的休干所,就有军区的、省军区的、警备区的、总后的、海军的、空军的、院校的,总在三十个左右。休干所各有各的名称,梁公元所在的这个休干所的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军区北湖干部休养管理所”。所里有休息干部六十七人,家属(含孙子辈)四百九十一人,管理干部二十二人,战士十五人,职工十七人。休干所占地四十余亩,虽然不那么称呼,但有完整的司政后管理体系,有插着玻璃碴的围墙和八尺高的大铁门,是个很独立的小世界。

    休干所是正团职单位。

    梁公元休息前是某某军事学院的副院长,副军职,休息命令下达后提了一级,享受正军职待遇。论级别职务,梁公元在休干所中属于中不溜那一类,往上,有兵团级的挡着,往下,有师团级的截着,高低都显不着他。但梁公元参加革命的时间早,是三○年的兵,长征时当红小鬼,到延安后做给养连连长,抗战时在晋西干过支队长、旅参谋长,解放战争时当过主力师师长,凭资历是没话说的,和谁比,也比不下什么去。

    梁公元战争年代时负过好几次伤,各种口径子弹打的贯通伤、盲管伤,炮弹、手榴弹、枪榴弹的炸伤,刺刀捅的伤、枪托砸的伤、大刀砍的伤、烈火烧的伤,总之,是把一个人毁了再重新修复好的那种伤。梁公元偏激地认为他们那一代共产党人要比信仰不比别的,就比身上的伤疤,比别的没有东西来检验,都是一张嘴谝谝了,比不出真理来。而比伤疤就不同了,“把爹娘”给的生命一次次撕烂开来,撕得不成样子,下一次再撕时,仍然心不跳眼不眨眉不皱,那才是真信仰。梁公元这么对人说。梁公元这么说时自然是豪气万丈,让人充分地领略了什么是忠心赤胆,什么是铁血英雄。在那之外,也让人淡淡地有一种追忆往昔岁月的伤感。梁公元这么说,并没有丝毫的夸张,他身上那些伤就是最好的证明。梁公元最重的一次伤是在打太原时负的,是被自己人的炮弹炸伤的。那次他带一支部队打城西,被打城东的部队的一发延伸炮弹炸倒了,身边的几个参谋警卫全都炸没了,他的命大,留了下来。那以后他做了十几次手术,弹片取出几十块,碎骨头拿出好几斤,连替他做手术的医生都寒战不止,术后感慨地说:“这位首长已经不是原来的首长了,是重新收集拢来缝合成的,是个新首长了。”梁公元从麻醉的昏迷中醒来,人家把那番话说给他听,他说:“那才是屁话呢,什么新的旧的,我只有一个,打不散换不掉,我还是我,我谁都不是!”

    梁公元资历老,但级别并不高,用秦小兵的话说,是“进步太慢”。五五年授衔时,梁公元只弄了个上校,两年后才又提了大校,以后就老也没动弹了。和梁公元同时入伍的,只要留下一条命的,还能喘气的,八成以上都是将军,不管职务怎样,权限大小,总归叫起来都要好听一些。对此梁公元一点也不在意。三○年和他一同跑出来闹红军的同村人有二十多个,几十年后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其他的人都陆陆续续倒下了,早沤成了泥巴。人活着并且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信仰一步步得到实现,这比什么不强?若和这个比,职务级别算个鸟!梁公元就是这么想的。

    梁公元在休干所里属中不溜一类,但他的儿子梁立宪在休干所子女中却是出类拔萃的。休干所的子女在部队中的不少,差不多家家有,而且大多是干部,平时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一个个人五人六的,眼睛只看着天,人也是飘着走的,但见了梁立宪,若着了装,个个都得立正敬礼叫“首长”。梁立宪五十年代出生,十六岁当兵,上过战场,读过军校,在集团军机械化步兵师当大校师长,这个级别,在休干所子女中,那是独一份的。轮到梁立宪回家来探亲,在院子里碰到别人家当兵的子女,那些子女若不是溜得快,就不得不站下来对他那两杠四花敬礼。梁立宪回家就一副不待见的口气,问那些兵都是什么兵,怎么一个个都霉头霉脑的。秦小兵就给儿子掰着手指头数落,说谁谁是省军区后勤的管理员,谁谁是军分区政治部的干事,谁谁是海院教导处处长,等等。梁立宪把帽子摘了,放一股岩浆喷发似的热浪出来,轻笑一下,说:“这些鸡巴兵,都是怎么训的,敬个礼手都抬不直,还不如我那些炊事兵,要在我手下,早撵回家抱孩子去了。”秦小兵听了儿子这话,脸上严肃了,说:“立宪,说什么话呢?当首长的,说话要文明。”梁公元在一边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好!这才像首长!首长就该这个样子!”说罢,父子俩相视大笑,笑得庭堂轰轰欲坠。

    梁公元嘴上不说,心里为儿子感到骄傲。但是梁公元的骄傲比较冷静,不是那种膨胀式的、沾沾自喜的、故步自封的骄傲。梁公元对很多情况是有着清醒分析的。梁公元自己在休干所中属中不溜儿,梁立宪在休干所子女中鹤立鸡群,看似儿子胜过老子,青从蓝出而比蓝更抢眼,但那是要作客观的、历史的分析,不能就简单给出一个时代在进步,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结论。梁公元他们那一辈中间是怎样的人杰如涌呀!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是大起大跌、惊心动魄、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时代,远的不说,就说这所休干所里的几十个老头,随便拉出谁来,都是砸得出火星碰得响雷霆的人物,都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秋收暴动、黄麻起义、湘江突围、百丈关恶役、平型关大捷、四平保卫战、天津攻坚战……哪一段说出来不是一份自豪和骄傲?那种铁血经历,是他们的后代永远不能领略的,也正是他们永远可以站在高处,向他们的后代回首的理由。梁公元自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即便平平,却是凤凰之种,毛落不掉价的。他们高高地站在那里看他们的后代,那种不掉价的骄傲,就平添进一份寂寞之感。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子女呀,人是比做父亲的一代长得漂亮了、结实了、精神了,骨头却酥松了,目光却委顿了,气却短了,整天关心的只是晋级、调动、托门子、走内线这些事情,穿一身威风凛凛的军装,干一些鸡毛蒜皮之事,让他们做凤凰的父辈们,直感到世风日落恨铁不成。梁立宪在这些子女当中,自然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了,他是龙种不变,让梁公元这个做父亲的万分骄傲,这种骄傲在梁公元这里,就有了两代豪杰父子英雄的意义了。只是梁公元这人心里平静,一向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罢了。

    梁立宪在野战军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转业了。说突然当然也有原因,是军队大裁军,梁立宪那个集团军整个番号拿掉,兵哪里来哪里去,干部由国家委托地方政府统一分配。这一刀切下去,鲜血四溅,纵算伤不着骨头肉也疼。命令宣布那一天,部队炸了锅,哭过喊过,骂过吼过,眼见着是长城轰然坍塌下一角来,英雄不败的军旗,那一天都恹恹地,垂在那里不动不漾,一副晕死过去的样子。但党指挥枪,小利益服从大利益,这一点没有含糊,从来也不会含糊。军队一向唯命令是从,命令叫聚,万钧雷霆轰不垮,命令叫散,粉身碎骨也得散。说出来,情况就是这么简单。

    梁立宪转业回家,梁公元和秦小兵很失落了一阵子,差不多又是一次各自离休的不应期,那种眼看着自己的子女从马背上猝然跌下的愕然和踉跄而上的心疼,一下子让他们衰老了许多。

    有时候梁公元夜里睡不着,把秦小兵摇醒要和妻子研讨这块心里的疼痛。

    梁公元说:“我休息那年都六十四了,我那叫廉颇老矣,人家不相信我还能吃三大碗。可他呢?才三十八,三十八就不革命了?就进休干所了,就躺下养老了?”

    秦小兵说:“谁说就不革命了?谁说就进休干所了?谁说就养老了?人家立宪那是转业,是组织上的需要,是开始新的长征。你这么说,你是根本就没有理解。”

    梁公元说:“谁说我没有理解?我怎么就没有理解?我当然理解了。我正因为理解了,我才不能接受。”

    秦小兵主要是困,加上自己也对这件事伤感得很,完全不能应付,就把被子往自己那头拉了拉,奚落地说:“你接受不接受有什么用?你一点用也没有。你的戏已经唱完了,未必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带着说道理,分明是不讲道理的,梁公元听了,气得发抖。但梁公元也只能发抖。秦小兵说完话之后就转过身睡觉去了,不再理会梁公元。秦小兵不理会梁公元,梁公元就吵不起来。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秦小兵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的背亮给梁公元,梁公元就成了一只孤独的巴掌,他就算想要弄出点响动来,也不能对着空气去使劲,也就只好干生气了。

    不过慢慢也就熬过来了,过了那个不应期。这期间自然是有过许多的不眠之夜,许多的痛楚和许多的夫妻间争吵,所以才说这个不应期是“熬”过来的。

    梁公元和秦小兵两个人革命了大半辈子,革命者是一块砖这个原则烂熟于心,自己这一辈子也是这么服从过来的。比如梁公元,抗美援朝的时候,他想痛痛快快地去和大鼻子干上一场,热情洋溢地向组织上打了报告,还找了做志愿军司令员的老上级彭德怀,可到后来组织上还是没让他去朝鲜,不但没让他去,相反还把他从福建前线调了下来,送到沈阳军官学校去学习。组织上说,打美国佬用不着那么多人,有几个就够了,咱们去的人多了,人家朝鲜的同志不好张罗,光吃饭就得多少粮呀?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学习吧。咱们要建设新中国,咱们总不能老打吧?就算打,咱们不是还有个台湾等着去解放吗?组织上这么一说,梁公元闹也不管用,最后还是背着被包去了军官学校。革命就是这么回事,你得学会服从,学会顾全大局,学会牺牲自己的个人愿望,要不然,革命别说成功,半道上就给闹腾垮了,那也不是革命者干的事了。

    再者说,立宪和自己不一样。立宪没有犯错误。立宪是转业。转业不是离休。转业只不过是换一个革命岗位,不像离休那样是一个心眼儿等着去见马克思。转业可以而今迈步从头越,旧的一页翻过去了,新的一页到来了,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何况梁立宪是什么样的龙种?梁立宪既然能干到两杠四星的大校,让院子里所有的子弟兵向他敬礼,那他当然也能够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后面那句话是梁公元说出来的,当然是夫妻俩关在房间里时说给秦小兵一个人听的。

