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岛-信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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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麻烦了,”族长说,“余叶渡怕你做手脚,特别在红缎子的头上画了一个小圆圈,又托前几天回乡的余木典告诉叶渡嫂。叶渡嫂昨天晚上细细查看了,没有小圆圈,那就是,红缎子被人剪掉了一幅,那会是谁呢?”

    原来是这样!

    信客立即回过神来,说:“你看我都忘了这件小事。前天过绍兴,得知我那干女儿要结婚,匆忙间临时买了些礼物,看着太素,就剪了一条红缎带子下来捆扎,图个喜气。那带子很窄,只有像大拇指那么宽的一条,没想到剪到了小圆圈。”

    族长说:“你说剪得很窄,何以为证?小圆圈没了,这货品就残了。”

    这一下,信客完全被打蒙了。

    他闭起了眼睛,首先想起的是余叶渡和余木典。

    他们与自己,不是一直“情同手足”吗?那个小圆圈,就让一切都变假了。

    这假,假得痛彻心肺。

    余叶渡,你画下那个小圆圈,只防我一个人,因为你清楚,这匹红缎不会再经别人的手。更让我伤心的是,你如果防我剪得多,完全可以几尺几寸地量清楚。只在头上画个小圆圈,就是为了防我。我把你当作兄弟,才在应急时动了一下剪刀,回到上海还会当一件可笑的小事告诉你,你却闹成现在这样!

    这就要扯到余木典了。说起来,你和我的关系更密切,怎么成了一个暗送密报的人,对着我下手?本来你作为中间人,是可以让小事回到小事的,现在闹大了,你又躲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你还在村里,并没有回上海,为什么不出来说一句话?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朋友?

    但是,窗外的村人一定反着看,只认定信客用剪子剪坏了手足之情。他们都在称赞叶渡聪明,揭穿了信客的手脚。

    他们和大多数中国民众一样,历来相信,谁被“揭发”了,谁就有罪。他们本能地站在揭发者一边,让对方在顷刻之间走投无路,成为过街老鼠。

    在刚才族长问话的时候,村长一直没开口,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信客。现在,他把木凳子朝前移了移,对信客说:“今天上午听说这事后,村人聚集在晒谷场边议了议。大家觉得,既然有了一件事,一定还有两件事,三件事。他们问,去年夏天你说在上虞被强盗抢劫,三件行李丢失,是真的吗?前年冬天你说在新浦木船翻沉,一个包袱漂走,也是真的吗?还有……”

    信客打断了村长,问:“这些,都是大家凑出来的疑问?”

    “对。”村长说。

    “每件事,我以前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当时还有证人,大家不是都相信了吗?”信客扫视了一下周围。

    “到今天,全变了,没有一个人相信。”村长说。

    信客摇了摇头,但又很快不摇了,也不再吭声。

    这时,族长站起身来,把信客拉到一个角落,压低声音说:“还有私下向我递话的呢,听起来更不好听。”

    “什么?”信客问。

    “我这么大年纪也不忌讳了。说你虽然单身,却处处投情,与很多女人走得太近。绍兴那个赖不掉了吧?就是本村,你也有不少想头,像月桥嫂、鱼素嫂、满城嫂……”

    “族长!”信客愤怒地喝断,“你老人家可以糟践我,却不能糟践这些女人!这个村,很干净!”

    村长站到了族长前面,对信客说:“别争了,你把昨天带来的货品先分一下,完了就赶快回上海吧。”

    “回上海?”信客想,“余木典今天还在村里,他回上海后会把红缎子的事情到处讲,余叶渡成了受害者。我,难道要向上海的同乡一个个解释?解释了,大家能相信我吗?不相信了,我还能做信客吗?”

    他对村长说:“让大家都进来取东西吧,我分发。上海,我不回去了。”

    5

    这天晚上,信客没吃晚饭,一个人在木板床上坐着。

    犹如五雷轰顶,他的世界突然崩溃了。

    很长时间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是浑身发冷,微微颤抖。朋友散了,村人走了,而且永远叫不回来。

    晕眩颠倒间,他渐渐有点苏醒,开始梳理事情。

    起点很小,就是那把剪子,那条窄窄的红缎带。为什么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绍兴的婚礼太急,又把余叶渡当作了兄弟。

    但这个起点确实有错,不管是不是兄弟,不能忘了自己是信客。信客有信客的规矩,逾越一步就不可弥补。

    想到这里他拿起木桌上的那把剪子,咬牙向左手戳去。流血了,他看着。流得有点多,他起身找块手帕扎了一下。自己的错就在这一点,小得不能再小。其他错处,都不在自己。既然流过了血,就不再自责。

    他回想着刚才族长和村长的话,好像一切都“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过去的所有行程,全都有了疑点。

