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国十八年,旧京五月的天气。阳光虽然抹上一层淡云,风吹到人身上,并不觉得怎样凉。中山公园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药花都开过去了;然而绿树荫中,零碎摆下些千叶石榴的盆景,猩红点点,在绿油油的叶子上正初生出来,分外觉得娇艳。水池子里的荷叶,不过碗口那样大小,约有一二十片,在鱼鳞般的浪纹上飘荡着。水边那些杨柳,拖着丈来长的绿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对拂着。那绿树里有几间红色的屋子,不就是水榭后的“四宜轩”吗?在小山下隔岸望着,真个是一幅工笔图画啊!
这天,我换了一套灰色哔叽的便服,身上轻爽极了。袋里揣了一本袖珍日记本,穿过“四宜轩”,渡过石桥,直上小山来。在那一列土山之间,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内并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这里是僻静之处,没什么人来往,由我慢慢的鉴赏着这一幅工笔的图画。虽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钱上,也不在杨柳楼台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这些外物,鼓动我的情绪。我趁着兴致很好的时候,脑筋里构出一种悲欢离合的幻影来。这些幻影,我不愿它立刻即逝,一想出来之后,马上掏出日记本子,用铅笔草草的录出大意了。这些幻影是什么?不瞒诸位说,就是诸位现在所读的《啼笑因缘》了。当我脑筋里造出这幻影之后,真个像银幕上的电影,一幕一幕,不断的涌出。我也记得很高兴,铅笔瑟瑟有声,只管在日记本子上画着。偶然一抬头,倒几乎打断我的文思。原来小山之上,有几个妙龄女郎,正伏在一块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语。她们的意思,以为这个人发了什么疯,一人躲在这里埋头大写。我心想:流水高山,这正也是知己了,不知道她们可明白我是在为小说布局。我正这样想着,立刻第二个感觉告诉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过去了,回不转来的,不可间断。因此我立刻将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书特书起来。我一口气写完,女郎们不见了,只对面柳树中,啪的一声,飞出一只喜鹊振破了这小山边的沉寂。直到于今,这一点印象,还留在我脑筋里。
这一部《啼笑因缘》,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什么用意,更不知道我这样写出,是否有些道理。总之,不过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个幻想写出来罢了。——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诉读者的。在我未有这个幻想之先,本来由钱芥尘先生,介绍我和《新闻报》的严独鹤先生,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欢迎上海新闻记者东北视察团的席上认识。而严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涂鸦些小说,叫我和《新闻报》、《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卖文糊口的人,当然很高兴的答应。只是答应之后,并不曾预定如何着笔。直到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这部《啼笑因缘》的影子。
说到这里,我有两句赘词,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说小说是“创造人生”,又有人说小说是“叙述人生”。偏于前者,要写些超人的事情;偏于后者,只要是写着宇宙间之一些人物罢了。然而我觉得这是纯文艺的小说,像我这个读书不多的人,万万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卖文为业,对于自己的职业,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万万不能忘了作小说是我一种职业。在职业上作文,我怎敢有一丝一毫自许的意思呢?当《啼笑因缘》逐日在《快活林》发表的时候,文坛上诸子,加以纠正的固多;而极力谬奖的,也实在不少。这样一来,使我加倍的惭愧了。
《啼笑因缘》将印单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独鹤先生大喜,写了信和我要一篇序,这事是义不容辞的。然而我作书的动机如此,要我写些什么呢?我正踌躇着,同寓的钱芥尘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动我作篇白话序,以为必能写得切实些。老实说,白话序平生还不曾作过,我就勉从二公之言,试上一试。因为作白话序,我也不去故弄什么狡狯伎俩,就老老实实把作书的经过说出来。
这部小说在上海发表而后,使我多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这真是我生平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没有回南;回南之时,正值这部小说出版,我更可喜了。所以这部书,虽然卑之无甚高论,或者也许我说“敝帚自珍”,到了明年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一定拿着《啼笑因缘》全书,坐在中山公园茅亭上,去举行二周年纪念。那个时候,杨柳、荷钱、池塘、水榭,大概一切依然;但是当年的女郎,当年的喜鹊,万万不可遇了。人生的幻想,可以构成一部假事实的小说;然而人生的实境,倒真有些像幻影哩!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晚
严独鹤序
我和张恨水先生初次会面,是在去年五月间,而脑海中印着“小说家张恨水”六个字的影子,却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实在是哪一年已记不清楚),某书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内中有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虽是短短的几百个字,而描写甚为深刻,措词也十分隽妙,从此以后,我虽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而对于他的小说,却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在近几年来,恨水先生所作的长篇小说,散见于北方各日报;上海画报中,也不断的载着先生的佳作。我虽忙于职务,未能一一遍读,但就已经阅读者而论,总觉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当得“不同凡俗”四个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钱芥尘先生介绍,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结为友谊,并承恨水先生答应我的请求,担任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欢迎了;至今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恨水先生对于读者,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个人而论,也觉得异常高兴,因为我忝任《快活林》的编者。《快活林》中,有了一个好作家,说句笑话,譬如戏班中来了个超等名角,似乎我这个邀角的,也还邀得不错哩。
以上所说的话,并非对于恨水先生“虚恭维”一番,更非对于《啼笑因缘》瞎吹一阵。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说,要讲切实的话;而我所讲的,也确实是切实的话。不过关于此书,我在编辑《快活林》的时候,既逐日阅稿发稿,目前刊印单行本,又担任校订之责,就这部书的本身上讲,也还有许多话可说。话太多了,不能不分几个层次,现在且分作三层来讲:一、描写的艺术;二、著作的方法;三、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描写的艺术
小说首重描写,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为一部小说,假令没有良好的描写,或者是著书的人,不会描写,那么据事直书,简直是“记帐式”的叙述,或“起居注式”的纪录罢了,试问还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以要分别小说的好坏,须先看作者有无描写的艺术,讲到这部《啼笑因缘》,我可以说是恨水先生在此书上,已充分运用了他的艺术,也充分表现着他的艺术。现在且从全书中摘出几点来,以研究其描写的特长。
甲、能表现个性。中国的旧小说,脍炙人口的,总要先数着《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这几部书。而《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的第一优点,就是描写书中人的个性,各有不同,才觉得有作用,才觉得有情趣。假令《红楼梦》上的小姐丫鬟,《水浒》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汉,《儒林外史》上的许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人一般,铸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觉得讨厌。不但不能成为好小说,也简直不成其为小说了。《啼笑因缘》中的主角,除樊家树自有其特点外;如沈凤喜,如关秀姑,如何丽娜,其言语动作思想,完全各别,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关寿峰,如刘将军,如陶伯和夫妇,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的个性;在文字中直显出来,遂使阅者如亲眼见着这许多人的行为,如亲耳听得这许多人的说话,便感觉着有无穷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说是描写人生的。既然描写人生,那么笔下所叙述的,就该是人生所应有之事,不当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说及一切理想小说,又当别论。)常见近今有许多小说,著者因为要想将情节写得奇特一点,色彩描得浓厚一点,便弄得书中所举的人物,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人物;书中所叙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事情——《啼笑因缘》却完全没有这个弊病。全书自首至尾,虽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笔,不作一平笔,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后文。但事实上的变化,与文字上的曲折,细想起来,却件件都深合情理,丝毫不荒唐,也丝毫不勉强。因此之故,能令读者如入真境,以至于着迷。
丙、能干小动作中传神。近来谈电影者,都讲究“小动作”。名导演家刘别谦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动作的。因为一部影片中,单用说明书或对白来表现一切思想或情绪,那是呆的;于“小动作”中传神,那才是活的。小说和电影,论其性质,也是一样:电影中最好少“对白”而多“动作”,小说中也最好少写“说话”而多写“动作”,尤其是“小动作”。若能于各人的“小动作”中,将各人的心事,透露出来,便格外耐人寻味。试就本书中举几个例子:如第三回凤喜之缠手帕与数砖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树之两次跌交;又同回何丽娜之掩窗帘,与家树之以手指拈菊花干,俱为神来之笔。全书似此等处甚多,未遑列举,阅者能细心体会,自有隽味。恨水先生素有电影癖,我想他这种作法,也许有几分电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写的艺术,还须有著作的方法。所谓著作的方法,就是全书的结构和布局,须于未动笔之前,先定出一种整个的办法来。何者须剪裁,何者须呼应,何者须渲染,乃至于何者须顺写,何者须倒叙,何者写反面,何者写正面,都有了确定不移的计划,然后可以挥写自如。《啼笑因缘》全书二十二回,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松懈,没有一处散乱,更没有一处自相矛盾,这就是在“结构”和“布局”方面,很费了一番心力的。也可以说是“著作的方法”,特别来得精妙。此外还有两种特殊的优点,也不可不说。
甲、暗示。全书常用暗示,使细心人读之,不待终篇,而对于书中人物的将来,已可有相当的感觉,相当的领会。如凤喜之贪慕虚荣,在第五回上学以后,要樊家树购买眼镜和自来水笔,已有了暗示。如家树和秀姑之不能结合,在第十九回看戏,批评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第二十二回樊、何结合,也仍不明说,只用桌上一对红烛,作为暗示。这明是洞房花烛,却依然含意未露,留待读者之体会。
乙、虚写。小说中的情节,若笔笔明写,便觉太麻烦,太呆笨。艺术家论作画,说必须“画中有画”,将一部分的佳景,隐藏在里面,方有意味。讲到作小说,却须“书外有书”。有许多妙文,都用虚写,不必和盘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缘》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虚写:一、第十二回凤喜“还珠却惠”以后,沈三玄分明与刘将军方面协谋坑陷凤喜,而书中却不着一语。只有警察调查户口时,沈三玄抢着报明是唱大鼓的这一点,略露其意,而阅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锄奸”,不从正面铺排,只借报纸写出,用笔甚简而妙。三、第二十二回关寿峰对樊家树说:“可惜我对你两分心力,只尽了一分。”只此一语,便知关氏父女不仅欲使樊、何结合,亦曾欲使凤喜与家树重圆旧好。此中许多情节,全用虚写,论意境是十分空灵,论文境也省却了不少的累赘。若在俗手为之,单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铺张三五回。这就是“冲酱油汤”的办法——汤越多,味却越薄了。
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读小说者自然很注意于全书的结局和背景。关于《啼笑因缘》的结局,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缘>院蟮说话》中,已讲得很明白、很详尽,我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总之就我个人的意见,以及多数善读小说者的批评,都以为除了如此结局而外,不能再有别的写法比这个来得有余味可寻。至于书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说是完全出于虚构。但我当面问他时,他却笑道:“像刘将军这种人,在军阀时代,不知能找出多少;像书中所叙的情节,在现代社会中,也不知能找出多少,何必定要寻根究底,说是有所专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见。总之天下事无真非幻,无幻非真,到底书中人,书中事有无背景,为读者计,也自毋庸求之过深,暂且留着一个哑谜吧。
我的话说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结束。末了我还有两件事要报告读者:一、《啼笑因缘》小说,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摄制影片,大约单行本刊印而后,不多时书中人物又可以在银幕上涌现出来。二、恨水先生已决定此后仍不断的为《新闻报》、《快活报》撰著长篇小说。此事在嗜读小说而尤其欢迎恨水先生作品者闻之,必更有异常的快慰。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九日
李浩然题词蝶恋花 并序
曩读恨水所著小说,讥讽歌台爨演宝黛事。语多隽永,自是心仪其人。今岁君为《新闻报》撰《啼笑因缘》,乃得朝夕展读。冬杪君南来,欢然把晤,神交十载,始慰辀饥。世之谈小说者,或崇尚远西,鄙弃章回体,实则艺有专精,理无偏废。异域之作,芟翦繁芜,含意深渺,警策可称;而缠绵悱恻之长,未尝不在中土,特妄事操觚者众,陈陈相因,斯令人生厌耳。若君此作,疏写不过数人,为时不过一岁。哀乐相寻,低徊弥永,任举一人一事,闭目思之,行止笑貌,恍惚若有所见所闻。而映写人生,不事雕饰,自然观感无尽,夫何逊于世界所称名著。今将刊印单行本,独鹤属余为文,因思名作声价,已在人口,何待赘言。爰取书中所纪,隶事分人,成小词四阕。譬诸锦带牙签,聊作装潢之助云尔。
一往情深深似醉,无限温黁,只自增憔悴。山掩斜阳花傍水,歌词惆怅三姝媚。剑影遥天飘复坠,肠断都昙,一曲悲秋泪,双照银釭樽酒对,合欢应带愁滋味。(樊家树)
侠情早被柔丝绾,日日关心,日日萧郎面。不道光阴容易换,为人压尽鸳鸯线。脱难荒祠行夜半,季芈为郎,侬却为钟建。缕发遗君君莫恋,隔窗从此天涯远。(关秀姑)
生小娇憨携画鼓,歌籍题名,哪识飘零苦。一霎酸风兼妒雨,是谁羔酒将人误。飞罢青蚨痴未悟,白棓无情,断送沾泥絮。罗帐书空呜咽语,惜花人在花无主。(沈凤喜)
商略云衣兼绣幪,斗画长眉,笑语神飞动。一样寒簧双影共,璇闺枉作迷离梦。掩泪登车巾袖拥,舞罢僛僛,却馔伊蒲供。引墅重逢寒夜永,画楼终见双栖凤。(何丽娜)
中国现代文学家——张恨水
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相传几百年下来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区”四个字的尊称。但是这里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很久的文化成绩,依然值得留恋。尤其是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钱所买不到的。这里不像塞外那样苦寒,也不像江南那样苦热;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气。论到下雨,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恼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这就因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场雨,一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树木。你在雨雾之后,到西山去向下一看旧京,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觉得北方下雨,是可欢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几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这边的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海棠开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园了。因为如此,别处的人,都等到四月里,北平各处的树木绿遍了,然后前来游览。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游历来了。
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上房里。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开的是成团的拥在枝上。这位青年樊家树,靠住了一根红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摆动起来,把站在花上的蜜蜂,捽了开去,又飞转来,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直响。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家树觉得很适意,老是站了不动。这时过来一个听差道:“表少爷!今天是礼拜,怎样您一个人在家里?”家树道:“北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不愿去,所以留下来了。刘福!你能不能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玩?”刘福笑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礼拜六下午去,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您不去,下次他还是邀您。外国人是这样办的,不懂我们大爷也怎么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电影院也换片子,正是好玩。”家树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着这满架的花,像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坏。”刘福道:“我知道表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树道:“天桥不是下层社会里人去的地方吗?”刘福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子,还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家树道:“我怎样从没听到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刘福笑道:“我决不能冤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就爱去。”家树听他说得这样好,便道:“在家里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刘福道:“来得及。那里有茶馆,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说时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雇了一辆人力车,就让他一人上天桥去。樊家树平常出去游览,都是这里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比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到了那里,车子停住,四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高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么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给了车钱,走过去一看,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大平头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像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原来那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煮羊肠子。家树皱了一皱眉头,转过身去一看,却是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前面两条巷,远远望见,芦棚里挂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这边一个小巷,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摆了一堆的旧鞋子;也有几处是零货摊,满地是煤油灯,洋磁盆,铜铁器。由此过去,南边是芦棚店,北方一条大宽沟,沟里一片黑泥浆,流着蓝色的水。臭气熏人。家树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胜,当然不在这里。又回转身来,走上大街,去问一个警察。警察告诉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北京城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人家的住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无论老少,都知道四方,谈起来不论上下左右,只论东西南北。家树听了他的话,向前直走,将许多芦棚地摊走完,便是一片旷野之地。马路的西边有一道水沟,虽然不清,倒也不臭。在水沟那边,稀稀的有几棵丈来长的柳树。再由沟这边到沟那边,不能过去,南北两头,有两架平板木桥,桥头上有个小芦棚子,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两个警察守住。过去的人,都在桥这边掏四个铜子,买一张小红纸进去。这样子,就是买票了。家树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个子买票过桥。到了桥那边,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里面种了水芋之属,并没有花园。过了水坑,有五六处大芦棚,里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个棚子里都有一台杂耍。穿过这些芦棚,又过一道水沟;这里倒有一所浅塘,里面新出了些荷叶。荷塘那边,有一片木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绿树,树下一个倭瓜架子,牵着一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蓝漆漆的,垂着两副湘帘,顺了风,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管弦丝索之声。家树一想:这地方多少还有点意思,且过去看看。顺着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有一丛古柏,屋子里摆了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着,依次唱大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是折转身就走回来。所谓“水心亭”,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留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去。到了这里,一排都是茶棚;穿过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也围住一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层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烈。家树走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像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草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胡须。其实不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道:“我还没唱,怎么样就叫起好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说着马上挂起胡子又唱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家树觉得有趣,尽管站了看下去。站了半天,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每位水钱一枚。”家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问道:“先生!带了叶子没有?”家树答没有。伙计道:“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龙井?”这是北京人喝茶叶,不是论斤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加上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家树虽然是浙江人,来此多日,很知道这层缘故,当时答应了龙井两个字,因道:“你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花了四个铜子卖茶叶给人喝?”伙计笑道:“你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家树听他这话,笑道:“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伙计听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家树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子门上,写了一副横额贴在那里,乃是“以武会友”。就在这时候,有人走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舞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般武术家的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趣味,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兴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奇,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料那石锁刚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微向左一偏,那石锁平平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也把左肩来承住。家树看了,不由暗地称奇。看那老人,倒行所无事,轻轻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笑。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老人道:“你先玩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将担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像两片磨石,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磨石,看上去总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四五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那老人放下千斤担,一看家树,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中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作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寿峰听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说时,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亭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层社会的人聚合之所,其中好人可也不少,这老头子人就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拍拍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摸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留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姑娘在前面引导,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家树笑道:“不要紧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客向里引。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副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家树道:“不必费事了。”寿峰笑道:“贵人下降贱地,难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罗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沏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当他说时,家树已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像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像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见卜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震倒了。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您可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您也带了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您,您千万别客气。”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像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树点了头笑笑。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之后,寿峰先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思。”家树因这人脾气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菜上来,各人面前放着一只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您三大杯。不会喝敬您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当了十几年的绿林豪客,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洗手不干了。自己当年在绿林,也未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的,现在有二十一岁,自己洗手已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直像家里供的关神一样了。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要醉了,你怎么样?”寿峰突然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么意思,得!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当时伙计一算帐,寿峰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钱十吊[1],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家树陪他下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寿峰将胳膊一扬,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了?笑话。”昂着头自去了。从这天起,家树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回酒,并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并不来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树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已经搬走了。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去。家树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因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的踪迹。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面,路面画出几条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坛外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片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走了过去。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他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头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捞着。”那姑娘对家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惊奇之色,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还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将上来观看。家树要看这姑娘,究竟唱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一会儿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先将三弦子弹了一个过门,然后那个弹三弦子的站了起来笑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这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家树一见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人,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就更不愿走。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家树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这个弹三弦子的,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陪姑娘唱着,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这种大鼓词,本来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后,有几个人站起来扑着身上的土,搭讪着走开。那弹三弦子的,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盘子分向大家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钱,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铛的一声,打了一下响。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那个姑娘也露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出这一块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弹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听书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更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就缓缓的踱着走去。快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樊先生!”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么。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
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
却说家树走到外坛门口,忽然有个妇人叫他,等那妇人走近前来时,却不认识她。那妇人见家树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会错了。走到身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谢你。”家树看那妇女,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纹。家树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么话说吗?”妇人道:“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家树低了头,将手在身上一拂,然后对那妇人笑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像是在衙门里的?告诉你,我是一个学生。”那妇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我姓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说到这里,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那妇人道:“姑娘!怎么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这话,就站在那妇人身后,反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们为什么不上落子馆去唱?”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缘儿,也找不着什么人帮助。要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个,我们就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樊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家树告诉了她地点,笑道:“那是我们亲戚家里。”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出了外坛门。家树因路上来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用了一点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请他到饭厅里吃饭。陶伯和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夫妇两个,连同家树,席上只有三个座位,家树上坐,他夫妇俩横头坐。陶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家树笑道:“这一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独游,很有趣吗?”家树道:“您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着,只好独游了。”伯和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来?”家树道:“听戏。”陶太太望了他微笑,耳朵上坠的两片翡翠秋叶,打着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道:“不对吧。”说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道:“脸都晒得这样红,戏院子里,不会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伯和笑道:“据刘福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家树笑道:“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你要交女朋友,……”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绍啊!”家树道:“表嫂说了这话好几次了,但是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陶太太道:“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家树道:“我又不会跳舞,到了饭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陶太太笑道:“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友之后,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茶馆里强的多。”家树道:“表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有些本领。”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事,他们江湖派也好,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家树听了这话,忽然疑惑起来。关寿峰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问,未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刘福报告的。这时刘福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追问出来,恐怕给刘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说了。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两电影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了。家树道:“表嫂忙着换衣服去了,这样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家树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伯和道:“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样的可以博得女友的欢心。”家树笑道:“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悦己者容了。”伯和道:“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心,更要修饰啊。你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奇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家树笑道:“你这话要少说,让表嫂听见了,就是一场交涉。”伯和道:“这话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饰,也并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的观念,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可以让人羡慕,可以让人称赞。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表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妒嫉,还要很喜欢的;然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两人说着话,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家树道:“这是谁送给表兄一个银盾?盒子倒精致,银盾呢?”伯和口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着,笑了一笑道:“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家树道:“果然不是,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伯和笑道:“越猜越远。暂且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家树笑道:“我倒要看一个究竟,这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陶太太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只好齐平膝盖,顺长衫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的水钻,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索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家树还未曾开口,陶太太先笑道:“表弟!我这件衣服新作的,好不好?”家树道:“表嫂是讲究美术的人,自己计划着作出来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太道:“我以为中国的绸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无论是哪一季的,总以中国料子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张那些印度缎、印度绸。”说时,把她的一条玉腿,抬了起来,踏在圆凳上。家树看时,白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银灰缎子的跳舞鞋。沿鞋口也是镶了细条红辫,红辫里依样有很细的水钻,射人的目光,横着脚背,有一条锁带,带子上横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还有一朵精致的蝴蝶,蝴蝶两只眼睛,却是两颗珠子。家树笑道:“这一双鞋,实在是太精致了,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这双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踏,你没有听见说过吗?不要说这双鞋,就是装鞋的这一个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错了。”说时,向桌上一指,家树道:“鞋子是很好,但不知道要多少钱?”陶太太正穿了那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听到家树问多少钱,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家树道:“两三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陶太太道:“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的鞋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那不算什么。”家树道:“原来如此,像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么的,自然是真的。”家树笑道:“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样好鞋子,今天一定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家树笑道:“我刚才和伯和说了,没有西装,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家树道:“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陶太太不让他向下说,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瓶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躲开,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去。”家树笑道:“我并不要去啊。”伯和道:“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饭店的音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拉基夫。”家树道:“一个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于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首领?”伯和道:“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俄国成立了红色政府,他才到中国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何至于到中国来呢?”家树道:“果然如此,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么人都会在这里齐集。”陶太太见他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着家树换了衣服,和他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就向北京饭店而来。
这个时候,晚餐已经开过去了。吃过了饭的人,大家余兴勃勃,正要跳舞,伯和夫妇和家树拣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正也陆续不断。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露了许多在外面。这在北京饭店,原是极平常的事,但是最奇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竟十分相像,不是她已经剪了头发,真要疑她就是一个了。因为看得很奇怪,所以家树两只眼睛,尽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时却站起身来,和那姑娘点头,姑娘一走过来,陶太太对家树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何丽娜!”随着又给家树通了姓名,陶太太道:“密斯何和谁一路来的?”丽娜道:“没有谁,就是我自己一个人。”陶太太道:“那么,可以坐在我们一处了。”伯和夫妇是连着坐的。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在左首,家树坐在右首,家树之右,还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这里坐吧。”何小姐一回头,见那里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气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树先不必看她那人,就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虽不看她,然而心里头,总不免在那里揣想着,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饭店里西崽,对她倒是很熟,便笑着过来叫了一声何小姐!何丽娜将手一挥,很低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像英语,不多一会儿,西崽捧了一瓶啤酒来,放了一只玻璃杯在丽娜面前,打开瓶塞,满满的给她斟了一满杯。那酒斟得快,鼓着汽泡儿,只在酒杯子里打旋转。丽娜也不等那酒漩停住,端起杯子来,骨都一声,就喝了一口。喝时,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丝袜子,紧裹着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下面,看得很清楚。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春葱,樱桃,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家树如此的想着,目光注视着丽娜小姐的膝盖,目不转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见,对着伯和微微一笑,又将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里明白,也报之以微笑。这时,音乐台的音乐,已经奏了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搂抱着,便跳舞起来。一个人的性情,都是这样,常和老实的人在一处,见了活泼些的,便觉聪明可喜;但是常和活泼的人在一处,见了忠实些的,又觉得温存可亲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场里混,见的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少年,便动了她的好奇心,要和这位忠实的少年谈一谈,也成为朋友,看看老实的朋友,那趣味又是怎样。因此坐着没动,等家树开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无如家树就不会跳舞,自然也不会启口。这时伯和夫妇,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两人对坐,家树大窘之下,只好侧过身子去,看着舞场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脸上现出微笑,只管将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头不动,眼珠却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等了有十分钟之久,家树也没说什么,丽娜放下酒杯问道:“密斯脱樊!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家树道:“惭愧得很,我不会这个。”丽娜笑道:“不要客气了,现在的青年,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家树笑道:“实在是不会,就是这地方,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丽娜道:“真的吗?但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管保全都会了。”家树笑道:“在这歌舞场中,我们是相形见绌的,不学也罢。”说到这里,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看见家树和丽娜谈得很好,二人心中暗笑。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但是始终回到这边席上来坐。到了十二点钟以后,家树先有些倦意了,对伯和道:“回去吧。”伯和道:“时候还早啊。”家树道:“我没有这福气,觉得有些头昏。”伯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为明天要上衙门,也赞成早些回去。不过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开口。现在家树要说回去,正好借风转舵,便道:“既是你头昏,我们就回去吧。”叫了西崽来,一算帐,共是十五元几角,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西崽,将手一挥道:“拿去吧。”西崽微微一鞠躬,道了一声谢。家树只知道伯和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现在看起来,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就是廿块钱,怪不得要花钱。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也要走,说道:“密斯脱陶!我的车没来,搭你的车坐一坐,坐得下吗?”伯和道:“可以可以。”于是走出舞厅,到储衣室里去穿衣服,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抬肩,让她穿上。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票来,西崽一鞠躬,接着去了。这一下,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认为不世的奇遇,真是不登高山,不现平地。像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种费用,容易供给吗?当时这样想着,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和陶太太谈笑着,一路走出饭店。
这时虽然夜已深了,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一排一排的由北向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汽车里坐四个人,是非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伯和自认是主人,一定让家树坐在上面软椅上,家树坐在椅角上,让出地方来,丽娜竟不客气,坐了中间,和家树挤在一处;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车子开动了,丽娜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笑道:“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了!”正在这时,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向家树这边一侧,丽娜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脸一下。丽娜回转脸来,连忙对家树道:“对不起,撞到哪里没有?”家树笑道:“照密斯何这样说,我这人是纸糊的了。只要动他一下,就要破皮的。”伯和道:“是啊,你这些时候,正在讲究武术,像密斯何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就是真打你几下,你也不在乎。”何小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就对家树一笑,四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不多一会儿,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车的喇叭遥遥的叫了三声,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映着两扇朱漆大门。何小姐操着英语,道了晚安,下车而去。朱漆门已是洞开,让她进去了。这里他们三人回家以后,伯和笑道:“家树!好机会啊!密斯何对你的态度太好了。”家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她对我,谈得上什么态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许久了,我从没见过她对于初见面的朋友,是怎样又客气又亲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将来我喝你一碗冬瓜汤。”伯和笑道:“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他知道什么叫冬瓜汤。家树!我告诉你吧,喝冬瓜汤,就是给你作媒。”家树笑道:“我不敢存那种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家树道:“表嫂这话,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陶太太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笑着避回自己屋子里去了。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家树睡的钢丝床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下放了一本《红楼梦》,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拿起一本来看,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得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表嫂一定不满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见面,她就极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念到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藉此探探她的身世。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格扇挡住,木格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晾了一绳子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满了灰土。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回来,因想她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回头看时,正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啊?”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条芦席,芦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条红呢被,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得有一种很奇异的感想。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喝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我去买点瓜子来。”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屋子里剩了一男一女,更没有说话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下,问家树道:“你抽卷烟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煤油灯,和一只饭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可就说道:“这些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下论上就有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帐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帐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我妈接一点活作作。”家树道:“什么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了。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说道:“你接着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您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然而坐。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风喜摇摇头道:“不能,不能,您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蠢。”家树道:“不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披,家树见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狂笑。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您作点炸酱面吧。”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后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么。”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下回分解。
颠倒神思书中藏倩影 缠绵情话林外步朝曦
话说家树临走的时候,凤喜给了他一个纸包,他哪里等得回家再看,一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这一看,不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别的什么,乃是一张凤喜本人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装的,悬在炕里面的墙上。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现在凤喜追了送来,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心想:这个女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荡的样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及至到了家,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形,觉得津津有味。刘福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因起身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肉的香味,由空气里传将过来。忽然心里一动,醒悟过来,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刘福来道:“给我买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刘福道:“表少爷还没有吃饭吗?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家树道:“我忘了说了。”刘福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家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笑。刘福道:“买东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说毕,他也笑着去了。一会子,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木樨饭来。这木樨饭就是蛋炒饭,因为鸡蛋在饭里像小朵的桂花一样,所以叫做木樨。当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家树便一人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凤喜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幕喜剧,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会亲手做给我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在木樨饭碗里,倒上大半碗汤。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看,自己好笑起来。心想:从来没有人在木樨饭里淘汤的,听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木樨饭都不会?当时就低着头,唏哩呼噜,把一大碗汤淘木樨饭,赶快吃了下去。但是在他未吃完之前,刘福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家树吃完,他递上手巾把来,家树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一阵,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围找将起来。抽屉里,书架上,床上枕头下面,全都寻到了,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刘福看到忍不住了,便问道:“表少爷!您丢了什么?”家树道:“一个报纸包的小纸包,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刘福道:“我就没有看见您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家树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了。休息了一会,躺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便叫刘福把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刘福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纸,顺手取了过来,报纸一拖,拍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刘福一弯腰,捡起来一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那报纸因为没有黏着物,已经散开了,露出里面一角相片来,刘福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半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表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魄的原故,仍旧把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家树听说,连忙就跑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问道:“你打开看了吗?”刘福道:“没有。这里好像是本外国书。”家树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刘福道:“摸着硬梆梆的,好像是外国书的书壳子。”家树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等刘福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把握,好在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面。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门里回来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着窗户问道:“家树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家树道:“取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伯和道:“北京的大学,实在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考取之后,学校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家树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过学校的大门,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他又由南边回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不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他一面说话,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家树!你今天在哪里来?”家树虽然心虚,但不信伯和会看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拿章程来了,你还不知道吗?”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道:“你当面撒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政局里寄来的。”家树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寄来的?”伯和也不再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却笑着伸到家树面前来。家树看时,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家树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是对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呢?”家树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伯和道:“大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唯一的条件啊。”家树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这样俏皮我。”伯和道:“关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家树连忙拦住道:“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家树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出于无心,伯和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么不知道?他搬开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到哪里去了?”家树道:“你何以知道他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说到这里,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家树道:“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一点?”家树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把眼光对伯和浑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家树虽然很惦记关寿峰,无如伯和说话,总要牵涉到关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关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刘福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当日且搁在心里。到了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门去了。陶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沉静。家树起床之后,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刘福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陶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道:“刘福,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很有秩序。”刘福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树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刘福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家树道:“还好,大爷还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刘福笑道:“照我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家树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要什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家树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像妖精一样,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着那关寿峰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关家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关家搬到后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刘福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家树道:“搬到后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刘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关家老头,他说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家树看那种情形,就料到关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憨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吃过午饭,心想这一些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功课趁闲理一理,于是找了两本书,对着窗户,就在桌上随便看。看不到三页,有个听差来说:“有电话来了,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家树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堂里的电话机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家树一听倒愣住了,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沈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里去唱,您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家树这才明白了,是凤喜的母亲沈大娘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说,记不着字号,您要去,总可以找着的。家树便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凤喜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像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奇怪,眼睛对着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偏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脑筋里有了这一个幻影,记起那张相片,便去挪来看。当时收起那张相片的时候,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现在寻起来,只得把横桌上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可以找出来的。不料把书一齐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去;刚才分明夹在书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作事飘飘忽忽的,只这一张相片,今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明其妙。于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细想究竟放在哪里,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西装书里。因此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书,如何夹起,偶然走到外边屋子里,看见躺椅边短几上,放了一本绿壳子的西装书,恍然大悟,原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当时根本上就没有拿到里边屋子里去,自己拼命的在里边屋里找,岂不可笑吗?在书里将相片取出,就靠在沙发上一看,把刚才一阵忙乱的苦恼,都已解除无遗。看见这相,含笑相视,就有一股喜气迎人。心想: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里去卖唱,总算升一级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这样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里拿了一些零碎钱,雇了车,一直到先农坛去。
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家树处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到后坛了,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蒙了半旧的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张条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鼓架。家树一看,猜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家树看到不觉地笑了起来,不但不能来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楼。望了一望,正要走开,只见红墙的下边,有那沈大娘转了出来。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下面,遥遥的就向樊家树招了两招,口里就说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这儿。”同时凤喜也在她身后转将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个大蚂蚱,笑嘻嘻向着这边点了一个头。家树还不曾转回去,那卖茶的伙计,早迎上前来,笑道:“这儿清净,就在这里喝一碗吧。”家树看一看这地方,也不过坐了三四张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有人能出大鼓书钱了。于是就含着笑,随随便便的在一张桌边坐了。凤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横条桌子边。她只不过偶然向着这边一望而已,家树明白,这是她们唱书的规矩,卖唱的时候,是不来招呼客人的。过了一会儿,只见凤喜的叔叔,口里衔着一支烟卷,一步一点头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黄黄的脸儿,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黑辫,她一跑一跳,两个小辫跳跑得一摔一摔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里,凤喜的叔叔,和家树遥遥的点了两个头,然后就坐到横桌正面,抱起三弦试了一试。先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个小柳条盘子,挨着茶座讨钱。共总不过上十个人,也不过扔了上十个铜子。家树却丢了一张铜子票,女孩子收回钱去了。凤喜站起来,牵了一牵她的蓝竹布的长衫,又把手将头发的两鬓和脑顶上,各抚摩了一会子,然后才到桌子边,拿起鼓板,敲拍起来。当她唱的时候,来往过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来讨钱,零零落落的就走开了。凤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对着那些走开人的后背,望着微叹了一口气,却亲自拿了那个柳条盘子向各桌上化钱。他到了家树桌上,倒格外的客气,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长了脖子,笑了一笑。家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块钱出来,放在柳条盘子里。凤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弯道:“多谢!多谢!”家树因此地到东城太远,不敢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付了茶帐,就回去了。自这天起家树每日必来一次,听了凤喜唱完,给一块钱就走。一连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内坛门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见面,先笑了,迎上前来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吗?明天还得请你来。”家树道:“有工夫就来。”沈大娘笑道:“别那样说,别那样说,你总得来一趟,我们姑娘,全指望着您捧,您要不来,我们就没意思了。”说时,她将那大蒲扇撑住了下巴颏,想了一想,就低声道:“明天不要你听大鼓,你早一点上这儿来。”家树道:“另外有什么事吗?”沈大娘道:“这个地方,一早来就最好。你不是爱听凤喜说话吗?明天我让她陪你谈谈。”家树红了脸道:“你一定要我来,我下午来就是了。”沈大娘回头一望,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却将蒲扇轻轻儿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早上来吸新鲜空气多好,我叫凤喜六点钟就在茶座上等你。我可是起不了那早,不能来陪。”家树要说什么,刚要出口,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对沈大娘一笑。沈大娘还是将扇叶子轻轻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别忘了,早来,明天会。……不,明天我会你不着,过天会吧。”说罢,就一笑走了。家树心想,她叫凤喜明天一早陪我谈话,未见得出于什么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别联络,多要我两个钱而已。不过虽是这样,我还得来;我要不来,让凤喜一个人在这儿等,叫她等到什么时候哩!当日回去,就对伯和夫妇撒了一个谎,说是明天要到清华大学去找一个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妇知道他有些旧同学在清华,对于这话,倒也相信。
次日家树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后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黄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精神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深蓝浅紫的大花,这种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轻易得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的来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家树正睡得香,觉有样东西,拂了脸上怪痒痒的,用手拨弄几次,也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荡呢。家树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这样顽皮。”看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白袜子的圆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们一种处女的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样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家树笑道:“不但可以冒充,简直就是吗。”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树道:“你母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么意思?”凤喜笑道:“因为您下午来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清早约你谈谈。”家树笑道:“你叫我来谈,我们谈什么呢?”凤喜笑道:“谈谈就谈谈吧,哪里还一定要谈什么呢。”家树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胁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微低着,却没有向家树望来。家树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她忽然掉转身来,笑道:“干吗老望着我?”家树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呢。”凤喜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么。……哦,有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家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心,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你又问。”凤喜笑道:“你真的没有吗?没有……”说时,望了家树微笑。家树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么老问?”凤喜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问问也不要紧呀。”家树道:“打是不打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有什么意思?”凤喜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家树道:“你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喜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家树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的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喜听说把头偏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树道:“你这人不讲理。”凤喜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家树道:“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凤喜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存心。”家树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喜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说时,她已先站起身来,家树也就站起,于是陪着她在园子里,走到柏林深处。因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凤喜听说,不肯作声,只管低了头走。家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凤喜依然低了头,看着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看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肯办,一定办得到的。”家树道:“那你就尽管说吧。”凤喜道:“说这话,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我是不肯说的。”家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凤喜听说,便点了点头。家树道:“要多少呢?”凤喜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您又花了好些个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家树道:“可以可以。”说时,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她接了钱,方才回过脸来,很郑重的样子说道:“多谢多谢。”家树道:“钱我是给你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很可惜。”凤喜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的一样唱才好吗?”家树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凤喜道:“我怎样不懂。也是没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步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去。家树也是默然,陪着她走。过了一会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凤喜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不走。回过头却望着家树道:“真的吗?”接上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家树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份很好,像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凤喜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我不卖唱,哪成呢!”家树道:“我既然要帮你的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凤喜扯着家树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作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家树一鞠躬,掉转身就跑了。家树倒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为何,下回分解。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她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那凤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忍让人家为难了,极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解劝的,就慢慢的向她身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上更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两个字是怎样解,这才抬头问道:“什么?”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作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的家用,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么我就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于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样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是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来。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像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因说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家树道:“路远吗?”秀姑娘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娘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的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说什么,秀姑脸却会涨得通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落拾落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秀姑进去,只听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到的,那么,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么,他为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作事,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秀姑笑道:“我不为什么呀!”寿峰道:“这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么心事,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么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了。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他说什么。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的,他恼起我来了。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办的事,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着离父亲远远的看。其余的都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她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过问。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秀姑见他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裹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卜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过来看时,上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闭着眼睡。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想到这里,不知怎样,自己便果然在公园里了。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作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寿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作梦的,天天晚上作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了。她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留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她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之下。可是寿峰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颊有残脂风流嫌著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是谁的宝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片,以为是假宝石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下。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不过自这天起,寿峰的病,慢慢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的钱很多,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扰及朋友。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其间有几天工夫,家树不曾到医院来,最后一天,秀姑到会计部算清了帐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女,已出院两天了。家树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么有两天不曾来?”家树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来,有点见怪了。其实我并不是礼貌不到,因为寿峰的病,实在好了,用不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的。他这样沉吟着,女看护便笑道:“那位关女士她一定很谅解的。不过樊先生也应该到她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树虽然觉得女看护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果然往后门到关家来。秀姑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家树道:“大叔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来也实在太忙,没着到医院里来看关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秀姑听了这话,脸先红了,低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说着,她就在前面引导。关寿峰在屋子里听到家树的声音,便先嚷道:“呵唷!樊先生吗?不敢当。”家树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床头,人已爽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么样了?”寿峰点点头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树笑道:“大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么报恩谢恩,怎么又提起来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亲,他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家树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么,就说出什么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也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寿峰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的胡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再说吧。”秀姑一听父亲的话,藏头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如此一想,羞潮上脸,不好意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树也觉得寿峰说的话,有点尴尬;接上秀姑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和寿峰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秀姑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家树出来。家树不敢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回得家来,想关寿峰今天怎么说出那种话来,怪不得我表兄说我爱他的女儿,连他自己都有这种意思了。至于秀姑,却又不同,自从她一见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这样援助她父亲,自然更是要误会的了。好在寿峰的病,现在总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没有什么关系。自今以后,我还是疏远他父女一点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别有所图了。话又说回来了,秀姑眉宇之间,对我自有一种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况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就把凤喜送的那张相片,由书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看,看着凤喜那样含睇微笑的样子,觉得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儿,决不是秀姑那样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比。等她上学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气象,就越发的好了。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培出来,真也是识英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住了。对着镜子,理了一理头发,就坐了车到水车胡同来访凤喜。