    秦小兵认为梁公元这话有问题,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是争取更大胜利的那一半,至于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话,那是太牵强附会了。

    梁公元反唇相讥,说:“你懂什么?你好好读一读咱们党的历史。咱们党哪一步不是吃了亏,跌得鼻青脸肿,有了深刻的经验教训之后再爬起来的?要是没有那些跤子跌,那就不是共产党了;要是跌下去不爬起来,也不是共产党了。”

    秦小兵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立宪师首长当得好好的,飞机坦克大炮都指挥上了,比他爸爸当年不知威风多少倍,突然一道命令下来,叫转业,叫脱军装,叫离开军队,这下搡得重,不叫跌倒了又叫什么?可见梁公元前面那半句话也是对的,是有深刻含义的。秦小兵这么一想,从心里就认同了梁公元的看法,觉得梁公元看问题有历史的纵深感,到底比自己强一些,再加上梁公元又说了争取更大胜利这样鼓舞人心的话,让秦小兵有了安慰,有了寄托,秦小兵就口服心服,不再与梁公元争论了。

    梁公元和秦小兵对儿子的信赖,很快就有了回报。

    梁立宪转业到地方,分配到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当党委书记,级别当然是降了好几级,但毕竟是如今比较吃香的业务单位,搞建筑,干工程,又有野战性质,比起那些分到街道居委会、五四三办公室和火葬场的战友,不知要强几百倍,这一点首先就让人有了安慰。梁立宪在部队干的是军事,对地方政工业务不熟,可以说算一个新兵,但部队是一所学校,部队培养出来的干部敢干,作风泼辣,行动果敢,一点也不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一开口就是“我命令你”,或者更简单,干脆只一个字:“干!”这让同事和下级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生机和激动。梁立宪一到公司,首先从公司的组织纪律、工作作风和精神面貌抓起。机械化师的少壮派师长,习惯的是严明和协调,最看不惯的是散兵游勇的流寇行为,昭示三军,令出禁止,那一抓,就直抓入人的骨子里去了,讲究的是脱胎换骨了。公司从未有过这样的调教,开始时很有些不习惯,但部队上那一套,是用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拿到地方上来,比什么不政治?一段时间后,效果就出来了。首先是组织纪律严明,工作作风扎实,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再就是精神面貌一变,工作效率也出来了。每天清晨出工前,各建筑施工队都要排队齐声高呼:“进攻,进攻,再进攻!”这是巴顿著名的战争理论,被梁立宪搬来当做公司的工作口号。职工们一个个小老虎似的,都争着荣誉上。平时盖大楼,三天上一层,现在一天一层地往上蹿,疯长似的,拦都拦不住。这种蜕变简直是天翻地覆的,让公司的老总们侧目,说:“人民军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金珠玛米亚克西!”很多项目单位看出这家公司与众不同,也慕名找上门来,要与公司签合同,弄得公司老总嘴都合不拢。过后一想也是对的,你琢磨琢磨,防洪救灾抗震抢险这些事就不说了,只说军队打仗,凡是大仗硬仗,哪一次不是正规军干下来的?一支由正规军的师长带出来的准解放军队伍,你要想干大家伙,想啃硬骨头,你不找他找谁?

    梁立宪在公司里的地位和声誉与日俱增。

    梁立宪工作上游刃有余,外面人看着轰轰烈烈,呕心沥血,其实他自己倒有一多半能量未曾释放,再说地方的政治工作毕竟不是主要的,纵有七十二番变化,到头来也只是为经济工作跑跑龙套,做点帮衬,梁立宪军事干部出身,习惯了站在沙盘的最前面,运筹帷幄,让整个部队执行他的命令,贯彻他的思想,哪里又学得这等清淡?梁立宪不想长期干党委书记这个活,想转行搞业务。“干也可以,那就一肩挑!”梁立宪大言不惭地这么说。他不光这么说,还这么干。他把大多数时间,花在学习建筑和管理业务上。他本来就有军队院校的本科文凭,到建筑公司后,自己又给自己下深造的命令,在一所工业学院读在职管理学硕士,大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劲头。“看来,我还得给自己转一回业。”他笑嘻嘻地这么说。

    梁立宪的这一番野心是不瞒人的,梁公元和秦小兵自然是看出来了,老两口对这件事各有各的看法。

    秦小兵不无担心地对儿子说:“你这么干,你们总经理就没意见哪?”

    梁公元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话就有内容。你该说,你这么干难道不是以公徇私吗?这么问才显出你是出于公心的,你说总经理有没有意见,可见你还是袒护你儿子的,你还是私心。”

    秦小兵瞪一眼梁公元,说:“我是在问立宪。再说,我和儿子讲话,我不私心我还要公心不成?”

    梁立宪笑了笑,说:“我现在干着保姆的活,帮总经理拉帮套,我都没有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再说,这种事情,凭的是实力,竞争嘛,也符合时代的要求,用我们当兵的话说,打得下就打,打不下就走呗。”

    梁公元很欣赏儿子这种洒脱的骨气,说:“这话说得好,两军对垒勇者胜,干事情就像攻打山头,没这点信心不行。”

    秦小兵再白老伴一眼,说:“哎,哎,说话注意点,别那么重的火药味,现在是和平年代,仗早就打完了,一口一个打呀杀的,让人说这家还藏着两个战争贩子。”

    梁公元认真说:“怎么仗就打完了,仗没打完吗。台湾不是还放在那里吗?李登辉不是还想闹独立吗?按你的意思,天下太平,刀枪入库,军队解散球算了,咱们就干瞪眼让台湾独立好了。”

    秦小兵自知话说漏了,叫梁公元抓住了辫子,也不能再往下争,再争也赢不了,况且这个问题事关军队的荣誉,事关军队荣誉的事在这个家庭里属一级大事,梁公元梁立宪父子俩铁定是一个立场、一副口气的,秦小兵不想为着图口舌之快与这两个有着深厚大兵情结的人为敌,最重要的是,秦小兵不想失去儿子的感情同盟。如此一来,秦小兵就忍气吞声地住了口,没去接梁公元的茬儿,转身去厨房包饺子去了。

    秦小兵饺子包得好,能包出不少花样来。秦小兵一边包饺子一边气呼呼地想,你一天到晚地接受他们父子俩的战争污染,你不能说什么,你还得侍候他们,给他们包驴肉馅的饺子,亏你还把饺子包得这么漂亮!

    这期间,梁立宪为家里做了一件大事。

    梁公元离休十几年了,住的是六室两厅的军职房。房子是专门拨款盖的,盖起来的时候很漂亮,前后两个面积不小的院子,院子里铺了鹅卵石路,搭了葡萄架,种了草花,有两人高的围墙围着,安了大铁门,先自有了一份安静闲适。鸟儿是从早到晚就在院子里散着步,唧唧喳喳地说笑个不停,花开时候,一庭芬芳,一地碎红,即便不是小公园,也有一份庄园的气氛。房子住过十几年后,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渐渐露出了破绽,墙灰剥落了,门窗朽烂了,天花板上现出斑驳陆离的水渍,一大一小两个卫生间的下水道常常堵,而且莫名其妙的,屋里老是出现一些剥离物和小虫子的尸体,小阿姨每天都能扫出一大堆去。这样每天扫每天扫,就扫得小阿姨提心吊胆,担心总有一天会把屋子扫空了。休干的房子,所里每年都要给修缮一下,但那种修缮,也只是修修补补,隔靴搔痒。所里的各项拨款年年岁岁相同,一分也不见上涨,而各种开支却与日俱增,好比一个家庭,孩子多了,花样也日新月异,物价飞涨的时候,干什么不花钱?开会的时候,休干们也提意见,而且意见提得还相当尖锐,那几天所里就唉声叹气地给各家换换纱窗什么的,以示接受休干们的批评,但也仅仅限于换纱窗这一类事,别的项目,所里就是再虚心接受批评,就是把眼血哭出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梁立宪到建筑公司当党委书记不到半年,就掏了自己的转业安置费,派了一支工程队来,把梁家的房子修缮了一番。修缮不是一般性的修缮,而是一项天翻地覆的大工程,屋子揭顶,铺上防漏隔热层,安上太阳能热水器,重新吊了天花板,门窗一律做成了铝合金的,门是大玻璃扇,墙用高级仿瓷涂料做了,地板做成了柚木的,也不是一律用柚木,而是有所区别,比如客厅和饭厅用的是大理石,卫生间和厨房用的是马赛克,各不一样的。

    有人参观了工程完毕之后的梁家,出来后说:“大宾馆也就这个样子了。”一脸羡慕死了的样子。也有多个心眼儿的,悄悄问工程队的人,问这么大兴土木一回得多少钱,回答说是两万。问的人回去之后就认真地算账,材料什么价,劳工什么价,细算下来,两万块钱,三成占不到一成,就疑问两万块钱凭什么弄出宾馆的样子来,有些愤愤不平。但不管怎么说,梁家的儿子是个既出息又孝道的好儿子,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

    梁家修缮房子的时候梁公元和秦小兵不在家,去成都看姑娘去了,梁立宪正好利用了这个空隙,在家里来了个乾坤颠倒的革命。等梁公元老两口回来时,房子已经装饰一新,和宫殿相比也就是个名称的区分罢了。秦小兵从车上下来,大张着嘴,大瞪着眼,一时不敢走进院子去,以为是小车班的司机弄错了,把自己拖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梁公元倒是不惊不乍,十分平静,进了门,外套往小阿姨手中一送,问:“地里的蒜苗追了肥没有?我刚才从那里过来时怎么看着黄恹恹的?”以后又去电视柜上拿报纸,坐下就看,仿佛对自己家中这么大的变化一点也没注意,也没兴趣注意的样子。

    不安的是秦小兵,因为秦小兵从小阿姨嘴里听到了一些所里个别人的议论,原先对新家的那份惊喜和欣然,就被一种担心所替代了。当天晚上秦小兵就把自己听到的一些话,自己的一些担心和揣测说给梁公元听了,话到激动时,不免有些感情充沛。

    梁公元正在临摹柳公元的一幅帖子,神色庄重地提了一支狼毫在手里,迷迷蒙蒙的一脸细汗,袖子高高卷起,赤了半截的手腕上青筋凸现,样子如一片富饶壮丽的山峦。梁公元写过最后一笔,搁了笔在砚沿上,直起身子来,埋着下巴从老花镜上方看定秦小兵,说:“嗯?”

