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原谅我-坐怀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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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翠芝所有疯狂的举动,其实都只是想要吓唬一下喜桥而已,过去她就经常用自杀来威胁喜桥的父亲,屡试不爽,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早就熟稔于心,连排练也不用。以前小镇里吵架,多少都有几个人劝阻,所以不管多么出格,皆死不了,即便是喝了农药,最后也不过是被送到医院里,灌一通肥皂水。唐翠芝知道死神不会那么“幸运”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生活那么漫长无聊,不用这种办法制造点轰动效应,呆在这小镇子里就太寂寞了。

    但是唐翠芝现在发现,这招对喜桥已经没有多少杀伤性了。她想象中的情节应该是喜桥扑过来,用力拽住她的后领,让她没法动弹,她也就找个台阶,顺理成章地离开窗台,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可是喜桥没有,她甚至还将手滑到了唐翠芝的腰部,大有想要推她下楼的趋势。这让唐翠芝吓出了一身冷汗,也立刻恢复了理智。她一下子将喜桥撞开,差点让喜桥跌倒在地上。唐翠芝抓起包,打开门就要出去,她想,如果喜桥拉她呢,她就赢了,如果不拉她,她就只好找个小旅馆过一夜,然后给金小贝打电话,让他和自己一起对付喜桥。

    喜桥知道唐翠芝拗起来,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她不想再跟唐翠芝起冲突,又不能让她真的冲出家门流落大街,所以喜桥只好抢先一步冲出家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上,顺手上了锁,当然,是在外面锁上。而她自己,除了衣服里的手机,没有带任何东西。她本打算在门口待一会,就开门进去的。可是她侧耳倾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唐翠芝的哭声竟像关不掉的自来水,哗啦啦地一直不肯停歇。她只好作罢,想了想,下楼溜达到小区门口,将手机翻了一遍,有点犹豫地拨通了柳欢喜的电话。

    好在柳欢喜没有睡觉,喜桥不怎么确定地问他是否想出来吃点宵夜,柳欢喜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

    喜桥挣扎着,到底还是嗫嚅着撒了谎:“我……我将钥匙忘在办公室了,所以今晚回不了家,反正明天是周末,我们去看通宵电影,或者……”

    柳欢喜直接打断了她,“要不你上我这里来吧,我刚下载了几部电影,正好你也没有来过我家,算是串门吧。”

    喜桥心里浮起一丝感激,在偌大的城市里,能有一个地方,让人在丢了钥匙时,还能去安稳地住上一宿,大约这就叫幸福吧?平时柳欢喜温吞得像杯白开水,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如此说来,唐翠芝这次来,倒是成了一次对柳欢喜的考验,也算是一桩好事,这么一想,先前想要杀了唐翠芝的那股愤怒也就渐渐舒缓下来。

    喜桥之所以不想打扰江中鱼,是因为最近江中鱼想要重新装修旅馆,多次提出向喜桥借钱,喜桥怕自己在他的怀抱里一时头脑发昏,就将这些年辛苦攒的钱借给了他。江中鱼之前就向喜桥借过一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有还。喜桥也不好意思催促,一万块虽不多,但是让喜桥觉得江中鱼这个人不怎么靠谱。

    江中鱼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结婚,之前跟一个有钱的女人谈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恋爱,最后无疾而终,有钱女人大约觉得养江中鱼太累,最后提出分手。临走留给江中鱼一笔爱情捐赠,就是现在的这个旅馆。江中鱼喜欢吹嘘此事,且不以吃软饭为耻,他觉得只有能力超群的男人才有软饭可吃,有女人可傍。

    他也向喜桥灌输过这个奇怪的理论,无奈喜桥不是有钱人,她只是自己攒钱过小日子的平凡女人,况且金小贝和唐翠芝都等着她拿钱回去呢。可是喜桥心软,经不住别人一哭二闹,她从小就被唐翠芝这样折磨,根本硬不起心肠来。所以她特别怕自己一睡到江中鱼的床上,就什么都不顾,将自己存折上的钱,全部拱手送给江中鱼。

