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一个堤契诺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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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马里奥在卢加诺的小山村里出生时,他的父亲图里奥·德辛诺里并不在,由于当水泥师傅的关系,他在婚后不久,就得离开年轻的妻子,外出工作,因为当时小地方盖的房子不多,根本无法维生,而一小块田地也养活不了他,因为那块地实在太小。小地方的田地都是这样,小块小块的田地互不相连;他一共拥有四块不同的私有地,其中最小的那块豆圃和小屋差不多大,马里奥就在小屋里出生。除了豆圃外,他们还有一小块林地,以及种了三十棵葡萄树的葡萄园,在村子下方较平坦的地方,则拥有一小块玉米田。这些小土地都是德辛诺里继承的遗产,只有小块林地是美丽妻子的嫁妆。如果将四块地连在一起,其面积与正常园子差不多大,勉强才称得上是一份财产,同时可在里面养鸡或收成葡萄酿酒。然而,每一块地各分东西,相隔甚远,如果要到玉米田去耙土,就无法顺道去瞧瞧豆圃,扶直葡萄藤或摘满一袋豆子回家,你只能特地走上十五分钟的路程去看看豆子,而林地及葡萄园也都如此遥远。

    虽然德辛诺里的土地不足以养活他的小家庭,但勉强可以养活一个单亲妈妈,让她在丈夫不在身边时有事可做,不至于无聊。马丽亚·德辛诺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丈夫离家工作,目前在瓦得兰,已经七个月没回家了,她和比里奥·法基尼家住在一起,有一个小房子、一个厨房,以及一间羊棚,她养了一只山羊,每天得到森林里收集金合欢叶和杂草喂羊。她将葡萄园租出去,小豆圃和玉米田外围种了红萝卜和洋葱,令她十分忙碌,但厨房里的工作也不少,即使除了玉米饼和咖啡外,也没什么东西可煮。家事和田里的活儿其实只是她的副业,对她而言,最主要的还是她的职业,她婚后并未放弃工作。她有两个工作,夏天在村子里有钱的米兰人的别墅里帮佣,冬天则帮人洗衣,缝衣。

    马里奥在比里奥·法基尼家后屋里的小房间中出生。丈夫虽不在,但漂亮的年轻妈妈并不孤单,因为妮娜阿姨经常来照顾她。妮娜将她视如己出,替她煮咖啡,叫产婆,马丽亚卧床的那几天,她还陪她和婴儿住了几天。马里奥在这两个女人的陪伴下展开了生命——年轻娇柔的母亲和老迈、瘦削、灰发的妮娜姨婆,她们疼爱他,养育他,她们就是他的家人。但他和她们俩长得并不像,反而较像父亲。他有着黑发、黑眼、小头、细颈,体形痩小而结实。他的头形很好,线条挺直,眼睛微微挤在一起,额头和鼻子坚毅有力地突出,双唇很薄,乌黑浓密的头发卷得很漂亮。相反地,他的母亲则有着一头金发,白皙的皮肤,以及蓝灰色的眼眸。

    马里奥并非马丽亚的第一胎。她的第一胎是个女婴,婚后不久就出生,但活不到几天就告夭折。因此这次年轻妈妈有点紧张,幸好妮娜阿姨陪着她,一切平安,不需要医生。妮娜在孩子一出生时就看出婴儿长得像父亲,也捎信通知了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爸爸多寄了些钱回来,给孩子买婴儿床,同时为儿子买了一双红皮小鞋,鞋暂时还太大,因而暂放在妈妈的衣柜中。