    秦小兵听他那么一“嗯”,就知道刚才自己热热闹闹说的一番话,全是白说了,未免扫兴,又不愿从头捡起来再说一遍,就说了一句带有点评性质的话:“现在钱当什么用?这房子弄成这样,没有五万八万能够下地?我看这中间有问题。”

    梁公元先站开几步,端详了一番刚临的那幅帖子,然后满意地端了茶杯,拧开盖,喝了一口,说:“什么问题?”

    秦小兵说:“你说呢?你不是一贯的政治上敏感吗?你说说看。”

    梁公元说:“要我说,我就说是庸俗。”

    秦小兵说:“怎么是庸俗?这和庸俗沾不上边,这是经济问题。”

    梁公元放下茶杯,说:“我没说经济,我说的是你,是你庸俗。平时你住着这房子,你也没少嫌弃,你也没少唠叨,恨不得所里一天给修三遍才好,现在孩子自己掏钱把房子给咱们修了,让你皇帝娘娘似的住着,你倒不妥帖了,要来发现什么问题。你自己说,你这不是庸俗是什么?你要真闲着没事,你不会去把鸡圈打扫打扫?”

    秦小兵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是皇帝娘娘?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党的领导干部,我们谈的也不是闲着没事才谈的小事,而是廉政建设的大事。”

    梁公元说:“你也说廉政呀,你也不怕臊,你在教委当个不管事的顾问,人家老往家里给你送东西,有多少东西中间没有问题?人家该不该说你的廉政?也不是我说,如今的干部,有几个够得上资格谈廉政的,我看不多。”

    秦小兵义正词严地说:“老梁,我可告诉你,你说话要注意影响,不能乱上纲上线,更不能打击面太宽。我是接受过东西,那都是公家的,有来头的,有名目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接受这样的东西心里没有鬼。再说,我在教委工作了二十多年,如今退下来了,人家还记得我,证明我工作期间同志关系处理得不错,也是组织上对我过去工作的一种肯定,一种缅怀。你话说得光明,可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周多良的字,王申的画,那不是你逼我去找人家要的?那些纸片值不少钱吧?那和廉政有没有关系?”

    梁公元说:“不能同日而语,艺术是无价的,怎么能和别的东西一概而论呢?亏你还当过几年教委主任。”

    秦小兵说:“老梁,我可告诉你,你少来点阴阳怪气的,我当教委主任怎么了?我当教委主任时,教委的工作是得到市委市府肯定的,广大干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铁的事实,容不得你来否定,你就是想否定也没门儿,人民群众是不会答应的。”

    秦小兵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你刚才那番话,是有严重问题的。第一,你把我比做皇帝娘娘,岂不是你就成了皇帝?可见你脑子里根深蒂固地还有君王思想。”

    梁公元说:“君王个球!”

    秦小兵不理梁公元继续说:“第二,你让我去打扫鸡圈,你呢?你自己怎么不去打扫?”

    梁公元正色道:“我哪里来的空?我在练字帖。”

    秦小兵看着桌上那一摊子,轰轰烈烈地铺张着,分明是一种怕人不重视的张扬,就矜持地说:“字帖倒是好字帖,你那字算什么?一笔狗扒拉,那也算字?还整天装模作样地起劲,完全是糟蹋笔墨,不是我说,我也不用临什么帖子,我就随便涂抹几笔就把你盖了。”

    秦小兵说着,就走过去,划拉开梁公元,从砚台上拿起笔来,先摆好架势,顺了一笔头墨汁,找了一张纸头,面容严肃地稍稍想了想,提笔在纸上飞龙走蛇地写了几个字,写罢把笔一丢,吁出一口长气,说:“看看,看看,就这几个字,够不够你临一阵子的?”

    梁公元歪着头认真地品了品,说:“倒是有点味道,比我的基础扎实。”

    秦小兵不以为然道:“你也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什么有点味道,就这‘已阅’两个字,还不够你活到老学到老呀?”

    梁公元不以为然道:“艺途无涯,学习是没有止境的,这条规律,对我如此,对你也一样。”

    秦小兵本来还想挖苦梁公元几句的,转念一想,不能挖苦,再挖苦就会惹火烧身了。秦小兵这么一想,就赶紧把张开的嘴闭拢,掩饰地说要去厨房看看小阿姨拈鸭毛,转身离去了,把梁公元一个人留在那里琢磨她写的“已阅”二字。

    秦小兵这样想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道理出在老年大学这件事情上。

    秦小兵从教委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当顾问之后,工作一下子卸掉了,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秦小兵又是个活跃的人,在家里闲不住,就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的学习。老年大学开了不少种课程,比如绘画、书法、太极、保健、家政、历史、中医等等,秦小兵选热闹的报了几门。老年大学还有一个合唱团,跳迪斯科、扭秧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二郎》,在老年大学里是金字塔尖上的那一截,让所有的学员们羡慕。合唱团到处演出,到哪里都受欢迎,电视台还三番五次给录像,在比较重要的节目里编了专题或文艺节目播出给电视观众看,风光得很。秦小兵喜欢那份热闹,也报名参加了合唱团。秦小兵自从参加了老年合唱团之后,就像得了人生的第二次青春,走上了人生的第二次舞台,浑身洋溢着从未体验过的朝气和热情,也知道了人最自信和荣耀的时刻并不非得要在工作上,那之外还有更为美妙的境界等着人去攀登。秦小兵热情头十足,可她在合唱团里排不上主力阵容。她的天资不算好,身体发福得比较厉害,手脚僵硬,跳舞首先就不行,嗓子亮倒是亮,可前几十年忙于党的教育事业,没有开发,艺术细胞基本是荒芜了,所以她这个老年合唱团的团员,严格地说只是一个冷板凳团员,人家主力团员排练时她坐在一边受冷落,有时红着脸在一边跟走几步。那些得了彩头的台柱子们还会装腔作势地大声说:“哎呀,老秦,你怎么像鸭子似的走路呀,你瞧瞧你,你那屁股本来就够大的了,还撅得天高,你想让人看满台的屁股呀?屁股要收,不作兴给人看的,就像我这样。”说着就居高临下地走过来表演几步,教秦小兵就像教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等到演出时,秦小兵没有涂红脸蛋的份儿,涂也没有用,充其量站在后排的边上背着手跟着人家唱一个《社会主义好》的大合唱曲目。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站在后台帮那些趾高气扬的主力团员们抱衣服,有时候衣服抱多了,把演出服掉一件到地上,还要挨那些幸运儿们的训。秦小兵想着气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都革命过、进步过,要论成绩,自己做教委主任,那是正局级干部,还不比那些小科员小科长们高出许多呀?若在平时,该是她坐在台下,由她们卖力地演给她来看的。她要高兴了,就走上台来和她们握握手,说两句鼓励的话,若是看出了什么不高兴,批评她们几句,她们还不得点头哈腰地听着呀?凭什么现在就该她来抱她们的衣服?不就是她们的肚子比她小点,嗓子比她嗲点吗?秦小兵这么想,但她毕竟不再是领导了,不可能再有什么权威的鼓励或者批评,所以纵是想也是白想。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合唱团若出去做慰问演出,被慰问的单位若发纪念品,不管上场不上场,按人头都会有一份的。秦小兵领了纪念品,心里是万分感慨,但表现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纪念品拿回家去,秦小兵会往梁公元面前一摔,人极累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说:“老头子,看看咱们挣的奖品!”那意思像是蟾宫折桂旌下夺貂搏回来的。梁公元有时候也真来看,把那些毛巾呀相片夹呀塑料壶呀之类的东西抖开来。梁公元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不是什么奖品,只是人家工会发剩下的东西,打发一下这些第二青春中的老顽童。但梁公元知道这一切却不说破,只是笑一笑。倒是小阿姨会喜气洋洋地把那些“奖品”搂在怀里,得了大便宜似的说:“奶奶,你们又是跳舞,又是发东西,跳一次就发一次,跳一次就发一次,你们这样好划得来哟。”秦小兵从沙发上坐起来,正正衣襟,抚抚头发,严肃地纠正小阿姨说:“小妹,你这么理解是错误的,这么理解,就混淆了我们的出发点,抹杀了我们的动机。不在于东西,也不在于划不划得来,而在于荣誉。你没看我们每场演出,你要看了你就知道了,人民群众拼命地给我们鼓掌,把手都鼓红了,那是为什么?那是人民群众对我们的一种承认,一种欣赏,一种支持,我们正是因为这个才不辞辛劳,送艺上门的,我们怎么是为了东西呢?”

    秦小兵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毛躁,主要是不服气,革命了这么多年,什么地方让过人?什么地方让人给比下来过?到老了,未必还要做个落后分子不成?秦小兵决心要勤学苦练,迎头赶上,跻身于主力团员的行列。但秦小兵和别的老同志不一样,她当过相当一级的干部,自尊心强,不愿在合唱团里被人家高门大嗓地指责屁股撅得怎么样,秦小兵就在家里练,对着穿衣镜练扭腰送胯,跟着录音机学唱歌念诗,一股发愤图强的样子。秦小兵做这一切,梁公元从来不笑话她,梁公元平常心地在屋里出来进去,有时候练字帖练乏了,还过来指点秦小兵两下,梁公元那么一指点,情况就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梁公元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色洪亮,中气十足,小时候在乡下唱过社戏,对民间艺术那一套熟,当兵之后,部队开展文艺活动,梁公元从来是骨干分子,虽说不是正宗戏班子出身,几十年唱呀跳呀下来,革命文艺那一套也蛮在行。历史上梁公元还有过一段“一曲释血刃”的经历。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梁公元在晋察冀军区晋西支队当支队长,有一次带领部队执行任务,被国民党十九军包围了,冲了几次都被截住,冲不出来,眼看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梁公元要部队节省弹药,开展政治攻势,双方就在两个山头上各自喊话。十九军是杂牌军,士兵大多是东北人,和共产党没有多少深仇大恨,梁公元这边不冲,十九军那边也就收了枪,放开嗓子来喊话,乐得大家都歇上一气。到晚上时,双方都喊累了,停止了各自的政治攻势,梁公元这边势力不如,不敢生火,只好下令部队嚼冷干粮。十九军那边在自己的山头上生起了大堆的篝火,当兵的围在篝火旁烧驴肉吃,吃得高兴了就唱东北小调。梁公元在这边听了,灵机一动,站到山头上,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唱起了《关东怨》。梁公元高门大嗓,音色如钟,不用话筒,歌声就传遍了四岭八梁,唱到动情时,两个山头都有压抑着的啜泣声传来。一曲终了,十九军的山头上消失了东北小调,只有篝火熊熊地燃烧着,还有驴肉香味,是那种烧煳了的香味。到下半夜时,梁公元下令部队突围,黑夜中部队顺着沟壑往外摸,十九军的山头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子弹却全是冲着天上去的,一排排燃着的蝗虫似的,景致美极了。梁公元跑在队伍的最后,站下看了看那些流星似的弹道,对通信员说:“往前传,部队挺着胸走,加快步伐,冲出封锁线!”然后梁公元又转过身去,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冲着十九军的山头喊了一句:“十九军的弟兄们,多谢借道打鬼子!后会有期!”十九军的山头上枪声停了下来,半晌,传来一句憋着啜泣声的喊话:“八路弟兄们好走!替咱们多杀俩小日本!”话音刚落,枪声骤起,一时间,美丽的夜空硬是被打出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窟窿,像一只只流淌着眼泪的眼睛一样。