凤喜家里现在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凤喜也换了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靠着门框,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出神。一低头忽然看见家树,便笑道:“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等我搬到新房子里去再来吗?”家树笑道:“我在家里也是无事,想邀你出去玩玩。”凤喜道:“我妈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边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里看家,你到我这里来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过今天一天,你就在我这里谈谈吧,别又老远的跑到公园里去。”家树笑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挽留我吗?”凤喜笑着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胁下的长手绢,向着家树抖了几抖。家树道:“我是实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凤喜道:“你又不是强盗,来抢我什么;再说我就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抢的,青天白日,留你在这儿坐一会,要什么紧。”家树笑道:“你说只有一个人,可知有一种强盗专要抢人哩。你唱大鼓,没唱过要抢压寨夫人的故事吗?”凤喜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说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家树也说道:“你真怕我吗?为什么跑了。”说着这话,也就跟着跑进来。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弃,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家树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要搬了,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凤喜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医院里真卫生,什么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去换白漆的了。”家树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凤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家树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听我的话。”凤喜道:“那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愿望着你过日子,怎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像我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弄。家树笑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配不配?”凤喜瞟了一眼,又低着头道:“别装傻了。你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白。”家树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大官有什么相干,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阔,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份。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凤喜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份儿巴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作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像这样的恩人,亮着灯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凤喜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恳切。家树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话。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有多少?”凤喜望着家树笑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多少钱作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多少钱了?”家树道:“我想也是不够的。明天到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因见凤喜仰着脸,脸上的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凤喜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家树回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起呢,于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赘,减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谓其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财神爷接济,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房子的门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么样了?樊先生在这里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凤喜打起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戒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沈三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家树笑道:“抽烟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起戒烟,他就说早要戒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背转身去,还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就走开了。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凤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家树正要把头低着,凤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凤喜向后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后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凤喜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走。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么。”说了这句,他已走出了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樊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么事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么?”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么,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我脸上有什么,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家树果然拿着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么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家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作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东西来,很是不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么,她也就一扭走了。家树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有点微笑而已。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么不出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高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白花,还透着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卜通卜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么不理?”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沈大娘在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还有什么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来走了。凤喜道:“你看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跟着家树又抿嘴一笑。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么,要多少钱办呢?”凤喜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不多把他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不敦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作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校补习班去,另给她起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么?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么眼镜?”凤喜道:“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平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家树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么你是没有的,索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还有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么?”凤喜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带了金戒指的,我想也带一个。”家树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然后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带法?带错了是要闹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什么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勾了一勾,笑道:“带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么错的吗?”家树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说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义。”家树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然后说道:“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么,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吗,就嘻嘻的笑了。次日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平光眼镜;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带上。家树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么不带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道:“你什么都明白,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他面前,笑道:“给我带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右手两个指头,箝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就把无名指挠起来,嘴一努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带在无名指上吗?”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涂。若带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带上作什么?”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带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起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复?”凤喜笑道:“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么要紧。我随便答复就是了。”家树道:“好!譬如我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啊,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行,我怎样又成了你的表哥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么这样乐?”凤喜道:“我乐啊,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不乐呢。”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什么可乐的,说给我听听。”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见凤喜高兴到这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晚饭以后,想走几回,复又坐下;然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才走。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仔细拿起来一看,那巾角上,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陈惠芳。这三个字母,和那姓名的拼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水进来,笑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工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就呈上一张小名片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女子,下回交代。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递上一张小名片,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他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刘福道:“是七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家树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作什么?”刘福道:“她来的,表少爷怎样知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的什么书?”刘福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凤喜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原是夹在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仿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逼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饭的时候,若是表嫂知道的话,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吧。这样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么。家树道:“我和她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一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家树道:“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更说别的了。伯和也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偏是这一天早上,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家树仁弟大人台鉴:
一别芝颜,倏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
关寿峰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像他那种人,生平也不曾拿几回笔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有多么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不去赴约。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关寿峰家来。一进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道:“我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作一点家常风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让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瞒你说,这一场大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说着话,秀姑已经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铺在木椅上,让家树坐下。接上就提开水壶进来,沏上一壶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炉里,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笑道:“这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家树眼里看见,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兴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气,只管开怀和寿峰谈话。寿峰笑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时,恰好秀姑走了进来,擦抹了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家树一看,只有两副杯筷,便道:“为什么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秀姑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只是她那脸上的红印儿,先起了一个小酒晕儿。寿峰踌躇着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那又现着见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好了,一块儿坐着谈谈。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像一个练把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笑话。”寿峰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家树见他两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了,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什么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觉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吧。人家樊先生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来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子取了一双,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么?”家树看时,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哪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着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家树俯着身子看看寿峰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吗?”家树道:“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扑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来的暗器。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手,坐下去了。家树也猛然省悟,她或者会误会的。因笑对寿峰道:“大叔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燃了香,拿了她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大门外;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作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么我先谢谢了。”秀姑见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戚的。”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恰是事有凑巧,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像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后冲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摸坐谈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她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但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喳喳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作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您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秀姑这时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作。”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作自吃。”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了,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声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作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作作罢。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作哪样是好。活计盘子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颊,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智慧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槌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根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份,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愿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金刚经白话注解》,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闭住了,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开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么?你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这是妇女们的迷信,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轻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工夫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他作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姑道:“不算奇,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也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家树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才一抬头,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作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交代。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于此点,一时正也难于解答。正在踌躇之期,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请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样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索兴让他蓬着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蠢。”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他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么了!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样不顺心,能不能告诉我?”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么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么要为他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么,家事麻烦吗?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么事,你干吗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么可怪。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什么怪不错?”凤喜向镜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家树也就向着镜子笑了。凤喜将家树的头发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家树道:“不是我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以后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么大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凤喜道:“他们是亲戚,你的事他们管得着吗?”家树道:“管是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至少也得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凤喜还不曾答话,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因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的了。”家树笑道:“你这话像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瞧你这话说,难道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沈大娘也没答应什么,就跟着进来,对家树夹了一夹眼,又笑了一笑。凤喜向家树笑道:“傻瓜!妈把话吓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么样害怕!”家树听她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抱了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像片微笑。凤喜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么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家树笑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么心事?”凤喜道:“那我有什么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的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是不是?”家树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我。”凤喜将脸一沉道:“你这是真话呢,还是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于我还不大放心吗?”家树微笑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凤喜道:“凭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家树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么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这个时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来家树一和凤喜说笑,她就避开的。家树见她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凤喜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么事!”家树笑道:“给你放下来,不好吗?”凤喜索兴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家树道:“你还生气不生气呢?”凤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家树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凤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矩矩的,像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家树笑道:“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凤喜听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家树而坐,就弹了一段《四季相思》。家树道:“你干吗只弹不唱?”凤喜笑道:“这词儿文诌诌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树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个呢?”凤喜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行的调子,好多年没有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家树笑道:“我从前听的是唱,并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凤喜笑道:“干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么你听着。”于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回转头来向家树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家树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几乎都没有了。一直让凤喜弹唱完了,连连点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凤喜将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后靠了墙一伸懒腰,向着家树微笑道:“怎么样?”家树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凤喜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家树道:“这个调子,我倒是吹得来。哪一天,我带了我支洞箫来,你来唱,我来吹,看我们合得上合不上。刚才我一听你唱,想起从前所唱的词儿,未尝不是和你一样,可是就没有你唱得这样好听,我想想这缘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凤喜笑道:“你这人……唉!真够淘气的,一会儿惹我生气,一会儿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树见她举止动作,无一不动人怜爱,把刚才在关家感到的烦闷,就完全取消了。
这天在沈家,谈到吃了晚饭回去。到家之后,见上房电灯通亮,料是伯和夫妇,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来。伯和手里捧了一份晚报,衔着半截雪茄,躺在沙发上;看见家树进门,将报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两手将报举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脸。家树只看到一阵一阵的浓烟,由报纸里直冒将出来,他手里捧的报纸,也是不住的震动着,似乎笑得浑身颤动哩。家树低头一看身上,领孔里正插着一朵鲜红的花,连忙将花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恰好这个时候,陶太太正一掀门帘子走出来,笑道:“不要藏着,我已经看见了。”家树只得将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是作贼心虚,越是会破案。这是什么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没有哪个管那种闲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们正正经经,给你介绍,你倒毫不在乎的,爱理不理,可是背着我们,你两人怎样又好到这般田地。”家树笑道:“表嫂这话,说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绍谁了?”陶太太笑道:“咦!你还装傻,我对于何小姐,是怎样的介绍给你,你总是落落难合,不屑和她作朋友。原来你私下却和她要好得厉害。”家树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何丽娜,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吗?”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来了,你怎样答复?”家树笑道:“拿出来了,我陪个不是。”伯和脸藏在报里笑道:“你又没得罪我们,要陪什么不是?”家树道:“那么,作个小东吧。”陶太太道:“这倒像话。可是你一人作东不行,你们是双请,我们是双到。”家树笑道:“无论什么条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们拿不出我什么证据。”陶太太也不作声,却在怀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向家树面前一伸。笑道:“这是谁啊?”家树看时,是凤喜新照的一张相片。这照片是凤喜剪发的那天照的,说是作为一种纪念品,和何丽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这不是何小姐。”陶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谁?你说出来,难道我和她这样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来吗?”家树只是笑着说不是何小姐,可又说不出来这人是谁。陶太太笑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冤枉了一个人了。我从前以为你意中人是那关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贫富当然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关老头子,刘福也认得,说是在天桥练把式的,让人家知道了,却不大好,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将信将疑;直到于今,这疑团算是解决了。”家树道:“我早也就和他们叫冤了。我就疑心他们搬得太奇怪哩!”伯和将报放下,坐了起来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我们是轰起他走的;不过我让刘福到那大杂院里去打听过两回,那老头子倒一气跑了。”陶太太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讨论这相片吧。家树!你实说不实说?”家树这真为难起来了,要说是何小姐,那如何赖得上;要说是凤喜的,这事说破,恐怕麻烦更大。沉吟了一会,笑着:“你们有了真凭实据,我也赖不了。其实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馆里看见,出钱买了来的。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请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诉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和夫妇还没有答应,刘福正好进来说:“何小姐来了。”家树一听这话,不免是一怔。就在这时,听到石阶上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响声,接上娇滴滴有人笑着说一声赶晚饭的客来了,帘子一掀,何丽娜进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黄色绸旗衫,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枝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红花披巾,四围垂着很长的穗子,真是活泼泼地。她一进门,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这里,大概刚刚吃过晚饭吧。我算没有赶上了。”说着话,背立着挨了一张沙发,胸面前握着披巾角的手一松,那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齐堆在沙发上。这张沙发正和家树邻近,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气袭人鼻端。只在这时候,就不由得向何丽娜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当他的目光这样一闪时:伯和的眼光,也就跟着他一闪。何丽娜似乎也就感觉到一点,因向陶太太道:“这件衣服不是新作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吗?”陶太太对着她浑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点点头道:“看不出是旧制的。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说是吗?”问着这话,又不由得看了家树一眼。家树通身发着热,一直要向脸上烘托出来,随手将伯和手上的晚报接了过来,也躺在沙发上捧着看。何丽娜道:“除了团体而外,我有许多时候没有照过相了。”陶太太顿了一顿,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于是手拉着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到了屋里,手拉着手,一同挤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多心,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瞧。”于是头偏着靠在何丽娜的肩上,将那张相片掏了出来,托在手掌给她看,问道:“你猜猜这张相片,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正心里奇怪着,何以他们三人,对于我是这样。莫非就为的是这张相片?由此联想到上次在家树书夹里看到的那张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哪里得来的。”陶太太伸过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觉得亲密了。笑道:“亲爱的!能不能照着样子送我一张呢?”何丽娜将相片拿起来看了一看,笑道:“你这张相片,从哪里来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这用不着像外交家加什么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过他说,他是在照相馆里买来的,我认为这事不对。他要是真话,私下买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他要是假话呢,你送了他宝贵的东西,他还不见情,更不好了。”何丽娜笑道,“我的太太!你虽然很会说话,但是我没什么可说,你也引不出来的。这张相片的事,我实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问个清清楚楚,最好你还是去问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说实话,你就知道关于我是怎样不相干了。”陶太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认,或者给一个硬不知道;现在她说知是知道,可是与她无关,那一种淡淡的样子,果然另有内幕。何小姐虽是极开通的人,不过事涉爱情,这其间谁也难免有不可告人之隐。便笑道:“哟!一张相片,也极其简单的事啊。还另有周折吗?那我就不说了。”当时陶太太一笑了之,不肯将何小姐弄得太为难了。何丽娜站起来,又向着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着声音说道:“过几天也许你就明白了。”她说毕走出房来,只见家树欠着身子勉强笑着,似乎有很难为情的样子。何丽娜道:“密斯脱樊!也新改了西装了。”家树明知道她是因无话可说,信口找了一个问题来讨论的,这就不答复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自己不答复,也是感到无话可说。便笑道:“屡次要去跳舞,不都是为着没有西装没有去吗?我是特意作了西装预备跳舞用的。”何丽娜笑道:“好极了!我正是来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么密斯脱樊!可以和我们一路去的了。”家树道:“还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诸位是非北京饭店不可的,我临时做晚礼服,可有些来不及呀。”何丽娜道:“虽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规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树摇了摇头,笑道:“明知道是不合规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规矩呢?”何丽娜于是掉转脸来对陶太太道:“好久没有到那三星饭店去过,我们今晚上改到三星饭店去,好吗?”陶太太听说,望了伯和,伯和口里衔着雪茄,两手互抱着在怀里;又望着家树,家树却偏过头去,看着壁上的挂钟道:“还只九点钟,现在还不到跳舞的时候吧。”伯和于是对着夫人道:“你对于何小姐的建议如何?到三星去也好,也可以给表弟一种便利。”家树正待说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说下去,不但对不起何小姐,连我们也对不起了。”家树一想,何小姐对自己非常客气,自己老是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虽不会跳舞,陪着去看看也好。”于是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分坐着两辆汽车,向三星饭店而来。
出大门的时候,两辆汽车,都停在石阶下;伯和夫妇前面走上了自己的汽车,开着就走了。石阶上剩了家树和何丽娜。家树还不曾说话时,何丽娜就先说了:“密斯脱樊!我是一辆破车,委屈一点,就坐我的破车去吧。”家树因她已经说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诿,就和她一同坐上车子。在车上家树侧了身子靠在车角上,中间椅垫上,和何丽娜倒相距着尺来宽的空地位。何丽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树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要问一问密斯脱樊,上次我到宝斋去,看见一张留发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张剪发女郎的相片给我看,更和我像得很了。陶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树笑道:“这事真对何小姐不住。”何丽娜道:“为什么对我不住呢?难道我还不许贵友和我相像吗?”家树笑道:“因……为……”何丽娜道:“不要紧的,陶太太和我说的话,我只当是一幕趣剧,倒误会的有味哩。但不知这两个女孩,是不是姊妹一对呢?”家树道:“原是一个人。不过一张相是未剪发时所照,一张是剪了发照的。”何丽娜道:“现在在哪个学校呢?比我年轻得多呢!”家树笑了一笑,何丽娜道:“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不给我们介绍呢?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看见过呀。”家树笑道:“本来有些像何小姐吗?”何丽娜将脚在车垫上连顿了两顿,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相像的了。好在这只是当了密斯脱樊说,知道我是赞美贵友的;若是对了别人说,岂不是自夸自吗?”家树待要再说什么时,汽车已停在三星饭店门口了。于是二人将这话搁下,一同进舞厅去。伯和夫妇已是要了饮料,在一所很冲要的座位等候了。他们进来,伯和夫妇让座,那眉宇之间,益发的有些喜气洋洋了。何丽娜只当不知道一样,还是照常的和家树谈话。家树却是受了一层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应一句。不多一会的工夫,音乐奏起来了,伯和便和何丽娜一同去跳舞。家树是不会跳舞的,陶太太又没有得着舞伴,两人只坐着喝柠檬水。陶太太望着正跳舞的何小姐,却对家树道:“你瞧了看,这舞场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没有?”家树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来比下一切,我却不敢下这种断语。”陶太太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单就你说,你看她是不是比谁都美些呢?”家树笑道:“情人这两个字,我是不敢领受的。关于相片这一件事,过几天你也许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们在汽车上已经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们瞒得死死的,将来若有用我们的地方,也能这样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报复你,将来我要办什么事,我对你也是瞒得死死的。那个时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给你明白呢。”家树只是喝着水,一言不发。伯和同何丽娜也就舞罢下来,一同归座了。何丽娜见陶太太笑嘻嘻的样子,便道:“关于那张相片的事,陶太太问明白了樊先生吗?”家树不料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就问起这话来,将一手扶了额头,微抿着下唇,只等她们宣布此事的内容。陶太太道:“始终没有明白,他说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何丽娜道:“我实说了吧,这件事连我还只明白过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样,也是不明白呢。”家树真急了,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轻轻的在桌子下面敲了她一下,伯和道:“这话靠不住的,这是刚才二位同车的时候,商量好了的话呢!”何丽娜笑道:“实说就实说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张给他,至于为什么……”伯和夫妇就笑着同时说:“只要你这样说那就行了。至于为什么,不必说,我们都明白的。”何小姐见他们越说越误会,只好不说了。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乐来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着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跳舞。何丽娜笑着对家树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把实话说出来?”家树道:“自然是有点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让密斯何明白。”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现在并不明白吗?”说着,她将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两个手指头,抡着长花蒂儿,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着,两腮上和凤喜一般,有两个小酒涡儿闪动着。家树却无故的噗嗤一笑,何丽娜更是笑得厉害,左手掏出花绸手绢来,握着脸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两人笑成那样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树道:“你二位怎么舞得半途而废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谈得如此有趣,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事这样好笑。”何丽娜只向伯和夫妇微笑,说不出所以然来。家树也是一样,不答一辞。伯和夫妇心里都默然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家树因不会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对伯和道:“怎么办?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请便吧。”陶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难道你雇洋车回去吗?”何丽娜道:“已经两点钟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车子送密斯脱樊回去吧。”她说了这话,已是站起身来和伯和道着再见。家树就不能再说不回去的话,二人到储衣室里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门,同上汽车。
这时大街上,铺户一齐都已上门,直条条的大马路,却是静荡荡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汽车在街上飞驰着,只觉街旁的电灯,排班一般,一颗一颗,向车后飞跃而去,偶然对面也有一辆汽车老远的射着灯光飞驰而来,喇叭呜呜几声过去了,此外街上什么也不看见。汽车转过了大街,走进小胡同,更不见有什么踪影和声音了。家树因对何丽娜道:“我们这汽车走胡同里经过,要惊破人家多少好梦。跳舞场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烟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甜的时候,他们正是兴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们兴尽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别人上学的应该上学,作事的应该作事了。”何丽娜只是听他的批评,一点也不回驳。汽车开到了陶家门首,家树下车,不觉信口说了一句客气话,明天见。何丽娜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家树从来没有睡过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妇,却一直到早晨四点钟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树醒来,已是快十二点了。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伯和夫妇才起。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只见那东边白粉墙上,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映着大半边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家树本想就出去看凤喜,因为昨天的马脚,露得太明显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页书,直等伯和上衙门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园去了,料着他们不会猜自己会出门的;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后,当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门。走到胡同里,抬头一看天上,只见几只零落的飞鸟,正背着天上的残霞,悠然一瞥的飞了过去。再看电灯杆上,已经是亮了灯了。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向大喜胡同来。见了凤喜,先道:“今天真来晚了。可是在我还算上午呢。”凤喜道:“你睡得很晚,刚起来吗?昨天干吗去了?”家树道:“我表哥表嫂,拉着我跳舞去了。我又不会这个,在饭店里白熬了一宿。”凤喜道:“听说跳舞的地方,随便就可以搂着人家大姑娘跳舞的。当爷们的人,真占便宜!你说你不会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见人家都搂着一个女的,你就不馋吗?”家树笑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相信。我觉得男女交际,要秘密一点,才有趣味的。跳舞场上,当着许多人,甚至于当着人家的大夫,搂着那女子,还能引起什么邪念。”凤喜道:“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树道:“去是可以去的,但我总怕碰到熟人。”凤喜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噘着嘴。家树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偏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作贼似的,哪儿也去不得,什么时候是出头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树被她这样一逼,逼得真无话可说了。因笑道:“这也值不得生这么大气,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凤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了个样子,保不定猜我干了什么坏事哩。”家树道:“为了这事,我也对你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凤喜索兴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树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了,拿起一个茶杯子,拍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凤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惊,便抓着他的手,连问:“怎么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要知家树如何回答,下回交代。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
却说凤喜正向家树撒娇,家树突然将一只茶杯拿起,当的一声,向地下一砸,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家树却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揍一个给你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么,我就像这茶杯子一样。”凤喜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家树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自己逼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听到打碎一样东西,砸了一下响,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接上又听得凤喜哭了,这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道:“怎么啦?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工夫,怎么就恼了?”家树道:“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个,我也得哭了。”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凤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沈大娘笑道:“我不乐怎么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家树拉着凤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问道:“从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凤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心,我几时这样说过呢?”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地来,蹲下身子去捡那打破了的碎瓷片。家树道:“这哪里用得着拿手去捡。拿一把扫帚,随便扫一扫得了。你这样仔细割了你的手。”凤喜道:“割了手,活该!那关你什么事?”家树道:“不关我什么事吗?能说不关我什么事吗?”说着,两手搀着凤喜,就让她站起来。凤喜手上,正拿了许多碎瓷片,给家树一拉,一松手又扔到地上来,拍的一声响,沈大娘哎哟了一声,然后跑了进来道:“怎么着,又揍了一个吗?可别跟不会说话的东西生气。我真急了,要是这样,我就先得哭。”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见还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么回事,没有揍吗?”凤喜道:“你找个扫帚,把这些碎瓷片扫了去吧。”沈大娘看他们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气鼓鼓的样子,便找了扫帚,将瓷片儿扫了出去。家树道:“你看你母亲,面子上是勉强的笑着,其实她心里难过极了。以后你还是别生气吧。”凤喜道:“闹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我生气?”家树道:“只要你不生气,那就好办。”于是将手拍了凤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我冒昧一点,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总是好好儿的说,你别见怪。”口里说着,手就扑扑扑的响,只管在她肩上拍着。凤喜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慢慢的理着鬓发,一句声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对了镜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泪容,再又扑了一扑粉。家树见着,不由得噗嗤一笑。凤喜道:“你笑什么?”家树道:“我想起了一桩事,自己也解答不过来。就是这胭脂粉,为什么只许女子搽,不许男子搽呢?而且女子总说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为什么又为了好看来搽粉呢?难道说搽了粉让自己看吗?”凤喜听说,将手上的粉扑遥遥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抛,对家树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就不搽粉了。可是我这两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给我买回来的。你先别问搽粉的,你还是问那买粉的去吧。”家树听说,向前一迎,刚要走近凤喜的身旁,凤喜却向旁边一闪,口里说着,头一偏道:“别又来哄人。”家树不料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悬的大镜子向下一落,幸而镜子后面有绳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凤喜连忙两手将家树一扶,笑道:“碰着了没有?吓我一跳。”说着,又回转一只手去,连连拍了几下胸口。家树道:“你不是不让我亲热你吗?怎样又来扶着我呢?”说时望了她的脸,看她怎样回答这一句不易回答的话。凤喜道:“我和你有什么仇恨,见你要摔倒,我都不顾?”家树笑道:“这样说,你还是愿意我亲近的了。”凤喜被他一句话说破,索兴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这样一来,刚才两人所起的一段交涉,总算烟消云散。
家树因昨晚上没有睡得好,也没有在凤喜这里吃晚饭,就回去了。到了陶家,刚坐下,就来了电话。一接话时,是何丽娜打来的。她先开口说:“怎么样?要失信吗?”家树摸不着头脑,因道:“请你告诉我吧,我预约了什么事?一时我记不起来。”何丽娜道:“昨天你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了今天见吗?这有多久的时候,就全忘了吗?”家树这才想起来了,昨日临别之时,对她说了一句明天见,这是极随便的一句敷衍话,不料她倒认为事实,她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难道这样一句客气话,她都会不知道吗?不过她既问起来,自己总不便说那原来是随便说的。因道:“不能忘记,我在家里正等密斯何的电话呢!”何丽娜道:“那么我请你看电影吧。我先到平安去,买了票,放在门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了。”家树以为她总会约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约了看电影。不过这倒比较合意一点,省得到跳舞场里去,坐着做呆子,就在电话里答应了准来。他是在客厅里接的电话,以为伯和夫妇总不会知道。刚走进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上笑道:“开映的时候,也就快到了,还在家里作什么。我把车子先送你去吧!”家树笑道:“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何小姐约我看电影,你们怎样又知道了?”陶太太道:“对不住,你们在前面说话,我在后面安上插销,偷听来着;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树道:“这有什么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是好意。你信不信?”家树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们走不上爱情之路,特意来指导着呢!”陶太太于是笑着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刘福进来说:“车已开出去了,请表少爷上车。”家树一想,反正是他们知道了,索兴大大方方和何小姐来往,以后他们就不会疑到另和什么关家姑娘开家姑娘来往了。因此也不推辞,就坐了汽车到平安电影院去。一进门向收票的茶房只问了一个何字,茶房连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厢里。”于是他就引导着家树,掀开了绿幔,将他送到一座包厢里。何小姐把并排的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来让座。家树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请客呢,还特意坐着包厢?”何丽娜笑道:“这也算请客,未免笑话。不过坐包厢,谈话便当一点,不会碍着别人的事。”家树沉吟了一会,也没有望着何丽娜的脸,慢慢的道:“昨天那张照片的事,我觉得很对不住密斯何。”说着话时,手里捧了一张电影说明书,低了头在看。何丽娜道:“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还提它作什么。就算我真送了一张相片,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么紧。令表嫂向来是喜欢闹着玩笑的人,她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么事情呢!”她说着话时,却把一小包口香糖打开来,抽出两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里去含着,两个尖尖的指头,箝着一片,随便的伸了过来,向家树脸上碰了一碰。家树回头看时,她才回眸一笑,说了两个字吃糖,家树接着糖,不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自然的将那片糖送到嘴里去。一会儿电影开映了,家树默然的坐着,暗地只闻到一阵极浓厚的香味,扑入鼻端。何丽娜反不如他那样沉默,射出英文字幕来,她就轻声喃喃的念着,偶然还提出一两句来,掉转头来和家树讨论。今天这片子,正是一张言情的:讲一个贵族女子,很醉心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嫌那女子太奢华了,却是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后来那女子摈绝了一切繁华的服饰,也去学美术,再去和那艺术家接近。然而他只说那女子的艺术,去成熟时朗还早,并不谈到爱情,那女子又以为他是嫌自己学问不够,又极力的去用功;后来许多男子因为她既美又贤,都向她求爱,那艺术家才出来干涉;这时,女子问你不爱我,又不许我爱人,那是什么意见呢?他说,我早就爱你的,我不表示出来,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艺术呀。何丽娜看着,常对家树说:“这女子多痴呀!这男子要后悔的。”直到末了,又对家树道:“原来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用意的。我想一个人要纠正一个人的行为过来,是莫过于爱人的了。”家树笑道:“可不是!不过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人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是莫过于爱人的。”家树本是就着影片批评,何丽娜却不能再作声。因为电影已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戏院。她道:“密斯脱樊!还是我用车子送你回府吧。”家树道:“天天都要送,这未免太麻烦吧。”何丽娜道:“连今日也不过两回,哪里是天天呢?”家树因她站在身后,是有意让上车的,这也无庸虚谦,又上了车同座,何丽娜对汽车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们就回家。”车子开了,家树问道:“不上跳舞场了吗?还早呀!这时候正是跳舞热闹的时候哩。”何丽娜道:“你不是不大赞成跳舞的吗?”家树笑道:“那可不敢。不过我自己不会,感不到兴趣罢了。”何丽娜道:“你既感不到兴趣,为什么要我去哩?”家树道:“这很容易答复,因为密斯何是感到兴趣的,所以我劝你去。”何丽娜摇了一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原来不天天跳舞的,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昨天你对我说,跳舞的人,和抽大烟的人,是颠倒昼夜的。我回去仔细一想,你这话果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不找一两样娱乐,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够给我介绍一两样娱乐呢?”家树道:“娱乐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这样一个聪明人,还不会找相当的娱乐事情吗?”何丽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我想你是常常不离书本的人,见解当然比我们整天整夜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一两样可娱乐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兴味,不感到兴味,那又是一事。你总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就连一种娱乐品,也不屑于介绍给我。”家树连道:“言重言重。我说一句老实话,我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的事,都不大在行。这会子叫我介绍一样给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何丽娜道:“你不要管哪样娱乐,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喜欢的说出来就成。”家树道:“这倒容易。就现在而论,我喜欢音乐。”何丽娜道:“是哪一种音乐呢?”家树刚待答复,车子已开到了门口。这次连明天见三个字,也不敢说了,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车。心里念着,明日她总不能来相约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过,次日,有个外国钢琴家在北京饭店献技。还不曾到上午十二点,何小姐就专差送了一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券上刊着价钱,乃是五元。时间是晚上九时,也并不耽误别的事情,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时,就一人独去。这音乐会是在大舞厅里举行,临时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号码,来宾是按着票号,对了椅子号码入座的。家树找着自己的位子时,邻座一个女郎回转头来,正是何丽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电约,也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这种音乐会,你若不来,那就不是真喜欢音乐的人了。”家树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辨。但是这个音乐会,主体是钢琴独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乐,好虽好,家树却不十分对劲。音乐会完了,何丽娜笑向他道:“这音乐实在好,也许可以引起我的兴趣来。你说我应该学哪一样,提琴呢?钢琴呢?”家树笑道:“这个我可外行。因为我只会听,不会动手呢。”说着话,二人走出大舞厅。这里是饭厅,平常跳舞都在这里。这时饭店里使役们,正在张罗着主顾入座,小音乐台上,也有奏乐的坐上去了。看这样子,马上就要跳舞,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又要跳舞吗?”家树道:“据我所听到说,会跳舞的人,听到音乐奏起来,脚板就会痒的;而况现在所到的,是跳舞时间的跳舞场呢。”何丽娜道:“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没有预备跳舞呢。不信,你瞧瞧这个。”说时,她由长旗袍下,伸出一只脚来。家树看时,见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双平底的白缎子绣花鞋,因笑道:“这倒好像是自己预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为什么呢?”何丽娜道:“什么也不为。就是我感不到兴趣罢了。不要说别的,还是让我把车子送你回去吧。”家树索兴就不推辞,让她再送一天。这样一来,伯和夫妇,就十分明了了:以为从前没有说破他们的交情,所以他们来往很秘密;现在既然知道了,索兴公开起来,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交际,也就不必去过问了。就是这样,约摸有一个星期,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何丽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总有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到公园里去避暑,或者到北海游船。家树虽不每次都去,碍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绝。
这一天上午,家树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叫他赶快回去。家树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会打电报来的。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电报,来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办就是了。”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么没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这样急着要钱?”家树红了脸道:“有什么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我欠债脱逃罢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家树道:“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凤喜看他虽然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么啦?瞧你这神气。”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凤喜道:“什么?什么?你要回南去!”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电报来了哩?”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再说吧。”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不够?”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这些,那也尽够了。”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我也没有什么事要用钱。”家树道:“有这么些日子,总难免有什么事要花钱的。”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茶几上枕了头。家树道:“我怎么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且我今天晚上走,什么东西也不带,怎么不回来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凤喜站起来,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么办?”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去麻烦人家了。”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没事呢?”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工夫来了?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这么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秀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这时,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魄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捡,坐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凤喜道:“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望你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家树道:“怎么这些个快回来?”凤喜道:“这就多吗?我恨不得说上一千句哩。”家树和沈大娘都笑起来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给大爷饯行的,大爷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去买一点切面,煮一碗来当点心吧。”家树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娘走了。屋子里,只剩凤喜和家树两个人。家树默然,凤喜也默然。院子里槐树,这时候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的了。太阳虽然正午,那阳光射不过树叶,树叶下更显得凉阴阴地,屋子里却平添了一种凄凉况味似的。四周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新蝉之声,喳喳的送了来。家树望了窗户上道:“你看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层绿纱,屋子更显得绿阴阴的了。”凤喜抿嘴一笑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么叫着绿纱呢?纱有那么贱,只卖几个子儿一尺。”家树道:“究竟是纱,不过你们叫做冷布罢了。这东西很像做帐子的珍珠罗,夏天糊窗户真好,南方不多见,我倒要带一些到南方去送人。”凤喜笑道:“别缺德!人家知道了,让人笑掉牙。”家树也不去答复她这句话。见她小画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枝石榴花,有点歪斜,便给她整理好了,又偏着头看了一看。凤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这一会子,光阴多宝贵。你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的没有?若是有,也该说出来呀。”家树笑道:“真奇怪!我却有好些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说哪一种话好。要不,你来问我吧?你问我一句,我答应一句。”凤喜于是偏着头,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然问道:“三个月内,你准能回来吗?”家树道:“我以为你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什么问题来,原来还是这个,我不是早说了吗?”凤喜笑道:“我也是想不起有什么话问你。”家树笑道:“不必问了,实在我们都是心理作用,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正说着话,偶然看到壁上挂了一支洞箫,便道:“几时你又学会了吹的了?”凤喜道:“我不会吹。上次我听到你说,你会吹,我想我弹着唱着,你吹着,你一听是个乐子,所以我买了一支箫一支笛子在这里预备着。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先乐他一乐好吗?”家树道:“我心里乱得很,恐怕吹不上。”凤喜道:“那么,我弹一段给你送行吧。”家树接了母亲临危的电报,心里一点乐趣没有,哪有心听曲子。凤喜年轻,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欢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是要不让她唱,彼此马上就分别了,又怕扫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凤喜将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试着拨了一拨弦子,然后笑问道:“你爱四季相思,还是来这个吧。”家树道:“这个让我回来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你有什么悲哀一点的调子,给我唱一个?”凤喜头一偏道:“干吗?”家树道:“我正想着我的母亲。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进耳。”凤喜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给你弹一段《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会唱。”家树道:“光弹就好。”于是凤喜斜侧了身子,将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调,缓缓的弹完。家树一声不言语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凤喜见他很有兴会的样子,便道:“你爱听,索兴把《霸王别姬》那四句歌儿,弹给你听一听吧,你瞧怎么样?”家树心里一动,便道:“这个调子……但是我以前没听到你说过,你几时学会的?”凤喜道:“这很容易呀。归里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说,戏台上唱这个,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了,我早会了。”说时,她也不等家树再说什么,一高兴,就把项羽的《垓下歌》弹了起来。家树听了一遍,点点头道:“很好。我不料你会这个,再来一段。”凤喜脸望着家树,怀里抱了月琴,十指齐动,只管弹着。家树向来喜欢听这出戏,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来。只唱得第三句“骓不逝兮可奈何”,一个何字未完,只听得“硼”的一声,月琴弦子断了。凤喜“哎呀”了一声,抱着月琴望着人发了呆。家树笑道:“你本来把弦子上得太紧了,不要紧的,我是什么也不忌讳的。”凤喜勉强站起来笑道:“真不凑巧了。”说着话,将月琴挂在壁上,她转过脸来时,脸儿通红了。家树虽然是个新人物,然而遇到这种兆头,究竟也未免有点芥蒂,也愣住了。两人正在无法转圜的时候,又听得院子外当啷一声,好像打碎了一样东西,正是让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院外又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呢?下回交代。
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 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却说凤喜在屋中弹月琴给家树送行,“硼”的一声,弦子断了,两人都发着愣。不先不后,偏是院子里又当啷一声,像砸了什么东西似的。凤喜吓了一跳,连忙就跑到院子里来看是什么;只见厨房门口,洒了一地的面汤,沈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片,扔到秽土筐子里去。她见凤喜出来,伸了一伸舌头,向屋子里指了一指,又摇了一摇手,凤喜跑近一步,因悄悄的问道:“你是怎么了?”沈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刚要端到屋子里去,一滑手,就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紧,我作了三碗,我不吃,端两碗进去,你陪他吃去吧。”凤喜也觉得这事,未免太凑巧。无论家树忌讳不忌讳,总是不让他知道的好。因站在院子里高声道:“又吓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没事干,把破花盆子扔着玩呢。”家树对这事,也没留心,不去问她真假,让凤喜陪着吃过了面,就有三点多钟了,因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凤喜听了这话,望着他默然不语。家树执着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抚摩她的手背,微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一准回来的。”凤喜依然不语,低了头,左手抽了胁下的手绢,只左右擦着两眼。家树道:“何必如此。不过六七个礼拜,说过也就过去了。”说着话,携着凤喜的手,向院子外走。沈大娘也跟在后面,扯起大围襟来,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三人都默然,缓缓的走出大门,家树掉转身来,向着凤喜道:“我的话都说完了。你只紧紧的记上一句,好好念书。”凤喜道:“这个你放心,我不念书,整天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干什么呢?”家树又向沈大娘道:“您老人家,用不着叮嘱,三叔偏是一天都没回来,我的话,都请你转告就是了。”沈大娘道:“您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没有什么麻烦的。”家树向着凤喜,呆立了许久,然后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点吧!”说毕,转身就走。凤喜靠着门站定,等家树走过了几家门户,然后嚷道:“你记着,到了杭州,就给我来信。”家树回转身来,点了点头,又道:“你们进去吧。”凤喜和沈大娘只点了点头,依然的站着。家树缓缓的走出了胡同口,回头望不见了她们,这才雇了人力车到陶宅来。
伯和夫妇已经买了许多东西,送到他房里,桌上却另摆着两个锦边的玻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内看,里面是红绸里子,上面用红丝线拦着几条人参。家树正待说表哥怎么这样破费,却见一个盒子里,参上放着一张小小的名片,正是何丽娜。那名片还有紫色水钢笔写的字,于是打开盒子,将名片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闻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谅占勿药。兹送上关东人参两盒,为伯母寿,祖饯谅已不及,晚间当至车站恭送。”家树将名片看完了,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听说她每日都是睡到一两点钟起来的人,这些事情,她怎么知道了,而且还赶着送了礼来。只在这一点上看来,也就觉得人情很重了。”正这般道着。何丽娜却又打了电话来。在电话里说是赶不及饯行,真对不住,晚上再到车站来送。说的话,也还是名片上写下的两件事;家树也无别话可说,只是道谢而已。通车是八点多钟开。伯和催着提前开了晚饭,就吩咐听差,将行李送上汽车去。正在这时,何丽娜笑着一直走进来,后面跟了汽车夫,又提着一个蒲包。陶太太笑道:“看这样子,又是二批礼物到了。”家树便道:“先前那种厚赐,已经是不敢当,怎么又送了来了?”何丽娜笑道:“这个可不敢说是礼。津浦车我是坐过多次的,除了梨没有别的好水果,顺便带了这一点来,以破长途的寂寞。”伯和是始终不离开那半截雪茄的。这时他嘴里衔着烟,正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踱着,头上已经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树一路出门。他听了何丽娜的话,突然由屋子外跑了进来,笑道:“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以破岑寂?”何丽娜一弯腰,在地板上捡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陶先生嘴里的烟,会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说笑话了,钟点快到了,快上车吧。车票早买好了,不要误了车,白扔掉几十块钱。”家树也是不敢耽误,于是四人一齐走出大门来。伯和夫妇,还是自己坐了一辆车;家树却坐在何丽娜的车子上。家树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么东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丽娜笑道:“怎么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寒蠢的。你府上在杭州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家树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何丽娜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家树道:“你难道不能去问伯和吗?”何丽娜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后向着家树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什么地方通信好。”家树道:“朋友通信,要什么紧!”于是把自己家里所在,告诉她了,何丽娜将大腿拱起来,短旗袍缩了上去,将芽黄丝袜子紧蒙着的一对膝盖,露了出来,就将日记本子按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儿的写着。写完了,将自来水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家树道:“对吗?”家树道:“写这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丽娜笑道:“你不批评荒唐,倒批评我太慎重,这是我出于意料以外的事呀。”说着将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一齐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后对家树道:“这话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纳闷去。”家树随便点了点头,未曾答应什么。汽车到了车站,何丽娜给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进站去。伯和夫妇,已经在头等车房里等候了。到了车上,陶太太对家树道:“今天你的机会好,头等座客人很少,你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车厢了。”伯和笑道:“在车上要坐两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还觉得怪闷的。”陶太太将鞋尖,向摆在车板上的水果蒲包,轻轻踢了两下,笑道:“那要什么紧,有这个东西,可以打破长途的岑寂呢。”这一说,大家又乐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你记着吧,往后别当着我说错话;要说错了,我可要捞你的后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总有那一天;若是不捞住后腿,怎么向墙外一扔呢。”何丽娜还不懂这话,怔怔的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笑道:“这是一个俗语典故,你不懂吗?就叫进了房,扔过墙。”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这言语,未免太显露一点。正怕何丽娜要生气,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陶太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这车厢里放了两件行李,又有四个人,就嫌着挤窄。家树道:“快开车了,诸位请回吧。”陶太太就对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我们先走一步,怎么样?”伯和便向家树叮嘱了几句好好照应姑母病的话,到了家,就写信来,然后就下车。何丽娜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家树只得对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何丽娜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依然未动。伯和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家树因她未走,就请她到车厢里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家树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何丽娜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家树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何丽娜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何丽娜道:“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何丽娜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家树凭了窗子,渐渐的和何丽娜离远,最后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他将她递的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是新照得的了。于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有了何丽娜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
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樊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樊的。”家树很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关寿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房说话,便说道:“是关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于是将他二人引进房来。寿峰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家树道:“大概是在车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寿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后,我就找了我一个关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道地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干净棉絮,上面也放着两支整齐的人参,比何丽娜送的还好。家树道:“大叔!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寿峰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家树道:“既不是大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寿峰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蹓跶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家树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那我关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呐。”家树道:“大叔来倒罢了,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秀姑自见面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这才对家树微微笑了一笑。寿峰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说话火车将到丰台,寿峰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家树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寿峰道:“有什么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您好放心;办不到,我也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家树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您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他们真有事,就会请教了。”寿峰还要问时,秀姑就道:“好!就是那么着吧。你瞧外面,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后移去;灯光下,已看到站台。寿峰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家树也出了车房,送到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寿峰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缓缓展动出了站。寿峰父女,望不见了火车,然后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第二天,起了个早,就走回北京来。过了两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饭,才让她回家。秀姑对父亲说:“他们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个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里就是娘儿俩;瞧着去,姑娘上学,娘在家里做活,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大概没什么事。”寿峰听说人家家里面只有娘儿俩,去了也觉着不便。过一个礼拜,就让秀姑去探望她们一次。后来接到家树由杭州寄来的回音,说是母亲并没大病,在家里料理一点事务,就会北上的。寿峰听到这话,更认为照应沈家一事,无关重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从沈家回来,对寿峰道:“你猜沈姑娘那个叔叔是谁吧?今天可让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纪,可不说人话。”寿峰道:“据你看是个怎样的人?”秀姑哼了一声道:“他烧了灰,我也认识。不就是在天桥唱大鼓的沈三玄吗?”寿峰道:“不能吧,樊先生会和这种人结亲戚。”秀姑道:“一点也不会假。他今天回来,醉得像烂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们姑娘屋子里,一进门就骂上了。他说:‘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钱,女也有钱,怎么就不给我的钱。咱们姑娘吃他一点,喝他一点,就这样给他,没那么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里是怎么回事;咱们姑娘,说不定是给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会找媳妇找到唱大鼓的家里来?既是那么着,咱们就得卖一注子钱。我沈三玄混了半辈子,找着有钱的主儿了,我还不应该捞几文吗?’她母女俩听了这话,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说是有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客要什么紧,还能饿肚子不吃饭吗?她也要吃饭,咱们闹吃饭的事,就不算冲犯着她。”寿峰手上,正拿着三个小白铜球儿,挪搓着消遣,听了这话,三个铜球,在右掌心里,得儿叮当,得儿叮当,转着乱响。左手捏着一个大拳头举起来,瞪了眼向秀姑道:“这小子别撞着我。”
秀姑笑道:“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气?我又没骂人。”寿峰这才把一只举了拳头的手,缓缓放下来,因问道:“后来他还说什么了?”