    马丽亚盼望丈夫会回来看她,盼了好几天;也许他会回来参加孩子的受洗礼。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原因不在于旅途遥远、所费不资,而是图里奥不喜欢教堂和宗教仪式,他可以容忍妻子上教堂,但自己从来不去,而且经常嘲弄教堂及神父。不!图里奥当然没回家。产后第二或第三天,圣安波迪欧教堂里的神父来了,那是个英俊年轻的神父,前来向马丽亚道贺并商量受洗的事。出生两个月后的某个周日,马里奥受洗了,妮娜姨婆在祭坛上放了束雪玲花。房子主人比里奥以教父身份参加,同时免了马丽亚四个月的房租当礼物;他单身又有钱,他的父亲过去是村中神职人员的领导人。虽然比里奥自己并不虔诚,但与神父站在一起倒还挺相称的,况且这一点点小善行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

    除非母亲把马里奥一起带到玉米田中做活,否则她无法抱着他散步。风和日丽时,姨婆代替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不是来到枸堤森林,就是走到墓园下,优哉游哉地走着;有时在晚上,阳光已将墙晒暖,于是她们傍着米兰富有人家的围墙,坐在草地上或木杆上,她以小石头、草、花或叶子给他把玩,或将他放在膝上,疼惜、灿烂的笑容在老迈多皱纹的脸上绽开。她教他看第一只金龟、第一只鼹鼠和蜥蜴,她将草莓和黑莓喂到他的小嘴中;他从这位老农妇身上所吸取的,是他一生中的关键事物。相反地,母亲喂他,为他穿衣脱衣,教他微笑,她是第一个看他笑的人,她与他和山羊住在房子里,他们温暖了房子;偶尔,晚上她就着炉火婉转地歌唱,令他听得痴迷。她很少唱歌,只有和马里奥单独在一起时才唱。有时她随意哼着舞曲,一边抱着小孩,一边踩着火光照得通红的石地板,随着歌声在厨房里翩然起舞。马丽亚很少这么快乐,真的非常少,她仿佛就像一个寡妇般地过着日子。

    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婴孩已九个月大了。父亲送给马里奥牛奶糖和木偶,机灵潇洒的他,在家里待了十天,带马丽亚去酒窖和卢加诺,并送她一个新潮的针线盒。儿子和他长得很像,他疼爱有加,经常抱着他,吹奏进行曲给他听,或者搔他痒,逗他笑。但是他不能丢下工作太久,而且,他觉得除了妻子和小儿外,自己在这小洞穴里似乎是多余的。他不喜欢看到马丽亚哭哭啼啼地和他道别,求他别离开太久。然而,日子不容易。有谁比他更明白呢?算了,多说无益,抱怨也无济于事。

    过了好久,父亲又回来了。对马里奥的生命而言,父亲的返家,和突然、瞬间即逝、乐过头的喜庆没两样;他带来令人惊喜的礼物,他带来意外的拥抱,他会将马里奥强抱在手上,然后拋向空中,带来小小的意外之喜。但这样的时光总是匆匆流逝,只留下坏掉的玩具、他和母亲姨婆共度的安静规律生活、厨房的味道、羊的叫声与味道、门上接骨木的芳香,以及法基尼花园石桌上的樱桃树香。渐渐地,村子和玩伴拥进了他的生活,他的生命里有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东西,晚上在比亚萨广场上喧嚣的儿童、商店中的妇人、稻草车、蚕宝宝的温暖、安静的地面、篓子中因蚕儿啃食而沙沙作响的油亮桑叶等,全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所有的人、事、物俱全,这是他真正的家乡。而父亲并不属于这里,但他一直都隐形存在着,带着神秘,马里奥尊敬他,有点怕他,他是一个遥远明亮的梦中人物,虽然不常见到他,也不太认识他,但不会完全遗忘他。

    马里奥学会走路后,他就属于整个村子,到处都是他的家,到处都有朋友,他在村子里聊天、游戏、学习及体验生活。向他们租地的罗伦索是他的朋友,经常把他带上车,让他高高坐在把手上,载他到草堆中、樱桃园,或去采葡萄。邻家女孩比娜是他的女友和守护天使,她教他游戏、童谣,他摔倒时拉他一把,他们一起跟着家畜、磨刀人、卖冰小贩后面跑。第一次看到陌生人推着小推车穿过村庄,用响亮的歌声叫卖他的货品后,马里奥就发明了自己的第一个游戏——扮演卖冰小贩。马里奥用绳子绑上一个小箱子,自己做了一辆推车,但没有轮子。然后他把沙子、小石、绿叶和松枝放进去,拉着他的小推车在村中走来走去,学着他的偶像用同样的声调叫卖着:“卖冰!卖冰唷!”其他的小男孩跟着他跑。那时他大约四岁。