    喜桥不想养一个男人,不管他多么有才华,她养着金小贝和唐翠芝就已经够累心的了。她也不希望被人包养,过无忧无虑但也或许没有多少尊严的二奶生活。她只希望能有个男人,疼爱她,能帮她分担一些烦恼。如果能够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她也是愿意给他花钱的,她是那种人家给她一分好,她就要回报两分好的女人,所以如果真的有个有钱人娶她,她反而会逃走。好在,现在遇到了一个看似还靠谱的柳欢喜,能不能结婚谁也不知道,但至少在此刻看来,他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当喜桥打车到他的楼下,正犹豫怎么给柳欢喜说让他下来付打车费的时候,柳欢喜早已经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等着她了,看见出租车来,他立刻打开了车门,将钱递了过去。

    柳欢喜租住的小区,比喜桥的差了一截。这让喜桥窥出他是一个节俭过日子的人,至少不是那样乐于享受的人。换句话说,柳欢喜是实惠的早点铺,而不是奢侈的鲍鱼馆,他可以饱腹,可以暖胃,但不提供所谓的体面的小资生活。喜桥还因此小心眼地想,柳欢喜之所以不想和喜桥去看通宵电影,是不是觉得花钱不合算?不过当她穿越黑黢黢的楼间小道,推门看到柳欢喜小小的房间里,桌子上摆满了切成一瓣一瓣的西瓜、葡萄、苹果,还有女人爱吃的坚果、奶糖,喜桥立刻觉得自己实在是心理阴暗。

    喜桥借去洗手间的机会,偷偷将手机调成了震动。唐翠芝倒是没有打电话来,想必她早就轻松地洗刷完毕,洗了热水澡,早早躺下了吧。喜桥了解唐翠芝,有一次跟她吵完架,喜桥赌气回了卧室。唐翠芝则边抹泪边在客厅里吃起了苹果,听见喜桥出来,赶紧将半个苹果扔进了垃圾桶,又抹泪擦涕地哭起来。

    喜桥经不住熬夜,看了一部喜剧片之后就哈欠连天了。好在柳欢喜租的是两室一小厅的房子,虽然另外一个房间被房东给锁起来了,但柳欢喜用了一个细铁丝轻松地撬开了锁,将女房东的铺盖卷打开来,又拿来干净的床单和被罩,而后憨厚一笑:“今天就委屈你住在这里了,我床上太乱,沙发又窄小,好在女房东讲卫生,给你留了一个床铺,否则,我得去撬宾馆的门了。”

    柳欢喜还懂得幽默,这让喜桥忍不住一喜。不知为何,喜桥忽然想念起唐翠芝做的葱花饼,唐翠芝会做饭,她也就这点好。这会喜桥想起葱花饼,主要是因为她觉得柳欢喜就是唐翠芝做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葱花饼,有浓郁的家常味,吃下去觉得世界是稳妥的,没有风雨的,虽然不至于小康,但是却能有温饱人家的知足与安乐。

    喜桥在柳欢喜家住了一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倒让喜桥对柳欢喜生出不知是喜还是叹的矛盾感。事实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美国的爱情片时,喜桥还真希望随着情节的发展,两个人之间也发生点什么,至少,柳欢喜应该将她揽到怀里吧,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人,说不上特别漂亮,至少还是有一些风情的,否则,像江中鱼那样要求品味生活的男人,怎么会看得上他。可是,电视里男人女人牵手了,接吻了,也上床了,柳欢喜却始终规矩地坐在喜桥的旁边,规矩地剥着瓜子,又将剥好的瓜子放到一个小碟里,让喜桥吃。那瓜子是咸的,还带着柳欢喜的体温,可是喜桥却吃得无滋无味。她竟有一种被冷落的孤独感,好像此刻她应该躺在柳欢喜的身边,而不是跟他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听着彼此的呼吸,安静又有些尴尬地看着电脑上男女热辣地亲吻。

    喜桥忽然有些丧气,如果跟一个没有情趣的男人结婚,过一辈子,即便是彼此忠贞,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起单位四十五岁的同事陆枚,回到家和老公几乎没有文化或者志趣上的交流,一个对着电脑炒股,一个对着电视看肥皂剧,然后一前一后分床睡去,而孩子也独占一室做作业,家里静得跟考场似的,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喜桥听陆枚这样讲述完婚姻生活,觉得特别恐怖,她甚至想,宁肯跟江中鱼这样两地分居,做周末夫妻,也不愿意和一个志趣不投的人天天守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话可说。至少,她还可以和江中鱼聊聊音乐,说说时尚,或者谈谈文学。