    最让人感到恶心的,是族长说自己与那么多女人有染。这肯定是叶渡嫂搬的口舌,她昨天晚上刚刚说过。

    叶渡嫂对族长说了,当然更会对余叶渡说。余叶渡和余木典有暗约,余木典也会听到,也会传播。但是,这样的事情,谁能撇清?自己不能撇清,那些女人也不能撇清。

    撇不清就是事实,撇不清就是罪证,这是乡人的定见。

    一群固守空房的女子,一个随时可以登门的男子,当然是谣言的腌缸。况且,每次送货,总有一些东西不能给别人看到,总有一些小话不能给别人听到。窗一闭,门一关,没有荤传才怪呢,解释得清才怪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来。如果断定我与那么多女人有染,而她们的丈夫都在外谋生,听到了传闻会是多么愤恨!妻子一次次含泪自辩,丈夫一次次粗声诅咒,每一个家庭都蒙上了阴影!

    信客颓然坐下,变得像一截木头。

    转眼间,自己已经去不了上海,也留不了村里。几个站不住的谣言,已经使自己无处可站。

    6

    乌鸦叫起来了,先是一只,接着是两只,很快就叫成了一片。信客看了一眼竹窗,月光倒是很亮。

    从傍晚醒来时看一眼竹窗,到现在再看一眼,中间也就隔了三袋烟的工夫吧,一个人全毁了。毁得身败名裂,毁得片甲不留,毁得灰飞烟灭。

    毁一个棚、毁一个笼、毁一个缸,都没有那么快。毁棚、毁笼、毁缸还需要一锤锤敲,一点点拆,毁人不用那么麻烦,几张嘴一递送,就完成了。

    人对人的清除之力,实在不可思议。

    但信客不甘。我是一里里路走下来的,我是一个个包背出来的,我是千百句叮嘱、千百遍笑容、千百番安慰慢慢煨出来的。毁了我,没有理由,更没人替代。

    没人替代,这可是大事。没了我,那些外出的丈夫怎么办?那些守家的妻子怎么办?

    毁我的人其实毁了自己,但他们不会这么想。看起来一点也不奸诈的老乡,毁弃他们离不开的恩人,反而有一种特别的痛快。等到无法弥补了,他们只抱怨不便,却不会后悔。

    但是,我要为他们想。

    想来想去,一定要找一个豁口,让他们开始冷静,开始细想,然后,有可能慢慢地回心转意。那么,这个豁口在哪里呢?

    唯一的办法,是到绍兴,把那条扎礼物的红缎带找回来,让大家看一看,到底有多宽。

    这晚他没怎么睡,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怎么亮,他就轻轻地推开门,出发向西,去绍兴。他怕村里人看见,以为他是“畏罪潜逃”,因此要抢在家家户户开门前蹑手蹑脚地离开。但他又知道,那些窗户里一定有一些早起的老人看到了他。那么,蹑手蹑脚的样子又会大大印证他的邪恶。信客觉得,他已经不能有任何动作了,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是错。那么,他必须赶快扑向绍兴,找到那条红缎带,那条有可能为自己洗冤的红缎带,那条比生命还重要的红缎带。

    如果按照正常速度行走,到绍兴要两天,中间在上虞宿夜。但今天信客不能宿夜,他必须当天赶到。于是,他疯狂地走,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看他。但在他眼里,今天所有的路人都不怀好意,因此他要走得更快。走出这个老头奇怪的眼神,走出这个女人奇怪的回头,走出这个青年奇怪的笑容。一路都是芒刺,一路都是荆棘,他只是咬牙快步,不在一处停留。

    终于,在早已掌灯的夜间,他走到了。他来到一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前,伸手拍打。先轻拍,再重拍,拍了好久,直到邻居一位老太太出来说:“这家没人。”

    “没人?”信客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老太太,我前几天刚来过,热闹得很。

    老太太说:“女儿一出嫁,那娘就到杭州照顾老公去了。”

    信客颓然点头,老太太就关门进屋了。信客再看这扇刚才拍打了很久的黑漆木门。婚庆的剪纸和喜联,还贴着,都是大红色。他,只是参与了这大红色,参与了一点点,却把手粘脏了。

    照理,他应该打听他干女儿夫家的地址,找过去。依稀记得,干女儿夫家是绍兴城内的殷实大户。我如果找到了,该说什么,做什么?

    我只能对干女儿说,前几天送的礼物还在不在,有没有拆开?

    这一来,干女儿和她的丈夫,也许还有夫家上下,都会非常惊奇:怎么,你要把结婚的礼物要回?这在绍兴,可是一种极不吉利的诅咒。

    “不,不。”信客当然会立即解释,“我只要那条扎礼物的红缎带!”