    他开始能够分辨四季。寒冷、清晰、透明的冬天,天色早早就变暗,光亮的山峦或高峰上净是皑皑积雪。春天的第一朵花早在一月就绽放,小河道的岸边长满油绿的青草和粉白的花朵,随后山坡上铺满紫罗兰和摇曳的蓝色绵枣儿花;连续几星期的滂然雨季,让街巷成为小河,雨水穿过老旧的屋顶,流入所有的房间里。之后,夏天来临,灿烂、短暂、火热的季节,由樱桃树揭开序幕,石窖酒馆的盛大周日节庆是夏日的高潮,音乐、舞蹈、儿童节日,直到无花果成熟,为一切画上休止符。噢!卡里阿利家草坪上那株无花果树总是率先结果,那株无花果树枝桠繁茂,深紫色的果实柔软,讨人厌的多尼欧总是坐在草地上的小矮墙上,在阳光下一边以弯曲的老拐杖摩擦着腿,一边对着攀爬无花果树的男孩吼叫着;其实他并不是无花果树的主人。夏季之后,接着是四季中最曼妙的秋季,空中飘着细雨,十月的早晨,山坡下的湖水和长满绿草的山谷笼罩上一层薄雾,但山坡上却仍清朗无比。此时,葡萄将天地染成一片紫色,森林五彩缤纷,金合欢掉落一地金黄的细小叶子,酒窖前刚洗刷过的大酒桶,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夏秋之际的第一个周日,秋意乍现,沙尔瓦托山的另一边庆祝着圣母节,马里奥学会走路后,母亲就带着他去参加圣母节。教堂中举行弥撒和吟唱圣诗,金色圣母像被抬出教堂在森林中游行,圣袍华丽的神父则为大家祈福。教堂旁搭起小棚,有乐队,以及卖葡萄酒、咖啡、蛋糕的小贩,人们可以在此品尝第一批葡萄,另外还有儿童游戏及卖甜点的摊子,也有人贩卖柔驯的白老鼠以及红色帆船。

    早在懵懂、尚未有思考能力的童年时期(即使后来他的思考能力也不是顶好),马里奥的世界由两个奇怪的世界所组成,他与这两个世界息息相关,同时也因而觉得分裂、挣扎。此时,正是故乡与文明入侵相抗衡的时期。对他而言,故乡就是母亲、姨婆、比娜、法基尼、羊圈、村里的广场、金合欢的花和烤栗子、厨房中燃烧的半绿木材味,故乡就是二月在湿润的草地上摘花,是夜晚的钟声,是周日去圣安波迪欧教堂,这故乡真实而美好,受人爱戴,主宰着他的生命。其实这就够了,并不需要第二个陌生的世界,那个充满破坏与争斗的世界。第二个世界是陌生的,但它并未留在山的另一边,反而天天逼近,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每天运来信件的汽车就是其中之一,有没有来信,决定了图里奥·德辛诺里家的命运;还有住在村中的工人,他们整天在外工作,直到晚上才回来;另外还有外来的陌生人,无论是有钱漂亮的米兰人、瘦小饥饿的提提斯罗一家人、旅馆里戴眼镜的人,或是在村中租房子的人。此外,父亲也是陌生人之一,他是全家赖以为生但却许久见不到面的那个人,是时而寄钱、时而不寄钱回家的那个人,是任何来信和邮件能让母亲高兴或悲伤好几天的那个人,是返乡时高贵又体面的那个人,是会说法文、脚登绅士鞋、与村子格格不入的那个人,是批评、嘲讽神父和弥撒的那个人,是自己心里仍爱着、盼着的那个人。