    可是她和柳欢喜能说什么呢?一个晚上,除了看喜剧片时的笑声,和柳欢喜让喜桥吃西瓜和水果的客套声,她没有听到柳欢喜谈点别的什么话题。哪怕是对这个电影发表点看法,进而延展一下聊点日剧韩剧美剧什么的也行啊。可是,没有。

    所以喜桥的哈欠连天,除了困,更重要的是她觉得无聊。她也不想让柳欢喜老是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或者剥瓜子剥得手都红了,还是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他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喜桥一说要去睡觉,柳欢喜却很神奇地恢复了欢天喜地的劲儿,还幽默地说出要撬宾馆门。他这样一幽默,喜桥也跟着灵动起来,快要将卧室门关上的时候,喜桥大着胆子,忽然来了一句:“你们柳祖上都是好男人,比如那个柳下惠,不过好歹你还有卧室让我住,否则你只能用怀抱来为我取暖了。”

    说完了这句,连喜桥都愣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用柳下惠的例子来嘲讽不近女色的柳欢喜。而柳欢喜却是早就料到了她这话似的笑了起来。喜桥看着他笑,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要说什么,是替自己辩解呢?还是大着胆子亲喜桥一下呢?或者干脆也回敬喜桥一句同样的讽刺?等柳欢喜笑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有些担心。”

    喜桥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接过去,“你担心什么呢?担心我赖上你,还是骗了你钱财,就立刻走人?”

    柳欢喜很老实地摇摇头,“都不是。”

    喜桥急性子,“那到底你的担心是什么?”

    柳欢喜又仔细想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我担心,你不肯嫁给我。”

    喜桥一下子放下心来,柳欢喜温吞了这么久,原来是担心喜桥不嫁给她,所以才不肯跟她亲密,想着可以给她一个“完身”。这世道还有柳欢喜这样负责任的男人,这是喜桥没有想到的。

    弄明白了原因,喜桥心里一阵温柔,在柳欢喜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俏皮地朝客厅里一指,骗他道:“看,那里有一个老鼠!”柳欢喜的脸一侧过去,喜桥就“啪”的将一个吻贴在了柳欢喜的右脸颊上,不等柳欢喜说话,她就迅速关了门,并隔门说了一句:“欢喜,晚安。”

    第二天喜桥起床时已经接近中午,手机上依然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她心里有些惊慌,想着唐翠芝会不会真的跳了楼,即便不跳楼,家里没吃的,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会不会气得将锅碗瓢盆摔得满地都是?她家隔壁可是一对神经衰弱的老人,打扰了人家,会不会过来投诉?

    喜桥越想越怕,尽管昨晚气到想要杀了唐翠芝,但等理智恢复过来,她还是想息事宁人,她想起读高中时她回家晚了,总是战战兢兢,脑子里满是唐翠芝因为言语飞快而夸张变形的脸,那脸一忽儿变长,一忽儿变短,一忽儿变胖,一忽儿变瘦,犹如小孩子手里玩的橡皮泥,喜桥害怕唐翠芝血盆大口一张,将自己一口吃掉。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不回家,不敢躲在同学家里,否则,她非得做噩梦不可。

    奇怪的是,昨晚喜桥没有做噩梦,大约是因为柳欢喜住在隔壁的缘故。起床后推开门,喜桥竟有一些恍惚,小小的客厅里安静有序,四周弥漫着小米粥的芳香。一小碟咸菜在透明的碟子里,还有一枚茶叶蛋和两根色泽鲜亮的油条。她循声望去,见桌子后面单人用的小电饭煲里,粥已经等不及似的咕嘟咕嘟顶着锅盖。喜桥想,这是家吗?虽然唐翠芝凶神恶煞,但是每年她寒暑假回家,早晨起来都是这一番景象。只是唐翠芝那邀功似的吼叫声,换成了柳欢喜的温和男中音,“喜桥,起来了?”

    喜桥用手代替梳子,抓了几下乱蓬蓬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周末都起这么早吗?”