秀姑道:“我瞧着她娘儿俩怪为难的,当时我就告辞回来了。我想这姑娘,一定是唱大鼓书的。她屋子里,都挂着月琴三弦子呢。”寿峰听了,昂着头只管想,手心里三个白铜球,转的是更忙更响了。自言自语的道:“樊先生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会知道什么贫贱富贵;可是不应该到唱大鼓书的里面去找人。再说,还是这位沈三玄的贤侄女,这位姑娘长得美不美呢?”秀姑道:“美是美极了。人是挺活泼,说话也挺伶俐,她把女学生的衣服一穿,真不会想到她是打天桥来的。”寿峰点点头道:“是了。算樊先生在草棵里捡到这样一颗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说让我给她们照应一点。大概也是怕会出什么毛病,所以一再的托着我,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既是这么着,我明天就去找沈三玄,教训他一顿。”秀姑道:“不是我说你,你心眼儿太直一点。随便怎么着,人家总是亲戚,你的言语又不会客气,把姓沈的得罪了,姓樊的未必会说你一声好儿;他又没作出对不住姓樊的什么事,不过言语重一点,你只当我没告诉你,就完了。”寿峰虽觉得女儿的话不错,但是心里头,总觉得好不舒服。
当天憋了一天的闷气,到了第二日,吃过午饭,实在憋不住了,身上揣了一些零钱,瞒着秀姑,就上天桥来。自己在各处露天街上转了一周,那些唱大鼓的芦席棚里,都望了一望,并不见沈三玄,心想这要找到什么时候?便走到从前武术会喝水的那家天一轩茶馆子里来。只一进门,伙计先叫道:“关大叔!咱们短见,今天什么风吹了来?”寿峰道:“有事上天桥来找个人,顺便来瞧瞧朋友。”后面一些练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家伙,全拥出来,将他围着坐在一张桌子上,又递烟,文倒茶,忙个不了。有的说:“难得大叔来的,今天给我们露一手,行不行?”寿峰道:“不行,我今儿要找个人,这个人若找不着,什么事也干得无味。”大家知道他脾气,就问他要找谁?寿峰说是找沈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这样一个好人,干吗要找这种混蛋去?”寿峰道:“我就是为了他不成人,我才来找他的。”那人便问:“是在什么地方找他?”寿峰说是大鼓书棚,那人笑道:“现在不是从前的沈三玄了。他不靠卖手艺了,不过他倒常爱上落子馆找朋友。你要找他,倒不如上落子馆去瞧瞧。”寿峰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对大家道:“咱们改日会。”说毕,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别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在群乐门口,碰到过他两回,你上那儿试试看。”寿峰已经走到了老远,便点点头,不多的路,便是群乐书馆,站在门口,倒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好。在天桥这地方,虽然盘桓过许多日子,但是这大鼓书馆,向来不曾进去过。今天为了人家的事,倒要破这个例,进去要怎样的应付,可别让人笑话。正在犹豫着,却见两个穿绸衣的青年,浑身香扑扑的,一推进去;心想有个作样子的在先,就跟着进去吧。接上一推门,便有一阵丝弦鼓板之声,送入耳来。迎面乃是一方板壁,上面也涂了一些绿漆,算是屏风。转过屏风去,见正面是一座木架支的小台,正中摆了桌案,一个弹三弦子,两个拉胡琴的汉子,围着两面坐了;右边摆了一个小鼓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油头粉面,穿着一身绸衣,站在那里打着鼓板唱书。执着鼓条子的手,一举一落,明晃晃的带了一只手表,又是两个金戒指,台后面左右放着两排板凳,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坐着七八个女子,都是穿得像花蝴蝶儿似的。寿峰一见,就觉得有点不顺眼;待要转身出去,就有一个穿灰布长衫人,一手拿了茶壶,一手拿了一个茶杯,向面前桌上一放,和寿峰翻了眼道:“就在这里坐怎么样?”寿峰心想,这小子瞧我像不是花钱的,也翻着眼向他一哼。坐下来看时,这里是一所大敞厅,四面都是木板子围着,中间有两条长桌,有两丈多长,是直摆着,桌子下,一边一条长板凳。靠了板壁,另有几张小桌子,向台横列。各桌上,一共也不过十来个听书的,倒都也衣服华丽。自己所坐的地方,乃是长桌的中间,邻座坐着一个穿军服的黑汉子,帽子和一根细竹鞭子放在桌上,一只脚架在凳上,露出他那长腰漆黑光亮的大马靴来。他手指里夹着半支烟卷,也不抽一口,却只管向着台上,不住的叫着好。台上那个女子唱完了,又有一个穿灰布长衫的,手里拿了个小藤簸箕,向各人面前讨钱。寿峰看时,可有扔几个铜子的,也有扔一两张铜子票的。寿峰一想,这也不见怎样阔,就瞧我姓关的花不起吗?收钱的到了面前,一伸手,就向簸箕里丢了二十枚铜子,收钱的人笑也不笑一笑,转身去了。只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黑麻子,穿了纺绸长衫纱马褂,戴了巴拿马草帽,只一进门,台上的姑娘,台下的伙计,全望着他。先前那个送茶壶的,早是远远的一个深鞠躬,笑道:“二爷!你刚来。”便在旁边桌子下,抽出一块蓝布垫子,放在一张小桌边的椅子上,笑着点头道:“二爷!你这儿坐。给你泡一壶龙井好吗?天气热了,清淡一点儿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爷欲理不理的样子,只把头随了点一点,随手将帽子交给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两只粗胳膊向桌上一伏,一双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着一笑。寿峰看在眼里,心里只管冷笑。本来在这里找不到沈三玄,就打算要走;现在见这个二爷进门,这一种威风,倒大可看一看。于是又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两回钱。这时就有个矮胖子,一件蓝布大褂的袖子,直罩过手指头,轻轻悄悄的走到那个邻座的军人面前,由衫袖笼里,伸出一柄长折扇来。他将那折扇打开,伸到军人面前,笑着轻轻的道:“你不点一出?”寿峰偷眼看那扇子上,写了铜子儿大的字。三字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书曲名:如《宋江杀惜》、《长坂坡》之类。心里这就明白,鼓儿词上,常常闹些舞衫歌扇,歌扇这名堂,倒是有的。那军人却没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么!”那人便笑着答应一个是字,然后转身直奔那二爷桌上。他俯着身子,就着二爷耳朵边,也不知道咕哝了一些什么,随后那人笑着去了。台上一个黄脸瘦子,走到台口,眼睛向着二爷说道:“红宝姑娘唱过去了,没有她的什么事,让她休息休息;现在特烦翠兰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庙》。”末了的两句,将声音特别的提高。他说完退下去,就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几分姿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着鼓条子,先合着胡琴三弦,奏了一套军鼓军号,然后才唱起来。唱完了,收钱的照例收钱;收到那二爷面前,只见掏了一块现洋钱当的一声,扔在藤簸箕里。寿峰一见,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们这样欢迎,是个花大钱的。那个收钱的笑着道:“二爷还点几个,让翠兰接着唱下去吧。”二爷点了一点头,收钱以后,那翠兰姑娘接着上台。这次她唱的极短,还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完了事。收钱的时候,那二爷又是掏出一块现洋,丢了出去。寿峰等了许久,不见沈三玄来,料是他并不一准到这儿来的,在这里老等着,听是听不出什么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来就向外走。书场上见这么一个老头子,进来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都望着他,寿峰一点也不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个玩把式的朋友,他便问道:“大叔!你找着沈三玄了吗?”寿峰道:“别提了。我在群乐馆子里坐了许久,我真生气。老在那儿待着吧,知道来不来?到别家去找吧,那是让我这糟老头子多现一处眼。”那人道:“没有找着吗?你瞧那不是。”说着他用手向前一指。寿峰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沈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着一只鸟,晃着两只膀子,他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走了过来。寿峰一见,就觉有气。口里哼着道:“瞧你这块骨头,只吃了三天饱饭,就讲究玩个鸟儿。”迎了上去,老远的就喝了一声道:“呔!沈三玄!你抖起来了。”关寿峰在天桥茶馆子里练把式的时候,很有个名儿;沈三玄又到茶馆子门口弹过弦子的,所以他认识寿峰;平空让他喝了一声,很不高兴;但是知道这老头子很有几分力量,不敢惹他,便远远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们短见。”寿峰见他这样一客气,不免心里先软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么好,你现在找了一门作官的亲戚,你算好了。”沈三玄笑道:“你怎么也知道了。咱们好久没谈过,找个地方喝一壶儿好不好?”寿峰翻了眼睛望着他道:“怎么着,你请我,喝酒还是喝茶呢?”沈三玄道:“既然是请大叔,当然是喝酒。”寿峰道:“我倒是爱喝几杯,可是要你请,两个酒鬼到一处,人家会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蹓马的,咱们到那里喝碗水,看他们跑两趟。”沈三玄一见寿峰撅着胡子说话,不敢不依,穿过两条地摊,沿路一列席棚茶馆,人都满了,道外一条宽土沟,太阳光里,浮尘拥起,有几个人骑着马来往的飞跑。土沟那边,一大群小孩子随着来往的马,过去一匹,嚷上一阵。沈三玄心想:这有什么意思?但是看看寿峰倒现出笑嘻嘻的样子来,似乎很得劲,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沿门向外的座头坐下。喝着茶,沈三玄才慢慢的问道:“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攀了一门子好亲?”寿峰道:“怎么不知道,我闺女还到你府上去过好几回呢。”沈三玄道:“呵呀!她们老说有个关家姑娘来串门子,我说是谁,原来是你的大姑娘。我一点不知道,你别见怪。”寿峰道:“谁来管这些闲帐,我老实对你说,我今天上天桥,就是来找你来了。我听说你嫌姓樊的没有给你钱,你要捣乱;我不知道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别胡来。姓樊的临走,他可拜托了我,给他照料家事。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样,你要胡来,我关老头子不是好惹的。”沈三玄劈头受了他这乌大盖,又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笑道:“没有的话,我从前一天不得一天过,恨不得都要了饭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好处吗?我怎么能使坏,难道我倒不愿吃饱饭吗?”说着就给寿峰斟茶,一味的恭维。寿峰让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气来,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有理,并不勉强,气就全消了。因道:“但愿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要多你们亲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没关系。你就是个仗义的老前辈,不认识的人,你见他受了委屈,都得打个抱不平儿,何况是朋友,又在至好呢。”说着话时,只见那土沟里两个人骑着两匹没有鞍子的马,八只蹄子,蹴着那地下的浮土,如烟囱里的浓烟一般,向上飞腾起来;马就在这浮烟里面,浮着上面的身子,飞一般的过去。寿峰只望着那两匹马出神,沈三玄说些什么,他都未曾听到。沈三玄见寿峰不理会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说。等寿峰看得出神了,便道:“大叔!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寿峰道:“你请便吧。”沈三玄巴不得一声,会了茶帐,就悄悄的离开了这茶馆。他手上拿棍子,举着一只小鸟,只低着头想:这老头子那个点得着火的脾气,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巴巴的来找我。幸而我三言两语,把他糊过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得挨揍,正想到这里,棍子上那小鸟,噗嗤一声,向脸上一扑。自己突然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从前同场中的一个朋友,那人先笑道:“沈三哥!听说你现在攀了个好亲戚!抖起来了。怎么老瞧不见你?”沈三玄笑道:“你还说我抖起来了,你瞧你这一身衣服,穿得比我阔啊。”原来那人正穿的是纺绸长衫,纱马褂,拿着尺许长的檀香折扇,不像是个书场上人了。那人道;“老朋友难得遇见的,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沈三玄连说可以。于是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去吃喝着谈起来。二人不谈则已,一谈之下,就把沈家事,发生了一个大变化。要知道谈的什么,下回交代。
狼子攀龙贪财翻妙舌 兰闺藏凤炫富蓄机心
却说沈三玄在路上遇着一个阔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吃喝起来。原来那人叫黄鹤声,也是个弹三弦子的。因为他跟着的那个姑娘嫁了一个师长做姨太太,他就托了那位姑娘说情,在师长面前,当了一名副官。因他为人有些小聪明,遂不断的和姨太太买东西,中饱的款子不少,也就发了小财了。当时黄鹤声多喝了几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夸耀了几句。沈三玄听在心里,也不愿丢面子,因道:“我虽没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凑付着过得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见过的。现在找着一个有钱的主儿,我们一家子,现在都算吃她的。”于是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瞧瞧。”黄鹤声也就笑道:“朋友都乐意朋友好的,我得去瞧瞧。”两人说着话,便已酒醉饭饱。黄鹤声也不待沈三玄谦逊,先就在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拿出一大卷钞票,由钞票内抽出一张十元的,给了店伙去付酒饭帐,找了钱来,他随手就付了一块钱的小费,然后大摇大摆,走出门去。看到人力车停在路边,一脚跨上去,坐着车便走了。沈三玄看着,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到了家里,直奔入房,见着沈大娘便问道:“大嫂!你猜到我们家来的那关家姑娘是谁吧?她就是天桥教把式关老头子的闺女。我在街上见着了那老头子,就会害怕,你干吗把他闺女望家里引?这老头子,有人说他是强盗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他要吃卫生丸的。”沈大娘道:“哪个练把式的老头子,我不认识,你干吗好好儿的骂人?”沈三玄道:“天桥地方大着呢,什么人没有,你们哪里会全认得。你不知道这老头子真可恶,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儿的教训我一顿,瞧他那意思还是姓樊的拜托他这样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干吗要他多咱们的事?他妈的!他是什么东西。”沈大娘道:“又在哪里灌了这些个黄汤,张嘴就骂人。姓关的得罪了你,姓樊的又没得罪你,干吗又把姓樊的拉上。”沈三玄道:“那是啊!姓樊的临走,给了你几百块钱,你们哪里见过这个。就把他当了一尊佛爷了,哪里敢得罪他。就凭那几个小钱,把你娘俩的心,都卖给人家了,真是不值啊。你瞧黄鹤声大哥,而今多阔!身上整百块的揣着钞票,他不过是雅琴的师傅;雅琴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凤喜和我是什么情份,我待她又怎么来着;可是,我捞着什么了?花几个零钱……”沈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钱,天天还要回来唠叨一顿,你侄女可没做太太,哪儿给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像个人样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沈大娘也懒得理他,说完自上厨房去了。沈三玄却也醉得厉害,摸进房去,果然倒到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约黄鹤声今天来,便在家里候着,不曾出去。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只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响,接上就有人打门。沈三玄倒有两个朋友是给人开汽车的,正想莫非他们来了。自己一路来开门,口里说着:“你们有事干的,干吗也学着我,到处胡串门子。”手上将门一开,只见黄鹤声手里摇着扇子,走下汽车来,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还是这样子省俭,怎么听差也不用一个,自己来开门?”沈三玄心里想着,我哪辈子发了财没用,怎么说出省俭两个字来了。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随便答应他,把黄鹤声请到屋子里,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烟卷。黄鹤声用手掀了玻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纱旗袍,只好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沈三玄道:“黄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黄鹤声笑道:“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准红的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心,也好。”沈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后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这是骑了驴子翻帐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的好处,我能捞着什么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吗好?从前没有这个姓樊的,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黄鹤声笑道:“照你的算法,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伺候人,她肯干吗?”沈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么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后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呢!”黄鹤声正要接话,只听到沈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黄鹤声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沈大娘站在北屋门口,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李。她正在愣着,沈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黄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黄爷坐来的,你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都不会嫌挤。黄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么?我又忘了。”黄鹤声便说是姓尚。沈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现在就是尚大人的二房,虽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不然,怎样就能给黄爷升了副官呢!”黄鹤声因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沈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诉她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沈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坐。”沈三玄巴不得一声,就携着黄鹤声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沈大娘说是老街坊,索兴让凤喜也出来见见。黄鹤声就近一看凤喜,心想这孩子修饰得干净点,确比小时俊秀得多。老鸦窠里会钻出一个凤凰来,怪不怪!当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沈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黄鹤声见沈大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沈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黄鹤声的脸。黄鹤声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一番话。”沈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黄爷!你看是有什么路子,提拔作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黄鹤声牵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黄鹤声上车而去。
原来他跟的这位尚师长,所带的军队,就驻北京西郊。他的公馆设在城里,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馆里办事。这黄鹤声副官,就是在公馆里办事的一位副官。当时他回了公馆,恰好尚师长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整了一整衣服,然后才到上房来见尚师长,尚师长道:“我找了你半天,都没有看见你,你到……?”黄鹤声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师长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尚师长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黄鹤声道:“这个人准好,模样儿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书的,现在又在念书,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儿,现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几门长处的人,也不敢给师长说。”尚师长将嘴唇上养的菱角胡子,左右拧了两下,笑道:“口说无凭,我总得先看看人。”黄鹤声道:“这容易。这人儿的三叔,和鹤声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鹤声去和他说一说,他是无不从命,但不知师长要在什么地方看她?”尚师长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黄鹤声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一面偷看尚师长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师长的正室现在原籍,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师长道:“那倒没关系,只要她肯来,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黄鹤声见上峰已是答应了,这事自好着手,便约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来。当天晚上就派人把沈三玄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谈话。前后约谈了一个钟头,沈三玄笑得由屋子里滚将出来。黄鹤声因也要出门,就让他同坐了自己的汽车,把他送到家门口。沈三玄下了车,见自己家的大门,却是虚掩的,倒有点不高兴。推了门进去,在院子里便嚷起来道:“大嫂!你不开门,没有看见,我是坐汽车回来的。今天我算开了眼,尝了新,坐了汽车了。黄副官算待咱们不错,他这样阔了,还认识咱们,真是难得。”沈大娘道:“别现眼了,归里包堆,人家请你吃了一回馆子,坐了一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这要他是给你百儿八十的,你没有老子,得把他认作老子看待了。”沈三玄道:“百儿八十,那不算什么。也许不止帮我百儿八十的忙呢。人家有那番好意,你娘儿俩乐意不乐意,我都不管,可是我总得说出来。就是现在这位尚师长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们,要接凤喜到她家去玩玩。明天打过两点,就派两名护兵押了汽车来接;就说人家虽是同行出身,可是现成的师长太太了。师长有多大,大概你还不大清楚;若说把前清的官一比,准是头品顶戴吧。人家派汽车来接凤喜,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对不住人。”沈大娘道:“你别瞎扯。从前咱们和雅琴就没有什么来往,这会子她做了阔太太了,倒会和咱们要好起来。我不信!”沈三玄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今天黄副官为了这个,特意把我请去说的。假是一点儿也假不了,难得尚太太单单的念叨咱们,所以我说这交情大了,不去真对不住人。”沈大娘道:“我想雅琴未必记得起咱们,不过是黄鹤声告诉了她,她就想起咱们来了。”沈三玄道:“大嫂!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人家有钱有势,攀交情还怕攀不上,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凤喜还是去不去呢?”沈大娘道:“也不知道你的话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车来接,那倒是不去不成;要不,人家真说咱们不识抬举。”沈三玄心下大喜,因道:“您是知情达礼的人,当然会让她去;可是咱们这位侄姑娘,可有点怯官……”他们在外面屋子说话。凤喜在屋子里,已听了一个够,便道:“别那样瞧不起人,我到过的地方,你们还没有到过呢。雅琴虽然做了太太,人还总是那个旧人,我怕什么。”沈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赌嘴。”沈三玄心里又怕把话说僵了,说完了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次日,沈三玄起了个早,可是起来早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拿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沈大娘起来,开门一见,笑道:“哟!咱们家要发财了吧。三叔会起来这么早,给我扫院子。”沈三玄笑了,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闲着没有事,扫扫院子,比闲等着强。再说咱们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凤喜更是当学生了,里里外外,全得您一个人照理,我也应该给你娘儿俩帮点忙了。”说着,用手向凤喜屋子里指了一指,轻轻的道:“她起来没有?尚太太那儿,她答应准去吗?她要是不去,你可得说着她一点,咱们现在好好的作起体面人家,也该要几门子好亲好友走走。你什么事不知道,觉得我作兄弟这句话,说的对吗?”沈大娘笑道:“你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作事,说话也受听。”沈三玄笑道:“一个人不能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明白过来。好比就像那尚师长太太,从前唱大鼓书的时候,不见得怎样开阔,可是如今一作了师长太太,连我们这样的老穷街坊,她也记起来了,说来说去,我们这侄姑娘到底是决定了去没有?”沈大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决定下决定,汽车来了,让她去就是了。”沈三玄道:“让她去不成,总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沈大娘道:“唉!怪贫的,你老说着作什么?”沈三玄见嫂嫂如此说,就不好意思再说了。过了一会,凤喜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沈三玄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凤喜将嘴一撇道:“干吗啊!知道你今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沈三玄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嘻嘻的道:“我真不是损你。你看,今天这院子扫得干净吗?”凤喜微微一笑道:“干净。”说时,她已端了水走进房去。沈三玄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等着凤喜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脸水,由身后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凤喜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沈三玄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凤喜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泼,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么。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尚师长家里去吗?”凤喜道:“是你回来要我们去的,怎么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姊妹家里,也应该来往来往,将来……”凤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赶快去换衣服吧,何必站在这里废话。”沈三玄让凤喜一逼,无可再说了,只得走回房去,将衣服换下。等到衣服换了,再出来时,凤喜已经进房去了。于是装着抽烟找取火儿,走到北屋子里来,隔着门问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给黄副官通个电话?”凤喜迎了出来道:“哪个什么黄副官?有什么事要通电话?”沈三玄笑道:“你怎么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吗?”凤喜道:“你怎么老蘑菇!(旧京土语,谓纠缠不清之事或人也。)我不去了。”说着手一掀门帘子,卷过了头,身子一转,便进房去了。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头上剪的短发,就是一旋,仿佛是僵着脖子进去了。他心里卜通一跳,要安慰两句是不敢;不安慰两句,又怕事情要决裂,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抽烟卷。半晌,才说道:“我没有敢麻烦呀,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凤喜道:“早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你问妈了。你想巴结阔人,让我给你去作引线,是不是?凭你这样一说,我要不去了,看你怎么样?”沈三玄不敢作声,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沈三玄一看凤喜的脸色,已经和平常一样,这才从从容容的对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沈大娘口里正吃着饭,就只对他摇了一摇头,沈三玄道;“那尚太太就只说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以后彼此走熟了,来往自然可以随便。”他说话,手里捧着筷子碗,下巴直伸到碗中心,向对面坐的凤喜望着。凤喜却不理会,只是吃她的饭。沈三玄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饭,却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没有理会他。沈三玄只得笑道:“我这人还是这样的脾气,人家有什么事没有办了,我只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应该决定一下。过一会子,人家的汽车也来了,可是依着我说,哪怕去一会儿,就回来哩,那都不要紧;可是敷衍面子,总得去一趟,原车子回来,要不了多少时候,至多一点钟罢了!”说到这里,凤喜已是先吃完了饭,就放下了碗,先进去了。沈三玄轻轻的道:“大嫂你可别让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贫。”说着,将筷子一按,拍的一声响,左手将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间一推,她虽没有说什么,好像一肚子不高兴,都在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示出来。沈三玄一人自笑起来道:“我是好意,不愿我说,我就不说。”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只管低头吃饭。往常一放下饭碗,他就要出门去的,今天他吃过饭之后,却只是衔了一根烟卷,不停的在院子里闲步。到了两点钟,门口一阵汽车响,他心里就是一跳。出去开门一看,正是尚宅派来的汽车。车子上先跳下两位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来,沈三玄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不是黄副官派来接沈姑娘的吗?她就是我侄女,黄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于是把那两位兵士,请到自己屋子里待着,悄悄的走到北屋子里去,对沈大娘道:“怎么办?汽车来了。”沈大娘道:“你侄女儿她闹蹩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听这话慌了,连道:“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愿去,我也没法子。不成又怎么样呢?”沈三玄皱了双眉,脖子一软,脑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沈大娘笑道:“你何必和我为难,你叫她去吧。两个大兵,在我屋子里待着,他们身上,都带着家伙,我真有些怕。”说话时,活现出那可怜的样子,给沈大娘连连作了几个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为了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玄还要说时,只见凤喜换了衣履出来,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因问道:“要不要让那两个大兵喝一碗水呢?”凤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又要和人家客气。”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口里连道:“开车开车,这就走了。”他走忙了,后脚忘了跨门槛,扑咚一声,摔了个蛙翻白出阔。他也顾不了许多,爬了起来,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对着那两个兵,连连作揖道:“劳驾久等,我侄女姑娘出来了。”两个护兵,一路走出去,见凤喜长衫革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齐齐的走上前,和凤喜行了个举手军礼。凤喜向来见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见了大兵,倒大模大样的,受他俩的敬礼,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欢喜。两个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门,早有一个兵抢上前一步,给她开了汽车门。凤喜坐上汽车,汽车两边,一边站着一个兵,于是风驰电掣,开向尚宅来。
凤喜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后左右,看了个不歇。见路上的行人,对于这车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们的意思,见我坐了带着护兵的汽车,那还不会猜我是阔人家里的眷属吗?车子到了尚家,两个护兵,一个抢进门去报信,一个就来开车门。凤喜下了车子,便见有两个穿得齐整一点的老妈子,笑嘻嘻的同叫了一声沈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一个道:“你请吧。我们太太等着哩!”凤喜也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应了一声,老妈子带她顺着走廊,走过两道金碧辉煌的院落,到了第三进,只见高台阶上一个浑身罗绮的少妇,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杨柳临风的一般,站在那里,却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唱大鼓书现在作师长太太的雅琴。记得当年,她身体很强健的,能骑着脚踏车,在城南公园跑;如今倒变得这样娇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这里打量雅琴,雅琴也在那里打量她;雅琴总以为凤喜还是从前那种小家子,今天来至多是罩上一件红绿褂子而已。现在一看她是个极文明的样子,虽然不甚华丽,然而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她不等凤喜上前,立刻离开扶着的那女孩,迎上前来,握着凤喜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吗?想不到咱们今天在这儿见面啊!你现在很好吗?”说着这话,她执着凤喜的手。依然还是向她浑身上下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黄副官说你好了。”凤喜只笑着,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样答复她的话。她牵着凤喜的手,一路走进屋子里去。凤喜进门来,见这间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样,里面陈设的那些木器,就像图画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处陈设的古玩字画,也说不上名目;只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边,一面放着一架钟,就有一个人高;其次容易令人感觉的,就是脚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仿佛人在床上行路一般,只觉软绵绵的。这时有个老妈子在右边门下,高卷着门帘,让了雅琴带凤喜进去。穿过一间房子,这才是雅琴的卧室,迎面一张大铜床,垂着珍珠罗的帐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绸缎庄的玻璃样子柜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陈设,就觉得眼花缭乱了。雅琴道:“大妹子!我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让你到我屋子里来坐。咱们不容易见面,你可别走,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回头谈谈,开话匣子给你听也好,开无线电收音机给你听也好。咱们这无线电和平常的不同,能听到外国的戏院子唱戏。你瞧这可透新鲜。”说着又向床后一指道:“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门吗?那里是洗澡的屋子。”说着拉了凤喜的手,推门让她向里看;里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砖砌成的。凤喜不好意思细看,只伸头望了一望,就退回来了。雅琴笑道:“吃完了饭,你在我这里洗了澡再走。”一直让雅琴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说完了,才让着她在一张紫皮沙发上坐了。对过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电扇,一个老妈子张罗过茶水,正要去开电扇,雅琴道:“别忙,拿一瓶香水来。”老妈子取了一瓶香水来,雅琴接过手,打开塞子,向满屋子一洒,然后再让老妈子开电扇,风叶一动,于是满室皆香。凤喜在未来之先,心里也就想着,雅琴虽是个师长的姨太太,自己这一会儿,也算不错,就是和她谈谈,也不见得相差若干;现在这一比较之下,这才觉得自己所见的不广。雅琴说起话来,咱们师长长,咱们师长短,这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一句是一句而已。她们在这里说话,那位尚师长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里,一架绿纱屏风后,看了一个饱。觉得自己的如夫人,和凤喜一比,就是泥土见了金。人家并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东西陪衬,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可惜这话已和刘将军说过,不然这个美人,是不能不据为己有的了。
原来这刘将军,是刘大帅的胞兄弟,现在以后备军司令的资格,兼任了驻京办公处长,就是刘大帅的灵魂。当凤喜来的时候,这刘将军也就到尚师长家里来小坐,因为无聊得很,要想找两个人,就在尚家打个小牌消遣消遣。闲谈了一会,尚师长笑道:“我听说大帅要在北京找一个如夫人,我就托人去访。今天倒找来了一位,是我们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让我先偷着去看看。”刘将军笑道:“我们老二的事,我是知道。这人究竟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让我先考一考分数,那才不错。若是我说行,至少有个大八成儿他乐意;要不然,你胡往那里送,闹不出一个好处来,先倒碰钉子,那又何必。”尚师长一听他这话有理,就约了自己入内,把凤喜叫出来,大家见面。刘将军听说,很是赞成,就让尚师长先进上房去,他在客厅里等。不料等了大半天,还不见尚师长出来。他在尚家是很熟识的,也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向上房走去,口里喊着尚师长的号道:“体仁!体仁!怎么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尚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刘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么倒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尚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理呢。”于是把刘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后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雅琴一进门,尚师长先笑道:“人我瞧见了。你说从前她也唱过大鼓书,我是不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真像一个……”雅琴哪里等他说完,连忙微瞪着眼道:“你以为这是好话呢!谁不愿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胎投错了可也没法子。唱大鼓书的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台上唱大鼓书,一下了台,一样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说唱大鼓书,脸子上还会长着一行字是下作人,到哪儿也挂上这块牌子吗?你说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不知道其余唱过大鼓的,有怎样一个坏相。”尚师长坐在沙发上,两脚一抬,手一拍,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这可了不得。一句话,把咱们夫人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她没有唱大鼓书的样子,并不是说你有那个样子呀;在你面前,说你姊妹们好,你也是有体面的事,干吗这样生气?”说毕,又哈哈大笑。雅琴道:“别乐了!有什么事快对我说吧。人家屋子里还有客呢!”尚师长笑道:“就是为了她,才请你来呢。你去请她出来,我们大家谈一谈行不行?”雅琴便低声音道:“别胡闹吧!人家有了主儿了,虽然是没嫁过去,她现在就过的是男家的日子,总算是一位没过门的少奶奶,要把她当着……”尚师长道:“是你的姊妹们,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让她瞧瞧这不成器的老姊夫,我把她当着亲戚,还不成吗?”他说了这话,放大着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就径自走进房去。刘将军急于要看人,也紧紧跟着。但是当他二人进房时,屋子里何曾有人。刘将军先急了,连嚷:“客呢?客呢?”要知凤喜是否逃出了他们这个锦绣牢笼,下回分解。
竹战只攻心全局善败 钱魔能作祟彻夜无眠
却说尚体仁师长和刘将军扑进屋来,却不见了凤喜,刘将军大叫起来道:“体仁!你真是岂有此理,有美人儿就有美人儿,没有美人儿,干吗冤我?”尚师长笑着,也不作声,却只管向浴室门里努嘴。雅琴已是跑进来,笑道:“我妹子年轻,有点害臊,你们可别胡捣乱。”说着,走进浴室,只见凤喜背着身子,朝着镜子站住,雅琴上前一把将她拉住,笑着:“为什么要藏起来?都是朋友亲戚,要见,就大家见见,他们还能把你吃下去不成。”说着将凤喜拼命的拉了出来。凤喜低了头,身子靠了壁,走一步,挨一步,挨到铜床边,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走了。当雅琴在浴室里说话之时,刘尚二人的眼光,早是两道电光似的,射进浴室门去。及至凤喜走了出来,刘将军早是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酥麻了一阵;不料平空走出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来,满脸的笑容朝着雅琴道:“这是尚太太不对。有上客在这里,也不好好的先给我们一个信,让我们糊里糊涂嚷着进来,真对不住。”说着,走上前一步,就向凤喜鞠了半个躬笑道:“这位小姐贵姓?我们来得鲁莽一点,你不要见怪。”凤喜见人家这样客客气气,就不好意思不再理会;只得摆脱了雅琴的手,站定了,和刘将军鞠躬回礼。雅琴便站在三人中间,一一介绍了,然后大家一路出了房门,到内客厅里来坐。
凤喜挨着雅琴一处坐下,低了头,看着那地毯织的大花纹,上牙微微的咬了一点下嘴唇,在眼里虽然讨厌刘将军那样年老,更讨厌他斜着一双麻黄眼睛只管看人。可是常听到人说,将军这官,位分不小,就是在大鼓词上也常常唱到将军这个名词的。现在的将军,虽然和古来的不见得一样,然而一定是一个大官。所以坐在一边,也不免偷看他两眼,心里想着:大官的名字,听了固然是好听,可是一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这又是叫闻名不如见面了。当她这样想时,雅琴在一边就东一句西一句,只管牵引着凤喜说话。大家共坐了半点钟,也就比初见面的时候熟识的多了。刘将军道:“我们在此枯坐,有什么意思?现成的四只脚,我们来场小牌,好不好?”尚师长和雅琴都同声答应了,凤喜只当没有知道,并不理会。雅琴道:“大妹子!我们来打四圈玩儿,好不好?”凤喜掉转身,向雅琴摇了一摇头,轻轻的道:“我不会!”雅琴还不曾答话,刘将军就笑着道:“不能够,现在的大姐们,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打四圈。若是沈小姐不来的话,那就嫌我们是粗人,攀交不上。”凤喜只得笑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刘将军道:“既不是嫌我们粗鲁,为什么不来呢?”凤喜道:“不是不来,因为我不会这个。”刘将军道:“你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两个人在你后面看着,作你的参谋就是了,输赢都不要紧,你有个姐姐在这儿保着你的镖呢。再说我们也不过是图个消遣,谁又在乎几个钱。来吧!来吧!”在他说时,尚师长已是吩咐仆役们安排场面,就是在这内客厅中间摆起桌椅,桌上铺了桌毯,以至于放下麻雀牌,分配着筹码。凤喜坐在一边,冷眼看看,总是不作声;等场面一齐安排好了,雅琴笑着一伸手挽住凤喜一只胳膊道:“来吧来吧!人家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凤喜心想,若是不来,觉得有点不给人家面子,只得低了头,两手扶了桌子沿,站着不动,却也不说什么。雅琴笑道:“来吧!我们两个人开来往银行。我这里先给你垫上一笔本钱,输了算我的。”说时,她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向凤喜衣袋里一塞,笑道:“那就算你的了。”凤喜觉得那一搭票子,厚得软绵绵的,大概不会少。只是碍了面子,不好掏出来看一看。然而有了这些钱,就是输,也可以抵挡一阵,不至于不能下场的了。因之才抬头一笑道:“我的母亲说了让我坐一会子就回去的,我可不能耽误久了。”雅琴道:“哟!这么大姑娘,还离不开妈妈。在我这里,还不是像在你家里一样吗?多玩一会子,要什么紧!咱们老不见面,见了干吗就走。你不许再说那话,再说那话,我就和你恼了。”刘尚二人,一看她并没有推辞的意思,似乎是允许打牌的了,早是坐下来,将手伸到桌上,乱洗着牌。刘将军笑道:“沈小姐!来来来,我们等着呢。”雅琴用手将她一按,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就坐到凤喜的下手来。凤喜因大家都坐定了,自己不能呆坐在这里,两只手不知不觉的伸上桌去,也将牌和弄起来。她的上手,正是刘将军。她一上场,便是极力的照应,所打的牌,都是中心张子,凤喜吃牌的机会,却是随时都有;一上场两圈中就和了四牌,从此以后,手气是只见其旺。上手的刘将军恰成了个反比例,一牌也没有和。有一牌,凤喜手上,起了八张筒子,只有五张散牌,心想:赢了钱不少,牺牲一点也不要紧。因是放开胆子来,只把万子索子打去,抓了筒子,一律留着。自己起手就拆了一对五万打去,接上又打了一对八索,心想在上手的人,或者会留心。可是刘将军也不打万子,也不打索子,张张打的都是筒子,凤喜吃七八九筒下来,碰了一对九筒,手上是一筒作头,三四五六筒,外带一张孤白板;等着吃二五四七筒定和,刘将军本就专打筒子的,他打了一张七筒;凤喜喜不自胜,叫一声吃,正待打出白板去,同时雅琴叫了一声碰,却拿了两张七筒碰去了。凤喜吃不着不要紧,这样一来,自己一手是筒子,不啻已告诉人,这样清清顺顺的清一色,却和不到,真是可惜得很。刘将军偷眼一看她,见她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红晕,不由得微微一笑,到了他起牌的时候,起了一张一万,他毫不考虑的,把手上四五六三张筒子,拆了一张四筒打出去。凤喜又怕人碰了,等了一等,轻悄悄的,放出五六筒吃了。雅琴向刘将军道:“瞧见没有?人家是三副筒子下了地,谁要打筒子,谁就该吃包子了。”刘将军微笑道:“她是假的,决计和不了筒子。”雅琴道:“和筒子不和筒子,那都不管他,你知道她要吃四七筒,怎么偏偏还打一张四筒她吃?”刘将军呵了一声,用手在头上一摸道:“这是我失了神。”说话之间,又该刘将军打牌了,他笑道:“我不信,真有清一色吗?我可舍不得我这一手好牌拆散来,我包了。”说着抽出张五筒来,向面前一扳,然后两个指头按着,由桌面上,向凤喜面前一推,笑道:“要不要?”凤喜见他打那张四筒,就有点成心。如今更打出五筒来,明是放自己和的,心里一动,脸上两个小酒窝儿,就动了一动,微笑道:“可真和了。”于是将牌向外一摊,刘将军嚷起来道:“没有话说,吃包子,吃包子。”于是将自己的牌,向牌堆里一推,接上就掏钞票,点了一点数目,和零碎筹码,一齐送到凤喜面前来。凤喜笑道:“忙什么呀!”刘将军道:“越是吃包子,越是要给钱给的痛快;要不然,人家会疑心我是撒赖的。”如此一说,大家都笑了。凤喜也就在这一笑中间,把钱收了去。尚师长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一踢雅琴的腿,又踢了一踢刘将军的腿,于是三个人相视而笑。四圈牌都打完了,凤喜已经赢三四百元,自己也不知道牌有多大,也不知道一根筹码,应该值多少钱,反正是人家拿来就收,给钱出去,问了再给。虽然觉得有点坐在闷葫芦里,但是一问起来,又怕现出了小家子气象,只好估量着罢了。她心里不由连喊了几声惭愧,今天幸而是刘将军牌打得松,放了自己和了一副大牌,设若今天不是这样,只管输下去,自己哪里来的这些钱付牌帐。今天这样轻轻悄悄的上场,总算冒着很大的危险,回头看看他们输钱的,却是依然笑嘻嘻的打牌。原来富贵人家,对于银钱是这样不在乎,平常人家把十块八块钱,看得磨盘那样重大,今天一比,又算长了见识了。在这四圈牌打完之后,凤喜本想不来了,然而自己赢了这多钱,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可是他们坐着动也不动,并不征求凤喜的同意,接着向下打。又打完四圈,凤喜却再赢了百多元,心里却怕他们不舍。然而刘将军站起来,打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这是疲倦的表示了。大家一起身,早就有老妈子打了香喷喷的手巾把递了过来。手巾放下,又另有个女仆,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茶到手上。凤喜喝了一口,待要将茶杯放下,那女仆早笑着接了过去。刚咳嗽了一声,待要吐痰,又有一个听差,抢着弯了腰,将痰盂送到脚下。心想富贵人家,实在太享福,就是在这里作客,偶然由他照应一二,真也就感到太舒服了。因对雅琴道:“你们太客气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来。”雅琴道:“不敢客气呀!今天留你吃饭,就是家里的厨子,凑付着做的,可没有到馆子里去叫菜,你可别见怪。”凤喜笑道:“你说不客气不客气,到底还是客气起来了。”她说着,心里也就暗想:大概是他们家随便吃的菜饭。
这时,雅琴又一让,把她让到内客厅里,一间小雅室里,只见一张小圆桌上,摆满了碗碟,两个穿了白衣服的听差,在屋子一边,斜斜的站定,等着恭敬侍候。尚师长说凤喜是初次来的客,一定要她坐了上位,刘将军并不谦逊,就在凤喜下手坐着,尚师长向刘将军笑了一笑,就在下面坐了。刚一坐定,穿白衣服的听差,便端上大碗红烧鱼翅,放在桌子中间。凤喜心里又自骂了一声惭愧,原来他们家的便饭,都是如此好的。那刘将军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满桌的荤菜,他都不吃,就只把手上的牙筷,去拨动那一碟生拌红皮萝卜与黄瓜。雅琴笑道:“刘将军今天要把我们的菜,一样尝一下才好,我们今天换了厨子了。”刘将军道:“这厨子真是难雇,南方的,北方的,我真也换得不少了,到于今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尚师长笑道:“你找厨子,真是一个名,家里既然没有太太,自己又不大住家里,干吗要找厨子?”刘将军道:“我不能一餐也不在家吃呀。若是不用厨子,有不出门的时候,怎么办呢?唉!自从我们太太去世以后,无论什么都不顺手。至少说吧,我花费的,和着没有人管家的那挡子损失,恐怕有七八万了。”尚师长道:“据我想恐怕还不止呢。自从你没有了太太,北京,天津,上海,你到哪儿不逛;这个花的钱的数目,你算得出来吗?”刘将军听说,哈哈的笑了。凤喜坐在上面,听着他们说话,都是繁华一方面的事情,可没有法子搭进话去,只是默然的听着。吃了一餐饭,刘将军也就背了一餐饭的历史。饭后,雅琴将凤喜引到浴室里去,她自出去了。凤喜掩上门连忙将身上揣的钞票拿出,点了一点,赢的已有四百多元;雅琴借垫的那一笔赌本,却是二百五十元。那叠钞票是另行卷着的,却未曾和赢的钱混到一处;因此将那卷钞票,依然另行放着。洗完了一个澡出来,就把那钞票递还雅琴道:“多谢你借本钱给我,我该还了。”雅琴伸着巴掌,将凤喜拿了钞票的手,向外一推,一摇头道:“小事,这还用得挂在口上啦。”凤喜以为她至多是谦逊两句,也就收回去了,不料这样一来,她反认为是小气,不由得自己倒先红了脸,因笑道:“无论多少,没有个人借钱不还的。”雅琴道:“你就留着吧,等下次我们打小牌的时候再算得了。”凤喜一见二百多元,心想很能置点东西,她既不肯要,落得收下。便笑道:“那样也好。”于是又揣到袋里去。看一看手表,因笑道:“姐姐不是说用汽车送我回去吗?劳你驾,我要走了,快九点钟了。”雅琴道:“忙什么呢!有汽车送你,就是晚一点也不要紧啊。”凤喜道:“我是怕我妈惦记,不然多坐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来熟了,以后常见面,又何在乎今天一天哩。”雅琴道:“这样说,我就不强留。”于是吩咐听差,叫开车送客。这时,刘将军也跑了进来,笑道:“怎么样,沈小姐就要走么?我还想请尚太太陪沈小姐听戏呢。”凤喜轻轻的说了一声不敢当,雅琴代答道:“我妹子还有事,今天不能不回去。刘将军要请,改一个日子,我一定奉陪的。”刘将军道:“好好!就是就是,让我的车子,送沈小姐回去吧。”雅琴笑道:“我知道刘将军要不作一点人情,心里是过不去的。那么,大妹子!你就坐刘将军的汽车去吧。”凤喜只道了一声随便吧,也不能说一定要坐哪个的车子,一定不坐哪个的车子。于是尚氏夫妇和刘将军,一同将凤喜送到大门外来,一直在电灯光下,看她上了车,然后才进去。
凤喜到家只一拍门,沈大娘和沈三玄都迎将出来。沈三玄见她是笑嘻嘻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将起来。凤喜一直走回房里,便道:“妈!你快来快来。”沈大娘一进房,只见凤喜衣裳还不曾换,将身子背了窗户,在身上不断的掏着,掏了许多钞票放在床上;看那票子上的字,都是十元五元的,不由得失声道:“哎呀!你是在哪里……?”说到一个里字,自己连忙抬起自己的右手将嘴掩上,然后伸着头望了钞票,又望了一望凤喜的脸,低低的微笑道:“果然的,你在哪里弄来这些钱?”凤喜把今天经过的事,低着声音详详细细的说了,因笑道:“我一天挣这么些个钱,这一辈子也就只这一次。可是我看他们输钱的,倒真不在乎。那个刘将军,还说请我去听戏呢。”说到这句话,声音可就大了。沈大娘道:“这可别乱答应;一个大姑娘家跟着一个爷们去听戏,让姓樊的知道了,可是不便。”一句未了,只听到沈三玄在窗子外搭讪道:“大嫂你怎么啦!这位刘将军,就是刘大帅的兄弟,这权柄就大着啦。”沈大娘和凤喜同时吓了一跳。沈大娘望屋子外头一跑,向门口一拦,凤喜就把床上的钞票向被褥底下乱塞。沈三玄走到外面屋子里,对沈大娘道:“大嫂!刚才我在院子里听到说,刘将军要请大姑娘听戏,这是难得的事。人家给的这个面子可就大了,为什么不能去?他既然是和尚太太算朋友,咱们高攀一点,也算是朋友。”沈大娘连忙拦住道:“这又碍着你什么事,要你霹雳拍啦说上一阵子。”沈三玄有一句话待说,吸了一口气,就笑着忍回去了。他嘴里虽不说,走回房去,心里自是暗喜。沈大娘装着要睡,早早的关了北屋子门,这才到凤喜屋子里来将钞票细细的点了五次,共是七百二十元。沈大娘一屁股坐在床上,拉着凤喜的手,微笑着低声道:“孩子!咱们今年这运气可不算坏啊!凑上樊大爷留下的钱,这就是上千数了。要照着放印子钱那样的盘法,过个周年半载,咱们就可以过个半辈子了。”凤喜听了,也是不住的微笑。到了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还不住的盘算那一注子钞票,应该怎样花去;若是放在家里,钱太多了,怕出什么乱子;要存到银行里去,向来又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手续。要是照母亲的话,放印子钱,好是好,自己家里,也借过印子钱用的,借人家三十块钱,作为铜子一百吊,每三天还本利十吊,两个月还清,整整是个对倍,母亲还一回钱,背地里就咒人家一次,总说他吃一个死一个;自己散起印子钱来,人家又不是一样的咒骂吗?想了大半晚上,也不曾想一个办法。有了这多钞票,一点好处没有得到,倒弄得大半晚没有睡好。次日清晨,一觉醒来,连忙就拿了钥匙去开小箱子,一见钞票还是整卷的塞在箱子犄角上,这才放了心。沈大娘一脚踏进房来,张着大嘴,轻轻的问道:“你干什么?”凤喜笑道:“我作了一个恶梦。”说了将手向沈三玄的屋子一指道:“梦到那个人,把钱抢去了。我和他夺来着,夺了一身的汗。你摸摸我的脊梁。”沈大娘笑道:“我也是闹了一晚上的梦。别提了,闹得酒鬼知道了,可真是个麻烦。”她母女二人,这样的提防沈三玄,但是沈三玄一早起来,就出门去了。到晚半天他才回家。一见着凤喜,就拱了拱手道:“恭喜你发了一个小财呀。我劝你去,这事没有错吧!”凤喜道:“我发了什么财?有钱打天上掉下来吗?”沈三玄笑道:“虽然不能打天上掉下来,反正也来得很便宜。昨晚在尚家打牌,你赢了好几百块钱,那不算发个小财吗?反正我又不想分你一文半文,瞒着我作什么?我刚才到尚公馆去,遇到那黄副官,他全对我说了,还会假吗?他说了呢,尚太太今天晚上在第一舞台包了个大厢,要请你去听戏,让我回来先说一声,大概等一会就要派汽车来接你了。”凤喜因道:“我赢是赢了一点款子,可是借了雅琴姐两三百块,还没有还她呢。”沈三玄连连将手摇着道:“这个我管不着,我是问你听戏不听戏?”凤喜犹豫着,一时却没有答应出来。因见沈大娘在自己屋子里,便退到屋子里问她道:“妈!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要是去的话,一定还有尚师长刘将军在内,老和爷们在一处,可有些不便;况且是晚晌,得夜深才能回来。要是不去,雅琴待我真不错;况且今天又是为我包的厢,我硬要扫了人家面子,可是怪不好意思的。”她说着这话,眉毛皱了多深。沈大娘道:“这也不要什么紧,愁得两道眉毛拴疙瘩作什么?你就坐了他们的车子到戏馆子去走一趟,看一两出戏,早早的回家来就是了。”沈三玄在外面屋子里听到这话,一拍手跳了起来道:“这不结了,有尚太太陪在一块儿,原车子来,原车子去,要什么紧。掇饰掇饰换了衣服等着吧。汽车一来,这就好走。”凤喜虽觉得他这话有点偏于奉承,但是真去坐着包厢听戏,可不能不修饰一番。因此扑了一扑粉,又换了一件自己认为最得意的英绿纺绸旗衫。因为家树在北京的时候,说她已经够艳丽的了。衣服宁可清淡些,而况一个作女学生的人,也不宜穿得太华丽了,所以在凤喜许多新装项下,这一件衣服,却是上品。凤喜换了衣服,恰好尚师长派来接客的汽车,也就刚刚开到。押汽车的护兵已经熟了,敲了门进来,就在院子里叫道:“沈太太!我们太太派车子来接小姐了。”沈大娘从来不曾经人叫过太太,在屋子里听到这声太太,立刻笑了起来道:“好好!请你们等一等吧。”两个护兵答应了一声是,沈大娘于是笑着对凤喜道:“人家真太客气了,你就走吧。”凤喜笑着出了门,沈大娘本想送出去的,继而一想,那护兵都叫了我是太太,自己可不要太看不起自己了。哪有一个太太,黑夜到大门口来关门的。因此只在屋子里叫一声早些回来吧。凤喜正自高兴,一直上汽车去,也没有理会她那句话。