    所有的陌生的人,例如豪华的米兰人、滑稽的德国人、遥不可及的父亲与他从异乡偶尔寄来的明信片等,所有的陌生人,其实都不怀好意,必须提防他们,他们代表金钱、火车、邮件、奢靡、高贵,与家乡大相径庭,格格不入;山羊柔顺的眼光、老妮娜满布皱纹的脸、母亲幽幽的哀怨、厨房中忽明忽暗的灯火、玉米饼、老面包、咖啡牛奶、家常菜,故乡所有的这一切,与父亲带回来的糖果和糕饼都极不协调。基本上,不可否认的是,火车、邮件车、陌生人、父亲、糖果等这些外来事物都是多余而无益的,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包括父亲在内),生活会比较简单、平顺、安静、和谐与温暖;然而,这些异物尽管邪恶、奇怪、冷漠、恶心,但它们也是美丽、高贵的,它们有着父亲和米兰的气味,就像甜食或亮闪闪的皮鞋一样,其实既诱人又迷人。

    如果没有这种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存在于父亲的世界与母亲的世界之间的冲突,马里奥的确算得上是幸福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拥有美好、精彩的童年。在这里,乡村小孩子们很幸福,人人都疼爱小孩,将他们当成宝贝一般地珍惜,学校也不错,夏天整整放三个月的暑假。马里奥的生活十分丰富;他从各处吸取快乐的泉源——美丽的乡野、山脉、湖泊、温煦的阳光、生气勃勃的森林、秋天唾手可得的栗子、通往玉米田的美丽小路、篱笆上满布的芳香金银花、夏天通往山丘湖泊或通往梧桐树下阴凉宁静山谷的小径、男孩们夏天游泳的地方……多美!美丽的是周日的教堂之路,是教堂里花朵喜气的芳香。美丽的是夜晚的小比亚萨广场,所有的儿童都在那儿嬉戏,不只是穷人和农人的小孩,还有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坐在夜晚的金色微尘中,将石块捣成粉,捏塑沙块蛋糕和绑面圈,大男孩挤着观看返家的选手,女孩们为了准备舞会而唱着严肃、有节奏的歌曲。美丽的是马里奥的生活和他的兔子,除了羊之外,他也能够养兔子,他非常爱他的兔子,但是兔子生的小兔子就得卖给别的男孩,或者拿来交换别的东西。到处有东西可以看、可以笑、可以获得经验、可以学习;晚上村民都挤到邮局领信,那些从没收过信的人也夹杂其中,或是站在鞋匠敞开的大门边,看他挥动着小铁钻或缠绕浸过沥青的鞋线;在老让人久等的科波拉商店,妇人、小孩推推挤挤地等着面包、面粉、煤油和糖。

    乡音也是湖泊、山岳、阳光、窄窄的葡萄露台的一部分,是家乡的芳香和光彩的一部分。别墅中享受人生、活跃的米兰人或来自德国的怪客不会说这种方言,陌生人更是绝对不会说这种方言的。在学校中,他们说的是缜密干净的意大利语,大家都乐于说意大利语。除了意大利语外,大家都说方言,掺杂着小村口音的堤契诺方言,他们将“卢加诺”说成“卢江”,如果意大利语适合现代生活,适合汽车、摩托车之类的东西,那么与堤契诺方言紧密相连的,便是与其声息相通的房舍、花园、烟囱、羊舍、细痩凌乱的葡萄架、陡峭起伏的山区、欢娱纯真如花园般的风景,一切既神秘又可爱。