    柳欢喜也有些拘谨,所以脑子也没转弯,就直接开了口,“也不是。”

    这句话倒是让喜桥红了脸,她想男人们周末肯定都是要睡懒觉的,这点毫无置疑,所以柳欢喜今天起床,当然是为了给她准备一顿早饭的。

    但这饭喜桥吃得一点都不香,因为她脑子里满是唐翠芝开冰箱找食物却不得的暴怒容颜。柳欢喜也看出来了,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喜桥愣了一下,随即顺水推舟,“啊,是有点事,单位里的,也不重要,不过还得赶着回去处理。”

    柳欢喜竟没有忘了昨天那茬,“那你钥匙呢,去单位拿吗?”

    喜桥红了脸,“啊,对,去单位拿。”

    喜桥其实是很擅长撒谎的,可是不知为何,在柳欢喜这里,却突然卡了壳。她忘了今天是周末,那么办公室肯定没有同事,没有同事,她的一串钥匙怎么拿得出来?

    但是她也没有心思继续编下去了,只能埋头继续喝粥。她其实真想跟柳欢喜谈论一下唐翠芝,如果两个人能够结婚,那么,唐翠芝就升级为柳欢喜的岳母,就唐翠芝那嫁女如同将自己一起嫁掉的投入劲,她肯定会一屁股住进他们的婚房里。如此想来,趁早对柳欢喜坦白她有这样一个难缠的老妈,或许会减少一些日后的矛盾,至少让他心里有个准备,接受她的同时,也得接受这个因为没有老伴而时时会通过惹是生非来消解无聊的老妈。

    可话到嘴边喜桥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这样的唐翠芝,会不会将柳欢喜给吓走,就跟有钱老板们卷了钱“跑路”一样。不同的是,柳欢喜卷走的是喜桥盼嫁的心。喜桥的确是盼着将自己快一点嫁掉,哪怕自此再也不和江中鱼联系。仔细想想,其实江中鱼算什么呢?他给她的只是精神上的一些慰藉,而且这样的慰藉,也不是全部,因为大部分的喜桥是活在尘世中的,而不是诗词歌赋或者空幻的想象中。她当初看上江中鱼,就是热爱幻想的那部分自己,被他给迷住了,甚至仅仅是因为江中鱼这个奇怪的名字,她神经兮兮地通过活动方的人员名录找到了他,并主动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然后才有了后面的身体和精神的纠缠。

    喜桥的盼嫁,当然不是因为年龄,二十七岁,在喜桥看来,并不是太老。主要是她实在不想跟唐翠芝继续这样“纠缠”在一块了,她希望有了自己的家,找个理由将公婆接过来,至少可以让唐翠芝少一些这样奔跑过来见她的心。这样一想,喜桥还是打算先不给柳欢喜透露唐翠芝的个性为好,否则,因为情感还不够稳定,他怕是真的一撒手,就离去了。

    吃完了早饭,喜桥就急忙跟柳欢喜告别。柳欢喜送她到楼下,打了车,然后挥手说再见。喜桥看一眼渐渐远去的柳欢喜,叹一口气,又忽然想起自己一分钱都没有,正着急着,一摸兜,竟然发现外面的小薄衫口袋里竟有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喜桥鼻子一酸。这样的细心,江中鱼从来没有过,倒是他常常不知是粗心,还是吃软饭吃习惯了,在外打车,或者吃饭,都是喜桥来结账。而且,喜桥这样做的时候,江中鱼永远都理直气壮,喜桥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的,但想起他说的那些诸如李安等吃软饭的名人,又慢慢说服自己,原谅了他。

    喜桥赶到家的时候,大门依然紧闭着。喜桥不敢敲门,怕唐翠芝从沙发上杀猪般地嚎叫着冲出来。

    喜桥从未将唐翠芝当成母亲看待,因为她根本没有成熟过,唐翠芝自己也拒绝成为母亲,尽管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她们是姐妹吗?当然也不是,她们从没有心心相通过。她们是一对从不肯妥协的敌人,或许,死亡也不能将她们彼此分开。喜桥还想起《笑林广记》里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在老婆死后,偶尔对着她的画像抱怨几句,忽然一阵风来,动了一下他的衣襟,他即刻吓得对着老婆画像求饶承诺再也不敢。喜桥有点刻薄地想,即便是唐翠芝死了,她心里的惧怕也不会少上一丝一毫,唐翠芝的魂魄必定会到她的梦里夜夜缠绕。