这汽车一直开到第一舞台门口,另有两个护兵站了等候,一见凤喜从汽车上下来,就上前叫着小姐,在前引路。二门边戏馆子里的守门与验票人,共有七八个,见着凤喜前后有四个挂盒子炮的。都退后一步,闪在两旁,一齐鞠着躬。还有两个人说:“小姐,你来啦?”凤喜怕他们会看出不是真小姐来,就挺着胸脯子,并不理会他们,然后走了进去。到了包厢里,果然是尚师长夫妇,和刘将军在那里。这是一个大包厢,前面一排椅子,可以坐四个人。凤喜一进来,他们都站起来让坐。一眼看见刘将军坐在北头,正中空了一把椅子,是紧挨着他的,分明这就是虚席以待的了。本当不坐,下手一把椅子却是雅琴坐的,她早是将身子一侧,把空椅子移了一移,笑道:“我们一块儿坐着谈谈吧。”凤喜虽看到身后有四张椅子,正站着一个侍女,两个女仆,自己决不能与她们为伍,只得含着笑坐下来。刚一落座,刘将军便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她面前栏干扶板上,还笑着叫了一声沈小姐喝茶。接上,又把碟子里的瓜子花生糖陈皮梅水果之类,不住的抓着向面前递送。凤喜只能说着不要客气,可没有法子禁止他。这个时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三击掌》,一个苍髯老生呆坐着听,一个穿了宫服的旦角,慢慢儿的唱,一点引不起观客的兴趣。因之满戏园子里,只听到一种哄隆哄隆闹蚊子的声浪。先是多数人说话,后来听不见唱戏,索兴大家都说话。刘将军也就向着凤喜谈话,问她在哪家学校,学校里有些什么功课?由学校里,又少不得问到家里。刘将军听她说只有一个叔叔,闲在家里,便问从前他干什么的呢?凤喜想要说明,怕人家看不起,红着脸,只说了一句是作生意;刘将军也就笑了。凤喜越觉得不好意思,就回转头来和雅琴说话。只见她项脖上挂了一串珠圈,在那雪青绸衫上,直垂到胸脯前,却陪衬得很明显,因此笑问道:“这珠子买多少钱啦?”她问时,心里也想着,曾见人在洋货铺里买的,不过是几毛钱罢了。她的虽好,大概也不过一两块钱。心里正自盘算着,可不敢问出来。不料雅琴答复着道:“这个真倒是真的,珠子不很大,是一千二百块钱买的。”凤喜不觉心里一跳,复又问一声道:“多少钱啊?”雅琴道:“一千二百块钱买的。贵了吗?有人说只值八九百块钱呢。”凤喜将手托了珠圈,偏着头做出鉴赏的样子,笑道:“也值呢!前些时我看过一副不如这个的,还卖这样的价钱呢。”只在这时,凤喜索性看了看雅琴穿的衣服,只觉那料子又细又亮,可是不知道这个该叫什么名字。再看那料子上,全用了白色丝线,绣着各种白鹤,各有各式的样子,两只袖口和衣襟的底摆,却又绣了浪纹与水藻,都是绿白的丝线配成的,这一比自己一件鹦绿的半新纺绸旗衫,清雅都是一样,然而自己一方,未免显着单调与寒酸起来。估量着这种衣料,又不知道要值一百八十,自己不要瞎问给人笑话。于是就把词锋移到看戏上去,问唱的戏是什么意思?戏词是怎样?雅琴望着刘将军,将嘴一努,笑道:“哪!你问他,他是个老戏迷,大概十出戏,他就能懂九出。”凤喜自从昨日刘将军放一牌清一色他和了,就觉得和这人说话有点不便。但是人家总是一味的客气,怎能置之不理?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凤喜也只好带一点笑容,半晌答应一句很简单的话。大家正将戏看得有趣,那尚师长忽然将眉毛连皱了几皱,因道:“这戏馆子里空气真坏,我头晕得天旋地转了。”雅琴听说,连忙掉转身来,执着尚师长的手,轻轻的道:“今天的戏也不大好,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尚师长道:“可有点对不……”刘将军一叠连声的说不要紧,不要紧,回头沈小姐要回家,我可以用车送她回去的。凤喜听说,心里很不愿意;但是自己既不能挽留有病的人不回家,就是自己要说回去,也有点和人存心闹别扭似的,只是站了起来,踌躇着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她这踌躇期间,雅琴已是走出了包厢,连叫了两声对不住,说改天再请,于是她和尚师长就走了。这里凤喜只和刘将军两人看戏,椅后的女仆,早是跟着雅琴一同回去。这时凤喜虽然两只眼注射在台上,然而台上的戏,演的是些什么情节?却是一点也分不出来。本来坐着的包厢,临头就有一架风扇,吹得非常凉快的;偏是身上由心里直热出来,热透脊梁,仿佛有汗跟着向外冒。肚子里有一句要告辞回家的话,几次要和刘将军说,总觉突然怕人家见怪。本来刘将军就处处体贴,和人家同坐一个包厢,多看一会儿戏,也很不算什么,难道这一点面子都不能给人?因此坐在这里,尽管是心不安,那一句话始终不能说出来,还是坐着。刘将军给她斟了一杯茶,她笑着欠了一欠身子,刘将军趁着这机会望了她的脸道:“沈小姐!今天的戏不大很好,这个礼拜六,这儿有好戏,我请沈小姐再来听一回,肯赏光吗?”凤喜听说,顿了一顿,微笑道:“多谢!怕是没有工夫。”刘将军笑道:“现在是放暑假的时候,不会没有工夫。干脆,不肯赏光就是了;既不肯赏光,那也不敢勉强。刚才沈小姐看着尚太太一串珠链,好像很喜欢似的,我家里倒收着有一串,也许比尚太太的还好,我想送给沈小姐,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赏收?”凤喜两个小酒窝儿一动,笑道:“那怎样敢当!那怎样敢当!”刘将军道:“只要肯收,我一定送来。府上在大喜胡同门牌多少号?”凤喜道:“门牌五号。可是将军送东西去,万不敢当的。”说着又笑了。从这时起,两人索性谈起话来,把戏台上的戏都忘了。说着话,不知不觉戏完了。刘将军笑道:“沈小姐让我送你回去吧。夜深了,雇车是不容易的。”凤喜只说不客气,却也没有拒绝。刘将军和她一路出了戏院门,刘将军的汽车是有护兵押着的,就停放在戏院门口。要上车之际,刘将军不觉搀了凤喜一把,跟着一同坐上车去。上车以后,刘将军却吩咐站在车边的护兵,不必跟车,自走了回去。随手又把车篷顶上嵌着的那盏干电池电灯给拧灭了。
汽车走得很快,十分钟的时间,凤喜已经到了家门口。刘将军拧着了电灯,小汽车夫便跳下车来开了车门。凤喜下了车,刘将军连道:“再见再见!”凤喜也没有作声,自去打门,门铃只一响,沈大娘一叠连声答应着出来开了门,一面问道:“就是前面那汽车送你回来的吗?我是叫你去了早点回,还是等戏完了再回来吗?一点多钟了,这真把我等个够。”凤喜低了头,悄然无语的走回房去。沈大娘见她如此,也就连忙跟进房来。见她脸上红红的,额前垂发,却蓬松了一点。轻轻问道:“孩子!怎么了?”凤喜强笑道:“不怎么样呀!干吗问这句话?”沈大娘道:“也许受了热吧!瞧你样子挺不自在的。”凤喜道:“可不是。”沈大娘觉着尚太太请听戏,也不至于有什么岔事,也就不问了。这里凤喜慢慢的换着衣履,却在衣袋里又掏出一卷钞票来,点了一点,乃是十元一张的三十张。心想这钱要不要告诉母亲呢?当他在汽车上,捉着我的手,把钞票塞我手里的时候,他倒说了这三百块钱,拿去还尚太太的赌本吧,我不该收他的就好了,因之让他小看了我。就说,沈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历史吗?你和从前的尚太太干一样的事情哩,他能说出这话来,所以他就毫无忌惮了。想到这里,呆呆的坐在小铁床上,左手捏着那一卷钞票,右手却伸了食指中指两个指头,去抚摩自己的嘴唇。想到这里,起身掩了房门又坐下,心想他说明天还要送一串珠圈给我,若是照雅琴的话,要值一千多块钱,一个新见面的人,送我这重的礼,那算什么意思呢?据他再三的说,他的太太是去世了的,那么,他对于我……想到这里,不由得沉沉地想,一手扶了脸,正偏过头,只见壁上挂着的家树半身像,微笑的向着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接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看了。于是连忙将枕头挪开,把那一卷钞票,塞在被褥底下。就只这一掀,却看见那里有家树寄来的几封信,将信封拿在手上,一封一封的将信纸抽出来看了一看。信上所说的,如“自别后,看见十六七岁的女郎就会想到你。”“我们的事情,慢慢的对母亲说,大概可望成功。我向来不骗母亲,为了你撒谎不少,我说你是个穷学生呢,母亲倒很赞成这种人,以后回北京,我们就可以公开的一路走了。”“母亲完全好了,我恨不得飞回北京来,因为我们的前途,将来是越走越光明的。我要赶回来过过这光明的爱情日子。”“我们的爱情,决不是建筑在金钱上,我也决不敢把这几个臭钱来侮辱你,但是我愿帮助你能够自立,不至于像以前去受金钱的压迫。”这些话,在别人看了,或者觉得很平常;凤喜看了,便觉得句句话都打入自己的心坎里。看完信之后,不觉得又抬头看了一看家树的像,觉得他在镇静之中,还含着一种安慰人的微笑。他说决不敢拿金钱来侮辱我,但是愿帮助我自立,不受金钱的压迫,这是事实。要不然,他何必费那些事送我进职业学校呢?在先农坛唱大鼓书的时候,他走来就给一块钱,那天他决没有想到和我认识的,不过是帮我罢了。不是我们找他,今天当然还是在钟楼底下卖唱。现在用他的钱,培植自己成了一个小姐,马上就要背着他做对不住他的事,那么,良心上说得过去吗?这刘将军那一大把年纪,又是一个粗鲁的样子,哪有姓樊的那样温存?姓刘的虽然能花钱,我不用他的钱,也没有关系;姓樊的钱,虽然花得不像他那样慷慨,然而当日要没有他的钱,就成了叫化子了。想着又看看家树的像,心里更觉不安。有了,我今天以后,不和雅琴来往也就是了。于是脱了衣服,灭了电灯,且自睡觉。一贴着枕头,便想到枕头下的那一笔款子,更又想到刘将军许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尚师长家里那种繁华。设若自己做了一个将军的太太,那种舒服,恐怕还在雅琴之上。刘将军有些行动,虽然过粗一点,那正是为了爱我,哪个男子又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开口,要个一万八千,决计不成问题,他是照办的。我今年十七岁,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闪,我能够弄他多少钱,我一辈子都是财神了。想到这里,洋楼,汽车,珠宝,如花似锦的陈设,成群结队的用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面前过去。这些东西,并不是幻影,只要对刘将军说一声,我愿嫁你,一齐都来了。生在世上,这些适意的事情,多少人希望不到,为什么自己随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虽然是用了姓樊的这些钱,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论,未尝对他不住。退一步说的话,就算白用了他几个钱,我发了财,本息一并归算,也就对得住他了。这样掉背一想,觉得情理两合,于是汽车,洋房,珠宝,又一样一样的在眼前现了出来。凤喜只觉富贵逼人来,也不知道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贵夫人,就正忙着料理这些珠宝财产,却忘了在床上睡觉。正是这样神魂颠倒的时候,忽有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将她的迷梦惊醒,好像家树就在面前微笑似的。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声音,下回交代。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穴鸣鼓怀威
却说凤喜睡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时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心太讲不过去了。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是我不对。”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梦话吗?”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思虑。她睡到正午十二点钟后,方才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别是咋晚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凤喜对于此话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床头被褥下,将家树寄来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凤喜道:“赶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上,人向后一退,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床下面横了一张方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床中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吹来,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骨嘟一声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听差道:“收下了。”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将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笑着,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刘将军笑道:“我们大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来的。”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慢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事吗?我可不敢信。”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于是将床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这时凤喜又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枝横枝上,正有两个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展着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沈大娘坐在一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怪!干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钱,也不知道是怕事。”
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璧仁,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绠草帽。凤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子来。双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行?”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双璧仁笑道:“别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呢。”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双璧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箫交给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璧仁并肩而去。双璧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黄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
一阵汽车车轮声,惊动了凤喜的知觉。那一辆汽车,恰好停在自己门口,凤喜连忙缩到屋子里去,一会便听到沈大娘嚷进来,说是刘将军派汽车来接,到尚师长家里去打小牌玩儿。凤喜皱眉道:“今天要我听戏,明天要我打牌,咱们这一份儿身份,够得上吗?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这是什么话呢?人家刘将军和咱们这样客气,咱们好意思驳回人家吗?”凤喜掀着玻璃窗上的纱幕,向外看了一看,见沈三玄不在院子里,便回转头来,正色向沈大娘道:“妈!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设若你现在也是一个姑娘,要是找女婿的话,你是愿意像双小姐一样,找个品貌相当的人,成双成对呢,还是只在乎钱,像雅琴姐,去嫁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呢?”沈大娘听她这话,先是愣住了,后就说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可是什么师长,什么将军,全是你自己去认得的,我又没提过半个字。”凤喜道:“那就是了,什么废话也不用说。劳你驾,你给我走一趟,把这个珠圈和他给我的款子,送还给他,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说着,忙开了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沈大娘。沈大娘见凤喜的态度,这样坚决,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还能把你抢了去吗?干吗把这些东西送还他呢!”凤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这些东西给我们干吗的吗?你收了他的东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不是光贪着钱呢?你既然不是光贪着钱,那我就请你送回去。”沈大娘将东西捧在手里,不免要仔细筹划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钞票,事先并不知道有的,原来昨晚刘将军送她回家,还给了这些钱,怪不得闹着一宿都不安了。因点头道:“我哪有不乐意发财的,不过这个钱,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自然你的算盘打定了的。那么,我也犯不着多你的什么事,就给你送回去;可是这事别让酒鬼知道,我看这件事,他是在里头安了心眼儿。”凤喜冷笑道:“这算你明白了。”沈大娘又犹疑了一阵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钞票,叹了一口气,就走出去对来接的人道:“我们姑娘不大舒服,我亲自去见你们将军道谢吧。”接的人,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现在见有这屋里的主人出来,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凤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来纠缠,因此躲在屋里也不敢出去。不多一会儿,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嫂!我出去了。你来带上门,今天我们大姑娘,又不定要带多少钞票回来了,明天该给我几个钱去买烟土了吧。”说毕,唱着“孤离了龙书案”的二簧,走出门去了。凤喜关了门,一人在院子里徘徊着,却听到邻居那边有妇人的声音道:“唉!我是从前错了,图他是个现任官,就受点委屈跟着他了,可是他倚恃着他有几个臭钱,简直把人当牛马看待,我要不逃出来,性命都没有了。”又一妇人答道:“是啊!年轻轻儿的,干吗不贪个花花世界,只瞧钱啊。你没听见说吗?当家是个年轻郎,餐餐窝头心也凉。大姐!你是对了。”凤喜不料好风在隔壁吹来,却带来这种安慰的话,自然的心旷神怡起来。约有一个半小时,沈大娘回来了。这次,可没有那带盒子炮的护兵押汽车送来;沈大娘是雇了人力车子回来的。不等到屋里,凤喜便问他们怎样说?沈大娘道:“我可怯官,不敢见什么将军。我就一直见着雅琴,说是不敢受人家这样的重礼,况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儿的人,也不像从前了。雅琴是个聪明人,我一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说了。我在那儿的时候,刘将军请她到前面客厅里说话去的,回来之后,脸上先是有点为难似的,后来也就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谈了一些从前的事,才回来,大概以后他们不找你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倒高兴起来。到了晚上,以为沈三玄知道了,一定要啰嗦一阵的,不料他只当不知道,一个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两个警察来查户口。沈三玄倒抢着上前说了一阵,报告是唱大鼓书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凤喜,也是干这个的。凤喜原来报户口是学界,叔叔又报了是大鼓娘,很不欢喜,但是他已经说出去了,挽回也来不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没出去。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一个巡警领了三个带盒子炮的人,冲了进来,口里先嚷道:“沈凤喜在家吗?”凤喜心想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白纱一看,心里倒是一怔。这为什么?这个时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诸位有什么事找她?”其中一个护兵道:“你们的生意到了。我们将军家里今天有堂会,让凤喜去一趟。”沈大娘由屋子里迎了出去道:“老总!你错了。凤喜是我闺女,她从前是唱大鼓,可是现在她念书,当学生了。怎么好出去应堂会?”一个护兵道:“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咱们将军看得起你,才叫你去唱堂会,你倒推诿起来。”第二个护兵就道:“有工夫和他们说这些个吗?揍!”只说了一个揍字,只听砰的一声,就碎了门上一块玻璃。沈三玄却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阵,把四个人劝到他屋子里去坐了。沈大娘脸上吓变了色,呆坐在屋子里,作声不得。凤喜伏在床上,将手绢擦着眼泪。沈三玄却同一个警察一路走了进来,那警察便道:“这位大娘,你们姑娘现在是学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岗位上,就看见她夹了书包走过去的;可是你们户口册上,报的是唱大鼓书。人家打着官话来叫你们姑娘去,这可是推不了的。再说……”沈大娘生气道:“再说什么?你们都是存心。”沈三玄便对巡警笑道:“你这位先生,请到外面坐一会儿,等我慢慢的来和我大嫂说吧。”说着,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对沈大娘道:“大嫂!你怎么啦?我们犯得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吗?说翻了,他真许开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既然是驾着这老虎势子来了,肯就空手回去吗?我想既然是堂会,自然不像上落子馆,让大姑娘对付着去一趟,早早的回来,就结了。谁教咱们从前是干这个的。若说将来透着麻烦,咱们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后隐姓埋名,他也没法子找咱们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说堂会里,也不是咱们姑娘一个人;人家去得,咱们也去得,要什么紧!”沈大娘正想驳三玄的话,在竹帘子缝里,却见那三个护兵,由三玄屋子里抢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手扶着装盒子炮的皮袋,向着屋子里瞪着眼睛,喝道:“谁有这么些工夫和你们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的打算。”说着话时,手将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来。沈大娘哟了一声,身子向旁边一闪,脸色变成白纸一般。沈三玄连连摇手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又走到院子里去,陪着笑作揖道:“三位老总!再等一等吧。她已经在换衣服了,顶多还有十分钟,请抽一根烟吧。”说着,拿出一盒烟卷,躬着身子,一人递了一支,然后笑着又拱了一拱手。那三个护兵,经不住他这一份儿央告,又到他屋子里去了。沈三玄将脑袋垂得偏在肩膀上,显出那万分为难的样子,走进屋来,皱着眉对沈大娘道:“你瞧我这份为难。”又低了一低声音道:“我的大嫂!那枪子儿,可是无情的。若是真开起枪来,那可透着麻烦。”沈大娘这两天让刘将军尚师长一抬,已经是不怕兵,现在让盒子炮一吓,又怕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沈三玄道:“姑娘!你瞧你妈这份儿为难,你换件衣服,让我送你去吧。”凤喜哭了一顿子,又在窗户下躲着看了一阵,见那几个护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大马靴只管走着咯支咯支的响,也呆了。听了三玄说陪着一路去,胆子略微壮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里去,和母亲说两句,两只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提不起来。停了一停,扶着壁子走出来,只见她母亲两只胳膊互相抱着,浑身如筛糠一般的抖,凤喜将两手慢慢的抚摸着头发,望了沈大娘道:“既是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这不结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没事回来。你赶快换衣服去。”凤喜道:“咱们卖的是嘴,又不是开估衣铺,穿什么衣服去。”只在这时,已经有一个兵闯进屋来,问道:“闹了半天,怎么衣服还没有换呢?我们上头有命令,差使办不好,回去交不了数,那可别怪我们弟兄们,不讲面子了。”沈三玄连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话,将凤喜先推进屋子里去,随后两手拖起沈大娘离开椅子,也将她推进屋去。当他们进了屋子,其余两个兵,也进了外面屋子了。娘儿俩话也不敢说,凤喜将冷手巾擦了一擦脸上的泪痕,换了件长衣,走到外面屋子里,低声说道:“走哇。”三个兵互相看看,微笑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装出一个保护人的样子,紧紧跟随凤喜,一同上了汽车,一直开到刘将军家来。
凤喜心里想着,所谓堂会,恐怕是靠不住的事。我是个不唱大鼓书的人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刘将军家门首,一见汽车停了不少,是个请客的样子,堂会也就不假了。下了车,三玄已不见,就由两个护兵引导,引到一所大客厅前面来。客厅前帘子高挂,有许多人在里面,有躺在藤榻上的,有坐着说话的,有斜坐软椅上,两脚高高支起,抽着烟卷的。看那神情,都是大模大样。刘将军尚师长也在那里,今天见面,那一副面孔,可就不像以前了;望着睬也不一睬。这大厅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搭着凉棚,六七个唱大鼓书的姑娘,都在那里,向着正面容厅坐着。凤喜也认得两三个,只得上前招呼,坐在一处。因为这院子里四围,都站着拿枪的兵,大姑娘们,都斯斯文文的,连咳嗽起来,都掏出手绢来捂住了嘴。坐了一会,由客厅里走出一个武装马弁带了护兵,就在凉棚中间,向上列着鼓案,先让几个大鼓娘各唱了一支曲子,随后,客厅里电灯亮了。中间正摆着筵席,让客入座。这时,刘将军将手向外一招道:“该轮着那姓沈的小妞儿唱了。叫她就在咱们身边唱。”说着,用手向酒席边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里唱的意思。马弁答应着,在外面将沈三玄叫了进来。他提着三弦子走到客厅里去,突然站定了脚,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凤喜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违抗,便低了头,走进客厅。沈三玄已是和别人借好了鼓板,这时由一个护兵捧了进来。所放的地方,离着筵席,也不过二三尺路。刘将军见她进来,倒笑着先说道:“沈小姐!劳驾,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说时,他用手上的筷子,照着席面,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将筷子向凤喜一指,笑道:“诸位!你可别小瞧了人,这是一位女学生啦。我有心抬举她,和她交个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份,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张天师的照妖镜,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两个护兵,就把她提了来了。今天我得让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咱们可够得上交个朋友。”沈三玄听说,连忙放下三弦,走近前一步,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满面的笑道:“将军!请你息怒,我这侄女儿,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将军,让她给将军赔上个不是,总让将军平下这口气。”刘将军眼睛一瞪道:“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着,端起一杯酒,照着沈三玄脸上泼了过去。沈三玄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站起来,便偏到一边去。尚师长已是伸手摇了两摇,笑道:“德柱!你这是何必,犯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既然是说,让凤喜给你赔不是,我们就问问他,这个不是,要怎样的赔法?”说着话时,偷眼看看凤喜,只见凤喜手扶着鼓架,背过脸去,只管抬起手来擦着眼睛。沈三玄像木头一般,笔直的站着,便笑道:“你这一生气不打紧,可是你看看,把人家逼得那样子。”说时,将手向沈三玄一挥,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刘将军一开心,不但不罚你,还有赏呢。”沈三玄借了这个机会,请了一个安,就坐下去,弹起三弦子来。凤喜一看这种形势,知道反抗不得,只好将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回转身来,打着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刘将军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又唱得这样凄凉婉转,一腔怒气,也就慢慢消除。凤喜唱完,合座都鼓起掌来。刘将军也笑着,吩咐马弁道:“倒一杯茶给这姑娘喝。”尚师长便向凤喜笑道:“怎么样?我说刘将军自然会好不是?你这孩子!真不懂得哄人。”他一说,合座大笑起来。凤喜心想你这话分明是侮辱我,我凭什么要哄姓刘的。心里正在发狠,手上让人碰了一碰。看时,一个彪形大汉,穿了武装,捧了一杯茶送到面前来。凤喜倒吃了一惊,便勉强微笑着道了劳驾,接过茶杯去。刘将军道:“凤喜!你唱得是不错,可是刚才唱的那段曲子,现着太悲哀,来一个招乐儿的吧。”尚师长道:“那么,唱个《大妞儿逛庙》吧。”刘将军笑道:“不!还是来个《拴娃娃》吧。”
这一说,大家都看着凤喜微笑。
原来旧京的风俗,凡是妇人,求儿子不得的,或者闺女大了,没有找着婆婆家,都到东岳庙里去拴娃娃。拴娃娃的办法,就是身上暗藏一根细绳子,将送子娘娘面前泥塑小孩,偷偷的拴上。这拴娃娃的大鼓词,就是形容妇人上庙拴娃娃的一段事情。出之于妙龄女郎之口,当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了。而且唱这种曲子,不但是需要口齿伶俐,而且脸上总要带一点调皮的样子,才能合拍;
若是板着一副面孔唱,就没有意思了。凤喜不料他们竟会点着这种曲子。正要说不会时,沈三玄就对她笑道:“姑娘!你对付唱一个吧。”刘将军道:“那不行,对付唱不行!一定得好好的唱。若是唱得不好,再唱一遍;再唱不好,还唱三遍,非唱好不能完事。”
凤喜一肚子苦水,脸上倒要笑嘻嘻的逗着老爷们笑,恨不得有地缝都钻了下去。转身一想,唱好既是可以放走,倒不如哄着他们一点,早早脱身为妙。心思一变,马上就笑嘻嘻的唱将起来。满席的人,不像以前那样爱听不听的了;听一段,叫一阵好;听一段,叫一阵好;凤喜把这一段唱完,大家都称赞不已。就有人说:“咱们都是拿枪杆儿的,要谈个赏罚严明。她先是得罪了刘将军,所以罚她唱,现在唱得很好,就应该赏她一点好处。”刘将军用两个指头拧着上嘴唇短胡子的尖端,就微微一笑,因道:“对付这位姑娘,可是不容易。说个赏字,我送过她上千块钱的东西,她都给我退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东西可赏呢。”尚师长笑道:“别尽谈钱啦。你得说着人话,沈姑娘只谈个有情有义,哪在乎钱。”刘将军笑道:“是吗!那就让你也来坐一个,咱们还交朋友吧。”说着,先向凤喜招了一招手,接着将头向后一偏,向马弁瞪了一眼,喝道:“端把椅子来,加个座儿。”看那些马弁,浑身武装,雄赳赳的样子,只是刘将军这一喝,他们乖得像驯羊一般,蚊子的哼声也没有。于是就紧靠着刘将军身旁,放下一张方凳子。凤喜一想,那些武夫都是那样怕他,自己一个娇弱女孩子,怎样敢和他抵抗。只好大着胆子说道:“我就在一边奉陪吧,这可不敢当。”刘将军道:“既然是我们叫你坐,你就只管坐下。你若不坐下,就是瞧不起我了。”尚师长站起走过来,拖了她一只手到刘将军身边,将她一按,按着凤喜在凳子上坐下。
这时已添了杯筷,就有人给她斟上一满杯酒。刘将军举着杯子向她笑道:“喝呀。”凤喜也只好将杯子闻了一闻,然后笑道:“对不住!我不会喝酒。”刘将军听她如此说,便表示不愿意的样子。停了半晌。才板着脸道:“还是不给面子吗?”凤喜回头一看,沈三玄已经走了,这里只剩她一人,立刻转了念头,笑道:“喝是不会喝,可是这头一杯酒,我一定要喝下去的!”说着,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喝完了,还对大众照了一照杯,杯子放下,马上在旁边桌上拿过酒壶,挨着席次,斟了一遍酒。每斟一位酒,都问一问贵姓,说两句客气话。这些人都笑嘻嘻的,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到了最后,便是刘将军面前了。凤喜笑着对他道:“刘将军!请你先干了杯子里的。”刘将军更不推辞,将酒喝完了,便伸了杯子,来接凤喜的酒。凤喜斟着酒,眼睛向他一溜,低低的笑着道:“将军!你还生我小孩子的气吗?”刘将军端着杯子也骨嘟一声喝完了,撑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值得和你生气吗?来,咱们大家乐一乐吧。”于是向客厅外一招手,对马弁道:“把她们全叫进来。”马弁会意,就把阶下一班大鼓娘,一齐叫了进来。刘将军向着全席的客道:“诸位别瞧着我一个人乐,大家快活一阵子。”说时,那些来宾,如蜂子出笼一般,各人拉着一个大鼓娘,先狂笑一阵,这一桌酒席,也就趁此散了。有碰着合意的,便拉到一处坐了,碰不着合意的,又向别一对里面去插科打诨。刘将军携着凤喜的手,同到一边一张沙发上坐下,笑道:“你瞧人家是怎样找乐儿?那一天晚晌,咱们分手,还是好好儿,为什么到了第二日,就把我的礼物,都退回哩?”凤喜被他拉住了手,心里想挣脱,又不敢挣脱,只得微笑道:“无缘无故的,我怎样敢受将军这样重的礼哩?”她口里说着话,脚就在地下徐抹,那意思是说:我恨你,我恨你!刘将军笑道:“在你虽然说是无缘无故,可是我送你的礼,是有缘有故呀。你很聪明,你难道还不明白?”他口里说着话,一只手抚摸着凤喜的胳膊,就慢慢向上伸。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手向回一缩,笑道:“我母亲很惦记我的,我和你告假,我……”刘将军也站了起来,将手摆了两摆道:“别忙呀,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凤喜笑道:“有话说也不忙呀,让我下次再来说就是了。”刘将军两眼望着她,好久不作声。耸着双肩,冷笑了一声,便吩咐马弁,将沈三玄叫了来。他远远的垂手站着,刘将军道:“我告诉你,今天我叫你们来,本想出我一口恶气,可是我这人心肠又软不过,你侄女只和我赔不是,我也不好计较了。你回去说,我还没有娶太太,现在的姨太太,也就和正太太差不多,只要你们懂事,我也不一定续弦的。我姓刘的,一生不亏人,叫你嫂子来,我马上给她几千块钱过活。你明白一点,别不识抬举。”刘将军越说越厉害,说到最后,瞪了眼,喝道:“你去吧。她不回去,我把她留下了。”凤喜听了这一通话,心里一急,一阵头晕目眩,便倒在沙发上,昏了过去。要知她生死如何?下回交代。
沽酒迎宾甘为知己死 越墙窥影空替美人怜
却说刘将军向沈三玄说出一番强迫的话,凤喜知道没有逃出囚笼的希望,心里一急,头一发晕,人就向沙发椅子上倒了下去。沈三玄眼睁睁望着,可不敢上前搀扶,刘将军用手抚摸着她的额角,说道:“不要紧的,我有的是熟大夫,打电话叫他来瞧瞧就是了。”这大厅里一些来宾,也立刻围拢起来,沈三玄不敢和阔人们混迹在一处,依然退到外面卫兵室里来听消息。不到十分钟,来了一个西医,一直就奔上房。有好一会儿,大夫出来了,他说:“打了一针,又灌下去许多葡萄酒,人已经回转来了。只要休养一晚,明天就可以像好人一样的。”沈三玄听了这消息,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只要她无性命之忧,在这里休养几天,倒是更好。不过心里踌躇着,她发晕了,要不要告诉嫂嫂呢?正在这时,刘将军派了一个马弁出来说:人已不要紧了,回去叫她母亲来,将军有话要对她说。沈三玄料是自己上前不得,就回家去,把话告诉了沈大娘。沈大娘一听这话,心里乱跳,将大小锁找了一大把出来,把箱子以至房门都锁上了,出了大门,雇了一乘人力车,就向刘将军家来。
这时业已夜深,刘将军家里的宾客也都散了。由一个马弁,将沈大娘引进上房,后又由一个老妈子,将沈大娘引上楼去。这楼前是一字通廊,一个双十字架的玻璃窗内,垂着紫色的帷幔。隔着窗子,看那灿烂的灯光,带着鲜艳之色,便觉这里不是等闲的地方了。由正门穿过堂屋,旁边有一挂双垂的绿幔。老妈子又引将进去,只见里面金碧辉煌,陈设得非常华丽;上面一张铜床,去了上半截的栏杆。天花板上,挂着一副垂钟式的罗帐,罩住了这张床,在远处看着,那电光映着,罗帐如有如无,就见凤喜侧着身子躺在里面。床前两个穿白衣的女子,坐着看守她。沈大娘曾见过,这是医院里来的人了。沈大娘要向前去掀帐子,那女看护对她摇摇手道:“她睡着了,你不要惊动她;惊醒了她是很危险的。”沈大娘看女看护的态度,是那样郑重,只好不上前,便问老妈子道:“这是你们将军的屋子吗?”老妈子道:“不是!原是我们太太的屋子,后来太太回天津,就在天津故世了,这屋子还留着。老太太你瞧瞧,这屋子多么好。你姑娘若跟了我家将军,那真是造化。”沈大娘默然。因问:“刘将军哪里去了?”老妈子道:“有要紧的公事,开会去了。大概今天晚晌,不能回家。他是常开会开到天亮的。”沈大娘听了这话,倒又宽慰了一点子。可是坐在这屋子里,先是女看护不许惊动凤喜,后来凤喜醒过来了,女看护又不让多说话。相守到了下半夜,两个女看护出去睡了,老妈子端了两张睡椅,和沈大娘一个人坐了一张,轻轻的对沈大娘道:“我们将军吩咐了,只叫你来陪着你姑娘,可是不让多说话。你要有什么心事,等我们将军回来了,和我们将军当面说吧。”沈大娘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自然畏惧起来。老妈子不让多说话,也就不多说话。夏日夜短,天快亮了,凤喜睡足了,已是十分清醒,便下床将沈大娘摇撼着。她醒过来,凤喜将手把老妈子一指,又摇了一摇,然后轻轻的道:“我只好还装着病,要出去是不行的了。回头你去问问关家大叔,看他还有救我的什么法子没有?”说时,那老妈子在睡椅上翻着身,凤喜就溜上床去了。沈大娘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约有六七点钟的光景,只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就有人叫道:“将军来了。”那老妈子一个翻身坐起来,连连摇着沈大娘道:“快起快起。”沈大娘起身时,刘将军已进门了。仿佛见绿幔外,有两个穿黄色短衣服的人,在那里站着,自己打算要质问刘将军的几句话,完全吓回去了。还是刘将军拿了手上的长柄折扇指点着她道:“你是凤喜的妈吗?”沈大娘说了一个是字,手扶着身边的椅靠,向后退了一步。刘将军将扇子向屋子四周挥了一挥,笑道:“你看,这地方比你们家里怎样?让你姑娘在这里住着,不比在家里强吗?”沈大娘抬头看了看他,虽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但是他那眼神里,却带有一种杀气,哪里敢驳他,只说得一个“是”字。刘将军道:“大概你熬了一宿,也受累了。你可以先回去歇息歇息,晚半天到我这里来,我有话和你说。”沈大娘听他的话,偷一眼看了看凤喜,见她睡着不动,眼珠可向屋子外看着。沈大娘会意,就答应着刘将军的话,走出来了。
她记着凤喜的话,并不回家,一直就到关寿峰家来。这时寿峰正在院子里做早起的功夫,忽然见沈大娘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位大嫂,有什么急事找人吗?瞧你这脸色。”沈大娘站着定了一定神,笑道:“我打听打听,这里有位关大叔吗?”关寿峰道:“你大嫂贵姓?”沈大娘说了,寿峰一掀自己堂屋门帘子,向她连招几下手道:“来来,请到里面来说话。”沈大娘一看他那情形,大概就是关寿峰了。跟着进屋来,就问道:“你是关大叔吗?”秀姑听说,便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笑道:“沈大婶!您是稀客……。”寿峰道:“别客气了,等她说话吧。我看她憋着一肚子事要说呢。大嫂!你说吧,若是要我姓关的帮忙的地方,我要说一个不字,算不够朋友。”沈大娘说道:“你请坐。”自己也就在桌子边一张方凳上坐下。寿峰道:“大嫂!要你亲自来找我,大概不是什么小事。你说你说。”说时,睁了两个大圆眼睛,望着沈大娘。沈大娘也忍耐不住了,于是把刘将军关着凤喜的事说了一遍,至于以前在尚家往来的事,却含糊其词只说了一两句。寿峰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咚的一声,便将桌子一拍。秀姑给沈大娘倒了一碗茶,正放到桌子上,桌子一震,将杯子当啷一声震倒,溅了沈大娘一袖口水。秀姑忙着找了手绢来和她擦抹,只赔不是。寿峰倒不理会,跳着脚道:“这是什么世界?北京城里,大总统住着的地方,都是这样不讲理,若是在别地方,老百姓别过日子了。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看见了……”秀姑抢着上前,将他的手使劲拉住,说道:“爸爸!你这是怎么了?连嚷带跳一阵子,这事就算完了吗?幸亏沈大婶早就听我说了,你是这样点爆竹的脾气,要不然,你先在自己家里,这样闹一阵子,那算什么?”寿峰让他姑娘一劝,突然向后一坐,把一把旧太师椅子,哗拉一声,坐一个大窟窿,人就跟着椅子腿,一齐倒在地下。沈大娘不料这老头子会生这么大气,倒愣住了,望着他作声不得。寿峰站了起来,便不言语,坐到靠门一个石凳上去,两手托了下巴,撅着胡子,兀自生气。一看那把椅子,拆成了七八十块木片,倒又噗嗤一声,接上哈哈大笑起来。因站着对沈大娘拱拱手道:“大嫂!你别见笑,我就是点火药似的这一股子火性,凭怎么样忍耐着,也是改不了。可是事情一过身,也就忘了。你瞧我这会子出了这椅子的气,回头我们姑娘一心痛,就该叨唠三天三宿了。”说时,不等沈大娘答词,昂头想了一想,一拍手道:“得!就是这样办。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嫂!你赞成不赞成?”秀姑道:“回头又要说我多事了。你一个人闹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你问人家赞成不赞成,人家知道赞成什么呢?”寿峰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和大嫂说。你的姑娘,若是照你说的话,就住在那楼上,无论如何,我可以把她救出来;可是这样一来,不定闯上多大的乱子。你今晚上二更天,收拾细软东西,就带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一拐弯,就是城墙,我预备两根长绳子吊出城去。我有一个徒弟,住在城外大王庄,让他带你去住几时,等樊先生来了,或是带你们回南,或是暂住在城外,那时再说,你瞧怎样?”沈大娘道:“好是好,但是我姑娘在那里面,你有什么法子救她出来呢?”寿峰道:“这是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要屈你在我这儿吃一餐便饭,不知道你可有工夫?也不是光吃饭,我得引几个朋友和你见见。”沈大娘道:“若是留我有话说,我就扰你一顿,可是你别费事。”寿峰道:“不费事不行,可也不是请你。”于是伸手在他裤带子中间挂着的旧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元银币,又是些零碎铜子票,一齐交到秀姑手上道:“你把那葫芦提了去,打上二斤白干,多的都买菜。买回来了,就请沈大婶儿帮着你做,我去把你几位师兄找来。”说毕,他找了一件蓝布大褂披上,就出门去了。
秀姑将屋子收拾了一下,不便留沈大娘一人在家里,也邀着她一路出门去买酒菜。回来时,秀姑买了五十个馒头,又叫切面铺烙十斤家常饼,到了十二点钟,送到家里去。沈大娘道:“姑娘!你家请多少客,预备这些个吃的?”秀姑笑道:“我预备三个客吃的。若是来四个客,也许就闹饥荒了。”沈大娘只奇怪在心里,陪着她到家,将菜洗作时,便听到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首先一个人,一顶破旧草帽,戴着向后仰,一件短褂,齐胸的钮扣全敞着,露出一片黑而且胖的胸脯子来;后面还有一个长脸麻子,一个秃子,都笑着叫师妹,抱了拳头作揖。最后是关寿峰,却倒提了一只羊腿子进来。远远的向上一举道:“你周师兄不肯白吃咱们一餐,还贴一只羊腿,咱们烧着吃吧。”于是将羊腿放在屋檐下桌上,引各人进屋。沈大娘也进来相见,寿峰给他介绍,那先进来的叫快刀周,是羊屠夫;麻子叫江老海,是吹糖人儿的;秃子便叫王二秃子,是赶大车的。寿峰道:“大嫂!你的事我都对他们说了,他们都是我的好徒弟,只要答应帮忙,掉下脑袋来,不能说上一个不字。我这徒弟,他就住在大王庄,家里还种地,凭我的面子,在他家里吃上周年半载的窝窝头,决不会推辞的。”说时,就指着王二秃子,他也笑道:“你听着,我师傅这年高有德的人,决不能冤你,我自己有媳妇,有老娘,还有个大妹子,我又整个月不回家,要说大姑娘寄居在我们那儿,是再能够放心没有的了。”江老海道:“王二哥!当着人家大婶儿在这儿,干吗说出这样的话来?”王二秃子道:“别那么说呀,这年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七八岁大姑娘,打算避难到人家家里去,能不打听打听吗?我干脆说出来,也省得人家不放心。话是不好听,可是不比人家心里纳闷强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一会儿,秀姑将菜作好了。摆上桌来:乃是两海碗红烧大块牛肉,一大盘子肉丝炒杂拌,一大瓦盆子老鸡煨豆腐。秀姑笑道:“周师兄!你送来的羊腿,现在可来不及作,下午煨好了,给你们下面条吃。”快刀周道:“怎么着,晚上还有一餐吗?这样子,连师妹都发下重赏了。王二哥!江大哥!咱们得费力啊。”王二秃子将脑袋一伸,用手拍着后脑脖子道:“这大的北京城,除了咱们师傅,谁是知道咱们的?为了师傅,丢下这颗秃脑袋,我都乐意。”大家又笑了。说话时,秀姑拿出四只粗碗,提着葫芦,倒了四大碗酒,笑道:“这是给你们师弟四位倒下的,我和大婶儿都不喝。”王二秃子道:“好香牛肉。”说着,拿了一个馒头蘸着牛肉汁,只两口,先吃了一个,一抬腿,跨过板凳。先坐下了。因望着沈大娘道:“大婶你上坐,别笑话。我们兄弟都是老粗,不懂得礼节。”于是大家坐下,只空了上位。沈大娘看他们都很痛快的,也就不推辞,坐下了。寿峰端着碗,先喝了两口酒,然后说道:“不是我今天办不了大事,要拉你们受累,我读过两句书,知道古人有这样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像咱们这样的人,老爷少爷,哪里会看在眼里。可是这位樊先生就不同,和我交了朋友,还救了我一条老命,他和我交朋友的时候,不但是他亲戚不乐意,连他亲戚家里的听差,都看着不顺眼。我看遍富贵人家的子弟,没有像他这样胸襟开阔的。二秃子!你不说,没有人识你们吗?我敢说那樊先生若和你们见了面,他就能识你们。这样的朋友,我们总得交一交。这位大婶儿的姑娘,就是樊先生没过门的少奶奶;我们能眼见人家吃亏吗?”秀姑道:“你老人家要三位师兄帮忙,就说要人帮忙的话,这样牛头不对马嘴,闹上一阵,还是没有谈到本题。”快刀周道:“师傅!我们全懂,不用师傅再说了;师傅就是不说,叫我们做一点小事,我们还有什么为难的吗?”说时,大家吃喝起来。他们将酒喝完,都是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不住的吃。五十个馒头,沈大娘和秀姑,只吃到四五个时,便就光了。接上切面铺将烙饼拿来,那师弟四人,各取了一张四两重的饼,摊在桌上,将筷子大把的夹着肉丝杂拌,放在饼上,然后将饼卷成拳头大的卷儿,拿着便吃。不一会,饼也吃光。秀姑用大碗盛上几碗红豆细米粥,放在一边凉着。这时端上桌来,便听到唏哩呼噜之声,粥又喝光。沈大娘坐着,看得呆了,寿峰笑道:“大婶!你看到我们吃饭,有点害怕吗?大概放开量来,我们吃个三五斤面,还不受累呢。要不,几百斤气力,从哪里来。”王二秃子站起来笑道:“师傅!你不说这几句话,我真不敢……”以下他也不曾说完,已端了那瓦盆老鸡煨豆腐,对了盆口就喝。一口气将剩的汤水喝完,嗳的一声,将瓦盆放下,笑着对秀姑道:“师妹!你别生气,我作客就是一样不好,不让肚子受委屈。”秀姑笑道:“你只管吃,谁也没拦你。你若是嫌不够,还有半个鸡架子,你拿起来吃了吧。”王二秃子笑道:“吃就吃,在师傅家里,也不算馋。”于是在盆子里,拿起那半只鸡骨头架子,连汤带汁,滴了一桌,他可不问,站着弯了腰,将骨头一顿咀嚼。沈大娘笑道:“这位王二哥,人真是有趣。我是一肚子有事的人,都让他招乐了。”这句话,倒提醒了关寿峰。便道:“大嫂!你是有事的人,你请便吧。我留你在这里,就是让你和我徒弟见一见面,好让你知道他们并不是坏人。请你暗里给你大姑娘通个信,今天晚上,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一惊慌,事情可就糟了。”沈大娘听着,心里可就想,他们捣什么鬼?可不要弄出大事来。但是人家是一番好意,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当时就道谢而去。
寿峰就对江老海道:“该先用着你了。你先去探探路,回头我让老周跟了去,给你商量商量。”江老海会意,先告辞回去,将糖人儿担子挑着,一直就奔到刘将军公馆。先到大门口看看,那里是大街边一所横胡同里,门口闪出一块石板铺的敞地,围了八字照墙;当照墙正中,一列有几棵槐树,有一挑卖水果的,一挑卖烧饼的,歇在树荫下。有几个似乎差役的人,围着担子说笑。大门口两个背大刀的卫兵,分左右站着。他一动,那刀把垂下来整尺长的红绿布,摆个不住,便觉带了一种杀气。江老海也将担子在树荫歇了,取出小糖锣敲了两下。看看大门外的墙,都是一色水磨砖砌的,虽然高不过一丈五六尺,可是墙上都挂了电网。这墙是齐檐的,墙上便是屋顶了。由这墙向右,转着向北。正是一条直胡同。江大海便挑了担子走进那胡同去,一看这墙,拖得很远;直到一个隔壁胡同,方才转过去,分明这刘家的屋子,是直占在两胡同之间了。挑着担子,转到屋后,左方却靠着人家,胡同曲着向上去了。这里算闪出一小截胡同拐弯处,于是歇了担子,四处估量一番,见那墙上的电网,也是牵连不断,而且电线上还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了尖锐的玻璃片。看墙里时,露出一片浓密的枝叶,仿佛是个小花园。在转弯处的中间,却有三间小小的阁楼,比墙又高出丈多;墙中挖了三个百叶窗洞,窗口子紧闭,窗口与墙一般平,只有三方隔砖的麻石,突出来约三四寸,那电网只在窗户头上横空牵了过去。江老海看着发呆,只管搔着头发。就在这时,有人呔了一声道:“吹糖人儿的,你怎么不敲锣?”江老海回头看时,乃是快刀周由前面走过来。江老海四周一看无人,便低声道:“我看这里门户很紧,是不容易进去的。只有这楼上三个窗户,可以设法。”快刀周道:“不但是这个,我看了看,这两头胡同口上,都有警察的岗位。晚上来往,真很不方便呢。”江老海道:“你先回去告诉师傅,我还在这前后转两个圈儿,把出路多看好几条。”快刀周去了,江老海带做着生意,将这里前前后后的街巷都转遍了,直等太阳要落西山,然后挑了担子直回关家来。寿峰因同住还有院邻,却并不声张。晚餐时,只说约了三个徒弟吃羊腿煮面,把事情计议妥了,院邻都是作小买卖的,而且和关氏父女感情很好,也不会疑到他们要作什么惊人的事。吃过晚饭,寿峰说是到前门去听夜戏,师徒就陆续出门。王二秃子借了两辆人力车,放在胡同口,大家出来了。王二秃子和江老海各拉了一辆车,走到有说书桌子的小茶馆外,将一人守着车,三人去听书。书场完了已是十二点钟以后,寿峰和快刀周各坐了一辆车,故意绕着街巷,慢慢的走。约莫挨到两点多钟,车子拉到刘宅后墙,将车歇了。
这胡同转角处,正有一盏路灯,高悬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胡同两头黑暗中看这里,正是清楚。寿峰在身上掏出一个大铜子,对着电灯泡抛了去,只听卜的一声,眼前便是一黑。寿峰抬头将阁楼的墙看了一看,笑道:“这也没有什么难,就是照着我们所议的法子试试。”于是王二秃子面墙站定,蹲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来,两手反背,伸了巴掌,江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着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叠成了三层人。最后寿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轻轻一耸,就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起一个鹦鹉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叶窗格的横缝,人就蹲在窗口。墙下三个人,见他站定,上面两个,便跳下了地,寿峰将窗上的百叶,用手捏住;只一揉,便有一块成了碎粉;接连碎了几块,就拆断一大片百叶,左手抓住窗缝,右手伸进去,开了铁钩,与上下插闩,就开了一扇窗户,身子一闪,两扇齐开,立脚的地就大了。百叶窗里是玻璃窗,也关上的;于是将身上预备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针拿出,先将玻璃划了一个小洞,用手捏住,然后整块的裁了下来;接着去了两块玻璃,人就可以探进身子了。寿峰倒爬了进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楼,于是打开窗户,将衣服下系在腰上的一根麻绳解了下来,向墙下一抛,下面快刀周手拿了绳子,缘了上来,二人依旧把朝外的百叶窗关好,下楼寻路。这里果然是一所花园,不过到处是很深的野草,似乎这里很久没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里面寻到一条路,由路过去,穿过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墙,由假山石上轻轻一耸,便站在那矮墙上。寿峰一站定脚,连忙蹲了下来,原来墙对过是一列披屋,电光通亮,隔了窗子,刀勺声,碗碟声,响个不了;同时有一阵油腥味,顺着风吹来,观测以上种种,分明这是厨房了。快刀周这时也蹲在身边,将寿峰衣服一扯,轻轻的道:“这时候厨房里还作东西吃,我们怎样下手?”寿峰道:“你不必作声,跟着行事就是了。”蹲了一会,却听见有推门声,接上有人问道:“李爷!该开稀饭了吧?”又有一个人道:“稀饭不准吃呢。你预备一点面条子吧。那沈家小姐还要和将军开谈判呢。”又有一个道:“什么小姐?不过是个唱大鼓书的小姑娘罢了。”寿峰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怎么还要吃面开谈判,难道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于是跨过了屋脊,顺着一列厢房屋脊的后身,向前面走去,只见一幢西式楼房迎面而起,楼后乃是齐檐的高墙,上下十个窗口,有几处放出亮光来。远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带着绿色的,有映带着红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户上,可以分出这玻璃窗哪里是一间房。哪两处是共一间房,那有亮光的地方,当然是有人的所在了,远远望去,那红色光是由楼上射出来的,在楼外光射出来的空间,有一丛黑巍巍的影子,将那光掩映着,带着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横空的树叶;树叶里面有一根很粗的横干,却是由隔壁院子里伸过来的。回头看隔壁时,正有一棵高出云表的老槐树。寿峰大喜,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梯子,于是手抚着瓦沟,人作蛇行,到了屋檐下,向前一看,这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没有点着电灯,于是向下一溜,两手先落地,拉了一个大鼎,一点声音没有,两脚向下一落,人就站了起来。快刀周却依旧在屋檐上蹲着,因为这里正好借着那横枝儿树叶,挡住了窗户里射出来的光。寿峰缘上那大槐树,到了树中间,看出那横干的末端,于是倒挂着身子,两手两脚横缘了出去。缘到尖端,看此处距那玻璃窗,还有两三尺,玻璃之内,垂着两幅极薄的红纱。在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屋子里一些隐约中的陈设品:仿佛有一面大镜子,悬在壁中间,那里将电灯光反射出来,这和沈大娘所说关住凤喜的屋子,颇有些相像。只是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人陪着?却看不出来。于是一面静听屋里的响动,一面看这屋子的电灯线是由哪里去的。只在这静默的时间,沉寂阴凉的空气里,却夹着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气味,用鼻子去嗅那烟味传来的地方,却在楼下。沈大娘曾说过:刘将军会抽鸦片烟的。在上房里这样夜深能抽出这样的烟气味来,这当然不是别人所干的事。便向下看了一下地势,约摸相距两丈高。于是盘到树梢,让横干向下沉着,然后一放手,轻轻的落在地上;顺着墙向右转,是一道附墙的围廊。只刚到这里,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这可不能大意,连忙向走廊顶上一跳,平躺在上面。果然有两个人说着话过来。人由走廊下经过,带着一阵油酱气味,这大概是送晚餐过去了。等人过去,寿峰一昂头,却见楼墙上有一个透气眼透出光来,站在这走廊顶上,正好张望。这眼是古钱式的格子,里头小玻璃掩扇却搁在一边,在外只看到正面半截床,果然是一个人横躺在那里抽烟,刚才送过去的晚餐,却不见放在这屋子里。一会,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仆,床上那人,一个翻身向上一爬,右手上拿了烟枪,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胡子尖笑问道:“她吃了没有?”女仆道:“她在吃呢,将军不去吃吗?”那人笑道:“让她吃得饱饱的吧。我去了,她又得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来给我一个信,我就去。”女仆答应去了。寿峰听了纳闷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张望,连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静处问道:“你怎么也跑了来?”快刀周道:“我刚才爬在那红纱窗外看的,正是关在那屋子里,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儿吃面,这不怪吗?”寿峰埋怨道:“你怎么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让屋子里人看见,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师傅你怎么啦?窗纱这种东西,就是为了暗处可以看明处,晚上屋子里有电灯,我们在窗子外,正好向里面看。”寿峰哦了一声道:“我倒一时愣住了。我想这边屋子有通气眼的,那边一定也有通气眼的,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听那姓刘的说话,还不定什么时候睡觉,咱们可别胡乱动手。”于是二人伏着走过两重屋脊,再到长槐树的那边院子,沿着靠楼的墙走来。这边墙和楼之间,并无矮墙,只有一条小夹道。这边墙上没有透气眼,却有一扇小窗。寿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离屋檐,约摸有一人低,他点了头,复爬上大槐树,由槐树渡到屋顶上,然后走到左边侧面,两脚勾了屋檐,一个金钩倒挂式,人倒垂下来。恰是不高不低,刚刚头伸过窗子,两手反转来,一手扶着一面,推开百叶窗扇,看得屋子里清清楚楚:对着窗户,便是一张红皮的沙发软椅子,一个很清秀的女子,两手抱着右膝盖,斜坐在上面,那正是凤喜无疑了。看她的脸色,并不怎样恐惧,头正对了这窗子,眼珠也不转一转,似乎在想什么。先前在楼下看到的那个女仆,拿了一个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还擦一把,要不要扑一点粉呢?”凤喜接过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懒懒的将手巾向女仆手上一抛,女仆含笑接过去。一会儿,却拿了一个粉膏盒,一个粉缸,一面小镜子,一齐送到凤喜面前。凤喜果然接过粉缸,取出粉扑,朝着镜子扑了两扑,女仆笑道:“这是外国来的香粉膏,不用一点吗?”凤喜将粉扑向粉缸里一掷,摇了一摇头,女仆随手将镜子粉扑,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时,大大小小,摆了十几个锦盒,盒子也有揭开的,也有关上的。看那盒子里时,亮晶晶地,也有珍珠,也有钻石,这些盒子旁,另外还有两本很厚的帐簿,一小堆中外钥匙。
寿峰在外看见,心里有一点明白了。接着,只听一阵步履声,坐在沙发上的凤喜,突然将身子掉了转去,原来是刘将军进来了。他笑向凤喜道:“沈小姐!我叫他们告诉你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凤喜依然背着身子不理会他,刘将军将手指着桌上的东西道:“只要你乐意,这大概值二十万,都是你的了。你跟着我,虽不能说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准能保你这一辈子都享福。我昨天的事,作得是有点对你不起,只要你答应我,我准给你把面子挽回来。”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板着脸问道:“我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什么法子挽回来?你把人家姑娘关在家里,还不是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吗?”刘将军笑着向她连作两个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乐意,我们这一场喜事,大大的铺张一下。”凤喜依然坐下,背过脸去。刘将军道:“我以前呢,的确是想把你当一位姨太太,关在家里就得了。这两天,我看你为人,很有骨格,也很懂事,足可以当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续弦吧。我既然正式讨你,就要讲个门当户对,我有个朋友沈旅长,也是本京人,就让他认你作远房的妹妹,然后嫁过来,你看这面子够不够。”凤喜也不答应,也不拒绝,依然背身坐着。刘将军一回头,对女仆一努嘴,女仆笑着走了。刘将军掩了房门,将桌上的两本帐簿捧在手里,向凤喜面前走过来。凤喜向上一站,喝问道:“你干吗?”刘将军笑道:“我说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敢胡来吗?这两本帐簿,还有帐簿上摆着的银行折子和图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请你亲手收下。”凤喜向后退了一退,用手推着道:“我没有这大的福气。”刘将军向下一跪,将帐簿高举起来道:“你若今天不接过去,我就跪一宿不起来。”凤喜靠了沙发的围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话你只管起来说,你一个将军,这成什么样子?”刘将军道:“你不接过去,我是不起来的。”凤喜道:“唉!真是腻死我了。我就接过来。”说着,不觉嫣然一笑。正是: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寿峰在外面看见,一松脚向墙下一落,直落到夹道地下。快刀周在矮墙上看到,以为师傅失脚了,吃了一惊。要知寿峰有无危险?下回交代。
早课欲疏重来怀旧雨 晚游堪乐小聚比秋星