    有梁公元这样的老师点拨,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加上秦小兵天生也不是一个笨人,毕竟做过几十年教育工作,纵算艺术细胞不富裕,也是可造之材。梁公元指点,秦小兵苦练,一段时间之后,秦小兵无论是在唱歌还是在跳舞方面,都有了让人刮目相看的长足进步,尤其是从梁公元那里学到的一口本色花腔和一套放开手脚张扬张狂的大秧歌动作,在如今老学少的矫揉歌舞表演中还回了一份大江东流的英雄本色,令人耳目为之一新。这一下就充分引起了老年合唱团的注意,连合唱团的艺术指导都觉得秦小兵的歌声和舞蹈动作一下子远离了技巧和矫情,返璞归真了,是真正的灵魂艺术、生命艺术。艺术指导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虽然秦小兵的嗓子毕竟有些太直了,形体动作也不能再从僵硬中复苏出来,但艺术指导还是果断地启用了坐冷板凳的她,让她进入了主力团员的阵营之中,但条件之一是让秦小兵引见他认识并且拜访梁公元。当梁公元听说坐在他面前的这位省歌舞团的艺术指导要虔诚地向他讨教那种发自于生命的艺术,并邀请他去老年合唱团亲自帮助排演两个节目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梁公元的笑是由衷的笑、得意的笑,笑过之后,梁公元却拒绝了艺术指导的盛情邀请。梁公元说:“我从来不做那种自己安慰自己的事情,也不把历史强拉在自己身边不放。我不喜欢那种哗众取宠,一辈子都想强迫别人为自己鼓掌的人和事,该我唱该我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养老、等死,别的无所企求。”梁公元此话既出,艺术指导只好遗憾万分地告辞。但不管怎么说,秦小兵毕竟是进了老年合唱团的主力团员阵营,这使秦小兵大喜过望,从此越发地热爱老年合唱团,那种热爱,和好孩子热爱他的幼儿园一样,是尽心尽意的,带着一种崇拜心理的。同时,秦小兵在刻苦学习和不断追求之外,也对梁公元的点金之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小兵在人生的第二舞台上成功地迈出了一大步,博得一片彩头,挽回一份自信,驻守了一份骄傲。她再矜持的人,也明白先生领进门这个朴素的道理,所以不敢也不忍在学艺这个问题上与梁公元叫板,哪怕她真的认为自己“已阅”两个毛笔字写得足够梁公元学习一辈子的,那话也是不会说出来的,最后仍然把它们吞回到肚子里去。甚至,秦小兵还真的操了铁铲和扫帚,去后院把鸡圈给打扫了一遍,弄得小阿姨奇怪地跑来问:“奶奶你是干什么呀,鸡圈我才扫过,铺了新沙的,你这样,反而把我新铺的沙给扫光啦。”秦小兵也不理会小阿姨,埋着头吭哧吭哧扫,扫一阵子,才直了腰抹一把汗说:“毛主席早就说过,脸要天天洗,屋子要天天打扫。毛主席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说罢又勾了身子去埋头苦干。小阿姨站在一旁就有些心里不自在。小阿姨想,脸要天天洗,屋子要天天打扫,这都对,都说得有道理,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可是鸡圈不是脸,也不是屋子,鸡圈是用不着天天打扫的,毛主席该没有说过鸡圈也要天天打扫的话吧?如果毛主席说了这个话,那这个毛主席才真是有点太讲究了。当然小阿姨这么想,她是不会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她知道奶奶和爷爷做事和自己不是一个样子的,自己做事就是为了做事,把事情做完也就完了,再做下面的事情。而奶奶和爷爷却不大一样,他们做事有时是凭着性子做的,并不是件件都有必要去做,也不是件件都要讲道理出来的。

    宾馆似的房子住着,一开头怎么也是个新鲜好奇,过去虽说也不是没有住过豪华饭店,但那都是出差或者开会,住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国家的,那叫借宿。如今自己的家给改造装修得如同一个宾馆,那样住着,心里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秦小兵喜爱这个被改造和装修过了的新家。秦小兵总是新鲜劲儿十足地在家里的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区域里频繁活动,或者漫不经心地做一些事情,或者什么事情也不做,完全以一种巡视的心情与步子在房间里走动。本来小阿姨被她调教出一手扬州菜之后,她是不再进厨房的,可现在她却被不锈钢厨房设备和各种电子厨具诱惑得不能自已,再一次围了干净清爽的围腰走进了厨房,亲手做起雪笋包子和南荡鸡头汤了。秦小兵是苏州人,喜欢苏州菜,尤其喜欢苏州小吃。“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鸡头就是新鲜的芡实,以苏州葑门黄天荡的出产为最优,用它来做汤,汤清见底,香甜软糯,又好吃又补人。秦小兵在光可鉴人的厨房里用电子炉慢慢炖着鸡头汤,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最馋的就是这一个,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缠着姆妈掏银钿买上一碗。那时吴农肩荷小担上市,软语叫卖:“阿要南——荡——鸡头——嗯——”音调悠扬动听,像唱歌一般,每忆此景,令人有思乡之情。秦小兵想到这里,眼睛不禁潮润了,拿糖勺往汤里放桂花的动作,也一下子变得温柔了许多。

    饭后洗澡,那是另外的一种享受了。

    过去洗澡都是到所里的澡堂子去洗,老干部泡小盆,家属洗大池,女同志冲淋浴,各有归属。澡堂子一星期只开放一次,主要是所里经费有限,要节约用煤用电。秦小兵对此很觉不便。秦小兵的不便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梁公元。梁公元洗澡是情绪型的,情绪好了他就洗,情绪不好了他就不洗。他爱出汗,又是油性皮肤,若遇到他情绪不好时,就错过了一周一次的澡堂子开放时间,衣服就成了油渍的抹布,得小阿姨花半小时外带半袋超浓缩洗衣粉洗一件出来,人累得不行不说,还未见得能把衣服上的那股人油味洗掉,弄得小阿姨老是抗议,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爱清洁讲卫生,爷爷当大干部的人,反而不讲卫生,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如,简直像个落后分子。”当然小阿姨这话是背着梁公元说的,当着梁公元就不能这么说了,当着梁公元说就变成另外的一种方式了。秦小兵觉得不便的第二方面是她自己。秦小兵不像别的一些上了岁数的妇女,一身的赘肉还爱到处显,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秦小兵不习惯这个,心里老是硌忌,但是公共澡堂里,大家都那样,脱得光光的,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有什么都显出来了,让人灰心得很。秦小兵还有一种身体是父母给的,与别人不相干的感觉,这一辈子除了自己和父母,充其量再容了一个丈夫来看,那还觉得委屈得很呢。现在因为要干净,要洗澡,要保护自己身体的清洁,就非得在众人面前脱光了,在灰心之外,就更添了一种被人强迫和自己没脸皮的感觉。

    自从屋子改造装修之后,这两方面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屋子装修时,立宪专门要人在卫生间里下了工夫,原来家里有两个卫生间,一大一小,小的是坐式马桶,专为腰腿不方便的老同志考虑的,大的带着盥洗室。立宪就把大的那一间重新改造了一番,墙面是一色齐顶的白瓷砖,地上铺了防滑马赛克,原先澡盆子敲掉,专门买了带冲浪功能的躺盆,太阳能热水器每天二十四小时供水,两千瓦的电热汀两分钟之内就能提供足够热量来,让人随时感受到春天的温暖,同时配备的还有排风设备,内线电话设备,都是为心血管方面有问题的老人未雨绸缪的。这样周到的考虑,这样良苦的用心,这样奢侈的条件,诱惑性比方便性还要大,让人一天不进去折腾个一两回都说不过去。梁公元不可能连着一星期都与澡堂子作对,情绪好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进去躺上半点钟,让温柔的浪头冲一冲自己的老骨头。秦小兵也不用再受暴露恐惧的迫害了。门一关,想怎么脱怎么脱,想怎么洗怎么洗,那身心的美好感受,比当年参加革命时想象的共产主义,还前进了不止一大步。

    到晚上,熄灯睡觉时,秦小兵就心情愉快地叹一口长气,说:“其实不管怎么说,只要立宪真不是犯下错误做出来的,这房子住着,到底是换了一种感受。”

    梁公元那时刚闭了电视,准备上床。梁公元看报看电视就像做功课一样,每天都是不能少的。梁公元看电视只看新闻,中央新闻、地方新闻、国际国内新闻,什么新闻他都看,也不像别的老同志那样,若看地方新闻只看自己家乡或居住地的新闻。梁公元先是河北人,居住湖北,但他什么地方的新闻都看,新疆的、四川的、贵州的、山东的、浙江的,只要频道有那个能耐,电视机能放出来的,他是来者不拒,奉陪到底的,而且从来不马虎,看得十分认真。这一点让跟他生活了几十年的秦小兵都弄不懂,不知道他是随遇而安,还是境界高到胸怀全球的程度上。

    梁公元那时就说:“什么感受呀,享受吧。”

    秦小兵说:“享受有什么不好,时代在进步,我们也得合着时代的脚步一块儿前进不是?”

    梁公元说:“你这是什么理论?住宾馆就是进步?照你这么说,我们就不用干别的什么了,我们就盖宾馆得了,我们专盖气派的,盖它个满地生花,那我们就进步得什么似的了。”

    秦小兵说:“我说宾馆的话了吗?”

    梁公元说:“你说没说能怎么的?你那意思不就是这个吗?”

    秦小兵说:“我也不光是这个意思,我光是这个意思吗?我那意思是说,时代在前进,我们也得前进。”

    梁公元问:“怎么个前进法?”