    钥匙在锁芯里转动的时候,喜桥觉得它像一把刀子在她的心里搅动着,那咔哒咔哒的响声,竟然让她肌肉疼痛起来。喜桥记得读书时,每次考试她都会肌肉疼痛,而且尿频,高考的时候,她差一点就尿了裤子。唐翠芝骂她没出息,这点小事都经不起,又指桑骂槐,将金家的祖宗八辈都骂了一遍,不外乎是说她们唐家人有谋略、有勇气、能做大事等等。其实,算上唐翠芝在内,唐家的人,除了一个在市里新华书店工作的小姨,基本没有什么有钱人或者有文化的人。就这一个小姨,还因为瞧不上唐翠芝,从来不与她来往。

    老房子的木制防盗门吱嘎一声打开,房间里安静得让喜桥有些惊慌。那一刻,她倒是希望唐翠芝冲出来,将她劈头盖脸恶骂一通。可是,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依然是昨晚的样子,沙发上有一团揉搓的毛巾,大约是唐翠芝擤鼻涕用的,茶几旁的凉拖左一只右一只地横陈着,带着一股子怨气,喜桥养的栀子花,十几个花骨朵,一个也没有少,吊兰也在晾衣架上静静挂着,几只麻雀在对面窗外的杨树枝干上冲着喜桥叫了几声,这把喜桥给吓了一跳,好像有人在监视她一样。

    所有迹象都表明,唐翠芝已经走了。可是,她是怎么离开的呢?她难道有孙悟空的本事,能穿越门缝?

    正侦探似的推理着,门外有人敲门,喜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以为是唐翠芝回来了,她几乎一步就冲到了门口,开了门,却见居委会老阿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看到喜桥,即刻带着一股子怨气道:“你是金喜桥吧?”

    喜桥点头,不知平日和善的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只见老太太像被唐翠芝附了身似的,喋喋不休地指责起来,“昨天晚上你妈一个劲地哭,把楼下小两口刚生的孩子都给惊醒了。问了才知道是你这不孝顺的闺女把你妈锁在家里,自己出门去了。你就不怕你妈饿死啊?看你这孩子也不像没心没肺的样啊,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喜桥赶紧转换话题,及时制止了她,“哎呀,阿姨,实在抱歉,我是真的粗心,将我妈给锁在家里了,你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

    老太太嘴一撇,“连你妈去哪儿都不知道,这还叫粗心?这简直叫不仁不义!你妈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喜桥尽量温和地说:“阿姨,我是真的着急呢,如果您知道我妈去哪了,告诉我好吗?她一个人在省城人生地不熟,我担心死了。”

    老太太这才清清嗓子,说了重点,“好在你妈在窗户旁边,看到我在晨练,就将钥匙扔了下来,让我给她开了门。你妈眼睛都是红肿的,估计哭了一晚上,你不会连你妈手机号码都不知道吧?赶紧打电话啊,姑娘啊,惹你妈生气没什么好处,这不是哄小孩子,一哄两哄就完事,女人一到更年期,可是会生气半个多月,都想不开,我那时候啊,就是这样,差点伤了身体……”

    喜桥赶紧打断了老太太的“往昔回顾”,“阿姨谢谢您,我现在就找她去!”

    老太太有些怅然,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一肚子还没有说完的话,扶着楼梯,自言自语着,一步一步下了楼。

    喜桥坐回沙发上,战战兢兢地拨了唐翠芝的手机,打了三遍,始终无人接听。她胡乱翻着手机通讯录,看到金小贝的名字,赶紧拨过去。不想,刚一接通,就被挂断了。喜桥心里一惊,继而害怕起来,想必金小贝一定是知道了这事,唐翠芝一定添油加醋地给金小贝哭诉了一通,否则,金小贝是不会挂电话的。

    果然,喜桥发个问号过去,金小贝很快回复过来:你是早就想摆脱掉妈还有我,着急结婚嫁人了吧?!

    喜桥眼前一黑,之前还只有唐翠芝一个人跟她搏斗,如今又添上一个同样尖酸刻薄金小贝,她直接跳河自杀算了!