却说快刀周正在矮墙上,给关寿峰巡风,见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以为他失了脚,跌下来了,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寿峰好好的迎上前来,在黑暗中将手向外一摆,作着要去的样子。于是二人跳过几重墙,直向后园子里来。快刀周道:“师傅!怎么回事?”关寿峰昂着头,向天上叹了一口气。快刀周道:“怎么样?这事很棘手吗?”寿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们若有三十万洋钱,就好办了!出去说吧。”二人依然走到阁楼上,打开窗子,放下绳子,快刀周先握了绳子向下一溜,寿峰却解了绳子,跳将下去。江老海王二秃子,迎上前来,都忙着问顺手吗?寿峰叹着气,将看到的事,略略说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杀了她,我还去救她吗?”王二秃子道:“古语道得好,宁度畜牲不度人,就是这个说法。咱们在阁楼上放一把火,烧他妈的一场,也出这口恶气。”寿峰笑道:“不要说孩子话,我们去给那大婶儿一个信,叫她预备作外老太太发洋财吧。”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这样子看,大概她母亲是来过一趟的。既来了,一定说好了条件,她未必还到师傅家里去了。”寿峰道:“好在我们回去,走她门口过,也不绕道,我们顺便去瞧瞧。”说着二人坐车,二人拉车,虽然夜深,岗警却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胡同,停在沈家门首。这里墙很低,寿峰凭空一跃就跳进去,到了院子里,先藏在槐树里,见屋子里都是黑漆漆的,似乎都睡着了,便溜下树来,贴近窗户用耳朵一听,却听得里面呼声大作,这是上房,当然是沈大娘在这里睡的了。再向西厢房外听了一听,也有呼声。沈家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在刘家,两个在家里,当然没有人到自己家里去。正在这窃听的时候,忽听到沈大娘在上房里说起话来。寿峰听到,倒吓了一跳。连忙向树上一跳,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她道:“将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要不答应,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听那声音,正是沈大娘的声音。原来在说梦话呢!寿峰听了,又叹了一口气,就跳出墙来,对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会,我要杀人了。”快刀周等一听,知道是沈家人变了心,若再要纠缠,真许会生出事故来。大家便一阵风似的,齐回关家来。到了门口,寿峰道:“累了你们一宿,你们回去吧,说不定将来还有事,我再找你们。”王二秃子道:“我明天上午来听信儿,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我陪师傅谈这么一宿,也好出胸头这口恶气。”寿峰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倒和我一样,回去吧,别让师妹不乐意了。”王二秃子一拍脖子道:“忙了一天一宿;没闯祸。脑袋!跟秃子回去吧。”大家听着,都乐了,于是一笑而散。
秀姑心里有事,也是不曾睡着。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知道是寿峰回家来了,就开了门。秀姑道:“沈家大婶儿可没来,你们怎样办的?”寿峰一言不发,直奔屋里。秀姑看那样子,知道就是失败了。因道:“一个将军家里,四周都是警卫的人,本来也就不易下手!”寿峰道:“什么不易下手,只要他们愿意出来,十个姑娘也救出来了。”秀姑道:“怎么样?难道她娘儿俩还变了心吗?”寿峰道:“怎么不是。”于是把今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叹口气道:“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人心换人心这句话是假的,不过是金子换人心罢了。”秀姑道:“有这样的事吗?那沈家姑娘,挺聪明的一个样子,倒看不出是这样下场。她们倒罢了。可是樊先生回来,有多么难过?把他的心都会灰透了。”寿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该!这年头儿干么作好人哩。”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气得这样,这又算什么。快天亮了,睡觉吧。”寿峰道:“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多管闲事哩。”秀姑也好笑起来,就不理他了。寿峰找出他的旱烟袋,安上一小碗子关东叶子,端了一把藤椅,拦门坐着,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烟。寿峰的老脾气,不是气极了,不会抽烟的。现在将烟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极厉害了。秀姑因为夜深了,怕惊动了院邻,也不曾作声。却也说是奇怪,这事并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偏是睡到床上,就会替他们当事人设想。从此以后,凤喜还有脸和樊家树见面吗?家树回来了,还会对她那样迷恋吗?就情理而论,他们是无法重圆的了;无法重圆,各人又应该怎么样?自己只管一层一层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这也用不着睡觉了,便起床洗扫屋子。在往日作完了事,便应该听到隔壁庙里的木鱼念经声,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经书来作早课,今天却是事也不曾作完,隔壁的木鱼声,已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课提了前,也不知道是自己作事没有精神,把时间耽误了。现在炉子不曾拢着火,水也不曾烧,父亲醒过来,洗的喝的会都没有,今天的早课,只好算了吧。于是定了定神,将茶水烧好,然后才把寿峰叫醒。寿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老了,怎么小小的受这么一点子累,就会睡得这样甜。”秀姑道:“我想了一晚晌,我以为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们得写一封快信给樊先生去吧。”寿峰笑道:“你还说我喜欢管闲事呢。我都没有想一宿,你怎么会想一宿呢?想了一宿,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你这孩子太没有出息了。”秀姑脸一红,便笑道:“我干吗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寿峰道:“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觉得要写一封信告诉家树才对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这时究竟取的什么态度。可是经了父亲这一度谈话,就不大好意思过问了。又过了两天,江老海却跑来对关寿峰道:“师傅!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胡同里过身,见那大门闭上,外面贴了召租帖子了。我作生意的时候,和买糖人儿的小孩子一问,据说头一天一早就搬了。”寿峰道:“这是理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她们不搬走,还等着姓樊的来找她吗?”江老海道:“她们这样忘恩负义,师傅得写一封信告诉那樊先生。”寿峰道:“我早写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屋子里听到,就连忙出来问道:“你写了信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写哩。”寿峰道:“我这一肚子文字,要写出这一场事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而且也怕写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请隔壁老和尚写了。他写是写的,他笑着对我说,好管闲事的人,往往就会把闲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结果,比原来当事人也许更麻烦。他话是说得有理,但是我怎么能够不问哩?老和尚把那信写得很婉转,而且还劝了人家一顿;可是这样失意的事,年轻轻的人遇到,哪里几句话就可以解劝得了的?也许他也不用回信,过两天就来了。”江老海道:“他来了,我很愿和他见见。”寿峰道:“那很容易,他回了京,还短得了到我这里来吗?”秀姑道:“这里寄信到杭州,要几天到哩?”寿峰笑道:“我没在邮政局里干过事,这个可不知道。”秀姑撅了嘴道:“你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话来,老是给我钉子碰。”寿峰笑道:“我是实话呀。可是照火车走起来说,有四个日子,到了杭州了。”秀姑听说,走回房去,默计了一会儿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动身四天,再耽误两天,有十天总可以到京了。现在信去几天,一个星期内外,必然是来的。那个时候,看他是什么态度?难道他还能像以前那种样子对人吗?秀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就不住的盘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几乎合眼就会想到这件事上来。起先几天,每日还是照常的念经;到了七八天头上,心里只管乱起来,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经。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爷,索性抛开一边,不要作幌子吧。关寿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腻了吧!年轻人学佛念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腻了?我是这两天心里有点不舒服,把经搁下了,从明天起,我还是照常念起来的。”秀姑说了,便紧记在心上。
到了次日,把屋子打扫完毕,将小檀香炉取来放在桌上,用小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刚刚要进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经出来,偶一回头,只见帘子外一个穿白色长衫的人影子一闪,接上那人咳嗽了一声。秀姑忙在窗纸的破窟窿内向外一看,虽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证明是樊家树无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来道:“果然是樊先生来了!”寿峰在屋子里听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树的手,一路走进来。秀姑站在内房门口,忘了自己是要进屋去拿什么东西的了。便道:“樊先生来了!今天到的吗?”说着话时,看樊家树虽然风格依旧,可是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焦黄之色,两道眉峰都将峰尖紧束着。当秀姑问话时候,他虽然向着人一笑,可是那两道眉毛,依然紧紧的皱将起来,答应着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得报之以笑。寿峰让家树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作梦一般,早也是醒,迟也是醒,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别劝人家;你得把这事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人家呀。”寿峰将胡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写得那么明白,我得先告诉你。”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儿说起呢?”家树笑道:“随便吧。反正我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谈谈也好。”秀姑心想道:“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样忙呢?”嘴里不曾说出来,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树也不知道她这微笑,由何而来?也就跟着报之以微笑了。寿峰想过之后,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刘将军家里的事先说了。家树听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勉强笑道:“本来金钱是好的东西。谁人不爱,也不必去怪她了。”寿峰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这样存心不错,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见得惯这个呢。莫怪她动心了。”秀姑坐在一边,她的脸倒突然红了,摇了摇头道:“你这话,不见得吧,是穷人家姑娘,就见不得金钱吗?”寿峰哈哈笑道:“是哇!我们只管说宽心话,忘了这儿有个穷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树笑道:“无论哪一界的人,本来不可一概而论的;但不知道这个姓刘的,怎样平空的会把凤喜关了去的。”寿峰道:“这个我们原也不清楚,我们是听沈大嫂说的。”于是将查户口唱堂会的一段事说了,家树本来有忿恨不平的样子的,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和平起来,连点了几下头道:“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那有什么法子去抵抗他呢?”寿峰道:“老弟!你这话可得考量考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能和一个将军抵抗,要说真不爱他的钱,他未必忍心下那种毒手,会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凭着你待她那样好,为你死了也是应该。我可不知道掉文,可是师傅就相传下来两句话:‘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到这年头儿,才能够看出人心来。”家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说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个未曾读过书……”家树说到这里,将关氏父女看着,顿了一顿,就接着道:“而且又没经过贤父兄贤师友指导过她,她哪里会明白这些大道理?我们也只好责人欲宽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这种地方,还回护着沈家妹子呢。”家树道:“不是我回护她,她已经做错了,就是怪她也无法挽救的了。一个人的良心,总只能昧着片刻的。时间久了,慢慢的就会回想过来的,这个日子,怕她心里不会比我更难受吗?”秀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家树一看秀姑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她本来是不对,要说是无可奈何,怎么她家都赶着搬开了哩?”寿峰道:“你怎么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吗?”家树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问问她母亲这一段缘由因何而起。”寿峰道:“树从根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说到这里,就想把凤喜和尚师长夫妇来往的事,告诉他。秀姑一看她父亲的神气,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亲,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寿峰也看出家树还有回护凤喜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他格外伤心,也就不说了。家树道:“大叔说她们树从根下烂,莫不是我去以后,她们有些胡来吗?”寿峰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她们从前干了卖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罢了。”家树听了寿峰的话,虽然将信将疑,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临走之时,和她们留下那么些个钱,在最短期内,不应该感到生活困难的。那么,凤喜又不是天性下贱的人,何至于有什么轨外行动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寿峰的话了。
当日关氏父女,极力的安慰了他一顿,又留着他吃过午饭。午饭以后,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里怪闷的,咱们陪着他到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足,教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不料自己是这样懊悔着,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向何家通电话了。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样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话机来道:“密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干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了电话筒,家树道:“我回京来,应该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样倒让人家来?”伯和笑道:“家树!你取这种态度,我非常表同情。从前我和你表嫂经过你这个时代,我是处处卑躬屈节,你表嫂却是敢当的。我也问过人,男女双方的爱情,为什么男子要处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说:这事已经成了一种趋势,男子总是要受女子挟制的;不然,为什么男子要得着一个女子,就叫求恋呢?有求于人,当然要卑躬屈节了。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在理上却讲不通,为什么女子就不求恋呢?现在我看到你们的情形,恰是和我当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陶太太道:“原来你存了这个心眼儿,怪不得你这一晌子对着我都是那样落落难合的样子了。”伯和笑道:“哪里有这样的事。有了这样的事,我就没有什么不平之气。惟其是自己没有出息,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话,家树就道:“表兄这话,说得实在可怜。要是这样,我不敢结婚了。”他说了这话,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何丽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进来,先给家树一点头,笑问道:“伯母好?”家树答应好。又问今天什么时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们真要算不怕腻。我猜这些话,你们在电话里都问过了。这是第二次吧?”何丽娜道:“见了面,总得客气一点。要不然,说什么呢?”家树因道:“说起客气来,我倒想起来了。何小姐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多谢得很。我这回北上,动身匆忙得很,没有带什么来。”何丽娜道:“哪有老人家带东西给晚辈的,那可不敢当了。”但是家树说有时,已走了出去,不一会子,捧了一包东西进来,一齐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产。杭州带来的藕粉和茶叶,那两大卷,是我在上海买的一点时新衣料。”何丽娜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和听了,和陶太太相视而笑。何丽娜道:“二位笑什么,又是客气坏了吗?”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气坏了,正是说客气得有趣呢。先前打电话,家树说了许多不敢当,现在你两人见面之后,你又说了许多不敢当。都说不敢当,实在都是敢当。”伯和斜靠在沙发上,将右腿架了起来,摇曳了几下,口里衔着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当什么?不敢当什么?当官呢,当律师呢,当教员呢?”陶太太先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后来他连举两个例,就明白了。笑道:“你又说当什么呢?无非当朋友罢了。”何丽娜只当没有听见,看到那屋角上放着的话匣子,便笑问道:“你们买了什么新片子没有?若是买了,拿出来,开一遍让我听听看,我也要去买。”陶太太笑着点头道:“好吧,新买了两张爱情曲的片子,可以开给你听听。”何丽娜摇摇头道:“不,我腻烦这个。有什么皮簧片子,倒可以试试。”伯和依然摇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腻烦爱情两个字吗?别啊!你们这个年岁,正当其时呢!要是你们都腻烦爱情,像我们中年的人,应该入山学道了。可是不然,我们爱情的日子,过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头瞟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丽娜将两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弥陀佛!陶先生也有个管头。”于是大家都笑了。
家树在一边坐着,他总是不言语。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觉就联想到相像的凤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凤喜稍为清瘦一点;另外有一种过分的时髦,反而失去了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个冒充的外国小姐而已。可是这是初结交时候的事,后来见着她有时很时髦,有时很朴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罗旗衫,从前披到肩上的长发,这是家树认为最不惬意的一件事。以为既无所谓美,而又累赘不堪。这话于家树动身的前两天,在陶太太面前讨论过,却不曾告诉过何丽娜。但是今天她将长发剪了,已经改了操向两鬓的双钩式来,这样一来,她的姿势不同了,脸上也觉得丰秀些,就更像凤喜了。自己正是在这里鉴赏,忽然又看到她举起手来念佛,又想到了关秀姑,她乃另是一种女儿家的态度,只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样子。何丽娜和凤喜都不同,却是一味的缠绵,凤喜是小儿女的态度居多,有些天真烂漫处;何丽娜又不然,交际场中出入惯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样,她不言不语之间,就看了一个透。这种女子,好便是天地间惟一无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家树只是如此沉沉的想着,屋子里的人议论些什么,他都不曾去理会。伯和道:“我要上衙门去了。你们今天下午,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消遣?回头我好来邀你们一块儿去吃饭。今天下午,还是这样的热,到北海乘凉去,好不好?”何丽娜道:“就是那样吧,我来作个小东,请三位吃晚饭。”陶太太笑道:“也请我吗?这可不敢当啊。”何丽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么回事,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哪怕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是一句极不相干的话,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间,若是遇到你们这种境遇的人,都不足作为谈笑的资料,那么,天地间的笑料,也就会有时而穷了。”说毕,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听到了有出去玩的约会,立刻就会坐立不安起来的,因道:“密斯何坐车来的吗?我们三人同坐你的车子去吧。”说时,望着家树道:“先生走哇!”家树心里有事,今天下车之后,忙到现在,哪有兴致去玩。只是她们一团高兴,都说要去,自己要拦阻她们的游兴,未免太煞风景,便懒懒的站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只是向她们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干吗呀?不带我同坐汽车也不要紧,你们先同坐着汽车去,我随后到。”家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并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车呢?”陶太太笑道:“我还看不透你的性情吗?我是老手呢!”家树道:“得!得!我们同走吧。”于是不再待陶太太说话,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车到了北海。一进门,陶太太就遇着几个女朋友过去说话去了,回着头对何丽娜道:“南岸这时正当着西晒,你们先到北岸五龙亭去等我吧。”于是何丽娜和家树顺着东岸向北行。转过了琼岛,东岸那一带高入半空的槐树,抹着湖水西边的残阳,绿叶子西边罩着金黄色,东边避着日光,更阴沉起来。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上的蝉声,也就连着一棵树上的蝉声;树下一条宽可数丈的大道,东边是铺满了野草的小山,西边是绿荷万顷的北海,越觉得这古槐,不带一点市廛气;树既然高大,路又远且直,人在树荫下走着,仿佛渺小了许多。何丽娜笑道:“密斯脱樊!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我看你今天虽然出来玩,是很勉强的。”家树笑道:“你多心了,我正欣赏这里的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后一个亭子人少些,就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一会,然后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么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她作东,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树道:“那为什么?”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他们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笑道:“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正喝着汽水。何丽娜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伯和道:“我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说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用不着住旅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他这种情形,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望了家树,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着,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荫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偶然叹一口气,有什么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气,当然有原因,伯和他常常说:不平则鸣。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么,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树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伯和拦住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着,也无非在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道:“本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话对吗?”何丽娜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呢?”何丽娜道:“怎么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他们在这里辩论,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的,乃是回北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着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太太道:“这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澜堂。”陶太太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作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吧。”家树笑道:“这也用不着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他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便。于是何丽娜会了帐,走出五龙亭来。
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着,扑扑的脚踏声,都能听得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何丽娜身上的一种衣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见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的有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的空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就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何丽娜道:“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都没有。”家树道:“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么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感想呢?”何丽娜笑道:“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么能和吃饭的事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吗?”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二人复沉寂起来,走过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铺成了一片荷堆,却看不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盛,且慢点走。”于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时:这时并没有月光,由桥上往下看,只是乌压压的一片,并看不出什么意思来。家树不作声,也就背对了桥栏杆,站立了一会,何丽娜转过身来道:“走吧,但是……樊先生!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家树叹了一口长气,不曾答复她的话,何丽娜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不便问了。二人出了大门,同上了汽车,还是静默着。直等汽车快到陶家门首了,何丽娜道:“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去了。你……你……你若有要我帮忙之处,我愿尽量的帮忙。”家树道:“谢谢。”说着,就和她点了一个头,车子停住,自作别回家去。
这天晚晌,他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于我总算很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贵气逼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起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惊动了。因掏出一张片子,和带来的东西,一齐都放在门房里。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道:“糙花儿!我们这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了,谁教你送这个?”那人将荷叶一掀,又是一阵香气。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钱。”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珠,一串是白兰花穿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礼了。这要多少钱?”那人道:“今天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怎么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雇,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都是这么些个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呢,这儿大小姐很爱花,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家树便答应她,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树就答道回京以后,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之列了。”写好之后,还在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上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棚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点意思吗?”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意这地方。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两边找座。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们三位歇息吧。我们这儿干净,还有小花园,雅致的很!”家树看时,这棚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就是这里吧。”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三人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小花园,花园在哪里?”伙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柳荫下挖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有变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能撑船呢,而今水干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于现在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棚子下喝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座儿,你猜怎么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样子,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寿峰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和他计较。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家树道:“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提来。柳提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若是阔人都要这样骑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公园也好。因为照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可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后,恰恰停在这茶棚对过。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人,不由得都注意起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绮罗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睛,呆住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头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么,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门,钻到车子里去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纱旗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树连带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也要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是如愿以偿了。在这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是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弟!你看着什么了?”家树点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问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秀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样倒问起我来?”寿峰道:“虽然没有两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得到呢?”寿峰这几句话,说得家树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作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安定了。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寿峰虽不大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一定长进了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没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吧!”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呵!你什么事想出了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约他参观这里的露天游戏场。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释了一小半。又走过去,却听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家树一看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暑吗?”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拦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么,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她只是这样想着,忘了去雇车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回头看时,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秀姑笑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吗?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跳字,可又偷眼向寿峰看了一看,接上脸也就红了。寿峰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得默然着走了。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寿峰道:“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里还溜一溜弯。”秀姑站在柳树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儿的扯将下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声再会!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期,我带着你还走走吧。”秀姑听说,这才把手上的柳条放下了,跟着父亲走。寿峰道:“怎么回事?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么暑?我也没有那么大命啦!”寿峰道:“你这是什么话?中暑不中暑,还论命大命小吗?”秀姑依旧是默然的跟着寿峰走,并不答复。寿峰看她是这样的不高兴,也就没有什么游兴,于是二人就慢慢开着步子,走回家去。到了家之后,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过晚饭,秀姑净了手脸,定了一定心事,正要拿出一本佛经来看,却听得院子里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来瞧瞧吗?今天天上这天河,多么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东西,那有什么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会织女。”秀姑正待答应,有人接嘴道:“别向天上看牛郎织女了,让牛郎看咱们吧。他们在天上,一年倒还有一度相会,看着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离死别的人,换了一班,又是一班。他们俩是一年一度的相会着,多么好!我们别替神仙担忧,替自己担忧吧。”秀姑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发起呆来,把看佛经的念头丢开,径自睡觉了。
自这天起,秀姑觉着有什么感触?一会儿很高兴,一会儿又很发愁;只是感到心神不宁。但是就自那天起,有三天之久,家树又不曾再来。秀姑便对寿峰说道:“樊先生这次回来,不像从前,几天不见,也许他会闹出什么意外!我们得瞧他一瞧才好。”寿峰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来了。他们那亲戚家里总看着我们是下流人,我们去就碰上一个钉子,倒不算什么。可是他们亲戚要说上樊先生两句,人家面子上怎样搁的下?”秀姑皱了眉道:“这话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么不如意的话,咱们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像对不住似的。”寿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来麻烦你,这实在也应该的事。”父女们这样的约好,不料到了这天晚上,寿峰有点不舒服。同时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声,秀姑就不让她父亲去看家树,以为天晴了再说。寿峰觉得无甚紧要,自睡着了。但是这个时候,家树确是身体有病。因为学校的考期已近,又要预备功课,人更觉疲倦起来。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点稀饭,便勉强的打起精神在电灯下看书。偏是这一天晚上,伯和夫妇,都没有出门,约了几位客,在上房里打麻雀牌。越是心烦的人,听了这种哗啦哗啦的牌声,十分吵人,先虽充耳不闻,无奈总是安不住神。恍惚之间,有一种凉静空气,由纱窗子里透将进来,加上这屋子里,只有桌上的一盏铜檠电灯,用绿绸罩了,便更现得这屋子阴沉沉的了。家树偶然一抬头,看到挂着的月份牌,已经是阴历七月十一了。今夜月亮,该有大半圆。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里既是烦闷,不如到外面来看看月色消遣。于是熄了电灯,走出屋来,在走廊上走着。向天上看时,这里正让院子里的花架,挡得一点天色都看不见。于是绕了个弯子,弯到左边一个内跨院来。这院子里北面,一列三间屋,乃是伯和的书房,布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许整个星期,不到书房来一次,这里就更觉得幽静了。这院子里叠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两丛小竹子,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来这里就带着秋气的,在这阴沉沉的夜色里,这院子里就更显得有一种凄凉萧瑟的景象。抬头看天上,阴云四布,只是云块不接头的地方,露出一点两点星光来,那大半轮新月,只是在云里微透出一团散光,模模糊糊,并不见整个的月影。那云只管移动,仿佛月亮就在云里钻动一般。后来,月亮在云里钻出来,就照见梧桐叶子绿油油的,阶石上也是透湿。原来晚间下了雨,并不知道呢。那月亮正偏偏的照着,挂在梧桐一个横枝上,大有诗意。心里原是极烦闷的,心想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闷。于是也不告诉人,就拿了一张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来看月。不料只一转身之间,梧桐叶上的月亮不见了,云块外的残星也没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树便是黑暗中几丛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树枝上有卜笃卜笃的声音,落到地上。家树想:莫不是下雨了?于是走下石阶,抬头观望,正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觉得这雨丝,由树缝里带着寒气,向人扑了来;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到地上。家树正这样望着,一片梧桐叶子,就随了积雨,落在家树脸上。家树让这树叶一打,脸上冰了一下,便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复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床上躺着。这院子里听不见那边院子里打牌声了;只有梧桐上的积雨,点点滴滴向下落着,一声一声,听得清楚。这种环境里,那万斛闲愁,便一齐涌上心来,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家树正这样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树,无风自动起来了,立时唏哩唏哩,雨点和树叶,落了满地。突然有了这种现象,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连忙走回屋子里去。他将桌灯一开,却见墨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酒杯大八个字,乃是:“风雨欺人,望君保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钟,已是两点有余,这时候,谁在这里留了字,未免奇怪了!要知道这字条由何而来?下回交代。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有点像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会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正,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思量,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辗转不寐,把平生的事,像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仿佛头上戴着一个铁帽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不住,我病了。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整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齐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了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面对面的立着了。坐着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家树还不曾答话时,外面有人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程来探病,他张罗张罗,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抽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张字条来,乃是:“风雨欺人,望君保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字看得出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医院看看好,不要养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疲倦的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床上睡的正酣,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启。何丽娜看了,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树,依然稳睡,只得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条,自出房去了。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漱洗毕,上医院看病,中途经过邮局,将带在身上给秀姑的信,就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检查,也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病好,自然是照办。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看护道:“密斯关怎样不陪看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里指着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打听打听家树来没有来呢。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她见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像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件淡青秋罗长衫,飘飘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呦了一声道:“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二人说着话,走到廊上,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脸就是一红。家树正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咋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鞭子,在她身上乱抽;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抽出手枪来,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这事除了大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相信起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猜想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会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家树站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秀姑心里虽觉得不平,可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不过他总说我精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管喘气,本拟搀着他出门上车,无如自己不是那种新式的女子,没有那种勇气,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树后面走,眼望着他上车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墙脚下走路。心里想着刘将军家里,上次让父亲去了一次,已经是冒险,现在哪有再让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现在眼见得他害了这种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刘家前后去看看,究意是怎么个样子。于是决定了主意,向刘家而来。由他前门,绕到屋后,看了一周,不但是大门口有四个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两个背快枪的。那条屋边的长胡同,丁字拐弯的地方,添了一个警察岗位,又添了一个背枪的卫兵,似乎刘家对于上次的事,有点知道;现在加以警戒了。据着这种情形看来,这地方是冒险不得了,但进不去,又从何处打听凤喜的消息?这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凤喜的母亲;然而她的母亲在哪里?又是不知道。一天打听不出凤喜的消息,家树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梦到凤喜,也许凤喜真受了虐待。看那个女子,不是负心人,她让姓刘的骗了去,又拿势力来压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哪里抵抗得了?若是她真还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能把她二人弄得破镜重圆,她二人应当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头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猛然抬头看时,却是由刘家左边的小巷,转到右边的小巷来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绕了一个大圈圈,自己前面有两个妇人一同走路,一个约摸有五十多岁,一个只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对你还不怎样,就是嫌你小脚。”那一个年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爷脾气大,也难伺候呢!可是那样大年纪的老爷,怎么太太那样小,我还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所说的,岂不是刘家吗?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回店去吧。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头见。”说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前。秀姑这就明白,那老妇是个介绍佣工的,少妇是寄住在介绍佣工的小店里的。便走紧两步,跟着那老妇,在后面叫了一声老太太。这老太太三字,虽是北京对老妇人普通的称呼,但是下等人听了,便觉得叫者十分客气。所以那老妇立刻掉转身子来问道:“你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么事?”秀姑见旁边有个僻静的小胡同,将她引到里面,笑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和那位大嫂说的话,是说刘将军家里吗?”老妇道:“是的,你打听作什么?”秀姑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没有说上,老太太!你就介绍我去怎么样?”那老妇将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凭你这样子,会要去帮工?况且我们店里来找事的人,都要告诉我们底细,或者找一个保人,我们才敢引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两块钱来,笑道:“我不是要去帮工,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的女孩子,让拐子拐去了,我在四处打听,听说卖在刘家,我想看看,又没法子进去。你若是假说我是找事的,把我引进去看看,我这两块钱,就送你去买一件衣服穿。”说时,将三个指头,箝住两块光滑溜着的洋钱,搓着嘎嘎作响,老妇眼睛望了洋钱,掀起一只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两块钱,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孩子,那孩子一嚷起来,怎么办呢?那刘将军脾气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这个不要紧。那孩子三岁让人拐走,现在有八九岁了。哪里会认得我,我去看看,不过是记个大五形儿,我也不认得她呀。”老妇将手一伸,就要来取那洋钱,笑道:“好事都是人作的,听你说得怪可怜儿的,我带你去一趟吧。”秀姑将手向怀里一缩,笑道:“设若他们说我不像当老妈子的,那怎么办呢?”老妇笑道:“大宅门里出来的老姐妹们,手上带着金溜子的,还多着呢。不过没有你年轻罢了。可是刘家他正要找年轻的。这倒对劲儿,要去我们就去,别让店里人知道。”秀姑见她答应了,就把两块钱交给她。那老妇又叫秀姑进门之后少说话,只看她的眼色行事。于是就引着秀姑向刘宅来。秀姑只低了头,跟着她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后,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玉芽梨,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气来。老妇看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后,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凤喜本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起,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外,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夹着皮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作工的吗?”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作工的,她跟着她妈作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头道:“怎么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么样?”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颗一颗的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起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刘将军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颊,让凤喜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作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么不用?