    秦小兵说:“跟着走呗。”

    梁公元说:“走不等于就是前进。走有时候也有走岔了的,还有走反方向的,看着腿脚没有停下来,其实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有南辕北辙这个成语。前进不前进,还待一说。”

    秦小兵敏感,听出他的话已经超出了就事论事的范畴,就问:“你是说立宪这事做得出了格,还是他有什么问题?”

    梁公元不答,上了床,钻进被窝,关了灯。春寒料峭的时候,所里的暖气早就小眉小眼地停了,装修房子时安装的电热汀正好派上用场,电热汀很热,让人很快生出睡意来,正当秦小兵睡意蒙眬地合上眼睛的时候,梁公元在黑暗中开口说话了。

    梁公元说:“立宪这孩子,他是在做给我们看呢,他是在暗示我们,他如今又上路了。”

    秦小兵闭着困顿的眼睛,含糊地说:“不会吧?立宪他怎么会这样?他这样不是显得太不成熟了吗?”

    梁公元说:“一条大路,总得要很多人走才能显出气势,显出方向。立宪这么做,恰恰是在告诉我们他成熟了。”

    秦小兵说:“是吗?”

    秦小兵说完这话就睡着了。

    秦小兵早上起床之后,就到卫生所前的草坪里去练气功。

    练不是秦小兵一个人练,院子里差不多有一大半家属和一半休干都在那里,皓首鹤颜,仙衫道气,气氛十分庄穆。大家练的全是一个功,功名叫彩云道德功,这个功是由谁最先引进院子的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所有的人都练得十分投入,且不断有心理和生理的奇迹发生,比如谁谁练得七天没有吃饭而不觉得饿,谁谁练得三天没有睡觉而精神很好,谁谁突然在天空中看见半个世纪以前死去的战友,谁谁把身上残留了几十年的弹片给练没了,总之差不多每天都有令人振奋催人向上的喜讯传来,让人觉得日子越过越有过头。

    院子里的老人们练这个功,也是经过了许多次的选择的,拿秦小兵的话来说,是有过沉痛的教训,走过一段漫长的弯路的。最先大家练的不是这个功,而是别的功,练过一段时间后,发现练着的功是一个温柔的改良,就改弦易辙,换了别的。换是不断地在换,就像革命,人们一直在苦苦追求着一种具有极端意义的理论依据一样。好比都是造反,如果理论依据不正确,行动就没有底气,容易丧失方向,造也是白造。这样反复不断地换下去,其间自然免不了上当受骗走弯路的过程。直到最后寻找到了彩云道德功,大家就突然地有了一种寻找到光明的感觉,为这个也为自己的顽强寻找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彩云道德功很简单,基本动作就是放松站立,收腹提气,静心合目,双足以足跟为轴心平行移动,双手虚抱胸前做云彩飘动状,八个节拍为一,八段为一程,八程为一度,八度为一止。练功时有专门的音乐盒带伴奏,音乐悠缓典雅,庄重整肃,是由三眼管、四眼管、笛、笙、闷子、古琴等乐器和大铁磬、大铜磬、大鼓、手鼓、铙、铛子、手铃等打击乐组成,有一种浓烈的宗教仪式音乐的味道,如果闭着眼睛听这音乐,再想象一下武当山,人就会有一种斋醮法事的烟雾感。但是音乐的奇诡别致并不是彩云道德功为休干和家属们选择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彩云道德功有一套严谨的理论,这一套理论由初及高,层层贯通,而所有理论的最核心处就站立着两个字:道德。正因为有了这两个字,学功的人心里才有了底,眼里才有了追求的方向,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功才最终被追求奋斗了一辈子的老人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

    大多数休干家,都是老两口一块儿来草坪里练功。只有梁公元家,是秦小兵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梁公元不练。梁公元对练功一类的事情一向抱着不屑的态度。梁公元不练不说,还经常在秦小兵耳边说一些风凉话。比如他说:“生命的衰亡是一种自然现象,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以为鸡扒似的舞弄几下就能长生不老呀?照这样,哪咱们这个地球上老妖精还不到处窜呀?要舞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好歹是活动一下老骨头,可放那鬼咒似的音乐干什么?若把头都剃了,人家来看见,还当是一群站着打瞌睡的老和尚老尼姑呢。”梁公元就是这么幸灾乐祸的样子,把秦小兵气得不得了。秦小兵再气也不能发作,练彩云道德功有一条严格规定,就是要修身养性,戒骄戒躁,不能动气,动气功就白练了。所以秦小兵对梁公元的冷嘲热讽就采取一种装耳背的办法,你说你的,我练我的,谁也别想影响谁。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不能把这些死硬派怎么样,秦小兵在这个问题上只好采取忍气吞声的办法。

    练完功,大家站在草坪里放松着伸胳膊踢腿的时候,就议论起办气功康复门诊的事情来。这事已经议论过好些日子,主要是受别的休干所办的类似的气功班启示,想在自己练功的同时,也为普天下受苦的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比如打石头呀,疗诊半身不遂呀,等等。院子里的休干们都热衷于社会活动,前前后后离职退下来,早的有二三十年,晚的也有几年了,也是实实在在地渴透了,需要滋润一下。最先是到处做传统教育报告。那时候都爱来请,请去了也能讲出满场雷鸣般的掌声,有的还做了校外辅导员什么的。以后就组织了巡回演讲团,进行集团式演讲。轮不上讲的,也能在外面找一些公益性质的活儿来干,比如到街上去擦洗栏杆呀维持一下车站的秩序呀拖点碎石来填补填补路上的小坑呀什么的。再后来情况就发生了一些变化,社会上不怎么喜欢听报告了,人们的热情和兴趣转移到抓经济上去了,休干所的这些人一下子失去了演讲和教育青少年的舞台。不过因为一身的资历和退下来之前有过的权利,仍然不减热闹,有不少公司来请去做顾问,不用上班,当然也不让过问公司的业务,只是借个名字用用(或者借名字之前的那个曾经拥有过的职务名称用用),再就是遇到需要公关的时候给写个条子打个电话什么的,这样也很热闹了一阵子。后来连续出了一些问题,都是公司因为经济或授权这一类事在外面惹下的,别人告到法院去要打官司,连带到顾问们头上,这样的事情多了,军区政治部干部部老干处就作出一条明文规定,休干们不得以任何名义在外兼职,特殊情况,由干部部门核查批准。不能兼职,一腔残血晾在那里放着,哪里去消散?用两句老话说: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所以还是得找渠道贡献余热。现在大家又学得了一身新功夫,就议论着这新功夫不能自学,得利用它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当然是义务的,不收费。

    这么议论了一阵子,大家就身心愉快地散去,男老头儿女老婆子互相搀扶着,各自回家吃早饭。

    秦小兵回到家,却见梁公元在院子里大动土木。秦小兵那一惊非同小可。

    院子三百平方米大,最早是自然着的。种了几棵雪松桂花之类的树,也随手养过几棵栀子花月月红,大多顺其性子生长,没有刻意经营过。立宪为家里改造装修房子的时候,就势也把院子收拾了一番,地都平整压实了,留作开春后撒上草种让它长草坪,中间十字相交两条小路,用红砖夹了道,中间铺了彩色的鹅卵石,花远离树种着,木本或多年生草本的,品种却都是上好的,属于要人投入地呵护,精心地侍弄的那一种,这么一收拾,院子就显得干净而清爽了。梁公元和秦小兵从成都看女儿回来时,秦小兵对院子的新形象很欣赏,她认为这种简洁式的庭院风格更适合自己的口味。秦小兵拿自己的审美观说给梁公元听,梁公元却不予评论,只埋头在那里看《参考消息》。秦小兵原以为梁公元是在那里装矜持,心里喜欢嘴里不谈罢了,谁知如今梁公元却大动干戈,竟然在立宪改造过的院子里再兴改造之风,把鹅卵石小路挖掉了,名贵花草拔掉了,原先准备做草坪的土地全翻成一畦一畦的土垄,像是一片菜园子,一问,梁公元果然是要把院子开辟成菜地。

    秦小兵说:“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花园,你挖什么菜园子?”

    梁公元说:“种菜呗,白菜,萝卜、小葱、玉米、四季新鲜。”

    秦小兵说:“我们要白菜萝卜干什么?菜场那么近,想吃什么不能去买?”

    梁公元说:“不是为了吃。”

    秦小兵说:“不吃干吗种它?种上花呀草的不是更好吗?”

    梁公元说:“菜就是花草,菜比花草更好看。”

    秦小兵说:“菜你得施肥吧?”

    梁公元说:“废话,人不也得吃饭吗?”

    秦小兵说:“这就对了。”

    梁公元说:“怎么对了?”

    秦小兵说:“施肥弄得满世界臭,还招惹苍蝇蚊子。”

    梁公元说:“你以为种花草就不招惹苍蝇蚊子呀,那更惹,还惹蜂子,麻烦更大。再说,听见蝈蝈叫,我还不种粮食了?”

    秦小兵说:“要你种什么粮食?谁要你种粮食了?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是离休干部,不是别的,离休干部组织上有安排,就是要你老老实实地休息,并不要你种粮食,你种粮食,你在这里开荒种地,你把这么美好的环境都给破坏了,你以为组织上还会表扬你呀?”

    梁公元冲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说:“我要什么身份?我要谁来表扬?我开荒就开了,我种地就种了,我爱干什么干什么,谁来管我?球!”