    喜桥决定采取冷淡策略,静候唐翠芝的回应,反正现在从金小贝口中得知了唐翠芝没有跳河也没有喝药,她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就行了。趁着这两天与唐翠芝停战,喜桥决定去找已经结婚的闺蜜李响逛街消遣。李响是喜桥大学时的同学,两个人都在文学院,因为对文字共同的喜好而成为好友,算是那个时代的文艺女青年。只不过李响很早就放弃了单身文艺女青年的生活,大学毕业不久就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婚姻生活之中,并在次年生下了一个女儿。

    两个人一个忙着谈工作,一个忙着带小孩,所以虽然在一个城市,却两三个月也难得见上一次。李响在接到喜桥的电话后,就豪放地“骂”了她,“你还记得找我啊?我还以为你早就被某个大款给包养成金丝雀了呢,连点声息也没有,你说你守着这如玉身还不嫁入凡间干吗呢?难不成你想出家?读书时班里可就你最文青,对男人一脸不屑一顾,现在知错了吧?男人都奔20岁的小姑娘去了,你这二十七八的就等着三流男人们来找吧!”

    喜桥知道她一向豪爽,也喜欢她这股子坦诚泼辣劲,做事毫不拖泥带水,不像喜桥,犹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否则,不会将婚姻大事拖到现在。所以她也不生气,任李响机关枪似的一阵扫射后,才发表自己的高见,“哎呀,好歹你也是做过文艺女青年的人,怎么就不懂我那点虚荣心呢?还不是为了多吊几个金龟婿,多阅几个美艳男?像你这样有什么好,早早地嫁人生娃,当人媳,做人娘,连个外遇的机会都没了。”

    李响听了哈哈大笑,随后又压低了声音道:“我给你讲一个秘密,我恋爱了,预知真相,请速前来。”

    李响卖了个关子,还真就勾起了喜桥的兴趣,简单收拾一下,想着李响天天做奶妈,肯定精致不到哪儿去,所以喜桥也没有刻意打扮,算是跟李响这家庭主妇拉近一些距离,省得她见了自己心里憋屈难受,嘴上更是无限刻薄。

    到了李响家,一推门进去,先是一只小哈巴狗朝喜桥吼叫了几声,然后一个小女孩一路爬了过来,朝她嫣然一笑,之后又是在厨房忙碌的李响的母亲,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朝喜桥点了点头,又将水果端上来,这才朝虚掩着门的主卧高喊了一声,“李响,客人来了!”

    李响嗓门比她老妈更高,“妈,你先帮我招呼着,我马上就好!”

    老太太不悦,“结婚了也没个结婚的样子,也不知道管管孩子,整天瞎打扮些什么?又没有男人追你了,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地涂脂抹粉?!”

    喜桥一听,心里郁闷了一下,难道李响真有外遇了?她以前来,也不见李响这么带劲地打扮。

    喜桥一边想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孩子玩。李响的女儿名字很有意思,叫“王子”,李响说,将来一定让女儿找个叫“宫主”的男人嫁,这样才配得上她起的这风华绝代的好名字。不知是不是因为唐翠芝的关系,喜桥不喜欢小孩。唐翠芝从小就没怎么抱过她,所以她当初会喜欢上江中鱼,就是太迷恋他的亲吻和拥抱了。他一抱她,她就晕眩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果他用手指爱抚一下她的肌肤,哪怕只是脸蛋和脖颈,她都喘不过气来,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而为了解释这一行为,她只能安慰自己是童年时期没有享受到唐翠芝足够的拥抱有关。

    果然,她一抱小王子,就觉得不习惯,左右都不对劲,好像自己忽然多了一支胳膊一样,倒是小王子在她怀里爬上蹿下,将她的衣服和妆容弄得一团糟。喜桥想把小王子丢到一边不管,可是看看不停忙碌的李响母亲,还有神秘的尚未出场的李响,她只能硬着头皮强行让小王子坐在自己身上,并拿了一本图画书来,教她看图说话。

    可是小王子根本不听喜桥的指挥,她将图画书夺过去,故意扔到一边,继而放肆大哭起来。喜桥忽然被她的哭声弄得烦躁起来,就在她焦头烂额之时,李响终于出现了。李响站在明亮的客厅中央,光彩照人地朝喜桥故作娇羞时,喜桥心想坏了,难道李响真的有外遇了?可是她的老公王浩天,明明是她口中的绩优股,多少女人垂涎欲滴的“成功人士”,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够比他更能入得了李响的法眼?