    这就更让干女儿惊讶了。在绍兴,收了别人送的礼物却原封不动地捆扎在那里,连整理也没有整理,那就等于没有接受。干女儿也许会非常难过地看着他说:“干爹,你不能这样来测试我吧?”话没说完,已经泪流满面。夫家见到这种情状,一定会把信客拉到一边,把他看成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把他支走。

    ——这一切,信客在路上居然都没有想到。一急一气,人的头脑就会发木。现在想到了还来得及,只到了这扇紧闭了的黑漆木门前面,只惊动了一位邻居老太太,没有到干女儿的夫家去。总算还好。

    信客一下子蹲坐在黑漆木门前的路沿砖块上,已经站不起来。人累,心更累,他整个儿虚脱了。

    到了后半夜,他能站起来了,摸着街墙找了一家以前住过的小客栈。客栈老板见到这位熟悉的信客居然变得那么虚弱、萎黄、失神,大吃一惊。

    在小客栈住了两天,体力略有恢复,他又上路回村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件事。自己肯定没有资格做信客了,那让谁接呢?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住在村北的外来户宋家的儿子,好像叫宋达吧。在上海见过,还是自己把他送到轮船码头回乡的。小伙子二十出头,人不错,也有文化,在上海没找到工作,想回家务农。

    信客回村后,摸到村北宋家,果然,宋达在。

    宋达满眼同情地捧住了信客的手。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全部听说。

    信客说:“不用同情我,我也不会向你解释。但这些村子不能没有信客,你来接!”

    信客要宋达到自己家里去坐一会儿,好好谈谈。天下的受屈人都无法自辩,但当他们放弃自辩后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没几句话,宋达已经跟在信客后面了,踩着高一脚、低一脚的泥路,来到那间小屋。

    7

    信客对宋达说的,还是那句老话:“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两头都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对方。”停顿了一下,他说:“总得有人帮他们跑跑腿,尽管两头不讨好。”

    宋达没有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听着。

    此后整整两天,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宋达,附近几个乡村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上海、杭州、宁波、绍兴、苏州、南京这些城市的街道时,信客显得十分艰难,他只得拿出纸来,画出一张张简单地图,再把乡人的落脚处一一标出。

    宋达从小在外读书,对附近乡村外出谋生的人很陌生。信客不厌其烦,说出一个个人的大名、小名、绰号、年龄、长相、肤色、高矮。

    顺便,把各人的脾气和习惯也都作了介绍:

    “这个人让你带一包东西,就像带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要唠唠叨叨说上一个时辰,你逃也逃不掉。说少了,他不放心。说完了,刚走,他又会大声把你叫回去。”

    “这个人的脾气刮辣松脆,塞给你一个包裹,三句话就了结。你再想问一句,他已转身走了。”

    “这个人最小气,叫你送东西,他又称重量,又算距离,精细得像一个账房先生。但你不要讨厌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不拖欠脚头费的,就是他。”

    “这个人有点刁。请你送一次东西,他要捎带上沿途各地的很多亲戚朋友,一件件小零碎,他都不算在脚头费里了。帮他走一次,等于帮人家走三次。但他倒也是个热心人,乡人有了七灾八难,找他,一定管用。”

    ……

    把这一切都说完了,信客又告诉宋达,沿途可住哪几家小旅店,旅店里哪个茶房比较仗义。还有各处吃食,哪一个摊子的大饼最厚实,哪一家小店可以光买米饭不买菜。

    信客在说一路食宿的时候,表情最为丰富。一些点心让他赞不绝口,一些伙计让他笑逐颜开,又不时轻轻加一句:“这个掌柜是女的,那才叫漂亮。”说的时候,眼中有一种特别的光彩。

    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所有艰辛和美丽的旅程,就此了结。

    这两天,宋达很少说话。他一直没有表明,自己是不是答应接班。信客也不想让他开口,怕他拒绝。

    因此,信客故意用滔滔不绝,来堵宋达的口。

    最后,他站起身来对宋达说:“你的名字好,宋达,就是把一切都送到。”

    宋达说:“回去要好好想一想。如果接手,我会接济你的生活。”

    “不用,”信客说,“我到上岙看守墓地。原来的看守走了,我补上。报酬也不错,你不用担心。我也走累了,正好由大动归大静。上岙墓地,在南边深山里。今后,信客不再是我,而是你。我就叫老信客吧。”

    8

    看墓地,其实是防止盗墓。

    盗墓,当然只盗有钱人家的墓。但是,方圆几十里地的几十个乡村间,有钱人家不多,只有二十来家。这二十来家的祖坟,都曾先后被盗挖。这在中国的宗亲观念看来,是撼天动地的大事,因此家家都忙着重修坟墓,重雇看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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