    秦小兵本来已经打算放弃和梁公元的斗嘴往屋里去了,听见梁公元这句话,偏偏站住了。秦小兵是听出了梁公元话里的情绪,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她是不该走开的。

    秦小兵说:“老梁,你说这句话,你就显出你的本来面目了,你就公开跳出来了,你的观点就昭然若揭了,这也就怪不得我要批评你。我也不是批评你说粗话,你们这样的老同志,说粗话已经习惯了,自己习惯,别人也放纵你们,到这个年龄,已经不能改了。但粗话不能解决问题,尤其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你的根本问题是你总想与别人作对,总想与这个社会作对,你就是看不来这个社会,你就是把这个社会看得一塌糊涂,你那叫什么,高处不胜寒,对不对?你以为立宪为咱们装修了房子你不动声色我就看不出来呀?你不动声色我也看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了,我受党教育那么多年,什么问题我没有个分析能力?我要没有分析能力我能做领导干部?我的领导干部和你不一样,我是延续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之后,要不是年龄到了,我还能再延续,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你的问题就是对立宪装修房子这件事不服气。你觉得受到了伤害。你已经没有什么能力了,你有的只是犟。你犟下去,谁也不合作,你以为就这样,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就坚持住了,你就还是你,还是原来那个不败的英雄。”

    秦小兵说得很激动。秦小兵说完,站在那里喘着气看梁公元。秦小兵看着梁公元,以为会有梁公元的一场顽强的反击,这在他们两人中间是常有的事情。秦小兵其实是一种计谋,她早就看出来梁公元的郁闷和压抑了,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争吵反而是一种消解,争吵便有了对手,有对手便不再寂寥,这能把生活延续下去,把生命延续下去,于无声处听死亡,有声才能表明鲜活生命的存在。但是秦小兵看着梁公元,越看就越发现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越看就越对自己的自以为是丧失信心了。

    梁公元站在那里,站在稀松新鲜的泥土上,轻松地拄着一柄铁锈渐落的锄头。有一只黑红相间的蝴蝶飞来,停在锄柄上,翅膀还瑟瑟颤抖着,看着梁公元。梁公元不看蝴蝶,看秦小兵,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安静的微笑,是那种旁观者的微笑,那种鼓励的,欣赏的,心情惬意的微笑。他就那么微笑着看着秦小兵,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一句话也不说。

    这期间,梁立宪开始实施他政治业务一手抓的第一个登陆作战方案。

    政治思想工作和组织纪律性的整顿使公司威名远扬,此时又正值国家基建火暴时期,公司适时发展,成立集团公司。梁立宪在飞往北京领回一张行业政治思想工作先进集体的奖牌后,瞅准机会提出独立带工程的请求。集团公司这时忙不赢的是业务,恨只恨锅大肚小,两只眼全盯在项目上,有政工干部主动跳出来挑大梁,何况是梁立宪这样的政工干部,自然是高兴不过,当下就任命梁立宪为一家新成立的独立核算公司的老总,当然,事先说好,梁立宪还是集团公司的党委书记,这个担子不能卸,有他干过一程,想找比他更好的人选已是不易之事。

    梁立宪要的就是这个。守在总司令部不如上前线,在战线当参谋总长不如做一个方面军司令官,换句话说,在战争状态下,当罗斯福不如当艾森豪威尔,当艾森豪威尔不如当巴顿,要做政治家,那得等战争打完了再说,战争完结之后,政治家倒是一个领取退休金前的最好职业。

    梁立宪的登陆计划顺利实施。如果诺曼底战役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天气的话,梁立宪则幸运得多,他遇到的不是隆美尔和一览无余的西海岸,他基本上是没有对手地一步又一步地实施他的方案,把他能够设想到的漂亮战役一个接一个地打下去。

    梁立宪的这种计划和态势,别人看不出来,梁公元看出来了。梁公元知道这个野战部队的大校师长不想干政工,而是想干说了算的指挥官。这种想法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梁公元还知道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的情况不一样了,现在的业务干部比过去的业务干部权力大了许多,完全是自己说了算,半点协调也没有,满世界都在打着,战役一个接着一个,就是看不到战略上的思想和品质,即便恢弘着,也充满了急功近利的烟火味。梁公元就觉得儿子的转业不是什么好事,它极有可能把一个可能造就的军事天才沦落成一个唯利是图鼠目寸光的山大王。

    梁公元把一个好端端的花园变成了一片花黄果绿的菜园子之后突然迷恋上了它。开春之后他在那片泥土里播撒下一些干净的种子,一场春雨之后那些种子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变成了绿油油的小菜苗。在越来越电子、生物和钢筋水泥化的城市里,那些绿色的菜苗就像一些外星球来的植物,使梁家的院子变得与众不同,也使梁公元充满了生机。梁公元开始迷恋上这些间天变化的菜苗了,他开始精心地拾掇它们,为它们松土、浇水、施肥、捉虫、除草、间苗、搭架、盖棚。梁公元在大多数时间里把精力花费在这片越来越欣欣向荣的菜园子里,不论是有阳光的日子还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他都扛着一柄锄头在整齐的菜畦中走来走去。他的样子是怡然自得的。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纯粹的着迷的神情,仿佛他已经在初春的植物中变成了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那是一种区别于其他老人的生命状态,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而非沿袭和苟延残喘。他肩上的那柄越来越雪亮的锄头有如一件冷兵器,在战争已经发展到电子战的时代里,这件横空出世的冷兵器在太阳光下显得那么傲慢,这就使扛着它的那个人有了一种桀骜不驯的味道,或者说,他和它是相映生辉的。

    秦小兵一大早就去老年大学了,今天有国画课。用梁公元的话来说,老年大学的国画班是另外一个幼儿园,它把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儿关在大写意大留白的梦幻里寄托余生,其实是自己哄自己的把戏。秦小兵对梁公元的这一类说法颇不以为然,不说梁公元自己还在学柳体,每日操练不止,就只说拿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来嘲讽,非得要把一些干净的事说脏了,非得要把一些正常的事说邪乎了,非得要把一些好端端的事说流血了,这总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态度,所以秦小兵自己即便再不能认同,对梁公元痴迷于花园变菜地这件事,还是抱以不闻不问的态度,以显示自己的宽容和修养,是与凡事与人做对头的梁公元完全不同的。只是要做成这样的境界并非一件易事,老师在课堂上讲工笔画如何表现菊花瓣的蓬松状时,秦小兵老在开小差,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家变成了菜园子的花园,并忍不住为它沦落的命运伤感起来。

    梁立宪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开着他的那辆“城市猎人”来的。

    梁立宪在兼任新公司总经理的当天,就把集团公司配给他的那辆凌志换成了一辆漂亮的城市猎人,并通知人事部门,他后来的座车司机小官升任办公室副主任,如此一来,城市猎人的方向盘就牢牢地掌握到他自己的手中了。

    梁立宪在实施他的登陆计划时,始终是与他的“坐骑”为伴的。这辆城市猎人真的有点像巴顿的那辆沙漠之舟,被梁立宪驾驶着在城市里狂风似的疾驶而过,它那一身迷彩的被甲和驾手驾驶重型坦克车一般的风格让这个城市里的不少男人和女人为之心动过。有人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辆色彩鲜艳的越野车在城市的十字路口闪电一般掠过的时候,那些交警全都背过身去,脸上隐隐露出欣赏的笑容,而对越野车主人的违规行为故作不知。也许这是一种默契,如果这种默契是被证实了,那么我们就能在城市文明的严格秩序中触摸到一脉不安的人情味。可惜的是,梁公元和秦小兵无缘欣赏到儿子狂飙似的驾车风姿,因为梁立宪只要一进入通往休干所的北湖边的那条林荫大道,就会把车速减至四十五公里的限时速度。林荫大道湖风如洗,那一刻,城市猎人和它的驾手全都显得那么文雅起来,它的反光镜和他的头发也因为阳光的照耀而充满了柔情。

    梁立宪把车停在小车班的洗车场中,然后回家。梁公元仍然在他的菜园子里忙活着。梁公元的那一份精心,并非做给人看的,是一种本色,这一点梁立宪很明白。知父莫如子,何况是梁立宪这样的儿子。梁立宪并不惊扰父母,就站在院子里,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父亲手执他那件冷兵器在绿草如茵的菜畦里走来走去,不断地弯腰、挺背、蹲下或站起。梁立宪双手操在“佐丹奴”休闲裤的裤兜里,那一刻他暗自赞叹: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标准得入了骨髓的军人姿势,比起自己这样的兵,毕竟要深刻了许多。

    梁公元忙活了一阵,从菜地里退了出来,在水池子边开了水龙头洗脸洗手。梁立宪进屋去取了干毛巾出来,并心领神会地端了梁公元喝水的大茶缸子出来。等梁公元有声有色地洗了,揩了,又咕嘟咕嘟鲸饮了一气凉茶,父子俩就站在院子里说话。

    梁公元说:“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回来干什么?”

    梁立宪说:“到省建行找战友办了点事儿,到家门口,顺便回来看看。”

    梁公元说:“是贷款吧?”

    梁立宪说:“是。”

    梁公元点头说:“院子里有好些做生意的孩子,整天价就泡在银行里吧。”

    梁立宪平静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梁公元说:“是不该一样。”梁公元说这话时,想到院子里那些子弟兵向儿子敬礼的事,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笑过又问:“你的公司开工了?”

    梁立宪说:“已经签订了好几个项目,下半年够吃了。”

    梁公元说:“干就往大里干。”

    梁立宪说:“我也这么想。”

    梁公元看了儿子一眼,不说话了。

    梁公元其实是满意儿子的。儿子比他高出一个头,往任何地方一站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质量。儿子有文化、有头脑、冷静、理智,是帅才。而且,儿子恶习极少。梁公元是有恶习的,他在川陕时期老是负伤,在医院养枪伤时学会了抽烟;南下西康作战时天寒地冻,为驱寒又学会了喝茶;八一五日本鬼子投降后他奉命入关,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北满颠来奔去,茶已不管用了,又学会了喝酒。他真是算得上诸毒俱全了,而且屡教不悔。自己是这样,生活在物质条件更好时代的儿子却洁身自好,烟酒茶一样都不沾。在集团军当师长的儿子,那时手中经常掌握有几十上百万元的财务大权,可他却始终如一地吃军官食堂,粗茶淡饭总相宜,连这一方面,都比没有肉宁愿绝食的梁公元要清苦节制得多。有时候梁公元就想,物质化和理想化,怎么在自己和儿子身上刚好颠倒过来了?不过这没有什么,并不影响父子俩的交流,梁公元和儿子说话,是海浪和海浪之间的说话,梁公元和儿子不说话,是岩石与岩石之间的不说话,他们之间是那种男性军人之间的交往,情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梁立宪稳沉得什么似的人,上万人的合成化部队都指挥过来了,操练得应该说是滴水不漏的,不应该有任何随意性的事情在他那里出现,可是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怪,千年雪山,有时不经意咳出一声来,雪山就会坍崩;钢筋水泥大桥,有时踏步踏到机会上,大桥就会垮掉,这种时候虽然极少,但确实发生过,譬如此时,在梁立宪身上类似的事情就发生了。梁立宪不知是由于父亲看他那一眼的缘故,还是他看见父亲于阳光之下手执锄头站在泥土潮湿新秧蜷蜷的菜园子里的那幅剪影,心里受了感动,总之他突然说出了他本不该说出来的那句话。

    梁立宪说:“我准备把休干所买下来。”