    喜桥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她们还曾经喜欢过同一个男生,那人是个白面书生,可惜那书生爱上了更诱人的狐狸精,根本不搭理她们俩,倒是利用她们给那狐狸精送过几封信,提过几壶水,追到狐狸精后就立刻将她们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气得李响骂他狼心狗肺,不过后来那狐狸精又甩了书生,算是替她们报了仇。而今李响躲在卧室里打扮,这么长时间才走出来,喜桥就觉得两个人又回到当初争奇斗艳的学生时代。

    李响妆容精致,还故意装纯情小女生,微微启齿一笑说:“看我这件性感又不失高雅的裙子如何?”喜桥当着老太太的面,没有好意思大笑,只用一贯刻薄语言挖苦着说,“衣服是完美无缺,可是这个衣服里的人就……”

    李响也不管小王子就坐在喜桥旁边,丢掉了假装的风情,一屁股坐在喜桥的另一侧,推她一把道:“是不是觉得我生了孩子后真的老了?”

    不等喜桥回答,厨房里的老太太就撇嘴道:“都满脸皱纹了还装嫩,你当自己是十年前啊?不好好监督老公上进,天天在家里学什么美容化妆,连孩子也不操心,你这是当的哪门子妈啊?”

    喜桥朝李响挤眉弄眼,李响则当着她的面就跟老太太抬起了杠,“我说妈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美容不也是对浩天一个督促吗?让他别一升官,就看不上我这黄脸婆了。”

    老太太将脑袋从厨房门里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碗,还嘀嗒嘀嗒落着水,那水打湿了围裙她也不管,一心一意批判李响,“升官怎么了?升官就了不起了?就成了皇帝了?我倒是看看他王浩天有多大本事,不要老婆,孩子总归不会丢下不管吧?!今天看他那骄傲样,我本就不想做饭给他吃的,让他饿着去!”

    喜桥听到这里,就知道刚刚进来时老太太为何脸色不对劲,对她也不怎么热情了,敢情是跟女婿吵上了,或者是李响跟王浩天吵了架,这老太太夹在中间,比两个人都起劲地搅和,搅合得好像自己跟老伴吵了架一般,一定要争个是非对错。

    李响白老太太一眼,又懒洋洋地看一眼沙发上一个人玩得起劲的小王子,无奈地叹一口气,然后将脑袋靠在了喜桥的肩上。喜桥很想伸出手臂用力揽一下她,可是又怕这样的动作,出现在这个吵嚷的家里显得不合时宜,甚至矫情,所以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动不动,任由李响在肩头上眯眼小憩。

    很快老太太就端来一盘水果,放在了玻璃茶几上。因为带着一股子怨气,那盘子落在茶几上时,发出“啪”的一声,好像代替了她对李响表达了未发泄完毕的满腔抗议和委屈。这一声,没有震醒闭眼养神的李响,倒是将喜桥吓了一跳,她忽然觉得,茶几对面这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太,似乎幻化成了唐翠芝,而结婚后的那个自己,则像李响一样,有气无力地躺在自己的左肩上。这样的恍惚,让她也像李响一样,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对这无奈的生活说些什么。

    好在老太太对小王子还是非常宠爱,看得出平时在管孩子上,她和李响根本是两个极端,一个溺爱无边,一个任其发展。从李响出来到现在,她连个玩具都没有给小王子递过,而老太太则在忙完家务后,擦了把手,一改对李响的恶相,甜蜜蜜地伸过双臂来,温柔唤道:“小王子,小宝贝,快,跟姥姥去楼下荡秋千。”小王子果真对老太太更依恋,老太太一呼唤,就立刻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地叫着,“姥姥抱,去飞飞”。

    李响一听小王子要去楼下玩,立刻就乐了,赶紧哄她,“乖,快去楼下抢秋千,要不一会就被别的小朋友抢走了哦。”

    喜桥差点笑出来,但看老太太瞪了李响一眼,还是收了声,等着老太太抱着小王子出了门,她才长舒了口气,畅快道:“原来天下的老妈都一样惹人烦啊!”