别说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也就得用下。”说着抽了手回来,自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气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么,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我明天上天津去,后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太太的话,她作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梨,背过脸用小刀子削皮,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走到僻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揩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回自家了。到了家里,将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婆子要起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就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其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后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于是向医院里要了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起笔先写了“凤兮”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么呢?候诊室里人很多。深恐自己只管出神会引起人家注意,于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于你依然如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起,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家树又追到候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于是又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秀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我,作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了眉道:“大姐!你的胆子真大,怎么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拼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什么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后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么样了,他叫你来有什么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信。”于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么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谢他惦记;至于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么,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其二,你当面对他说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么办?那就听凭于你。”凤喜听了秀姑的话,低头坐着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好吧,我就见见他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起个早吧,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由后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地方,早上僻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作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你不愿意作,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于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家树正在床上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气概,一个姑娘,居然能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于不得已。先农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于好吗?说好了,也许她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么,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起一个早。谁知上床之后,只管想着心事,反而是延到了两点钟才算睡着。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披衣起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农坛,仿佛又是在火车上,仿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醒?倒也莫名其妙。想着不必睡觉,坐着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么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气,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这个时候,太阳是刚出土,由东边天坛的柏树林子顶上,发着黄黄的颜色,照到一片青芦地上。记得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青芦,不过是几寸长,一望平畴草绿,倒有些像江南春草。现在的青芦,都长得有四五尺深,外坛几条大道,陷入青芦丛中,风刮着那成片的长芦,前仆后继,成着一层一层的绿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绿浪中站立,这和上次在这里和凤喜的情形,有点不同了。下车进了内坛门,太阳还在树梢,不曾射到地上来。柏林下大路,格外阴沉沉的。这里的声音,是格外沉寂。在树外看藏在树里的古殿红墙,似乎越把这里的空气衬托的幽静下来。有只喜鹊飞到家树顶上,踏下一枝枯枝,卜的一声,落了下来,打破了这柏林里的沉寂。家树顺着路,绕过了一带未曾开门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旁,一个石凳边。这正是上次说明帮凤喜的忙,凤喜乐极生悲,忽然啜泣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样,只是殿西角映着太阳的阴影,略略倾斜着向北,这是表示时序不同了。家树想着,凤喜来到这里,一定会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记得那天早上的事,当然会找到这里来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静等凤喜自来。但是心里虽主张在这里静等,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处张望。张望之后,身子也忍耐不住,就站起来不住的徘徊。这柏林子里,地下的草,乱蓬蓬的,都长有一两尺深。夏日的草虫,现在都长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这周围哪里有点人影和人声,正是这样踌躇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之声,只见草丛里走出一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把花纸伞,将头盖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蓝竹布旗衫,脚由草里踏出来,是白袜白布鞋,家树虽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然而这种服饰不像是现在的凤喜,不敢上前说话。及至她将伞一收,脸上虽然还戴着一副墨晶眼镜,然而这是凤喜无疑。他连忙抢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我回南一趟,有这样的惨变!”凤喜默然,只叹了一口气。家树接过她的伞放在石桌上,让她在石凳上坐下,因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凤喜点点头。家树道:“你不要伤心,我对你的事,完全谅解的。不看别的,只看你现在所穿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们在一处用的,可见你并不是那种人,只图眼前富贵的;你对旧时的布衣服还忘不了,穿布衣服时候交的朋友,当然忘不了的。你从前在这儿乐极生悲,好好的哭了出来,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我喜欢到也要哭出来了。”说着,就拿出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凤喜本有两句话要说,因他这一阵夸奖,把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家树道:“人家都说你变了心了,只是我不相信。今日一见,我猜的果然不错,足见我们的交情,究竟不同呀。你怎么不作声?你赶快说呀!我什么都预备了,只要你马上能走,我们马上就上车站。今天十点钟正有一班到浦口的通车,我们走吧!”家树说了这几句话,才把凤喜的话逼了出来。所说是什么,下回交代。
裂券飞蚨绝交还大笑 挥鞭当药忍痛且长歌
却说家树见着凤喜,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很有感情,所以说要她一路同去。凤喜听到这话,不由得吓了一吓,便道:“大爷!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这样败柳残花的人,你还愿意吗?”家树也道:“你这是什么话?”凤喜道:“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个唱大鼓书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势力的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像你樊大爷,还愁讨不到一头好亲事吗?把我丢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处,我也决不能忘了,我自然要报答你。”家树抢着道:“怎么样?你就从此和我分手了吗?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以为让姓刘的把你抢去了,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好意思再嫁我;其实是不要紧的。在从前,女子失身于人,无论是愿意,或者被强迫的,就像一块白布染黑了一样,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现在的年头儿,不是那样说;只要丈夫真爱他妻子,妻子真爱她丈夫,身体上受了一点侮辱,却与彼此的爱情,一点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爱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样的,……”家树这样絮絮叨叨的向下说着,凤喜却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乱草。看那意思,这些话,似乎都没有听得清楚。家树一伸手,携着她一只胳膊,微微的摇撼了两下,因问道:“凤喜!怎么样,你心里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处吗?”凤喜的头,益发的低着了。半晌,说了一句道:“我对不起你!”家树放了她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当着扇子摇了几摇道:“这样说,你是决计不能和我相合了。也罢,我也不勉强你,那姓刘的待你怎么样,能永不变心吗?”凤喜仍旧低着头,却摇了两摇,家树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会变心,设若将来他真变了心,他是有势力的,你是没有势力的,那怎么办?你还不如跟着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贵固然是要的,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很聪明的人,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而况我的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三万块钱的家财,那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凤喜本来将头抬起来了。家树说上这一大串,她又把头低将下去了。家树道:“你不要不作声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着我走,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里总过不去的。干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么样用,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当她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几下,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兮”。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风喜道:“你干吗这样说呀?这也无非聊表寸心,我送你这一点款子。”家树笑道:“这的确是你的好心,我应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凤喜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么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两手比齐,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撅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钱啦钱啦,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风喜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恨极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惭羞,又是后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佯,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去赔两句不是。这里刚一迁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么法子来干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的,这是你留着我做纪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家树不料她一反脸,却有此一着,弯着腰将戒指捡起,便带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么不要,我自己还留着纪念吧。”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刘将军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草帽,掉转身子便走,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么去这半天,把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还有些儿红,哭着啦吧。傻孩子!”凤喜道:“我哭什么?我才犯不上哭呢。”说着,掏出一条潮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票,他说了些什么啦?”凤喜道:“他有什么可说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么,把支票撕了?”于是就追着凤喜,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情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气!活该他生气。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后就不会和咱们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后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因为她出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凤喜怕老妈子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么当面把支票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床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人,抢着上前,走到床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说着,两手捧了凤喜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笑道:“你昨天就来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来叫你。”秀姑巴不得一声,刚要出去,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注视着道:“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凤喜一点也不生气,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干吗总是这样多心?我凭什么想他?我是起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妈病了,怎么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咧!你要什么,我总给你什么。”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秀姑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但是凤喜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谈,然后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两方面,究竟是谁的错误。因此一想,便忍耐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作声,接过碗给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么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却不敢作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向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张茶几边,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壶,手摸着茶壶,恨不得拿了起来,就向他头上劈了过去。凤喜眼睛望了她,又望了一望门外院子里,看那院子里,正有几个武装兵士,走来走去,秀姑只得默然无语,将手缩了回来。他二人吃完了饭,另一个老妈子打了手巾把过去。刘将军却向凤喜笑道:“刚才我说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气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说了一句,又要什么紧呢?小宝贝儿!别生气,我来给你擦一把脸。”说着,他也不管这儿有人无人,左手一抱,将凤喜搂在怀里,右手拿了洗脸手巾,向她满脸一阵乱擦。凤喜两手将毛巾拉了下来,见刘将军满脸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边一闪道:“谢谢!别这样亲热,少骂我两句就是了。”刘将军笑道:“我是有口无心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以后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凤喜也不说什么,回身自上楼去了。秀姑不敢多在他面前停留,也跟着她走上楼去,便和大家在楼廊上搭的一张桌子上吃饭。吃到半中间,只见刘将军穿着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细藤的马鞭子,气势汹汹的走了上来。大家看了他这种情形,都是为之一怔。他也不管,脚步走着咚咚的响,掀开帘子,直到屋子里去。在外面就听到他大喝一声道:“我今天打死你这贱东西!”只这一句话说完,就听见鞭子刷的响了一声,接上又是一声哎哟,嚎陶大哭起来。顷刻之间,鞭子声,哭声,嚷声,骂声,东西撞打的声,闹成一片。秀姑和三个老妈子吃饭,先还怔怔的听着,后来凤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实在忍耐不住,放下碗来就跑进房去,其余三个老妈子见着这种情形,也跟了进去。只见凤喜蹲着身子,躲在桌子底下,头发蓬成一团,满面都是泪痕,口里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闪右避。刘将军手上拿了鞭子向着桌子腿与人,只管乱打乱抽,秀姑抢了上前,两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只手,连叫道:“将军!请你慢慢说,可别这样。”刘将军让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将下来,人不住的喘着气,望了桌子底下。那三个老妈子,见秀姑已是劝解下来了,便有人上前,接过了鞭子,又有人打了手巾把,给他擦脸;又有人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会打了,闪开一边。只看屋里的东西,七零八乱,满地是衣袜瓷片碎玻璃。就是这一刻儿工夫,倒不料屋子里闹得如此的厉害。再看桌子底下的凤喜,一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是光穿了丝袜,身上一件蓝绸旗衫,撕着垂下来好几块,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简直不像人样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你起来洗洗脸吧。”刘将军听到这一声太太,将手上的茶杯,连着一满杯茶,当啷一声,摔了在楼板上,突然站了起来喝着道:“什么太太?她配吗?她妈的臭窑姐儿!好不识抬举,我这样的待她,你会送一顶绿帽子给我戴。”说着,他又捡起了楼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抢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将军!你怎么啦?她有什么不对,尽管慢慢的问她,动手就打,你把她打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红皂白的,你瞧我吧。”说着,又向他更作了一个长时间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将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因道:“你坐下!等她起来,你有什么话再和她说,反正她也飞不了。你瞧,你气得这个样儿。”说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刘将军手里,笑道:“你喝一点儿,先解解渴。”刘将军看看秀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让她起来,等我来慢慢的审问她,我也不怕她飞上天去。”接过那一杯茶,一仰脖子喝了,秀姑接过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将凤喜牵出来。暗暗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把她牵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给她洗脸梳头。别的老妈子要来,秀姑故意将嘴向外面一努,教她们伺候男主人。老妈子信以为真,也就不进来了。
秀姑细看凤喜身上,左一条红痕,右一条红痕,身上犹如画的红网一样。秀姑轻轻的道:“我的天!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凤喜本来止住了哭,不过是不断的叹着冷气。秀姑这一惊讶,她又哭将起来。紧紧的拉住了秀姑的手,好像有无限的心事,都由这一拉手之中,要传说出来。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思,因道:“这或者是他一时的误会,你从从容容的对他说破也就是了。不过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过去,我倒不要紧,别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又连累着我的父亲。”凤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你为了我们的事这样的失身份,我还能把你拉下水来吗?”秀姑安顿了她,不敢多说话。怕刘将军疑心,就先闪到外边屋子里来。刘将军见秀姑出来,就向她一笑,笑得他那双麻黄眼睛,合成了一条小缝,用一个小萝卜似的食指指着她道:“你别害怕。我就是这个脾气,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这脑袋割了给他,我也乐意。你若是像今天这样做事,我就会一天一天的,更加欢喜你的。”刘将军说着话,一手伸了过来,将秀姑的胳膊一捞,就把她拉到怀里。秀姑心中如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只得轻轻的道:“这些个人在这儿,别这样呀。你不是还生着气吗?”刘将军听她如此说,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着你,回头我们再说吧。”说到这里,凤喜已是换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刘将军立刻将脸一板,用手指着她道:“你说,你今天早上,为什么打你妈家里后门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着你。你不是到先农坛去了吗?你说那是为什么?你还瞒着我,说瞧你妈的病吗?那老帮子就不是好东西,她带着你为非作歹,可和你巡风,你以为我到了天津去了,你就可以胡来了。可是我有耳报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说,说明白了,我不难为你;要不然,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说着,将左手的五指一伸,咬着牙捏成了拳头,翻了两个大眼睛望着她。凤喜一想这事大概瞒不了,不如实说了吧。因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叫我说什么?现在你已经打了我一顿,也出了气,可以让我说了。我现在不是决计跟着你过吗?可是我从前也得过姓樊的好处不少,叫我就这样把他扔了,我心里也过不去。我听到我妈说,他常去找我妈。我想我是姓刘的人啦,常要他到我家里去走着,那算怎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对妈说,趁你上天津,约他会一面,一来呢,绝了他的念头,不再找我家了。二来呢,我也报他一点儿恩,所以我开了一张四千块钱的支票给他。他一听说我跟定了你,把支票就撕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想,我要是还和他来往,我约着他在家里会面,那多方便。我不肯让他到我家里去,就是为了不让他沾着。你信不信,可以再打听去。”刘将军听了她这话,不觉得气先平了一半,因道:“果然是这样吗?好!我把人叫你妈去了,回头一对口供,对得相符,我就饶了你,要不然,你别想活着。”说到这里,恰好听差进来说:外老太太来了。刘将军喝道:“什么外老太太,她配吗?叫她在楼下等着。”秀姑就笑着向他道:“你要打算问她的话,最好别生气,慢慢的和她商量着,我先去安顿着她,你再消消气,慢慢的下来,看好不好呢?”刘将军点头道:“行!你是为着我的,就依着你。”秀姑连忙下楼,到外面将沈大娘引进楼下。匆匆的对她道:“你只别提我,说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约着到先农坛见面,其余说实话,就没事了。”沈大娘也猜着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来,而且不让在家里片刻停留,料着今日就有事,马上到了刘家。及至一听秀姑的话,心里不住的慌乱。秀姑只引她到屋子里来就走开了,又不敢多问。
不多一会,刘将军已换了一件长衣,一面扣纽扣,一面走进屋来。沈大娘因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老远的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安。刘将军点了点头道:“你姑娘太欺负我了。对不住,我教训了她一顿,你知道吗?”沈大娘笑道:“她年轻,什么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样说是对不住啊!”刘将军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慢慢说。”他说毕,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紫檀方桌上,指着旁边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刘将军道:“你娘儿俩今天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出来,怎么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对了,那算我错了;若是不对,我老刘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听,果然有事,料着秀姑招呼的话没有错,就照着她的意思把话说了。刘将军听着口供相同,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妈的!我真糟糕,这可错怪了好人。其实这样办,我也很赞成,明明告诉我,我也许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儿跟着我啊。你上楼给我劝劝她去,我还有事呢。”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说明白了,把这事揭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了起来。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刘将军叫人来收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铜床上的烟家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她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作什么呢。况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凤喜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凤喜将一杯茶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凤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么了?”要知她生气也无?下回交代。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却说刘将军逼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到,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的放在一张长沙发上。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你这人长的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膊,笑道:“肉长的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躺一会儿就好了的。”说着,也就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自言自语的道:“刘德柱!你也下的手太毒了,怎么会把人家打的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的嗅着。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跟进来了,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象,便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的休养两天就行了。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仆女仆,一齐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之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出来呢?于是悄悄的到了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上了。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去了。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下秀姑和一个老年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的说道:“唉!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的受气,她受气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故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可抖啦。整天的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咱们将军偏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工夫,姨太太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在哪里来?姨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两回馆子,听戏是假的。我们老远的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拍拍两下响,将军抓着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啊呀”一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抱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呀。”杨妈也吓慌了,呆呆的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气。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就颤巍巍的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了,我这小八字,有点靠不住。”凤喜笑道:“你放心,我决不说的。”这就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刘将军进了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她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同住,就在楼下廊子边一间很干净的西厢房里住。
秀姑下得楼来,那杨妈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惧,在电灯光下,向秀姑微微一笑。而这一笑时,她便望着秀姑住的那间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子一哼,也冷笑了一声。她悄悄的进房去,将门关紧,熄了电灯,便和衣而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来,只听得刘将军的声音,在楼上骂骂咧咧的道:“捣他妈的什么乱,闹了我一宿也没有睡着。家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秀姑听了这话,逆料是凤喜的病没有好,赶忙开了门出来,一直上楼,只见凤喜的头发,乱得像一团败草一般,披了满脸,只穿了一件对襟的粉红小褂子,却有两个纽扣是错扣着,将褂子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发,直挺着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两只眼睛,在乱头发里看人;一条短裤,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腿与脚,只是如打秋千一样,摇摆不定。她看到秀姑进来,露着白牙齿向秀姑一笑,那样子真有几分惨厉怕人。秀姑站在门口顿了一顿,然后才进房去,向她问道:“太太!你是怎么了?”凤喜笑道:“我不怎么样。他说我疯了,拿手枪吓我,不让我言语,我就不言语;我也没犯那么大罪,该枪毙,你说是不是?我没有陪人去听戏,也没有表哥,不能把我枪毙了往楼下扔;我银行里还有五万块钱,首饰也值好几千,年轻轻儿的,我可舍不得死。大姊!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秀姑一手握着她手,一手却掩住了她的嘴,复又连连和她摇手。这时,进来两个马弁,对凤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请你……”他们还没有说完,凤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赤着脚一蹦,两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他们要拖我去枪毙了。”马弁笑道:“太太!你别多心,我们是陪你上医院去的。”凤喜跳着脚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是骗我的。”两个马弁看到这种样子,呆呆的望着,一点没有办法。刘将军在楼廊子上正等着她出去啦!见她不肯走,就跳了脚走进来道:“你这两个饭桶!她说不走,就让她不走吗?你不会把她拖了去吗?”马弁究竟是怕将军的,将军都生了气了,只得大胆上前,一人拖了凤喜一只胳膊就走。凤喜哪里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闹了一阵,便躺在地下乱滚。秀姑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正想和刘将军说,暂时不送她到医院去,可是又进来两个马弁,一共四个人,硬把凤喜抬下楼去了。凤喜在人丛中伸出一只手来,向后乱招,直嚷大姊救命!一直抬出内院去了,还听见嚷声呢。
秀姑自从凤喜变了心以后,本来就十分恨她,现在见她这样疯魔了,又觉她年轻轻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骗,受了人家的压迫,未免可怜。因此伏在楼边栏杆上,洒了几点泪。刘将军在她身后看见,便笑道:“你怎么了?女人的心总是慈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这个机会,便揩着眼泪,向刘将军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这样容易掉泪。太太在哪个医院里?回头让我去看看,行不行?”刘将军笑道:“行!这是你的好心,为什么不行?你们老是这样有照应,不吃醋,那就好办了,我也不知道哪个医院好,我让他们把她送到普救医院去了。那个医院很贵的,大概坏不了;回头我让汽车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秀姑道:“那怎样可以?一个下人,和将军坐在一处,那不是笑话吗?”刘将军笑道:“有什么笑话?我爱怎样抬举你,就怎样抬举你。就是你的太太,她出身还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将来再说吧。”说毕,下楼去了。刘将军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极,手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到了正午吃饭的时候,刘将军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的菜,他却把伺候听差老妈,一齐轰出了饭厅,只要秀姑一个人盛饭。那些男女仆役们,都不免替她捏了一把汗,她却处之泰然。刘将军的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向后倒退两步,正着颜色说道:“将军!你待我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谁有不愿意作将军太太的吗?可是我有句话要先说明,您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这里,工也不敢作了。”刘将军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着秀姑发笑道:“这孩子干脆,倒和我对劲儿。”秀姑站定,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斜斜的对了刘将军说道:“我虽是一个当下人的,可是我还是个姑娘,糊里糊涂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说您不嫌我寒碜,收我做个二房,也要正正当当的办喜事,一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呢,二来,你有太太,还有这些个底下人,也让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万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欢我,是假喜欢我?您若是真喜欢我,必能体谅我这一点苦心。”说着说着,手放下来了,头也低下去了,声音也微细了,现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状来。刘将军放下碗筷,用手摸着脸,踌躇笑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你别拿话来骗我!”秀姑道:“这就不对了。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不跟,还打算跟谁呢?你瞧我是骗人的孩子吗?”刘将军笑道:“得!就是这样办。可是日子要快一点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办得及,明天都成。可是您先别和我闹着玩,省得下人看见了,说我不正经。”刘将军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后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后天吧。今天你不是到医院里去吗?顺便你就回家对你父母说一声儿,大概他们不能不答应吧。”秀姑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怎么样管得了。再说,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套话,说得刘将军满心搔不着痒处,便道:“你别和老妈子那些人在一处吃饭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点着头答应了。刘将军心想:无论哪一个女子,没有不喜欢人家恭维的,你瞧这姑娘,我就只给她这一点面子,她就乐了。他想着高兴,也笑了。只是为了凤喜,耽误了一早晌没有办事,这就坐了汽车出门了。
秀姑知道他走远了,就叫几个老妈子,一同到桌上来,大家吃了一个痛快。秀姑吃得饱了,说是将军吩咐的,就坐了家里的公用汽车,到普救医院来看凤喜。凤喜住的是头等病室,一个人住了一间很精致干净的屋子。她躺在一张铁床上,将白色的被褥,包围了身子,只有披着乱蓬蓬散发的头,露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软枕里。一进房门,就听到她口里絮絮叨叨什么用手枪打人,把我扔下楼去,说个不绝。她说的话,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却有音无字;不过她嘴里,总不断的叫着樊大爷。床前一张矮的沙发,她母亲沈大娘却斜坐在那里掩面垂泪。一抬头看见秀姑,站起来点着头道:“关大姐!你瞧,这是怎么好?”只说了这一句,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涌了出来。秀姑看床上的凤喜时,两颊上,现出很深的红色,眼睛紧紧的闭着,口里含糊着只管说:扔下楼去,扔下楼去!秀姑道:“这样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么说呢?”沈大娘道:“我初来的时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现在大概是累了,就这样的躺下两个钟头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说着,就伏在沙发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着肩膀哭。秀姑正待劝她两句,只见凤喜在床上将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将起来。越笑越高声,闭着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万家私,全给我管吗?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这一身伤。”说毕,又哭起来了。沈大娘伸着两手,颠了几颠道:“她就是这样子笑一阵子,哭一阵子,你瞧是怎么好?”凤喜却在床上答道:“这件事,你别让人家知道,传到樊大爷耳朵里去了,你们是多么寒碜哪。”说着,她就睁开眼了。看见了秀姑,便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摇了一摇,笑道:“你不是关大姐?见着樊大爷给我问好。你说我对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吧。”说着,放声大哭。秀姑连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将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泪。秀姑另用一只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说:“樊大爷一定原谅你的,也许来看你呢。”这里哭着,惊动了女看护,连忙走进来道:“你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见了客是会受刺激的。”秀姑知道医院里规矩,是不应当违抗看护的,就走出病室来了。这一来,她心里又受一种感动,觉得人生的缘法,真是有一定的。凤喜和家树决裂到这种地步,彼此还有一线牵连,看凤喜睡在床上,不断的念着樊大爷,樊大爷哪里会知道,我给他传一个信吧。当下就在医院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请他到中央公园去,有话和他说。家树接了电话,喜不自胜,约了马上就来。
于是秀姑吩咐汽车回刘宅,自雇人力车到公园来。到了公园门口,她心里猛可的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医院里伺候父亲的时候,曾作了一个梦,梦到和家树挽了手臂,同在公园里游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机会,天下事就是这样。真事,好像是梦。作梦也有日子会真起来的,我这不是一个例子吗?只是电话打得太匆促了,只说了到公园来相会,却忘了说在公园里一个什么地方相会。公园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去找他呢?心里想着,刚走上大门内的游廊,这个哑迷,就给人揭破了。原来家树就在游廊总口的矮栏上坐了,他是早在这里等候呢。他一见秀姑便迎上前来,笑道:“我接了电话,马上雇了车子就抢着来了。据我猜,你一定还是没有到的,所以我就在这里坐着等候;不然,公园里是这样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么样子会面呢?大姑娘真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过意。我得请请你,表示一番谢意。”秀姑道:“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这个脾气,喜欢管闲事。只要事情办得痛快,谢不谢,倒是不在乎的。”说着话,两人顺着游廊向东走,经过了资产阶级聚合的来今雨轩,复经过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宫外墙,秀姑单独和一个少年走着,是生平破题儿第一次事情。在许多人面前,不觉是要低了头;在不见什么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头。自己从来不懂得怕见人,却不解为了什么,今天只是心神不宁起来。同走到公园的后身,一片柏树林子下,家树道:“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应了一个好字。
柏林的西犄角上,便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宽濠,濠那边一列萧疏的宫柳,掩映着一列城墙,尤其是西方城墙转角处,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拥着一角箭楼,真个如图画一般。但是家树只叫秀姑看荷花,却没有叫秀姑看箭楼。秀姑找了一个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叶,一半都焦黄了,东倒西歪,横卧在水面,高高儿的挺着一些莲蓬,伸出荷叶上来,哪里有朵荷花?家树也坐下了,就在她对面。茶座上的伙计,送过了茶壶瓜子,家树斟过了茶,敬过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么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乱问,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这地方景致很好。”家树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几天我们在什刹海,荷叶还绿着呢!只几天工夫,这荷叶就残败了。”说到这里,秀姑心里忽然一惊,这是个敷衍话,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电话,并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怜。”家树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还提她什么?可怜不可怜与我有什么相干!”秀姑道:“她从前作的事,本来有些不对,可是……”家树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对,那就行了。自那天先农坛分手以后,我就决定了,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强。大姑娘是个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话。干脆,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提到她。”秀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本不便再告诉凤喜的事,只是他愿意提凤喜不提凤喜是一事,凤喜现在的痛苦,要不要家树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设若她现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想?”家树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里就难过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暂时就不提她,将来再说吧。”家树道:“将来再说这四个字,我非常赞成。无论什么事,就眼前来说,决不能认为就是一定圆满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难的时候,才看得出好人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就知道也未免迟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决不为了要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倒愿人有灾有难。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来那些侠客的,但侠客所为,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没有强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来,就用不着侠客。难道说作侠客的为了自己要显一显本领,还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来不成?所以到了现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训,增长了一番知识。我现在知道从前不认识好人了。”秀姑听他这种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着自己。一想自认识家树以来,这一颗心,早就献给了他,无如殷勤也罢,疏淡也罢,他总是漠不关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资格,来给他们圆场。不料自己已经跳出圈子外来了,偏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说得很透彻。就是像我这样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的人,我也明白了。”家树笑着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问道:“大叔从前很相信我的,现在大概知道我有点胡闹吧。”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么话,都会当面说的。”家树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过也有件事很让我纳闷。两个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说,又不好说似的,我又不便问,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么事?”秀姑这时正看着濠里的荷叶,见有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一片小荷叶边飞着,却把它的尾巴,在水上一点一起;经过很久的时间,不曾飞开。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树说的这些话,秀姑是不是听清楚了。或者听得越清楚,反不肯回答,这都让家树无法揣测,随话答话,也没有可以重叙之理,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墙,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墙,出来就让它抵住,觉得非常讨厌,这里也是一堵城墙,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风景了。”家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这里的城墙有意思。”两个人说来说去,只是就风景上讨论。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有茶房嚷着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吗?”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我给你介绍。”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了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了。”于是家树会了茶帐,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家树引她到了露台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么到这里来了?老远的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挽着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健康朴素的姑娘,就伸着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么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么分别的啊。”于是挪了一挪椅子,让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既然是这样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么,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怪对于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小姐春风满面的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答应她的话。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来哩。”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秀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的道:“今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告别回座去了。
秀姑低着头,一路走去,心想:我们先由来今雨轩过,她就注意了;我们到柏树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侦查,这样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实我今天是为了凤喜来的,与我自己什么相干呢?她说:她天天和樊先生见面,这话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来今雨轩去,那么些茶座,并不要寻找,一直就把她找着了,一定他们是常在这里相会的。沈凤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又有了情人,你还恋她则甚?至于我呢,更用不着为别人操心了。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往哪里走去了,见路旁有一张露椅,就随意坐下了,一人静坐着。忽又想到:家树今天说的疾风知劲草那番话,不能无因,莫非我错疑了。自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静静的想,远看那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一半是男女成对的。于是又联想到从前在医院里作的那个梦,又想到家树所说父亲要提未提的一个问题。由此种种,前途似乎是依然乐观的呢。想到此地,心里一舒畅,猛然抬起头来,忽然见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去;同时身边有两个男子,一个指道:“那不是家树?女的是谁?”一个道:“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还正式给我介绍过呢。”这个沈字,秀姑恰未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园而去,这一去,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要知如何惊天动地?下回分解。
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