    北湖是自然湖,波光潋滟,水面辽阔,有水道通长江,所以水质一向很好。休干所二十年前在这里选址,环境幽静和湖水的好处是最重要的原因。休干所是养老的地方,养老需要自然环境呵护和远避闹市的刺激,北湖这两样都占齐了,理所当然就成了所地的首选之地。

    谁知这些年物质生活发展得这么快,快得有些疯狂,而且快得还有了一些古怪,比如返璞归真,比如回归自然,这样的事被隐士们提出便也罢了,偏偏不是,偏偏是被拜金主义者们提出来的,提出来并用商业的手段加以策划、制造、推销,成了城市竞相追逐的一个梦。穷乡僻壤的乡下山民热泪盈眶地往城市里拥,都市里花天酒地腻了的新贵们却又想做乡村隐者,两支大军在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擦肩而过,各取所需。

    北湖就是这么成了城市别墅区建筑商们的觊觎之地。

    但是北湖也不是谁都可以插上一足的。北湖是风景区,风景区当然就不能像安居工程那样不知节制地盖房子,(房子当然要盖一些,比如度假村之类,以便把城市的投资者或投机者们诱惑着或安抚着)有关部门对地皮控制得很严,扯高级毛料似的一寸一寸算计,到后来索性关了店门,居奇不售了。这么一来,本来黄金似的地价,又添上了一个钻石似的土价,并且弄得别墅区建筑商们有了吃河豚的心理,还非要争得北湖的开发权不可了。

    梁立宪也把目光对准了北湖。梁立宪刚刚上任,雄心却比谁都大。房地产开发在城市里如火如荼,战场充斥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和所有的战争一样,房地产开发这场战争也有大小战役之分,北湖的开发权争夺战,算得上相当一级的大战役了。梁立宪作为建筑商,却想着做开发商的大利润来,而且开口就大得惊人,要在城市的黄金地段争夺位子。梁立宪口气大,眼光也同样毒,一眼就盯上了休干所的地盘,决心把休干所吃下来。

    吃军队休干所,这种事别的投资商想都不敢想,也只有梁立宪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当然,梁立宪也并非凭空这么想。休干所占着黄金地段,这是当年政治的使然,解放军是长城,老红军老八路是国家的财富人民的功臣,打了半辈子仗,泼了半辈子血,打不动泼不出的时候,退下来喘气等死,别说一片湖畔了,就是想住在人民的心上人民也是会毫不犹豫地剖开把心做成床的。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不兴讲这个,现在只讲经济。这些年军备预算紧缩,军队资金吃紧,养兵练兵的大头是绝不会打折扣的,像休干所这种放马南山之处,景致就另当别论了。物价是日益地上涨,开支是日益地增多,经费却一分钱也不多给,休干所自己是想了一些法子,比如小车班办了汽车修理厂,澡堂子对外开放,卫生所设专家特色门诊,门面出租和办服装厂等等,这种事干起来千头万绪,收入是杯水车薪,而且还保不住落下一些问题。比如汽车修理厂没有高手师傅,接了人家的车来修,车子拆了一大堆在那里放着,到后来毛病没找着,车子反而斗不拢了。澡堂子一开放,外面的人进来洗,全抢小池盆,把老干部挤到一边没处落身,你说他,他客客气气反击道:“我掏钱了。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把老干部们气得半死。卫生所设立专家特色门诊,先还有些彩头,到后来都知道了,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些可疑的病找上门来,比如湿疣、尖锐,比如刮毛毛,甚至还有冲着特色的牌子来要求修复处女膜的,让人瞠目结舌。门面出租本来生意不错,休干所在靠马路的一面围墙边盖了十间房子,每间若干大洋租给游艺机室录像室什么的用,后来老干部们纷纷提意见,说白天晚上闹得人不能休息不说,还有一种被人蚕食的窝囊之感,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反而落进了小商小贩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最大的耻辱,怎么都不能忍受的。于是老干大会一致决定,把这些土围子全都炸掉。最气人的还是服装厂,厂房是所里的,原材料是所里的,水电是所里的,还免税,所里招聘一个能人来承包,看着厂子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加工的服装一车一车地往外拖,分明是大赚家。可一年后,那个承包人却将服装厂的资金席卷一空,跑掉了,说是跑到越南办厂子去了,还带两个长得俊点的女工走,所里一下子给闹蒙了,派人去找吧又没处找,服装厂分明是被掏空了瓤丢一张皮在那里,女工的家人闹到所里来要人,女工家人后面还跟着讨债的,气势汹汹拿出合同来,原来承包人不光盗净了厂子,还打着所里的招牌在外面借了一笔数目惊人的款子,所里那一刻恨得连吐血的心思都有了。

    梁立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了他的收买休干所作战计划的。

    梁立宪这么做多少有点乘虚而入的意思,但行家都明白,这符合用兵之道。

    计划很简单:梁立宪给休干所盖一栋公寓式的高楼,在保证原住房面积的条件下提高装饰档次,并保证每家每户拥有一方空中花园,这样把散居着的休干们堆积木一般集中起来,另给割地费用两千四百二十万;休干所则将三分之二的土地割让给梁立宪,任梁立宪开发,不论什么样的开发项目,休干所都占有百分之十二的终生红股。且不论这百分之十二的终生红股能拿成什么样儿,光这两千四百二十万元是个什么概念,把这笔款子存到银行里吃利息,一年也有两百多万够吃的。休干所六十来户老干,若摊到人头上,一个也无端有了好几万的补贴,且是年年吃不尽的,好比是凭空得了一个变米变面的聚宝盆一样。休干所人穷志短,面对梁立宪的这个“合作开发”项目,除了唯唯诺诺地在割地款上讨价还价外,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休干所一时轰动起来,说法是各种各样的,但别的说法势单力薄,因此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只有那两千四百二十万,它们有点像黑暗之中的一个人造太阳,不太真实但极其管用,让人感到诱惑也感到了希望。人们一下子对梁家的儿子再度刮目相看起来。这小子过去靠着两杠四花占了休干所子女出息的魁首,原以为脱了军装,摘了领章帽徽,好比自己的父辈一样,再没有聚啸山林的威风,谁知这回却眼不眨眉不抖地拍出两千四百二十万来,要买休干所的地,那副架子,不光要休干所的子弟兵们向他敬礼,还得要整个休干所的兵都站整齐了向他敬礼。休干所里的人们见了梁公元和秦小兵就情绪复杂地说:“老梁,老秦,你家儿子有气魄呀。”也有的不那么小心眼儿,知道宽容这个道理,关心的是另外一码事,说:“老梁,老秦,给你们那儿子说说,再给加一点,凑个整数,给就给个两千五百万算了,反正地也是国家的,钱也是国家的,谁给也是给,给谁也是给。”

    梁公元遇到这样的事,大多是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地走开了。秦小兵却和梁公元大不一样。秦小兵为自己儿子买下休干所的气魄和一掷千万金的豪气而自豪。秦小兵有时候就觉得这事是自己做下来的一样,生死予夺的主宰之气油然而生,她在这种时候,是极愿意站下来和人严肃认真地讨论这个话题的。秦小兵说,“我家立宪当着那样的领导,没有气魄是不行的。我和老梁总是在家里教育他,如今搞经济建设,搞就往大里搞,没有气魄你能行?没有气魄,那你什么也干不成,你还不如不搞,这一点我早些年就看出来了。”秦小兵说,“行,我回去和我家立宪说说,看能不能凑上个整数。当然我不是垂帘听政,我只是建议他慎重地思考一下。我们不能干封建专制那一套,要不我们的接班人什么也不敢干,什么也不能干,那还不造就八旗子弟一代出来呀?”

    秦小兵这么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也是有点心惊肉跳地不安宁,只是受了儿子立宪的蛊惑,有一种母亲对自己儿子无原则的信任罢了。秦小兵最初听到立宪要买下休干所这件事时也是大吃了一惊。从秦小兵的经验和判断,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休干所是什么?那是老一辈革命者最后生活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是历史被收集和存档的地方。说买就能买下来的?你就算不把历史放在眼里,你把休干所买下来了,你把那些老同志往哪儿放?他们人还没有死绝,因为老了,不中用了,靠边靠到休干所里来了,你现在连休干所也不让人待个安宁,你就算要否定个历史,是不是也显得太急躁了点?可是秦小兵毕竟是当过领导干部的人,凡事知道琢磨,而凡事一旦琢磨,就会琢磨出很多的思路。秦小兵在琢磨之后也就明白,这是商品经济时代的使然,是新时期改变中国贫穷落后面貌的另一场革命,究其意义,比当年的土地大革命一点也不让分量。这么一想,秦小兵就为儿子感到自豪起来,一副后继有人的自豪。

    秦小兵是在自豪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梁公元的情绪不对劲的。

    梁公元对儿子“吃”掉休干所的计划始终表示着沉默,不作任何评价。梁公元那段时间人是整天待在他的菜地里,满怀深情地拾掇着他的萝卜白菜。他硬是把长花草的院子,弄出个苔白韭绿。梁公元始终回避着与兴奋异常的秦小兵讨论儿子的宏伟计划,秦小兵一提起这件事,他就扛着锄头走进菜地里去。菜地被精心翻挖得泥土鲜松,蚯蚓喜滋滋地到处爬,菜叶上挂满露水和粪水,秦小兵和这样的去处有隔膜,跟不进去,秦小兵跟不进菜地去也就只有中断两个人之间的讨论,大家各干各的事,互不骚扰。

    有一次,所里要请梁立宪吃饭,所里想在双方签订正式合同之前抓牢了梁立宪这个大财主,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从梁立宪兜里弄几个出来。所里来找梁公元,请他和秦小兵夫妇俩作陪,意思没说,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那是想让梁公元夫妇帮助所里说说话,同时也是暗示梁立宪的子弟身份。

    所里一说,秦小兵就满口应承了,乐滋滋地进屋去找场面上的衣服。梁公元却一口拒绝了。梁公元自己拒绝,还不许秦小兵去,任所里三求四拜就是不通融。

    秦小兵很生气,待所里的人走后,就问梁公元:“凭什么不让我去?”

    梁公元反问道:“你去干什么?你既不买地,又不卖地,两相都干不上你什么,你去凑个什么热闹?”

    秦小兵说:“我当然不买地,我当然也不卖地,可我是立宪的妈,我是立宪的妈就和两相沾上边了。再说,所里请了我,我总不能不给所里面子吧?”