    马里奥不知道这些。在他心灵中和生活中,只有学校、玩耍、做功课、小男童的秘密、喂羊、搬木柴、找蓝莓和儿童舞蹈。他与邻家女孩比娜的关系渐渐微妙起来。她比他大几岁,从小就是他的女友兼小母亲,她抱着他到处跑;他跌倒哭泣时,助他一臂之力;上课前最后帮他梳好头发,调好裤带;她教他第一首童歌,教他跳舞的也是她。他也很喜欢她,但渐渐地有点不耐烦,因为在他与其他同伴玩耍时,她叫开他,想独占他,并像妈妈一般照顾他,宠爱他,让同伴们瞪着他们看。尤其是西索,这个尖牙利嘴的揶揄鬼,小男孩们不该做的事、不光明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已经会骑自行车,也会抽瘦扁的雷梭烟,他只不过比马里奥大两岁,但马里奥非常崇拜他。比娜早该认清这一状况,但她只想独占马里奥;她又哭又闹地提醒他,好几年前他答应长大后要娶她为妻的。但没有用,马里奥硬起心肠不理她。

    他与米兰人的关系,就像与父亲的不良关系一样微妙难解。每年秋天,古斯庭家会来到小村庄,住进村子上面那个有深色高墙的花园别墅里。他们一来,马里奥的妈妈便会来此帮佣,直到他们离开村子为止;这份工作她从年轻未婚时就持续做至今日。她洗衣服,补衣裳,因为米兰人的仆役常常更换,对村子不熟悉,所以她也到村中采购;母亲几乎每天都住在古斯庭家。小时候,母亲常带着马里奥一起去古斯庭家,他和妈妈在厨房边的工作房里吃饭,常常整天或半天独自待在厨房、马槽或宽大的走廊里,没人理他。后来他不再去古斯庭家了;他讨厌、嫌恶妈妈在陌生人家中帮佣,有时还为了这件事与妈妈吵架。有一次,他在争吵中以轻蔑的语气称呼他们为“米兰来的那些人”,妈妈十分生气,把他的顽皮看成是种亵渎。

    他和米兰人的关系不好该怪两个人,一个是古斯庭家大他三岁的儿子狄特。他是混小子西索的玩伴,和这个漂亮、衣着讲究、被宠坏的男孩相比,马里奥觉得自己太不起眼、太笨拙、太寒酸。古斯庭家还有一个与马里奥同年的金发女儿,每年夏天,马里奥一再陷入情网,爱上这个美丽、快乐的富家女。古斯庭家宽宏大量,准许女仆的儿子在家中出入,但这不是马里奥该有的身份,所以他逃避,拒绝。他讨厌古斯庭家那位有钱、大声说笑、好心的主人,主人不久前才卖掉马,买了辆汽车;马里奥遇见他时,总是谦卑有礼,每年他都得写封感谢函给主人,因为主人每年都会从米兰寄个小包裹或一些钱给妈妈,另外还有一份礼物是给马里奥的。

    马里奥在狄特面前的尴尬、他只能远望的美丽的克劳蒂,以及学校里的烦恼、喜悦和争吵等,这些他只能找妮娜姨婆倾诉。妮娜随时陪在他的身旁,她永远是那么地慈祥,总带着微笑安慰他,为他解忧。他和母亲的关系并没有这么好。自从父亲一年半前回家又离开后,她变得不爱说话,变得忿恨和忧伤了,有时情绪化且没礼貌,近来更是经常激动,让人难以忍受,甚至无法与她好好相处。但最不好受的还是她自己。她的婚姻毫无幸福快乐可言,虽然丈夫几年来都将月薪的一大部分寄回家。他本来就不常回家,最近回来的次数愈来愈少,停留的时间愈来愈短,他的信和寄回来的钱也就变得寥寥可数。有几次妮娜姨婆瞒着母亲跑去找村长抱怨,他于是写了几封信给德辛诺里,提醒他的责任,但有时有用,有时毫无回音。