却说秀姑在公园里看到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恰又听到人说,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妇;这才心中恍然,无论如何,男子对于女子的爱情,总是以容貌为先决条件的。自己本来毫无牵挂的了,何必又卷入漩涡。刚才一阵胡思乱想,未免太没有经验了。想到这里,自己倒笑将起来。刘将军也罢,樊大爷也罢,沈大姑娘也罢,我一概都不必问了,我还是回家去,陪着我的父亲。意思决定了,便走出公园来,也不雇车了。出了公园,便是天安门外的石板旧御道,御道两旁的绿槐,在清朗的日光里,留下两道清凉的浓荫。便缓着脚步,一步一步的在浓荫下面走。自己只管这样走着,不料已走到了离普救医院不远的地方来,心想既是到了这地方来,何不顺便再去看看凤喜,从此以后,我和这可怜的孩子,也是永不见面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就向医院这条路上来。刚刚要进医院门,却看到刘将军坐的那辆汽车横拦在大门口。自己一愣,待要缩着脚转去,刘将军开了车门,笑着连连招手道:“你不是来了一次吗?还去看她作什么,我们一块儿回家去吧!”他说着话已经走下车来,就要来搀住秀姑,秀姑想着,若是不去,在街上拉拉扯扯,未免不成样子,好在自己是拿定了主意的了,就是和他去,凭着自己这一点本领,也不怕他。于是微微笑着,就和刘将军一路坐上汽车去。
到了刘家。刘将军让她一路上楼,笑着握了她的手道:“医院里那个人,恐怕是不行了,你若是跟着我,也许就把你扶正。”秀姑听了这话,一腔热血沸腾,簇涌到脸上来,仿佛身上的肌肉,都有些颤动。刘将军看她脸上泛着红色,笑道:“这儿又没有外人,你害什么臊。你说,你究竟愿不愿意这样?”秀姑微笑道:“我怎么不愿意,就怕没有那种福气。”刘将军将她的手握着摇了两摇,笑道:“你这孩子看去老实,可是也很会说话。我们的喜事,就定的是后天,你看怎么样?你把话对你父亲说过没有?”秀姑道:“说了,他十分愿意。他还说喜事之后,还要来见见你,请你给他个差事办办呢。”刘将军一拍手笑道:“这还要说吗?有差事不给老丈人办,倒应该给谁去办呢?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得陪着我吃饭,先让底下人看看,我已经把你抬起来了,也省得后天办喜事,他们说是突然而来。”秀姑道:“你左一句办喜事,右一句办喜事,这喜事你打算是怎样的办法呢?”刘将军听说,又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这件事,我觉得有点为难的。就是办大了,先娶的那一个,我都很随便,娶你更加热闹起来,有点说不过去;再说日子也太急一点,似乎办不过来。若是随便呢,我又怕你不愿意。”秀姑道:“我倒不在乎这个,就是底下人看不起,我倒有个法子,一来你可以省事一点,二来我也可以免得底下人看不起。”刘将军笑道:“有这一个好法子,我还有不乐意的吗?你说,要怎样的办?”秀姑道:“若是叫我想这个法子,我也想不出来。我想起从前有个人也是为了省事,就是新郎和新娘同跑到西山去等着,回来之后,他们就说办完了喜事,连客都没有请,我们要是这样的办才好。”刘将军拉了她的手,笑得跳了起来道:“我的小宝贝!你要是肯这样办,我省了不少的事。我又是个急性子的人,说要办,巴不得马上就办,要一铺张的话,两天总会来不及的。现在只要上西山一走,那费什么事?有的是汽车,什么时候都成,反正赶出城去,就用不着回来的,今天我们就去,你看好不好?”秀姑笑道:“你不是说了,不忙在一两天吗?”刘将军肩膀耸了一耸,又偏了头对秀姑的脸色看了一看,笑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对你是越看越爱,恨不得马上……”说着,只管格格的笑。秀姑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刘将军笑道:“得啦!我的新太太!就是今天吧,你要些什么,你快说。我这就叫人去办,办来了,我们一块儿出城。”说时,又来抓住秀姑的手,秀姑笑道:“婚姻大事,你这人有这样子急。”刘将军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见就想你。等到今天,已经是等够了。喜期多延误一天,我是多急一天;要不然,我们同住着一个院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那也是不便当不是?”说着又把肩膀抬了一抬,秀姑眉毛一动,眼睛望着刘将军,用牙咬着下唇,向他点了一点头。在秀姑这一点头之间,似乎鼻子微微的哼了一声。可是刘将军并没有听见,他笑道:“怎么样,你答应了吗?”秀姑笑道:“好吧,就是今天,你干脆,我也给你一个痛快。”刘将军笑得浑身肌肉都颤起来,向秀姑行了一个举手礼道:“谢谢你答应了,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预备着。”秀姑道:“除非你自己要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要。此外我还有一件事,和你要求一下,请你派四个护兵,一辆汽车,送我回家对父亲辞别。你若是有零碎现款的钱,送我一点,我也好交给父亲,办点喜酒,请请亲戚朋友,也是他养我一场。”刘将军道:“成成成!这是小事,本来我也应该下一点聘礼。现款家里怕不多,我记得有两千多块钱,你全拿去吧。反正你父亲要短什么,我都给他办。”秀姑将手指头掐着算了一算,笑道:“要不了许多。穷人家里多了钱,那是要招祸的,你就给我一千四百块钱吧。”刘将军道:“你这是个什么算法?”秀姑道:“你不必问,过了些时候,你或者就明白了。”说毕,格格的笑将起来,笑得厉害,把腰都笑弯了。刘将军也笑道:“这孩子淘气,打了一个哑谜,我没有猜着,就笑的这样。好吧,我就照办。”于是在箱子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钞票,二百元现洋来,交给秀姑道:“我知道你父亲一定喜欢看白花花的洋钱的,所以多给他找些现洋。”秀姑笑道:“算你能办事,我正这样想着,话还没有说出来呢。”刘将军笑道:“我就是你小心眼儿里的一条混世虫,你的心事,我还有猜不透的吗?”秀姑听了这话,真个哈哈大笑,笑得伏在桌上。刘将军拍着她的肩膀道:“别淘气了!汽车早预备好了,快回去吧。我还等着你回来出城呢。”秀姑抬头一看壁上的钟,已经四点多,真也不敢耽误,马上出门,坐了汽车回家。汽车两边,各站两个卫兵,围个风雨不透,秀姑看了,得意之极,只是微笑。
不多一会,汽车到了家门口。恰好关寿峰在门口盼望;秀姑下了车,拉着父亲的手进屋去,笑道:“还好!您在家,要不然我还得去找师兄,那可费事了。”说着,将手上夹的一个大手巾包,放在桌上。寿峰看了,先是莫名其妙,后来秀姑详详细细一说,他就摸着胡子点点头道:“你这办法对,我教把式,教的有点腻了,借着刘将军找个出头之日也好。别让人家尽等,你就快去吧。”秀姑含着微笑,走出屋来,和同院的三家院邻,都告了辞,说是已经有了出身之所,不回来了,大家再见吧。院邻见她数日不回,现在又坐了带兵的汽车回来告别,都十分诧异,可是知道他爷儿俩脾气,他们作事,是不乐意人家问的,也就不便问,只猜秀姑是必涉及婚姻问题罢了。秀姑出门,大家打算要送上车,寿峰却在院子里拦住了,说道:“那里有大兵,你们犯不上和他们见面。”院邻知道寿峰的脾气大,不敢违拗,只得站住了。寿峰听得汽车呜呜的一阵响,已经走远了,然后对院邻拱拱手道:“我们相处这久,我有一件事,要拜托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邻都说只要办得到,总帮忙。寿峰道:“我的大姑娘,现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上就得出京,我有点舍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边又新得了一点款子,放在家里,恐怕不稳当,要分存在三位家里,不知道行不行?”大家听说,不过是这点小事,都答应了。寿峰于是将一千二百元钞票分作四百块钱三股,用布包了,那二百元现款,却放在一条板带里,将板带束在腰上,然后将这三个布包,一个院邻家里存放一个,对他们道:“我若是到了晚上两点钟不回来,就请你们把这布包打开看看,可是我若在两点钟以前回来,还得求求各位,将原包退回我。”说毕,也不等院邻再说话,拱了一拱手,马上就走了。走到街上,在一家熟铺子里,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正好家树是回家了,接着电话,寿峰便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当面谈一谈,就在四牌楼一家喜相逢的小馆子里等着你,你可不要饿着肚子来,咱们好放量喝两盅。”家树一想,一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园里的话说了,这老头子是个急性人,他一听了就要办,所以叫我去面谈。这是老头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负了。便答应着马上来。
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伏在楼门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哪里,明天呆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不分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两人同干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一会儿工夫,约摸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于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这个孩子,只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但是我是一个学生,怎么和一个有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呢。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后有了机会,你别记恨前嫌就是了。”家树道:“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她上正路,但是我这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呀。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相信哪一个,这凭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谈。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经是不早,我还得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于是喊着伙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后会有期。”伙计送上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么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步而去。
家树一想,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侠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么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看他表面上镇静,仿佛他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年前本来是个绿林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帐,自回家去。到了家里,桌上却放了一个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颜色墨水,写着字,一望而知是何丽娜的字。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上写着:“家树,今晚群英戏院演全本《能仁寺》,另外还有一出《审头刺汤》;是两本很好的戏,我包了一个三号厢,请你务必赏光。你的好友丽娜。”家树心里,本是十分的烦闷,借此消遣也好。
吃过晚饭以后,便上戏院子包厢里来,果然是何丽娜一个人。她见家树到了,连忙将并排那张椅子上夹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让他坐下,他自然坐下了。看过了《审头刺汤》,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树看着戏,不住的点头,何丽娜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戏吗?怎么今晚看得这样有味?”家树笑道:“戏不戏罢了,我是很赞成这戏中女子的身份。”何丽娜道:“这一出《能仁寺》和《审头刺汤》连续在一处,大可玩味。设若那个雪艳,有这个十三妹的本领,她岂不省得为了报仇送命!”家树道:“天下事哪能十全。这个十三妹,在《能仁寺》这一幕,实在是个生龙活虎,可惜作《儿女英雄传》的人,硬把她嫁给了安龙媒,结果是作了一个当家二奶奶。”何丽娜道:“其实天下哪有像十三妹这种人,中国人说武侠,总会流入神话的。前两天我在这里看了一出《红线盗盒》,那个红线,简直是个飞仙,未免有点形容过甚。”家树道:“那是当然,无论什么事,到了文人的笔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烘染一番的。若说是侠义之流,倒不是没有。”何丽娜道:“凡事百闻不如一见,无论人家说得怎样神乎其神,总要看见,才能相信。你说有剑侠,你看见过没有?”家树道:“剑仙或者没有看见过,若说侠义的武士,当然看过的。不但我见过,也许你也见过,因为这种人,绝对不露真面目的,你和她见面,她是和平常的人一样,你哪里会知道。”何丽娜道:“你这话太无凭据了,看见过,自己并不知道,岂不是等于没有看见过一样!”家树笑道:“听戏吧,不要辩论了。”这时,台上的十三妹,正是举着刀和安公子张金凤作媒,家树看了只是出神。一直等戏完,却叹了一口气。何丽娜笑道:“你叹什么气?”家树道:“何小姐这个人,有点傻。”何丽娜脸一红,笑道:“我什么傻?”家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台上那个十三妹何玉凤何小姐有点傻。自己是闲云野鹤,偏偏要给人家作媒,结果,还是把自己也卷入了漩涡,这不是傻吗?”何丽娜自己误会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一同出门。到了门口,笑着和家树道:“我怕令表嫂开玩笑,我只能把车子送你到胡同口上。”家树道:“用不着,我自己雇车回去吧。”于是和她告别,自回家去。
到家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马上脱衣就寝。在床上想到人生如梦,是不错的;过去一点钟,锣鼓声中,正看到十三妹大杀黑风岗强梁的和尚,何等热闹;现时便睡在床上,一切等诸泡影。当年真有个能仁寺,也不过如此,一瞬即过。可是人生为七情所蔽,谁能看得破呢?关氏父女,说是什么都看得破,其实像他这种爱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十二分看不破。今天这一别,不知他父女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是否也安歇了呢?秀姑的立场,固然不像十三妹,可是她一番热心,胜于十三妹待安公子张姑娘了。自己就这样胡思乱想,整夜不曾睡好。次日已是起来得很迟,下午是投考的大学发榜的时候了,便去看榜。所幸自己考得努力,竟是高高考取正科生了。有几个朋友知道了,说是他的大问题已经解决,拉了去看电影吃馆子。家树也觉得去了一桩心事,应当痛快一阵,也就随着大家闹,把关沈两家的事,一时都放下了。
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之后,一来没有什么心事,二来又不用得赶忙预备功课,想起了何丽娜请了看戏多次,现在没有事了,看看今天有什么好戏,应当回请她一下才好。这样想着,便拿了两份日报,斜躺在沙发上来看。偶然一翻,却有一行特号字的大题目,射入眼帘。乃是:“刘德柱将军前晚在西山被人暗杀。”随后又三行头号字小题目,是:“凶手系一妙龄女郎,题壁留言,不知去向;案情曲折,背景不明。”家树一看这几行大字,不由得心里卜突卜突乱跳起来。匆匆忙忙,先将新闻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复又仔细的看了一遍;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再又逐段的将字句推敲。他的心潮起落,如狂风暴雨一般,一阵一阵紧张,一阵一阵衰落,只是他人躺在沙发上,却一分一厘不曾挪动。颈脖子靠着沙发靠背的地方,潮湿了一大块,只觉上身的小衣,已经和背上紧紧的粘着了。原来那新闻载的是:
刘巡阅使介弟刘德柱,德威将军,现任五省征收督办,兼驻北京办公处长,为政治上重要人物。最近刘新娶一夫人,欲觅一伶俐女佣服侍,佣工介绍所遂引一妙龄女郎进见,刘与新夫人一见之下,认为满意,遂即收下。女郎自称吴姓,父业农,母在张总长家佣工,因家贫而为此,刘以此亦常情,未予深究。惟此间有可疑之点,即女郎上工以后,佣工介绍者,并未至刘宅向女郎索佣费,女亦来由家中取铺盖来,至所谓张总长,更不知何家矣。女在宅佣工数日,甚得主人欢,适新夫人染急症,入医院诊治,女乃常独身在上房进出。至前三日,刘忽扬言,将纳女为小星,女亦喜,洋洋有得色,因双方不愿以喜事惊动亲友,于前日下午五时,携随从二人,同赴西山八大处,度此佳期。抵西山后,刘欲宿西山饭店,女不可,乃摒随从,坐小轿二乘,至山上之极乐寺投宿。寺中固设有洁净卧室,以备中西游人栖息者也。寺中僧侣,闻系刘将军到来,殷勤招待,派人至西山饭店借用被褥,并办酒食上山。晚间,刘命僧燃双红烛,与女同饮,谈笑甚欢。酒酣,由女扶之入寝,僧则捧双烛台为之导。僧别去,恐有人扰及好梦,且代为倒曳里院之门。至次日,日上山头而将军不起,僧不敢催唤,待之而已。由上午而正午,由正午而日西偏,睡者仍不起,僧颇以为异,在院中故作大声惊之,因室中寂无人声,且呼且推门入,则见刘高卧床上,而女不见矣。僧犹以刘睡熟,女或小出,缩身欲退,偶抬头,则见白粉壁上,斑斑有血迹,模糊成字。字云:“(上略)现在他又再三蹂躏女子,逼到我身,我谎贼至山上,扼而杀之,以为国家社会除一大害,我割贼胳臂出血,用棉絮蘸血写在壁上,表明我作我当,与旁人无干。中华民国×年×月×日夜十二时,不平女士启。”文字粗通,果为女子口吻。僧大骇,即视床上之人,已僵卧无气息矣。当即飞弛下山报警,一面通电话城内,分途缉凶。军警机关,以案情重大,即于秘密中以迅速的手腕,觅取线索。因刘宅护兵云:女曾于出城之前回家一次,即至其家搜索,则剩一座空房,并院邻亦于一早迁出,询之街邻,该户有爷女二人姓关,非姓吴也。关以教练把式为业,亦尚安分,何以令其女为此,则不可知。及拘佣工介绍所人,店东称此女实非该处介绍之人,其引女入刘宅之女伙友(俗称跑道儿的),则谓女系在刘宅旁所遇,彼以两元钱运动,求引入刘宅,一觅亲戚者。不料刘竟收用,致生此祸。故女实在行踪,彼亦无从答复。观乎此,则关氏父女之暗杀刘氏,实预有布置者。现军警机关,正在继续侦缉凶犯,详情未便发表。但据云已有蛛丝马迹可寻,或者不难水落石出也。
新闻中的前段还罢了,后段所载,与关氏有点往来的人,似乎都有被捕传讯的可能。自己和关氏父女往来,虽然知道的很少,然而也不是绝对没有人知道。设若自己在街上行动,让侦探捉去,自己坐牢事小,一来要连累表兄,二来要急坏南方的母亲,不如暂时躲上一躲,等这件事有了着落再上课。主意想定了,便装着很从容的样子,慢慢的踱到北屋子来。伯和正也是拿了一份报,在沙发上看,放下报向家树道:“你看了报没有?出了暗杀案了。”家树淡淡的一笑道:“看见了,这也不足为奇。”伯和道:“不足为奇吗?孩子话,这一件事,一定是有政治背景的。”说着昂了头想了一想,摇一摇头道:“这一着棋子下得毒啊!只可惜手段卑劣一点,是一条美人计。”家树道:“不像有政治背景吧。”伯和道:“你还没有走入仕途,你哪里知道仕途钩心斗角的巧妙。这一个女子,我知道是由峨眉山上买下来的,报酬总在十万以上。”伯和说得高兴,点了一支雪茄烟吸着,将最近时局的大势,背了一个滚瓜烂熟。家树手上拿了一本书,只管微笑。一直等他说完了,才道:“我想今天到天津看看叔叔去,等开学时候再来。本来我早就应去的了,只因为没有发榜,一点小病又没有好,所以迟延了。”陶太太在屋子里笑道:“我也赞成你去一趟。前天在电话里和二婶谈话还说到你呢。只是不忙在今天就走。”家树笑道:“我在北京又没事了,只是静等着开学,我的性子又是急的,说要作什么,就想作什么的。”陶太太道:“今天走也可以,你搭四点半钟车走吧,也从容一点。”家树道:“四点钟以前就没有车吗?”陶太太道:“你干吗那样急?两点钟倒是有一趟车,那是慢车,你坐了那车,更要急坏了。”家树伯伯和夫妇疑心,不便再说,便回房去收拾收拾零碎东西。自己也不知什么原故,表面上尽管是十分的镇静,可是心里头,却慌乱得异常。
吃过了午饭,便在走廊下踱来踱去,不时的看看表,是否就到了三点。踱了几个来回,因听差望着,又怕他们会识破了,复走进房去在床上躺着。好容易熬到三点多钟,便辞了陶太太上车站。一直等着坐在二等车里,心里比较的安贴一点了。却听到站台上一阵乱,立刻几个巡警,和一群人向后拥着走。只听见说:“又拿住了两个了,又拿住了两个了。”家树听了这话,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直跳到口里来,连忙在提囊里抽了一本书,放出很自然的样子,微侧着身子看。耳边却听到同车子的人说:捉到了扒儿手了。家树觉得又是自己发生误会了,身子上干了一阵冷汗,心里现在没有别的希望,只盼望着火车早早的开。一会车轮辗动着,在如释重负的快乐时间,就出了东便门,这才有了工夫鉴赏火车窗外的风景。心里想:人生的祸福,真是说不定;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寿峰这老头儿前天和我告别的时候,何以不通我一点消息,也省得我今天受这一阵虚惊。既而又转身一想,自己本来有些过虑,几个月来,我也不过到关家去过四五次;谁人在社会上没有朋友?朋友犯了事,不见得大家都要犯嫌疑;何况我和关寿峰的来往,就不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至于我和刘德柱这一段关系,除了关氏父女,也是没有人知道的。除非是凤喜,她知道秀姑为了我去的;然而她要把我说出来,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呀。这样看来,自己一跑,未免过于胆小。寿峰再三的提到凤喜,说是我有机会和她复合,莫非这件事,凤喜也参与机密的。但是事实上又不能,凤喜在医院里既是成了疯子,她的母亲,她的叔叔,又是极不堪的,哪里可以商量这样重大的问题。一个人在火车里只管这样想着,也就不知不觉的到了天津。他叔叔樊端本,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下了火车之后,雇着人力车,就向叔叔家来。他这里是一所面马路的洋楼,外面是铁栅门,进去是个略有花木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座品字红砖楼,高高直立。走进铁栅门,小门房里钻出一个听差来,连忙接住了手提箱道:“我们接着北京电话,正打算去接侄少爷呢;你倒来了。”家树道:“老爷在家吗?”答道:“到河北去了。听说有应酬。”问:“二位小姐呢?”答:“看电影去了。”问:“太太呢?”说到这里时,只听到哗啦哗啦一阵响声,由楼窗户里传出来,听差答道:“太太在打牌。”问:“姨太太呢?”答:“有张家姨太太,李家少奶奶邀上中原公司买东西带听戏去了,你歇着歇着吧。”说着,于是代提了提箱上楼。家树道:“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是几位同乡太太。他们是车盘会,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刚上场呢。”家树道:“既是刚上场,你就不必通知,我在楼下等着老爷回来吧。”于是又下了楼,就在端本的书房里看看书,看看报,等他们回来。首先回来的是淑宜静宜两个妹妹;淑宜现在十七岁,静宜十四岁,都是极活泼的小姑娘。静宜听说家树来了,在院子里便嚷了起来道:“哥哥来了,在哪儿?怎么早不给我们一个信呢。”家树走出来看时,见静宜穿了绿哗叽短西服,膝盖上下,露一大截白腿子,跳着皮鞋咚咚的响道:“大哥!恭喜呀!你大喜呀!”她说着时,那蓬头发上插着的红结花,跳得一闪一闪,看她是很乐呢。家树倒莫名其妙,喜从何来,这一问,又是意外的变化了!要知是什么变化?下回交代。
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 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
却说家树见静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祸避到天津来,哪里还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因道:“一个当学生的人,在大学预科读完了书之后,不应该升入正科的吗?就是这一点,有什么可喜的呢。”静宜将嘴一撇道:“你真把我们当小孩子骗啦。事到于今,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吗?你要是这样,到了你做新郎的时候,不多罚你喝几盅酒,那才怪呢。”家树道:“你这话真说得我莫名其妙!什么大喜,做什么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旗衫,那袖子齐平手腕,细得像笔管一般;两只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两边胁下插袋里,斜靠了门,将一只脚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后跟踏着地板,得得作响,衣服都抖起波浪纹来,眼睛看了家树,只管微笑。家树道:“怎么样,你也和我打这个哑谜吗?”淑宜笑道:“我打什么哑谜。你才是和我们打哑谜呢!我总不说,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会把哑谜告诉人的,我才犯不着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里明白就是了。”淑宜在这里说着,静宜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不多一会儿的时候,又听到地板咚咚一声响,她突然跳进房来,手上拿了一张相片和家树对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这是谁?你能屈心,说不认得这个人吗?”家树一看,乃是凤喜的四寸半身相片,这种相片,自己虽很多,却不曾送人,怎样会有一张传到天津来了。便点点头道:“这个人,不错,我认识。但是你们把她当什么人呢?”淑宜也走近前,在静宜手里,将相片拿了过来,在手上仔细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现在呢,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样的称呼,若说到将来,我们叫她一声嫂嫂,大概还不至于不承认吗?”家树道:“好吧,将来再看吧。”静宜道:“到现在还不承认,将来我们总要报复你的。”家树见两个妹妹,说得这样切实,不像是毫无根据,大概她们一定是由陶家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附会成了这个说法。当时也只得装傻,只管笑着,却把在北京游玩的事情和两个妹妹闲谈,把喜事问题牵拉开去。
过了一会,樊太太却吩咐老妈子来请侄少爷上楼。家树跟着老妈子一直到婶娘卧室里,只见婶娘穿了一件黑绸旗衫,下摆有两个纽扣不曾扣住,脚上踏了拖鞋,口里衔着烟卷,很舒适的样子,斜躺在沙发上。家树站着叫了一声婶娘,在一边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来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打牌,我也是闷得无聊,借此消遣,若是有人陪着我谈谈,我倒不一定要打牌。你来了很好,你不来,我还要写信去叫你来呢。”家树道:“有什么事吗?”樊太太将脸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为了陶家表兄来信,提到你的亲事吗?那孩子我曾见过的,相片大家也瞧见了,自然是上等人材。据你表嫂说,人也很聪明,门第本是谈不上,就是谈门第的话,也是门当户对。这年头儿,婚姻大事,只要当事人愿意,我们作上人的人,当然是顺水推舟,落得作个人情。”家树笑道:“婶娘说的话,我倒有些莫名其妙。我在北京,并没有和表哥表嫂谈到什么婚姻问题。要说到那个相片子上的人,我虽认识,并不是朋友,若说到门当户对,我要说明了,恐怕婶娘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赖什么呢?她父亲作过多年的盐务署长,她伯父又是一个代理公使,和我们正走的是一条道,怎么说是我要哈哈大笑呢?”家树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误会了,又是把凤喜的相片儿,当了何丽娜。要想更正过自己的话来,又怕把凤喜这件事,露出破绽来了,便道:“那些话,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什么婚姻问题,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样会写信通知我们家里的?”樊太太道:“真的吗?也许是你表嫂要做这一个媒,有点买空卖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样的文明人,还会做旧社会上那种说谎的媒人吗?而且这位何小姐的父亲,前几天到天津来了一趟,专门请你叔父吃了一餐饭,又提到了你,将你的文才品行,着实夸奖了一阵子。”家树笑道:“这话我就不知从何而起了。那位何署长我始终没有见过面,他哪里会知道我?而且我听到说,何家是穷极奢华的,我去了有点自惭形秽,我就只到他家里去了两三回,他又何从而知我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难道就不许他的小姐对父亲说吗?陶太太信上说,你和那何小姐,几乎是天天见面,当然是无话不说的了。我倒不明白,你为了这件事来,为什么又不肯说?”家树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误会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样能够不到陶家来?何小姐又是喜欢交际的,自然我们就常见面了。陶太太老是开玩笑,说是要作媒,我们以为她也不过开玩笑而已。不料她真这样做起来,其实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说凡是男女作了朋友,就会发生婚姻问题。”樊太太听了他这些话,只管将烟卷抽着,抽完了一根,接着又抽一根,口里只管喷着烟,昂了头想家树说的这层理由。家树含笑道:“你老人家想想看,我这话不说的是很对吗?”樊太太还待说时,老妈子来说:大小姐不愿替了,还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这就去打牌,将话搁下。家树到楼下,还是和妹妹谈些学校里的事。姨太太是十二点钟回来,叔叔樊端本是晚上两点钟回来。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见面。
到了次日十二点钟以后,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楼下来看报,家树也在这里,叔侄便见着了。樊端本道:“我听说你已经考取大学本科了,这很好,读书总是以北京为宜,学校设备很完全,又有那些图书馆,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说着话时,板了那副正经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家树从幼就有点怕叔叔,虽然现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为主的思想,总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起脸子来,他就觉得有教训的意味,不敢胡乱对答。樊端本坐在长椅子上,随手将一叠报,翻着看了一看,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这政局是恐怕有一点变动。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这是与他有利的,这样一来,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去干财长,就是这个口北关,也就不用费什么力了。”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一牵,接上按着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轮流的抹着胡子。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家树老早的就听过母亲说,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是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家树想到母亲的话,因此心里暗笑了起来。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这镜子的金丝脚,是很软的;因为戴得久了,眼镜的镜架子,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镜子了,眼光却由镜子上缘,平射出来,看家树何以坐不定。他这一看不要紧,家树肚子里的陈笑,和现在的新笑,并拢一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将眼镜向上一托,正襟坐着,问家树道:“你笑什么?”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或有点像;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樊端本将手不住的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像。你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钱弄回头。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勾搭,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姨太太听说,索兴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就觉得在这里起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又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下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来了,都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池春吃饭。放下电话,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就问:“你是樊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坐着喝茶。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勾住了茶杯的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么事出面?”何丽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么,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怎么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么。”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不明白令叔什么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伯和姻侄文鉴:
舍侄来津,备悉近况,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之好,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福。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作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么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么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么酒?”家树说:“早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么不喝?来两壶白干,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树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句大爷,这不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喝下去了。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有什么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是能奉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帐来。待等伙计开了帐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随便的翻了几页,只觉今天这件事,令人有点不大高兴。由此又转身一想,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就觉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来,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月圆花好之梦,结果,却完全错了。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她是怎样的诚恳呢?而且我那样的批评,都能诚意接受,这人未尝不可取。无论如何,我应当安慰她一下。好在约了她下午看电影,我就于电影散场后再回请她就得了。家树是这样想着,忽然听差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信封上写着专呈樊大爷台启,何缄。连忙拆开来一看,只有一张信纸,草草的写了几句道:“家树先生:别矣!我这正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前的人生观不错,就是:得乐且乐,凡事强求不来的。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于火车半小时前。”
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歪歪斜斜,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来的,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末尾写着于火车半小时前,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心想,她要是回北京去,还好一点,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自己这个责任就大了。连忙叫了听差来,问:“这时候,有南下的火车没有?有出山海关的火车没有?”听差见他问得慌张,便笑道:“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家树道:“是了。火车总要由总站出发的,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越快越好。”听差道:“向银行里去个电话,把家里汽车叫回来,不好吗?”家树道:“胡说!你瞧我花不起钱?”听差好意倒碰了钉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急事,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楼廊下来往徘徊着,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听差笑道:“我的大爷!汽车又不是电话,怎么叫来就来。总得几分钟呀!”家树也不和他去深辩,便站在大门口站着。好容易汽车到了门口,车轮子刚一停,家树手一扶车门,就要上去;车门一开,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笑着向家树点头道:“啊哟!侄少爷!不敢当,不敢当。”家树看时,原来这是缪姨太太,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给她开汽车门呢。家树忙中不知所措,胡乱的说了一句道:“家叔在家里呢。请进吧!”说了这句话,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家树便掉转头问道:“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家树也不待细说,自开了车门,坐上车去,就叫上火车总站。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空欢喜了一下子。
家树坐在车里,只嫌车子开得不快,到了火车站,也来不及吩咐汽车夫等不等,下了车,直奔卖月台票的地方,买了月台票。进站门,只见上车的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桥上绕到月台那边去,料想这是要开的火车,也由天桥上跑了过去。到月台上一看火车,见车板上写着京奉两个大字,这不是南下,是东去的了。看看车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与不是,且上去看看。于是在头等包房外转了一转,又在饭车上,又到二等车上,都看了看,并没有何丽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车的,也在车外,隔着窗子向里张望张望。身旁恰有一个站警,就向他打听,南下车,现在有没有?站警说,“到浦口的车,开出去半个钟头了。这是到奉天去的车。”家树一想:对了,用写信的时间去计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车到上海去了。她虽然有钱,可是上海那地方,越有钱越容易堕落,也越容易遭危险;而况她又是个孤身弱女,万一有点疏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责任是推卸不了的。于是无精打采的,由天桥上转回这边月台来。刚下得天桥,却见这边一列车,也是纷纷的上着人;车上也是写着京奉二字,不过火车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因又找着站警问了一问,果然是上北京的,马上就要开了。家树想着,或者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的挨着车窗找了去。这一列车,头等车挂在中间,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头等,找了两个窗子,只见有一间小车室中,有一个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绢擦着泪。她的脸,是半背着车窗的,却看不出来。家树想着:这个女子,既是垂泪惜别,怎么没有人送行?何丽娜在南下车上,不是和她一样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了,只管向着车子出神。只在这时,站上几声钟响,接上这边车头上的汽宙,呜呜几声,车子一摇动,就要开了。车子这样的摆荡,却惊醒了那个垂泪的女子,她忽然一抬头,向外看着,似乎是侦察车开没有开。这一抬头之间,家树看清楚了,正是何丽娜。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还不住的擦着呢。家树大喜,便叫了一声:“密斯何!”但是车轮已经慢慢展动向北,人也移过去了。何丽娜正看着前面,却没有注意到车外有人寻她。玻璃窗关得铁紧,叫的声音,她也是不曾听见。家树追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依然叫着:“密斯何!密斯何!”然而火车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几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车都开过去了。眼见得火车成了一条小黑点,把一个伤透了心,而又满面泪痕的人,载回北京去了。家树这一来,未免十分后悔,对于何丽娜,也不免有一点爱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转意与否,下回交代。
艳舞媚华筵名姝遁世 寒宵飞弹雨魔窟逃生
却说何丽娜满面泪痕,坐车回北京去了。家树怅怅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车的影子,心里非常的难受。呆立了一会子,仍旧出站坐了汽车回家。到了门口,自给车钱,以免家里人知道;可是家里人全知道了。静宜笑问道:“大哥为什么一个人坐了车子到火车站去,是接何小姐吗?我们刚才接到陶太太的信,说是她要来哩!你的消息真灵通啊。”家树欲待否认,然则到火车站去为什么呢?只得笑了。自这天起,心里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可是何丽娜呢,她却处在家树的反面,一个人在头等车包房里落了一阵眼泪,车子过了杨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脸,掏出身上的粉匣,重新扑了一扑粉,便到饭车上来,要了一瓶啤酒,凭窗看景,自斟自饮。这饭车上除了几个外国人而外,中国人却只有一个穿军服的中年军官。那军官正坐在何丽娜的对面,先一见,他好像吃了一惊;后来坐得久了,他才镇定了。何丽娜见他穿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放在桌上,金边帽箍,黄灿灿的,分明是个高级军官。这里打量他时,他倒偏了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何丽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过头来,却站起身和他点了点头。那军官真出于意外,先是愣住了,然后才补着点了一点头。何丽娜笑道:“阁下不是沈旅长吗?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门外看赛马,家父介绍过一次。”那军官才笑着呵了一声道:“对了!我说怪面善呢。我就是沈国英,令尊何署长没曾到天津来?”何丽娜和他谈起世交了,索兴就自己走过来,和沈国英在一张桌上,对面坐下,笑道:“沈旅长刚才我看见你忽然遇到我,有一点惊讶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像个熟人?”沈国英被她说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说起来在哪里会过何小姐的。”何丽娜笑道:“你这个熟人,我也知道,是不是刘德柱将军的夫人?我是听到好些人说,我们有些相像呢。沈旅长不是和刘将军感情很好吗?”沈国英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笑道:“那也无所谓。不过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会过一次面。刘德柱还要给我们攀本家,不料过两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军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现在可不知道怎样了。何小姐认识吗?”何丽娜道:“不认识。我倒很想见见她,我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相像的法子。沈旅长能给我们介绍吗?”沈国英又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机会吧。”何丽娜这算找着一个旅行的伴侣了,便和沈国英滔滔不绝,谈到了北京。下车之时,约了再会,就走了。
何丽娜回了家,就打了一个电话给陶太太,约了晚上,在北京饭店跳舞场上会。陶太太说:“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吗?而且你也许久不跳舞了,今天何以这样的大高兴而特高兴?”何丽娜笑而不言,只说见面再谈,到了这晚十点钟,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饭店来,只见何丽娜新烫着头发,脸上搽着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黄绸舞衣,让一大群男女围坐在中间。她看见陶伯和夫妇,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着她的手,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美丽极了。什么事这样高兴,今天重来跳舞?”何丽娜道:“高兴就是了,何必还要为什么呢?”话说到这里,正好音乐台上奏起乐来,何丽娜拉着伯和的手道:“来!今天我们同舞。”说着,一手握着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问何丽娜为什么这样高兴?她就表示不耐烦的样子道:“难道我生来是个忧闷的人,不许有快乐这一天的吗?”伯和心知有异,却猜不着她受了什么刺激?也只好不问了。这天晚晌,何丽娜舞到三点钟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样的快乐,舞到夜深。一连三日,第四日,舞场上不见她了。可是在这天,伯和夫妇,接到她个人出名的一封柬帖:礼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学会大厅上,设筵恭候,举行化装跳舞大会;并且说明用外国乐队。伯和拿着请柬和夫人商量道:“照何小姐那种资格,举行一个跳舞大会,很不算什么;可是她和家树成了朋友以后,家树是反对她举止豪华的人,她也就省钱多了,这次何以变了态度,办这样盛大的宴会?这种行动,正是和家树的意见相反。这与他们的婚姻,岂不会发生障碍吗?”陶太太道:“据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高兴到这样子;可是很奇怪,尽管快活,可不许人家去问她为什么快活。”伯和笑道:“你这个月老,多少也担点责任啦!别为了她几天快活,把系好了的红丝给绷断了。这一场宴会,当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这场宴会之后,不要再继续向下闹才好。”陶太太道:“一个人忽然变了态度,那总有一个缘故的,劝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闹出一个什么结局来?反正不能永久瞒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觉有理,就置之不问。
到了星期六七点钟,伯和夫妇前去赴会,一到西洋同学会门口,只见车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门楼下,一列挂了十几盏五彩灯笼。在彩光照耀里面,现出松枝架和国旗。伯和心里想:真个大闹,连大门外都铺张起来了。进了大门,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纸条和灯笼。那大厅上,更是陈设得花团锦簇。正中的音乐台,用了柏枝鲜花编成一双大孔雀;孔雀尾开着屏,宽阔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宽展的舞场,东西两面,用鲜花扎着围屏与栏杆,彩纸如雨丝一般的挤密,由屋顶上坠了下来。伯和看了,望着夫人,陶太太微笑点点头。何丽娜穿了一件白底绿色丝绣的旗衫,站在大厅门口,电光照着,喜气洋洋的迎接来宾。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别将客请入休息室。伯和见了何丽娜笑道:“密斯何!你快乐啊!”何丽娜笑道:“大家的快乐。”伯和待要说第二句话时,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伯和夫妇在休息室里休息着,一看室外东客厅列了三面连环的长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室里男女杂沓,声音闹轰轰的,这里自然不少伯和夫妇的朋友,二人也就忙着在里面应酬起来。一会儿工夫,只听到一阵铃响,就有人来招待大家入席。按着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红绸条,写了来宾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妇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满席的男女来宾,衣香鬓影,十分热闹。但是各人的脸上,都不免带点惊讶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丽娜何以有此一会。何丽娜这时出来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这时: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底绿绣花旗衫了;换了一件紫色缎子绽水钻辫的旗衫,身上紧紧的套着一件蓝色团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装束了。大家看见,就劈劈拍拍鼓掌欢迎。何丽娜且不坐下,将刀子敲了空盘。大家肃静了,她笑道:“诸位今天光临,我很荣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诸位,诸位一定不明白是什么理由?我先不说出来,是怕阻碍了我的事,现在向诸位道歉,可是现在我再要不说出来,诸位未免吃一餐闷酒。老实奉告吧,我要和许多好朋友,暂时告别了。我到哪里去呢?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决定;也不能发表。不过我可以预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为,不是毫无意味的。我要借此读些书,而且陶冶我的性情,从此以后,我或者要另作一个新的人。至于新的人,或者是比于今更快乐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说不定。总之,人生于世,要应当及时行乐。现在能快乐,现在就快乐一下子,不要白费心机,去找将来那虚无缥缈的快乐。大家快乐快乐吧。”说着,举起一大满杯酒,向满座请了一请,大家听了她这话,勉强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夫妇和那沈国英旅长;那沈旅长自认识何丽娜以后,曾到何家去拜会两次,谈得很投机。他想刘将军讨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羡不置,不料居然还有和她同样的人儿可寻,而且身份知识,都比刘太太高一筹,这个机会不可失。现在要提到婚姻问题,当然是早一点,可是再过一个星期,就有提议的可能了。在这满腔热血腾涌之间,恰好是宴会的请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会,他也到了。何丽娜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似的,把他的坐位,定着紧靠了主人翁。沈旅长找着自己的座位时,高兴的了不得。现在听到何丽娜这一番演说,却不能不奇怪了。可是这在盛大的宴会上。也没有去盘问人家的道理,也只好放在心上。何丽娜说完了,人家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接着演说,还是陶太太站起来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乐一天,我们来宾,就勉从何小姐之后,快乐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化装跳舞去。今晚我们就是找快乐,别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听说,倒鼓了一阵掌。这时,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装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终了席,各人都纷纷奔往那化装室中去。不到一个钟头,跳舞场上,已挤满了奇装异服的人,有的扮着鬼怪,有的扮着古人,有的扮着外国人,有的扮着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间,音乐奏起,五彩的小纸花,如飞雪一般,漫空乱飘。那东向松枝屏风后,四个古装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岁之间,拿着云拂宫扇,簇拥着何丽娜出来。何丽娜戴了高髻的头套,穿了古代宫装,外加着黄缎八团龙衣,竟是戏台上的一个中国皇后出来。在场的人,就如狂了一般,一阵鼓掌;拥上前来。有几个新闻记者,带了照相匣子,就在会场中给她用镁光照相。照相已毕,大家就开始跳舞了,何丽娜今晚却不择人,只要是有男子和她点一点头,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见旁边没有舞伴,站在那里静候的男子,她又丢了同舞的人,去陪着那个人舞。舞了休息着,休息着又再舞。约摸有一个钟头,只苦了那位沈旅长,他穿了满身的戎服,不曾化装,也不曾跳舞,只坐在一边呆看。何丽娜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沈旅长!你为什么不跳舞?”沈国英笑着摇了一摇头,说是少学。何丽娜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这年头儿,年轻人要想时髦,跳舞是不可不学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说毕,大袖一拂,她笑着转到松枝屏风后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她又跳跃着出来。她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散着短发,束了一个小花圈,耳上垂着两个极大的圆耳环,上身脱得精光,只胸前松松的束了一个绣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长珠圈,腰下系着一个绿色丝条结的裙,丝条约有二尺长,稀稀的垂直向下,光着两条腿,赤了一双白脚,一跳便跳到舞场中间来。她两只光胳膊,带了一副香珠,垂着绿穗子,在粗野的装束之中,显出一种妩媚来。她将手一举,嚷着笑道:“诸位!我跳一套草裙舞,请大家赏光。”有些风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有叫好的。于是大家围了一个圈子,将何丽娜围在中间。音乐台上,奏起胡拉舞的调子,何丽娜就舞起来。这种草裙舞,舞起来,由下向上,身子成一个横波浪式,两只手臂和着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头和眼光,也是那样流动着。只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丝条结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两耳的大环子,都摇摇摆摆起来,在一个粉装玉琢的模样之下,有了这种形相,当然是令人回肠荡气。惯于跳舞的人,看到还罢了,沈国英看了,目定口呆,作声不得。舞了一阵,何丽娜将手一扬,乐已止了,她笑着问大家道:“快乐不快乐?”大家一齐应道:“快乐快乐!”何丽娜将两手向嘴上连比几比,再向着人连抛几抛,行了一个最时髦最热烈的抛吻礼,然后又两手牵着草裙子,向众人蹲了一蹲,她一转身子,就跑进松枝屏风后去了。大家以为她又去化装了,仍旧杂沓跳舞,接上的闹;不料她一进去之后,却始终不曾出来。直等到大家闹过一个钟头,到化装室里去找她,她却托了两个女友告诉人,说是身子疲乏极了,只得先回家去,请大家继续的跳舞。大家一看钟,已是两点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恋,因之也纷纷散去。
这一晚,把个沈国英旅长,闹个未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眼看来宾成双作对,并肩而去,自己却是怅怅一人独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减从,到何廉家里去拜会。原来这个时候,政局中正酝酿了一段极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国英都是里面的主要分子,他们本也就常见面的。沈国英来了,何廉就在客厅里和他相见。沈国英笑道:“昨晚女公子在西洋同学会举行那样盛大的宴会,实在热闹。晚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今天特意来面谢。”一个作文官的人,有一个英俊的武官,当面自称晚生,不由人不感动。而况沈国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当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气,我这孩子,实在有些欧化。只是愚夫妇年过五十,又只有这一个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闹,交际方面,也只好由她了。”说着哈哈一笑,因回头对听差道:“去请了小姐来,说是沈旅长要面谢她。”听差便道:“小姐一早起来,九点钟就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问汽车夫应该知道呀。”听差道:“没有坐自己的车子出去。”沈国英一听,又想起昨晚何丽娜说要到一个不告诉人的地方去,如今看来,竟是实现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惊讶,似乎他也并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谢吧。”说毕,他也就告辞而去。从此一过三天,何丽娜的行踪,始终没有人知道;就是她家里父母,也只在屋里寻到一封留下的信,说是要避免交际,暂时离开北京。于是大家都猜她经西比利亚铁路到欧洲去了。因为她早已说过,要到欧洲去游历一趟的。那沈国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极滥,并不介意男女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倾倒,总算梦幻了。恰好时局的变化,一天比一天紧张,那个中流砥柱的刘巡阅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将的请愿,自动的挂冠下野;同时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办令。沈旅长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爱国爱民军第三镇的统制。以刘大帅为背景的内阁,当然是解散。在旧阁员里找了一个非刘系的人代理总揆。何廉如愿以偿,升了财政总长。刘将军西山那桩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将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传的几个人,也都开释了。因为刘家方面的财产,都归沈统制清理,沈国英就借住在刘将军家里,把他的东西,细细的清理。在刘将军的卧室里,寻到了沈凤喜一笔存款折子,又有许多相片,他未免一惊,难道这些东西,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着,就避开了?因叫了刘家的旧听差来,告诉转告刘太太,不必害怕;虽然公事公办,可是刘太太自己私人的东西,当然由刘太太拿去,可以请刘太太出面来接洽。听差说:“自从刘太太到医院里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初去两天,刘将军还派人去照应,后来将军在西山故世去了,有从前正太太的两个舅老爷,带着将军两个远方侄少爷,管理了家事,不认这个新太太;后来时局变了,统制派了军警来,他们也跑了。这几天,我们是更得不着消息。”沈国英听说,就亲自坐了汽车,到医院里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说凤喜是他妹子。可是医院里人说:“刘太太因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去了。”沈国英听了这话,随口道:“原来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还不知道呢!”口里这样遮盖着,心中十分的叹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负着军国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却。不过一个将军的夫人,现在无影无踪,也是社会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况刘氏兄弟,又是时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之这一件事,在报上也是特别的登载出来。