    这个话题立即引起了李响的共鸣,她简直是心里有一股滔天怨气,长期找不到人发泄,遇到恰好合适的喜桥,就放肆地任洪水冲破了闸门。

    “喜桥,你不知道,我妈恨不得让王浩天也跟着我们家姓李,前几天我婆婆来,要看一眼孙女,老太太横竖找茬,将人家给轰走了,其实我是真心想让婆婆留下来,让她我妈回老家,无奈她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像你还有个弟弟将来可以一起住,我要是真的赶她回家,那简直是逼她去跳河。她喜欢小王子,纯粹是为了争夺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因为现在家里就小王子地位最高,她这个皇太后就算得罪了浩天和我都不怕,谁让小王子就认她呢?浩天升了官,成了报社主编,那些小女记者们个个费尽心机地想要讨好他,我现在可是内外堪忧。”

    喜桥扑哧笑了,打断她的话题,“那你还搞什么外遇呢?有这样的老公,实在是应该像你们家老太太说的,好好监督着才是!”

    李响一副满不在乎、看开了的模样,“我能监督得过来么?我防得了这个,防不了那个,不如干脆放开,让他轻松,也让我自己有点闲情逸致,约个美少年,谈场小恋爱。”

    喜桥吓了一跳,“你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吧?想当年你可是出了名的忠贞不二呢!”

    李响随手点了一支烟,优雅地吐出一个烟圈来,“不是我变了,是时代变了,现在的小姑娘们,根本就不在乎男人结婚与否,只要看上,就约来恋爱,你说我们这些马上奔三的女人,何苦这么委屈自己?不如找个小男生,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纯情初恋。”

    喜桥摸摸李响的脑袋,确定她没有发烧。李响打下喜桥放在她额头上的手,将一个新的烟圈吐到她的脸上,又摸摸喜桥尖尖的下巴,“唉,不生孩子就是好,看你这狐狸精似的小脸蛋,哪像我,都婴儿肥了,全是在家里憋的,好在还有个班上,否则,连男人是什么样子都快不知道了!”

    喜桥继续追问她,“快告诉我你那个小帅哥是做什么的?你们怎么搞到一块去的?你这是提前奔四了啊,竟然有这癖好,我以为只有四十岁的老女人,才喜欢粉嫩粉嫩的小男生呢!”

    李响瞅瞅门口,确定没有人偷听,这才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哦,是我们公司新招的大学生,九零后,恰好在我手下做事,很听话,很乖巧,又惹人喜欢,改天我带他出来让你看看。”

    而待她正要回话时,金小贝一个电话打过来,竟让她有魂飞魄散的惊惧,她没敢接,而是等那电话响完了,才跟李响又草草聊了几句,起身回了家。

    喜桥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忐忑不安地给金小贝发了一个短信,因为心虚,还故意在语气上稍稍亲密了一下,问他:老弟,有事吗?

    喜桥很少称呼金小贝为弟弟,正像金小贝也很少称呼她为姐姐一样,除非他需要钱,或者有求于她。两个人因为相差七岁,再加上唐翠芝很重男轻女,虽然对金小贝也一样苛刻,可她那种将金小贝的今生今世,全部托付给喜桥打理的“豪放”态度,不管什么人听了,都会下意识地同情喜桥,觉得她这辈子真苦,不止为她一个人活,还得负担着另外两人的生活。金小贝指责喜桥想要甩掉他和唐翠芝,事实上,喜桥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不止一次。在她工作挣钱后,这样的想法也随着唐翠芝对她一次次的“勒索”的而变得频繁起来。

    将短信发出去后,喜桥的心里就像放了一面鼓,左敲一下,右敲一下,可总也打不到那个正点上去。她甚至希望金小贝拿一记重锤,直接将她的心脏击出大坑来,也不想这样没有什么结果地悬着,那根挂在她脖子上的绳子,勒得她快要窒息了,她真怕会永远这样双脚悬空地被金小贝给折磨着,永无宁日。

    在当晚喜桥即将入梦的时候,金小贝终于恶狠狠地发来一句“威胁”:想摆脱我们?你做梦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喜桥知道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化解与唐翠芝危机的方案。可是,让她像小时候那样,站在墙角,厚着脸皮带着哭腔满腹委屈地对唐翠芝说“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吗?已经二十七岁马上要嫁为人妇的她,再也不能忍受这样无尊严的道歉了。

    喜桥胡思乱想了一个小时,最终因为那遗传自唐翠芝的神经性头疼而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昏沉沉的睡了过去。那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唐翠芝朝她嚎啕大哭,疯了一般,拼命地将她往后推,一直推到悬崖边上,就在唐翠芝要杀掉喜桥的那一刻,她奋力挣扎着,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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