    梁公元说:“你有什么面子?你在所里当家属也有些年头了,什么时候所里请过你?也就是你儿子摔出了一地的钱,那钱才是真面子,你去给那钱捧面子呀?”

    一句话把秦小兵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事情过后,秦小兵愤愤不平地给儿子立宪说这桩事儿。原来秦小兵指望儿子会支持自己,没承想立宪听了后一笑,说:“妈,爸爸是对的,这种事你不该参加,你参加半点意义也没有。”

    秦小兵听了,疑惑地盯着儿子看,心里一百个闹不懂,不明白这父子俩怎么都这样,让人琢磨不透,同时也为儿子说自己参加半点意义也没有的这句话隐隐地有些生气。秦小兵想,男人都这样,大男子沙文主义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看来妇女解放运动的目标远远没达到,还需要加倍努力才是。秦小兵这么一想,就有了一种与人做对手的心理平衡,就把斗志激发起来了,只是隐隐地,有一种失去了接班人的痛苦。

    秦小兵那天再度走进她久违的厨房,对忙着腌制新鲜雪里蕻的小阿姨说:“商品社会也不见得样样都好,商品社会也得一分为二,比如人们现在越来越显得冷漠,上下级之间、同事之间、亲人之间,大家都讲利益,阶级友谊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总不是什么好事吧?这样下去,我看迟早还得再来一次革命不可。”

    小阿姨莫名其妙地看着秦小兵,她一点也不明白奶奶是在说着什么。

    梁公元和梁立宪父子俩唯一的一次有关这件事的谈话是在合同正式签订的头一天。那天梁立宪正在他的宽大气派的会客室里,与一位日本客商洽谈合作事宜,梁公元在家里,突然心血来潮,他给小车班打了个电话,要了辆车来,独自去了儿子的公司。

    梁公元是头一次到儿子的公司来。车子停在鳞次栉比的写字楼群中的时候,梁公元有一种深陷包围的窒息感。他坐的是一辆老式华沙车,车子刚刚停在几辆气宇轩昂的林肯房车、福特跑车和凌志94型车中间,一脸狗气的保安就跑过来,冲车子喊:“车别停这里!开到一边去!开到一边去!”

    司机小李拉开车门,梁公元下了车。梁公元听保安那么大声地叫,有些纳闷儿,就盯着保安问:“你嚷什么嚷?”

    保安说:“我没嚷,我是指挥你们。”

    梁公元说:“你指挥什么?”

    保安说:“我指挥你们的车停到一边去。”

    梁公元说:“为什么?”

    保安说:“因为这个车位是我们总经理的专有泊位。”

    梁公元说:“谁是你们总经理?”

    保安说:“还能是谁,梁立宪梁总呗,未必你还认识他不成?”

    司机小李本来窘着,这时扑哧一笑,说:“那就不仅仅是认识的问题了,那问题就相当复杂了,而且这样一来,我的车相反还哪儿都不去,只停在这儿了。”

    保安说:“为什么?”

    司机小李说:“打一个比方,如果你坐在这儿,你爹来了,你该怎么办?”

    保安说:“我站起来让爹坐。”

    司机小李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的车来了,你们梁总的车就算停在这里,也得给我的车让位子。”

    保安愣一下,气咻咻地说:“你怎么骂人?”

    司机小李说:“我骂谁了?”

    保安说:“你把我们梁总以及我都骂了。”

    司机小李说:“我没骂,这一点你们梁总可以作证。”

    保安说:“你休想,我们梁总才不会替你们出庭作证呢,你们连边都挨不上。”

    梁公元这时醒过来,止住司机小李,说:“小李,到人家防区,听人家的,把车开到边上停着。”

    小李其实好说话,除了跟交通警察,对谁都一脸和气,这时就发动破华沙,吱吱呀呀地开到一边去了。

    保安还生着气,打算跟过去和司机小李理论一番。梁公元撇下这些,迈着大步噔噔地进了大楼。

    梁公元是径直推门走进梁立宪设在十七楼的会客室的。秘书小姐不该多了一句嘴,说梁总正在与日本客人谈话。本来梁公元已经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了,并打算等着儿子办完公事再来接见他。梁公元一听秘书小姐这句话,二话没说,起身就朝会客室走去。秘书小姐过来拦,梁公元一下子就把女孩子推到墙边上靠着。

    梁公元推门走进会客室的时候,梁立宪和那位精明强干的日本客商正谈到投机处,双方都在爽朗地大笑,并且毫不掩饰良好的心情,即便这样,梁立宪还是立刻站了起来,那位日本商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梁立宪说:“爸爸?”

    梁公元说:“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梁立宪说:“能不能稍等一会儿?”

    梁公元说:“只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梁立宪说:“我这里正有客人。”

    梁公元说:“他可以在一边等一会儿。我是主人,我该享有在自己的土地上优先说话的权利。”

    日方带有自己的翻译,立刻将父子双方的对话小声地翻给日本客商,后者脸上就有了一种好奇的神情,矜持地把目光停在梁公元脸上。

    梁公元看也不看日本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

    梁立宪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并不坐下,停了一会儿,声音安静地说:“好吧,我听着呢。”

    梁公元说:“你买休干所地的事,是不是已经定下了?”

    梁立宪说:“已经定下了,明天就正式签合同。”

    梁公元说:“不买不行吗?”

    梁立宪说:“兵家必争之地,我不伸手,别人也会涉足的。”

    梁公元说:“因为它能替你赚钱?”

    梁立宪说:“不光如此,但这一条是主要的。”

    梁公元说:“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在喘气。”

    梁立宪说:“善后方案十分周全,每一条我都做了反复核定和修正,公平地说,我所提供的条件比目前的条件要好得多。”

    梁公元说:“但是你毕竟在撵走我们,支使我们,剥夺我们。”

    梁立宪说:“和战争一样,经济发展也会有无辜的牺牲者。”

    梁公元说:“我们是那些无辜的牺牲者吧?”

    梁立宪说:“我没这么说。”

    梁公元说:“那倒没什么,死是客观规律,谁都跑不掉的,只是你不该充当埋葬我们的人中间的一个。”

    梁立宪说:“没有这么严重。”

    梁公元说:“事实上,你比别人更容易接近我们的心脏。”

    停了好一会儿,梁立宪才说:“爸。”

    梁公元看着儿子,他看了一会儿。梁立宪也看着父亲。他们都站在那里,彼此默默对视着。那个时候,已经坐回到自己位子上的日本客商在一边观察着两个男人,他感到他坐在那里相反比站着的他们累。他想那个中国父亲该是年近八十的人了吧。他想他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既然他已经闯进来了,并且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完全可以坐下来的呀。

    但是突然地,梁公元转过身去,迈着他职业军人的步子走掉了。他撞倒了好几把椅子,但是他并不理会这一点,径直地走出门去。

    梁立宪站在那里没动。他没有去送父亲,也没有答理坐在那里的日本客人。有好一会儿时间里,宽大气派的会客室里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几天之后,梁立宪接到母亲打来的一个电话。梁立宪那时已经拿到了土地征用合同书,正在筹备招商活动。梁立宪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秦小兵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家里一切都很好,什么事都没有出,要是非得出点什么事,那就是家里喂的那只波斯猫“鸳鸯”,一胎生了四只小猫崽,个个“可爱得要死”。不过,秦小兵在电话里说:“你爸爸的生日,你怎么给忘了?你就是再忙也应该回来看看呀。”

    梁立宪一想,真的呢,真的让自己给忘了呢,父亲的生日是昨天,他忙得怎么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梁立宪那一刻很惭愧,他惭愧得有点脸红了。梁立宪放下电话以后,把办公桌上的一大堆材料往边上毫不客气地一推,起身就往办公室外走,副手过来请示工作,秘书通知说那个客人在会客室里等着了,他把他们统统推开,他说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让他们等着好了。他就那么在部下的瞠目结舌中跳上了他那辆漂亮的城市猎人疾驶而去。

    梁立宪开着他的那辆城市猎人划城而过。城市这几年的变化大极了,你把它叫做日新月异也不是不可以,你甚至可以说这是换了人间。驾驶着城市猎人这样的车,行驶在新鲜扑面的城市街道上,那是可以有一种强烈的城市主人的优越感的。但是梁立宪这个时候却丝毫没有那种优越感。梁立宪这个时候有点心不在焉。他平稳地驾驶着他的城市猎人,让它汇入城市血液似的车流之中,在节奏变幻的三色灯的指挥下亦步亦趋。他的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让所有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都感到吃惊,同时又有一种失去了什么珍贵之物的隐隐遗憾。梁立宪并不知道那些交通警察在想些什么,老实说,他也不关心他们在想些什么,梁立宪有自己挥之不去的念头。梁立宪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父亲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梁立宪在开着他的城市猎人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脑子里有过了许多的设想,所有的设想都像一些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了,成为广阔宇宙之中的一部分背景,唯独只有一个念头停留在那里,长久地不肯散去。梁立宪知道肯定是这样的,父亲他肯定是在他的菜园子里的,除了这里,父亲他不可能在任何地方。梁立宪甚至能够想象,在蛋黄色的朝霞之中,父亲是怎样扛着他那件横空出世的冷兵器走进那片新秧蜷蜷的菜地,一路碰落掉无数被染成翠绿色的露珠儿;父亲他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他的脸膛上挂着欣喜的汗粒儿,他冲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一使劲,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锄头……

    梁立宪融汇在车流之中。他在汽车的尾气中这么想着。他为自己心驰神往的念头深深地感动着,以至于眼圈都红了。他就这么放任着自己的念头,安静地把握着城市猎人的方向盘,驶上了通往北湖的林荫大道。

    梁立宪这一回直接把车开到了家门口停下来。他连车门都没有锁就走进了院子。他在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看见。菜地还在那里,露珠儿还在那里,阳光还在那里,但是父亲却不在。它们的主人不在。梁立宪有一刻愣在那里了。他觉得这不可思议。他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搞错了。但是没有搞错,院子里确实什么人也没有。梁立宪后来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梁立宪听出这是父亲的声音,只有他才能笑出这种轰轰烈烈的效果来。梁立宪自己也不由地笑了。梁立宪想这就对了,这就找到答案了。梁立宪这么想着,穿过阳光炽热、菜花芬芳的院子,推开门走进家去。

    梁公元和秦小兵都在客厅里坐着,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梁立宪是被当做梁家的成员介绍给那位客人的。梁立宪有好长时间没能弄明白,这位身份为省歌舞团艺术指导的客人能和他的父母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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