这新闻传到了天津,家树看到,就一忧一喜;忧的是凤喜不免要作一个二次的出山泉水,将来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步?喜的是西山这件案子,从此一点痕迹都没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学了。这天上午,和婶婶妹妹一家人吃饭,只见叔叔樊端本,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屋来,就向婶婶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太太!我发表了。”说着,将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间三把,摸着胡子。他的帽子,随手一放,放在一只珐琅瓷的饭盂上,樊太太一见不妥,连忙起身拿在手里,笑道:“发表了?恭喜恭喜!”说着,也拿了帽子作揖。樊端本随手接过帽子,又戴在头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吗?你太辛苦了,吃了饭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会,下午我就要到北京去见何总长了。”说着,向家树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道:“你既不走,为什么还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声,取下帽子,随手一放,还是放在那饭盂上。姨太太在太太当面,是不敢发言的,然而今天听了这消息,也十分的欢喜,只管笑嘻嘻的,捧着饭碗,半晌只送几粒饭到嘴里去。还是静宜不曾十分的了解,便问道:“你们都说发表了,发表了什么?”樊太太道:“你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个差使,是口北关监督,马上就要上任了。这样一来,便宜了你们,是实实在在的小姐了。”家树一看叔叔婶婶乐的是真过分了,也不愿插嘴说什么。陪着吃完了饭,家树就向樊端本说:“现在学校要正式上课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樊端本道:“好极了!也许我可以借此介绍你见见未来的泰山哩。”家树也不便否认叔叔的话,免得扫了他的官兴,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本一路乘火车北上,好在婶婶叔叔妹妹,都是欢天喜地的,并无所谓留恋。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个长辈,自然殷勤的招待。家树也没工夫和伯和夫妇谈别后的话,但是逆料那个多情多事的陶太太,一定和何丽娜打了电话,不到两三个钟头,她就要来的。可是候了一夜,也不见一点消息。到了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门应酬去了,家树和伯和夫妇吃饭。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有一番闲话的。家树由叔叔的差使,谈到了何廉;由何廉谈到何丽娜,因道:“这些时候,何小姐不常来吗?”陶太太鼻子哼了一声,随便答应,依然低头吃她的饭。家树道:“为什么不常来呢?”陶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着吗?”家树碰了一个钉子,笑了一笑,也就不问了。谈了一些别的话,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陶太太当没有听见,只是低头吃她的饭。伯和将筷子头轻轻的敲了她一下手背,笑道:“你这东西,真是淘气。人家要讨你一点消息,你就一点口风不露。”陶太太头一偏,噗嗤一声笑了。因道:“表弟!你虽然狡猾,终究不过是鲁肃一流的人物,哪里能到孔明面前来献策呀!你要打听消息,就干脆问我得了,何必闷到现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诉你吧,人家到外国去了。”家树笑道:“你又开玩笑。”陶太太道:“我开什么玩笑?实实在在的真事呢。”于是把何丽娜恢复跳舞的故态,以及大宴会告别的事,说了一遍。伯和笑道:“这一场化装跳舞,她在交际界倒出了一个小小风头。可是花钱也不少,听说耗费两三千呢。”家树听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丧,她若是到欧洲去了,少不得要家里接济款子,自然有信来的。我和姑母令叔商量商量,让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吗?”陶太太道:“男子汉,都是贱骨头。对于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寻死寻活的害相思病了。谁教表弟以前不积极进行!”家树受了这几句冤枉,又不敢细说出来,以至牵出关沈两家的事,这一份苦闷,比明显失败的滋味,还要难受。从这一餐饭起,又不敢再提何小姐了。这几个月来,自己周旋在三个女子之间,接近一个,便失去一个,真是大大的不幸。对何丽娜呢,本来无所谓,只是被动的;关秀姑呢,她有个好父亲,自己又是个豪侠女子,不必去挂念;只有这个沈凤喜,一朵好花,生在荆棘丛中,自己把她寻出来,加以培养,结果是饱受蹂躏。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怜!虽然她对不住我,只可以怨她年纪太小,家庭太坏了。而且关寿峰临别又再三的教我搭救她,莫非她还在北京。于是又到从前她住的医院里去问。医院里人说:“她哥哥沈统制曾来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树一听,气极了。心想这个女子,如何这样没骨格!沈统制是她什么哥哥。她倒好,跟着刘德柱的家庭,一齐换主了,关大叔叫我别忘了她,这种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种耻辱了。于是将关于女子的事,完全丢开,在北京耽搁了几天,待樊端本到口北关就监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书籍行李,搬入学校。
原来他的学校——春明大学,在北京北郊,离城还有十余里之遥。当学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树这半年以来,花了许多钱,受了许多气,觉得离开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学校里读书。这样一来,也不觉得时光容易过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家树常听人说:西山的红叶,非常的好看。这一天星期,一个人骑了一匹牲口,就向西山而来。离着校舍,约摸有四五里路,这人行大道,却凹入地里,有一丈来深,虽然骑在驴子背上,也只看到两边园林,一些落叶萧疏的树梢。原来北地的土质很松,大路上走着,全是铁壳双轮的大车;这车轮一轧就是两条大辙,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沟,家树正走到沟的深处,忽然旁边树林子里,有人喊出来道:“樊少爷!樊少爷!慢走一步,我们有话说。”家树看时,树丛子里跑出四个人,由土坡上向沟里一跳,赶驴子的驴夫,见他们其势汹汹,吆喝一声,便将驴子站住了。家树看那四个人时,都是短衣卷袖,后面两个,腰上捆了板带,板带上各斜插了一把刀;当头两个,一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枪,当路一站,横住了去路,再看土坡上,还站有两个巡风的。家树心里明白,这是北方人所谓劫路的了,因向来受了关寿峰的陶融,知道怕也无益,连忙滚下驴背,向当头四个人拱拱手道:“兄弟是个学生,出来玩玩,也没带多少钱,诸位要什么,尽管拿去。”当头一个匪人,瘦削的黄脸,却长了一部落腮的胡子,露着牙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们等你不是一天了。你虽是一个学生,你家里人又作大官,又开银行,还少的是钱吗?就是你父亲那个关上,每天也进款论万。”家树道:“诸位错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亲也好,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个财神爷。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说着,不由家树不肯,两个人向前,抄着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只在这时,另有一个匪人,拿出两张膏药,将家树的眼睛贴住,从此家树就坠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一样东西来,似乎是一块门板,用木扛子抬着,却叫家树卧倒,平睡在那门板上,又用了一条被,连头带脚,将他一盖,他们而且再三的说:你不许言语,你言语一声,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树知道是让人家绑了票,只要家里肯出钱,大概还没有性命的危险。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他们高高低低的抬着,约摸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了一停,却有一个生人的声音,迎头问道:“来了吗?”答:“来了!”在这时,却听到有牲口嚼草的声音,有鸡呼食的声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来了。可是这里人声很少,只听到头上一种风过树梢声,将树刮得哗啦哗啦的声;好像这地方,四面是树,中间却有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静的所在了。一阵忙乱,家树被他们搀着到了空气很郁塞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着也行,听你的便吧。”家树摸着,硬帮帮的,身边有个土炕;炕上有些乱草,草上也有一条被,都乱堆着。炕后有些凉飕飕的风吹来。北方人规矩,都是靠了窗子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对着窗户,大概这里也有个窗户了。向前走,只有两三步路,便是土壁,门却在右手。因为听到他们关着一下响了,门边总有一个人守着,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是靠门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在上面。家树对于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别去揣想。起初很是烦闷,后来一想,烦闷也没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对于饮食的供给,倒很丰盛,每顿都有精致的面食和猪肉鸡蛋,还有香片茶,随时取饮;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来的两天,这地方虽然更替换人看守,但是声音很沉寂,似乎人不多,大概匪人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声便嘈杂,他们已安心无外患了。于是有个人坐在炕上对他道:“樊少爷!我们请你来,实在委屈一点。可是我们只想和府上筹点款子,和你并无冤无仇,你给我们写一封信到府上去通知一声,你看怎么样?”家树哪敢不依,只得说听便,于是就有人来,慢慢揭下脸上的膏药。家树眼前豁然开朗,看看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想的差不多,门口站了两个匪人,各插着一把手枪在衣袋里,面前摆了一张旧茶几,一个泥蜡台,插了一支红烛,并放了笔砚和信纸信封。原来已是夜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脸上又贴了两张膏药,大概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边,就告诉他道:“请你写信给樊监督,我们要借款十万,凭你作个中。若是肯借的话,就请他在接到信的半个月以内,派人到北郊大树村老土地庙里接洽。来人只许一个,戴黑呢帽,戴墨晶眼镜为记,过期不来,我们就撕票了。‘撕票’两个字,你懂得吗?”说着,露了牙齿,嘿嘿一笑。家树轻轻说知道,但是对于十万两个字,觉得过分一点。提笔之时,想抬头解释两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你就照着我的话写,一点也改动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树不敢分辩了,只好将信写给伯和,请伯和转交。写完了,脸上复又让他们贴上了膏药。那信他们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闷着吃喝而已。一想这信不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不知要怎样通知叔叔?半个月之内,又不知叔叔怎样对付这件事?也许把这事情耽误。一人就这样胡思乱想,度着时光。
转眼就是十天了。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识一点,知道这匪首李二疙疸,乃是由口外来的。北京近郊,却另有内线,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了。守住的却是两个人换班,一个叫胡狗子,一个叫唐得禄。听他们的口音,都是老于此道的;因为在口北听说樊端本有钱,有儿子在北京乡下读书,他们以为是好机会,所以远道而来。家树一想他们处心积虑,为的是和我为难,我既落到他们手心里来了,岂肯轻易放过?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深夜了,忽然远远的有一种脚步声,跑了过来,接上有人在屋外叫了一声,这里全屋的人,都惊醒了。有人说:“走了水了,他妈的!来了灰叶子了。”家树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们的黑话!灰叶子是指着兵;莫非剿匪的人来了。这一下子,也许有出险的一线希望。这时隔壁屋里,一个带着西北口音的人说道:“来多少,三十上下吗?我们八个人,一个也对付他四五个!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给你了,我们干。快拿着家伙。”说话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答应了,接上就听到满屋子脚步声,试枪机声,装子弹声,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家具声;闹成一片。李二疙疸问道:“预备齐了没有?狗子!你看着票。”大家又答应了一声,呼呼而下。内外屋子里的灯,都吹灭了,便听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拍!拍!遥遥的就有几下枪声。家树这时心里乱跳,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向外流。实在忍不住了,他便轻轻的问道:“胡大哥……”一句话没说完,胡狗子轻轻喝道:“别言语!下炕来,趴在地下。”家树让他一句话提醒,连爬带滚,下得炕来,就伏在炕沿下。那时:外面的枪声,就连续不断。有时刷的一声,一粒子弹,射入屋内,这屋里一些匪人,却像死过去了一样。于是外面的枪声也停止了。不到半顿饭时,这院子里,忽然劈拍劈拍,枪向外一阵乱放。接上那李二疙疸骂道:“好小子!你们再过来。哈哈!揍!朋友,揍他妈的!”拍!拍!拍!“哎哟,谁?刘三哥挂了彩了。他妈的!什么揍的?打后面来。”拍!拍!拍!“打走了没有?朋友!”沉住气,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家树趴在地下,只听到这种枪声骂声,人的跑动声,院子里闹成一片。自己一横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里没灯,于是也不征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的将脸上的膏药撕下。偷着张望时,由窗户上射出来一些星光;看见胡二狗子,趴在炕上,头伸在窗户一边张望,其余是绝无所睹。只听到院子外天空里,拍拍刷刷之声,时断时续,紧张一阵,又平和一阵;一会儿,进来一个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风紧得很,天亮就不好办了,咱们由后面沟里冲出去。”说话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见他站在炕上,向土墙上扑了两扑,壁子摇撼着,立刻露了一条缝,他又用手扒了几扒,立刻有个大窟窿。他用了一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后缩了进来,他轻轻的笑道:“这些浑蛋,只管堵着门,咱们不走等什么?”他于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乱骂乱嚷,接上紧紧的放着枪,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匪人进来,喁喁的商量了两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树脸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罩子了,爬过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树虽觉得出去危险,不容不走,只得大着胆,爬了出来;随后胡二狗子也出来了。这里是个小土堆,胡狗子伸手将他使劲一推,便滚入一条沟内;接上胡狗子也滚了下来。刚刚滚到沟里,刷刷!头上过去两颗子弹。于是伏在这地沟里的有四个人,都死过去了一般。一点不动不响。听那屋前面,骂声枪声,已经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冲出大门去了。伏了一会,不见动静,家树定了一定神,抬头看看天上,满天星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在星光下摆动作响。那西北风带了沙土,吹打到脸上,如利刀割人一样。在屋里有暖炕,不觉夜色寒冷。这时,便格外的难受了。三个匪人,听屋前面打得正厉害,就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家树夹在中间,教他在地上爬着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们走走又昂头探望探望,走着离开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树站起来弯着腰,拖了就跑。一口气跑有半里之遥,这才在一丛树下坐着。听那前面,偶然还放一枪。
约有一个钟点,前面有脚步响,胡狗子将手里快枪瞄准着问道:“谁?”那边答说:二疙疸回来了!胡狗子放下枪,果然李二疙疸和一个匪人来了。他喘着气道:“趁着天不亮,赶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伤了三个兄弟。”另一个土匪,看见家树骂道:“好小子!为了你,几乎丢了吃饭的家伙。豁出去了!毁了你吧。”说时,掏出手枪,就比了家树的额角,接上拍达一声。这一枪要知道家树还有性命也无?下回交代。
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
却说那匪人将手枪比着家树的额角,只听到拍达一声,原来李二疙疸,已在一边看见,飞起一脚,将手枪踢到一边去了。抢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了疯了吗?”那人笑道:“我枪里没有了子弹,骇唬骇唬他,看他胆量如何。谁能把财神爷揍了!”李二疙疸道:“他那个胆量,何用得试。你要把他骇唬死了怎么办?别废话了,走吧。”于是五个匪人,轮流搀着家树,就在黑暗中向前走。家树惊魂甫定,见他又要带着另走一个地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心里慌乱,脚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们走。约摸走了二十里路,东方渐渐发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树正待细细的分别四向,胡狗子却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将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着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向高登着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却不知道。一会工夫,脚下感着无路,只是在斜坡上带爬带走,脚下常常的踏着碎石,和挂着长刺,虽然有人搀着,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乱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许久,脚下才踏着石台阶,听着几个匪人推门响。继而脚下又踏着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里有这种地方,却不知是什么人家?后来走到长桌边,闻到一点陈旧的香味,这才知道是一所庙。
匪人将家树让在一个草堆上坐下,他们各自忙乱着,好像他们是熟地方,却分别去预备柴水。后来他们就关上了佛殿门,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间烧着火。五个匪人,都围了火坐在一处,商量着暂熬过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树听到他们又要换地方,家里人是越发不容易找了,心里非常焦急。这天五个匪人都没有离开,就火烧了几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财神爷!将就一天吧,明天我们就会想法子给你弄点可口的。”家树也不和他们客气,勉强吃了两个白薯;只是惊慌了一夜,又跑了这些路,哪里受得住。柴火一熏,有点暖气,人只是要睡。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得正香甜的时间,忽觉自己的身子让人一夹,那人很快的跑了几步,就将自己放下。只听得有人喝道:“呔!你这些毛贼,给我醒过来,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家树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关寿峰。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什么利害,马上将扎住眼睛的布条向下一扯,只见秀姑也来了。她和寿峰齐齐的站在佛殿门口,殿里烧的枯柴,还留着些摇摆不定的余焰,照见李二疙疸和同伙都从地上草堆里,一骨碌的爬起来,寿峰喝道:“都给我站着。你们动一动,我这里两管枪一齐响。”原来寿峰秀姑各端了一枝快枪,一齐拿着平直,向了那五个匪人瞄准,他们果然不动,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寿峰道:“我们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们身边的两枝快枪,我都借来了,你们腰里还拴着几枝手枪,一齐交出来,我就带着人走。”说时,将枪又举了一举,李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枪来,向地下一丢,笑道:“这不算什么,走江湖的人,走顺风的时候也有,翻船的时候也有。”接着又有两个人,将手枪丢在地下,寿峰将枪口向里拨着,让他们向屋犄角上站,然后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间,将手枪捡了起来,全插在腰里板带上,复又退到殿门口,点了点头,笑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了枪,可是别的家伙,保不住还有;我得在这里等一等了。”说着,就身上插的手枪,取出一枝交给秀姑道:“你带着樊先生先下山,这几个人交给我了,准没有事。”秀姑接了手枪,将身子在家树面前一蹲,笑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性命要紧,我背着你走吧。”家树一想也不是谦逊之时,就伸了两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将快枪夹在胁下,两手向后,托着家树的膝盖,连蹦带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间,家树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一会儿落了平地,秀姑才将家树放下来,因道:“在这里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家树这才觉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头四望,天黑星稀,半空里呼呼的风吹过去,冷气向汗毛孔里钻进,不由人不哆嗦起来。秀姑也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厉害吧?破大袄子穿不穿?”说着,只见她将身一耸,爬到树上去,就在树上取下一个包袱卷,打了开来。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着领,披到家树身上。家树道:“这地方哪有这样东西,不是大姑娘带来的吗?”秀姑道:“我们爷儿俩原各有一件,又给你预备下一件,上山的时候,都系在这树上的。”家树道:“难得关大叔和大姑娘想得这样周到,教我何以为报呢?”秀姑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却靠了树干站住。彼此静静的站立一会,只听到一阵脚步响,远远的寿峰问道:“你们到了吗?”秀姑答应到了。寿峰倒提着那枝快枪,到了面前,家树迎上前向寿峰跪了下去。寿峰丢了枪,两手将他搀起来道:“小兄弟!你是个新人物,怎样行这种旧礼!”家树道:“大叔这大年纪,为小侄冒这大危险来相救,小侄这种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说起。”寿峰哈哈笑道:“你别谢我,你谢老天。他怎么会生我这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哩。”家树便问:“何以知道这事,前来相救?”寿峰道:“你这件事,报上已经登的很热闹了。我一听到,就四处来访。我听到我徒弟王二秃子说,甜枣林里,有几个到乡下来的贩枣子贩柿子的客人,形迹可疑,我就和我几个徒弟,前后一访,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恰好军队和他们开了火,我躲在军队后面,替你真抓了两把汗。后来我听到军队里人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经脱了险。一早的时候,我装着过路,看到地沟里有好几处人爬的痕迹,都向着西北,我一直寻到大路上,还看到有些枪托的印子,我这就明白了,他们上了这里的大山。这山有所玄帝庙,好久没有和尚,我想他们不到这里来,还上哪里去藏躲?所以我们爷儿俩,趁着他们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们的手。他们躲在这山上,作梦也不会想到有人算计他,就让我便便易易的将你救出来了。不然我爷儿俩,可没有枪,只带了两把刀,真不容易办这事呢!”说毕,哈哈大笑了。这时,远远的有几声鸡啼,关寿峰道:“天快亮了,我们走吧。老在这里,仔细贼跟下来,这两根长枪,带着走可惹人注意。我们把它毁了,扔在深井里去吧。”于是将子弹取下,倒拿了枪,在石头上一顿乱砸,两枝枪都砸了,寿峰一齐送到路旁一口井边,顺手向里一抛,口里还说道:“得!省了留着害人。”于是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树向大路上走。
约走有二三里路,渐渐东方发亮。忽听到后面一阵脚步乱响,似乎有好几个人追了来。寿峰站住一听,便对秀姑道:“是他们追来了。你引着樊先生先走,我来对付他们。”说着,见路边有高土墩,掏出两枝手枪,便蹲了身子,隐在土墩后。不料那追来的几个人,并不顾虑,一直追到身前,他们看见面前有个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后面,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的手枪,可没有子弹,你把快枪扔了,我们不怕你了。我们现在也没带枪,是好汉,你出来给我们比一比。”寿峰听了这话,将手枪对天空放了一下,果然没有子弹;本想走出来,又怕匪人有枪弹,倒上了他的当,且不作声,看他们怎么样。只在这时,早有一个人跳上土墩,直扑了过来;寿峰见他手上,明晃晃拿着一把刀,不用说,真是没有枪,于是将手枪一扔,笑道:“来得正好。”身子一偏,向后一蹲一伸,就捞住了那人一条腿,那人拍咤一声倒在地下;寿峰一脚踢开了他手上的刀,然后抓住他一只手,举了起来,向对面一扔,笑道:“饭桶!去你的吧。”两个匪人正待向前,被扔的人一撞,三个人滚作一团。寿峰在朦胧的晓色里,看见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并没有枪,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凭你这几个脚色,想来抢人,回去吧,别来送死!”有个人道:“老头子,你姓什么?你没打听我李二疙疸,不是好惹的吗?”寿峰说不知道,李二疙疸见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个匪人,手上举了棍子,不管好歹,劈头砍来,寿峰并不躲闪,只将右手抬起一隔,那棍子扑在胳膊上,直飞入半空里去。那人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晃,向前一扑,寿峰把腿一扫,他就滚在地上。先两个被撞在地上的,这时一齐过来,都让寿峰一闪一扫一推,再滚了下去。李二疙疸站在老远的道:“朋友!我今天算栽了筋斗,认识你了。”说毕,转身便走。寿峰笑道:“我要进城去,没工夫和你们算帐,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毕,捡起两枝手枪,也就转身走了。秀姑和家树在一旁高坡下迎出来,笑道:“我听到他们没动枪,知道不是你的对手,我就没上前了。”于是三人带说带走,约模走了十几里路,上了一个市集。这里有到北京的长途汽车,三人就搭了长途汽车进城。
到了城里下车,寿峰早将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给秀姑,吩咐她回家,却亲自送家树到陶伯和家来。家树在路上问道:“大叔原来还住在北京城里,在什么地方呢?”寿峰笑道:“过后自知,现在且不必问。”二人雇了人力车,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个听差在门口,一见家树,转身就向里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爷回来了!”家树走到内院时,伯和夫妇和他叔叔都迎了出来。伯和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我们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么没交款,人就出来了呢?”家树道:“一言难尽。我先介绍这位救命大恩人。”于是把关寿峰向大家介绍着,同到客厅里,将被救的事说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入世很深的人,看到寿峰精神矍铄,气宇轩昂,果然是位豪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三个大揖,笑道:“大恩不言报,我只是心感,不说虚套了。”寿峰道:“樊监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难,有个不相共的吗?你不说虚套,那就好。”刘福这时正在一边递茶,寿峰一摸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们表少爷,交我这老头子,没有吃亏吧。你别瞧在天桥混饭吃的,九流三教,什么都有,可是也不少够朋友的,以后没事,咱们闹两壶谈谈,你准会知道练把式的,敢情也不错。”刘福羞了一大通红的脸,不敢说什么,自退去了。寿峰拱拱手道:“大家再会!”起身就向外走。家树追到大门口,问道:“大叔!你府上在哪里?我也好去看你啊。”寿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从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说毕,笑嘻嘻的而去。家树回家,又谈起往事,才知道叔叔为赎票而来,已出价到五万,事被军队知道,所以有一场夜战。说到关寿峰父女,大家都嗟赏不已,樊端本还非和他换帖不可。这日家树洗澡理发,忙乱一阵,早早休息。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来看寿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风,便已飘飘荡荡,下了一场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来深,南北遥遥,只是一片白。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紧,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让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络,隐隐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胧的白雾里。家树坐了车子,在寒冷的白雾里,穿过了几条街道,不觉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进这胡同,便受着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惨。自己原将大衣领子拉起来挡着脸,现在把领子放下,雪花乱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忽然有人喊道:“这不是樊大爷?”说着,一个人由车后追了上前来。家树看时,却是沈三玄。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横一条,直一条,都是些油污墨迹。头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药一样,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缩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喷着两鼻孔热气,追了上来,手扶着车子。家树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问道:“你怎么还是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觉蹲了一蹲,给家树请了个半腿儿安,哭丧着脸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见你啦!老刘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么,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沈大娘将门帘挂起,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见有这些人,就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说着,露齿一笑道:“哈哈!我梦见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扑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诊的诊金,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大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普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四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像……”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么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三玄!你还不出去么?”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片琼楼玉宇,玉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别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的。家树起来之后,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不留神,然后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沈大娘将衣襟掀起,极力的擦干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脾气犯了,可又不好办。”家树见她这样,也为之黯然,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进屋去。不多一会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扑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微笑道:“你们怎么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她脸上虽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谁?”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戏快上场了。”凤喜走到大门边,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别忙,别忙!这地下是什么?是白面呢,是银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吗?这是下雪。”她这样一耽误,家树就走上前了,凤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够。我记起来了,这是作梦。梦见樊大爷,梦见下白面。”说着,对家树道:“大爷!你别吓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说着,脸色一变,要哭起来,汽车上的院役,只管向寿峰招手,意思叫他们快上车。寿峰又一使劲,便将凤喜抱进了车厢。却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车去,她伸出一只手来,向外乱招。院役将她的手一推,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车厢上有个小玻璃窗,凤喜却扒着窗户向外看,头发又散乱了,衣领也歪了,却只管对着门口送的人笑道:“听戏去……”地上雪花乱滚,车子便开走了。
关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树同站在门口,都作声不得。家树望了门口两道很宽的车辙,印在冻雪上,叹了一口气,只管低着头抬不起来,寿峰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后,西山见。”家树回头看秀姑时,她也点头道:“再见吧。”在她说这三个字,嘴角微动,似乎收了泪痕要笑,而又笑不出来。家树一点头,正待要走,沈三玄满脸堆下笑来,向家树请了一个安道:“过两天我到陶公馆里和大爷问安去,行吗?”家树随在身上掏了几张钞票,向他手上一塞,板着脸道:“以后我们彼此不认识。”回头对寿峰道:“我五天后准到。”掉转身便走了。这时地下的冻雪,本是结实的,让行人车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树只走两步,扑的一声,便跌在雪里。寿峰赶上前来,问怎么了?家树站起来,说是路滑,扑了一扑身上的碎雪,两手抄了一抄大衣领子,还向前走。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过再走了七八步,脚一滑,人又向深雪里一滚,秀姑哟了一声,跑上前来,正待弯腰扶他,见他已爬起来,便缩了手。家树站起来,将手扶着头,皱眉头道:“我是头晕吧,怎么连跌两回呢?”这时恰好有两辆人力车过来,秀姑都雇了,对家树笑道:“我送你到家门口吧。”寿峰点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家树口里连说不敢当,却也不十分坚拒,二人一同上车,家树车在前,秀姑车在后,路上和秀姑说几句话,她也答应着;后来两辆车,慢慢离远,及至进了自己胡同口时,后面的车子,不曾转过来,竟自去了。家树回得家去,便倒在一张沙发上躺下,也不知心里是爽快,也不知心里是悲惨;只推身子不舒服,就只管睡着。因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强起来,陪着吃了一餐晚饭,便早睡了。
次日,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学校去,师友们见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问。及至听说家树是寿峰秀姑救出来的,都说要见一见,最好就请寿峰当国术教师。家树见同学们倒先提议了,正中下怀。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辆汽车,绕着大道直向西山而来。到了碧云寺附近,向乡民一打听,果然有个环翠园,而且园门口有直达的马路。就叫汽车夫,一直开向环翠园。及至汽车停了,家树下车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这里环着山麓,一周短墙,有一个小花园在内,很精致的一幢洋楼,迎面而起。家树一人自言自语道:“不对吧。他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心里犹豫着,却尽管对那幢洋楼出神,在门左边看看,在门右边又看看。正是进退莫定的时候,忽然看见秀姑由楼下走廊子上跳了下来,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着向家树招手道:“进来啊!怎样望着呢?”家树向来不曾见秀姑有这样活泼的样子,这倒令人吃一惊了,因迎上前去问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会儿就来的,请里面坐吧。”说着,她在前面引路,进了那洋楼下,就引到一个客厅去。
这里面陈设得极华丽,两个相连的客厅,一边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着中国古董,一边却是西洋陈设,和绒面沙发。家树心想,小说上常形容一个豪侠人物家里,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错。心里想着,只管四面张望,正待去看那面字画上的上款,秀姑却伸手一拦,笑道:“就请在这边坐。”家树哪里见她这样随便的谈笑,更是出于意外了。笑道:“难道这还有什么秘密吗?”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树道:“这就是府上吗?”秀姑听到,不由格格一笑,点头道:“请你等一等,我再告诉你。”这时,有一个听差送茶来,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个什么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们上楼去坐坐吧。”家树这时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且自由她摆布,便一路上楼去。到了楼上,却在一个书室里坐着;书室后面,是个圆门,垂着双幅黄幔,这里更雅致了,黄幔里仿佛是个小佛堂,有好些挂的佛像,和供的佛龛。家树正待一探头看去,秀姑嚷了一声客来了。黄幔一动,一个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脸色黄黄的,由里面出来。两人一见,彼此都吃惊向后一缩,原来那女子却是何丽娜。她先笑着点头道:“樊先生好哇!关姑娘只说有个人要介绍我见一见,我不料是您。”家树一时不能答话,只呀了一声,望着秀姑道:“这倒奇了。二位怎么会在此地会面?”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是要认为惊人之笔了,说起来,这还得多谢您在公园里给咱们那一番介绍。我搬出了城,也住在这里近边,和何小姐成了乡邻。有一天,我走这园子门口,遇到何小姐,我们就来往起来了。她说:‘搬到乡下来住,要永不进城了。对人说,可说是出了洋哩。’我们这要算是在外国相会了。”说着,又吟吟微笑,家树听她说毕,恍然大悟。此处是何总长的西山别墅,倒又入了关氏父女的圈套了。对着何丽娜,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含糊着道:“恕我来得冒昧了。”何丽娜虽有十二分不满家树,然而满地的雪,人家既然亲自登门,却当极端原谅。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样来的,免得他难为情,就很客气的,让他和秀姑在书房里坐下。笑问道:“什么时候由天津回来的?”家树随答:“也不多久呢。”问:“陶先生好?”答:“他很好。”问:“陶太太好?”答:“她也好。”问:“前几天这里大雪,北京城里雪也大吗?”家树道:“很大的。”问到这里,何丽娜无甚可问了,便按铃叫听差倒茶。听差将茶送过了,何丽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将窗幔掀起一角,向楼下指道:“那不是?”家树看时,见园墙外,有两匹驴子,一只骆驼,骆驼身上,堆了几件行李,寿峰正赶着牲口到门口呢。家树道:“这是做什么?”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丛树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这不是离何小姐这里很近吗?可是今天,我们爷儿就辞了那家,要回山东原籍了。”家树道:“不能吧。”只说了这三字,却接不下去。秀姑却不理会,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说了,起身便下楼,何丽娜和家树便一齐下楼,跟到园门口来。寿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树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们再会了!我们再会了!”何丽娜紧紧握了秀姑的手,低着声道:“关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连连摇手道:“我早和您说过,不要客气的。”说时,她撒开何丽娜的手,将一匹驴子的缰绳,理了一理。寿峰已是牵一匹驴子在手,家树在寿峰面前站了许久,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寿峰道:“可以的。”秀姑对何丽娜笑着道了一声保重,牵了一匹驴子和那匹骆驼先去。家树随着寿峰也慢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踪无定的,谁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们还能会面吗?”寿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还不明白吗?只可惜我为你尽力,两分只尽了一分罢了。天气冷,别送了。”说着和秀姑各上驴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顺道而去。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起看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缕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却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后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踪影全无了。对着那斜阳偏照的大路,不觉洒下几点泪来。这时身后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家树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么,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于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缕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缕头发说,旧式的女子,岂肯轻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说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风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家别墅来。那楼下客厅,这时点了一盏小汽油灯,已是照得如白昼一般。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轰轰的响,火势正旺,一室暖气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玫瑰花香,正是新彻的玫瑰茶呢。家树喝着茶,何丽娜便同着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饭吃完了,女仆来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毕,桌上就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片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明白吗?”她并不曾注意是什么片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爱听的吧。”说着,换了一张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记起那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心。”何丽娜开了话匣子站到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心也不坏……”只这一句,拍的一声窗户大开,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不觉悲从中来,猛然的坠下几点泪来。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关了,随手接过这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枝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背着烛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作什么!”家树道:“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沙子?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杂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漩,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枝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抡那花干儿。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可怜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气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作者《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对读者一个总答复
在《啼笑因缘》作完以后,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为可以不必作关于此书的文字了。不料承读者的推爱,对于书中的情节,还不断的写信到“新闻报馆”去问。尤其是对于书中主人翁的收场,嫌其不圆满,甚至还有要求我作续集的。这种信札,据独鹤先生告诉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复,势所难办,就叫我在本书后面作一个总答复。一来呢,感谢诸公的盛意;二来呢,也发表我一点意见。
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么是渲染,我们举个例,《水浒》“武松打虎”一段,先写许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写他喝得醉到恁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只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这种写法,完全是“无中生有”,许多枯燥的事,都靠着它热闹起来。什么是穿插,一部小说,不能写一件事,要写许多事。这许多事,若是写完了一件,再写一件,时间空间,都要混乱,而且文字不容易贯穿。所以《水浒》“月夜走刘唐”,顺插上了“宋公明杀阎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庄”,又倒插上“顾大嫂劫狱”那一小段。什么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来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数要的,也有少数不要的,然后衣服成功。——小说取材也是这样。史家作文章,照说是不许“偷工减料”的了;然而我们看《史记》第一篇《项羽本纪》,写得他成了一个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过“鸿门”、“垓下”几大段加倍的出力写。至于他带多少兵,打过多少仗,许多许多起居,都抹煞了。我们岂能说项羽除了《本纪》所叙而外,他就无事可纪吗?这就是因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删有为无了。再举《水浒》一个例,史进别鲁达而后,在少华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狱,都未经细表。——我的笔很笨,当然作不到上述三点,但是作《啼笑因缘》的时候,当然是极力向着这条路上走。
明乎此,读者可以知道本书何处是学渲染,何处是学穿插,何处是学剪裁了。据大家函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误会;其实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譬如樊家树的叔叔,只是开首偶伏一笔,直到最后才用着他。这在我就因为以前无叙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后来,何丽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自然要写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笔了。又如关氏父女,未写与何丽娜会面,却把樊家树引到西山去,然后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关、何是怎么会晤的呢?诸公当还记得,家树曾介绍秀姑与何小姐在中央公园会面,她们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楼上,指给家树看,她家就住在窗外一幢茅屋内。请想,关、何之会面,岂不是很久?当然可以简而不书了。类此者,大概还有许多,也不必细说了。我想读者都是聪明人,若将本书再细读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说上结局了。全书的结局,我觉得用笔急促一点。但是事前,我曾费了一点考量:若是稍长,一定会把当剪的都写出来,拖泥带水,空气不能紧张。末尾一不紧张,全书精神尽失了。就人而论,樊家树无非找个对手,这倒无所谓。至于凤喜,自以把她写死了干净;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要把她写得和樊家树坠欢重拾,我作书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总之,她有了这样的打击,疯魔是免不了的。问疯了还好不好?似乎问出了本题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我暗示中给读者一点明示:她的母亲,不是明明白白表示无希望了吗?凤喜不见家树是疯,见了家树是更疯!——我真也不忍心向下写了。其次,便是秀姑。我在写秀姑出场之先,我就不打算将她配于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当然是神龙不见尾。问她何往,只好说句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最后,谈到何丽娜。起初,我只写她是凤喜的一个反面。后来我觉得这种热恋的女子,太合于现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写上一段,于是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一部分人主张樊、何结婚,我以为不然:女子对男子之爱,第一个条件,是要忠实。只要心里对她忠实,表面鲁钝也罢,表面油滑也罢,她就爱了。何女士之爱樊家树,便是捉住了这一点。可是樊家树呢,他是不喜欢过于活泼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认为他怎样爱何丽娜。在不大爱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怀的,就是以下二点:一、何丽娜的面孔,像他心爱之人。二、何丽娜太听他的话了。其初,他别有所爱。当然不会要何小姐;现在,走的走了,疯的疯了,只有何小姐是对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样的热恋,一个老实人,怎样可以摆脱得开!但是,老实人的心,也不容易转移的,在西山别墅相会的那一晚,那还是他们相爱的初程,后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结果,是如此的了。总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图》似的,把三个女子,一齐嫁给姓樊的;可是我也不愿择一嫁给姓樊的。因为那样,便平庸极了。看过之后,读者除了为其余二人叹口气而外,决不再念到书中人的——那有什么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过后思量,如嚼橄榄一样,津津有味。若必写到末了,大热闹一阵,如肥鸡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怕那味儿,不及这样有余不尽的橄榄滋味好尝吧!
不久,我再要写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热恋,仍在《快活林》发表。或者,略带一点圆场的意味,还是到那时再请教吧。
是否要做续集
——对读者打破一个哑谜
由《新闻报》转来读者诸君给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张我作《啼笑因缘》续集,我感谢诸公推爱之余,却有点下情相告。凡是一种作品,无论剧本或小说,以至散文,都有适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乱续的。古人游山,主张不要完全玩通,剩个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余想,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近来很有人主张吃饭只要八成饱的。回转来,我们再谈一谈小说。小说虽小道,但也自有其规矩:不是一定“不团圆主义”,也不是一定“团圆主义”。不信,你看,比较令人咀嚼不尽的,是团圆的呢,是不团圆的呢?如《三国演义》,几个读者心目中的人物,关羽、张飞、孔明结果如何?反过来,读者极不愿意的人,如曹家、司马家,都贵为天子了。假若罗贯中把历史不要,一一反写过来,请问滋味如何?这还算是限于事实,无可伪造。我们又不妨再看《红楼梦》,它的结局惨极了,是极端“不团圆主义”的。后来有些人“见义勇为”,什么《重梦》、《后梦》、《复梦》、《圆梦》,共有十余种,乱续一顿。然而到今日,大家是愿意团圆的呢,或是不团圆的呢?《啼笑因缘》万比不上古人。古人之书,尚不可续,何况区区!再比方说两段:第一是《西厢》曲本,到“草桥惊梦”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可是他不愿把一个“始乱终弃”的意思表示出来,让大家去想吧。及后面加上了四折,虽然有关汉卿那种手笔,依然免不了后人的咒诅呢!我们再看看《鲁滨逊飘流记》,著者作了前集,震动一世。离开荒岛,也就算了。他因为应了多数读者的要求,又重来一个续集。而下笔的时候,又苦于事实不够,就胡乱凑合起来,结果是续集相形见继;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书之不可乱续也如此!《啼笑因缘》自然是极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读者推爱,当然不愿它自我成之,自我毁之。若把一个幼稚的东西再幼稚起来,恐怕这也有负读者之爱了。所以归结一句话:我是不能续,不必续,也不敢续。
几个重要问题的解答
由《新闻报》转来的消息,我知道有许多读者先生打听《啼笑因缘》主人翁的下落。其实,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不着打听的。好在这件事,随便说说,也不关于书的艺术方面,兹简单奉答如下:
一、关秀姑的下落,是从此隐去。倘若你愿意她再回来的话,随便想她何时回来都可。但是千万莫玷污了侠女的清白。
二、沈风喜的下落,是病无起色。我不写到如何无起色,是免得诸公下泪。一笑。
三、何丽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树的对手只有她了。你猜,应该怎样望下做呢?诸公如真多情,不妨跑到书里作个陶伯和第二,给他们撮合一番吧。
四、何丽娜口说出洋,而在西山出现,情理正合。小孩儿捉迷藏,乙儿说:“躲好了没有?”甲儿在桌下说:“我躲好了。”这岂不糟糕?何小姐言远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儿。
五、关、何会面,因为她们是邻居,而且在公园已认识的了。
关氏父女原欲将沈、何均与樊言归于好,所以寿峰说:“两分心力,只尽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说:“家住在山下。”关于这一层,本不必要写明,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读者诸君来问,我已在单行本里补上一段了。
(《啼笑因缘》,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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