    好一段时间,父亲既没写信,也没寄钱来,马丽亚甚至不知道丈夫人在哪里,只知道上一封信是从法国或比利时寄出来的。其实马丽亚可以容忍丈夫没寄钱回家,自食其力;她将大部分图里奥早期寄来的钱都存在银行里,当作晚年疾病所需及儿子的教育费用。在这方面她并不仰赖丈夫。但她在意的是他音讯全无,不把她放在心上,在外滞留不归,抛弃她,欺瞒她,而这些,全让亲戚说中了;早在结婚之前,她的亲戚们便已警告过她,因而令她十分难堪。当初她要嫁给水泥匠时,有些人反对,他们反对的不是图里奥本人,尽管他有点华而不实,喜欢时髦;他们反对的原因是,丈夫经常在外工作,作妻子的命运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大部分的男人都会乖乖寄钱回来,而且早晚总是会回家的,如果哪个女人运气好,她的丈夫甚至会衣锦还乡,盖个华屋、买田、买牲畜,甚至买下家族墓园。在村子里,从异地衣锦还乡的堤契诺人比比皆是,大部分都是担任建筑工的,这些人影响了年轻人,年轻人争相效法;他们影响了年轻的小姐,也将自己的命运押注在同一张牌上。

    马丽亚的赌注落空了。不用想也知道,男人经年累月客居异乡,每年或每两年才见一次妻子,渐渐地便与自己的妻子生疏,并在他乡的女人身上,找到他所需要的。即使有些人基于对故乡的爱回家了,可以自豪地在村民面前炫耀成就,但大多数人归来时已与妻子、家人生疏了,而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也已流逝,他带给苦守家乡的妻子的,也只不过是无忧无虑的晚年罢了。马丽亚结婚时就明白一切,她与其他堤契诺的姑娘一样清楚,但如果不是图里奥那么俊美乖巧、那么地爱恋她,她一定会再三深思。如今,她在图里奥身上编织的美梦已告破碎,她的虚荣短视、她对他的信任都被欺骗了,她成为弃妇,一切得靠自己。

    她独自承受一切许久,但瞒不过妮娜姨婆。妮娜不像一般人一样警告她、指责她,她只是不发一言,随年轻人去处理;她早已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事,也衡量过其他的方法,当一切发生时,她并不意外。这几年来,她看在眼里,每当丈夫回来后,马丽亚总是在美梦中逃避现实——也许,丈夫终有一天会衣锦还乡。当然,妮娜并未敲碎马丽亚的希望。老妮娜不多说什么,其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陪着她,点着苍老的头,摸摸绝望的少妇,将她的痛苦与烦恼纳入心中,因为两颗心比一颗大,有更多的空间能容纳生命中的苦痛。

    即使母亲不想让儿子知道,但事实还是瞒不了多久。马里奥经常听到别人谈起父亲,知道他久无音讯,心中想着,母亲连父亲在哪儿都不知道,偶尔还听见她偷偷骂着父亲,于是他明白了。父亲丢下他们母子不管了,那高贵的“外国人”再也不来了。马里奥并不讨厌他,他对这个法国人还不是十分了解,无论法国人来不来,他都不会生气。他生气,是为了母亲;她那黯然无光的眼睛,她长叹不休、情绪恶劣,这些都影响着他。他想,父亲究竟留下些什么给他?他发现,什么也没有,除了甜食和玩具外,例如当年他寄回来给新生儿的那双稚气的红鞋。这几年他带回来的东西其实所剩无几,但是他没想到,某些他得自父亲的东西其实并未消失——他的身材、眼睛、鼻子和头发。算了,这些他也不需要去想。对于这个不忠的男人,他与母亲同仇敌忾,自以为是可怜母亲的慰藉和保镖。但有时他却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并不像外表佯装的那么平静。他梦见父亲的次数并不少;他并未轻视或拒绝他,而是渴望、仰慕他。啊!总而言之,他气所有的一切,气父亲,气母亲,也气自己。只有妮娜姨婆例外。他完全不气她。他觉得,她和她的生命绝对没有这种破坏、混乱的冲突。他觉得,她过着言行合一的日子,不受外界所左右,心中完全没有矛盾。人人都该活得像老妮娜一样!他爱妮娜胜过一切,觉得自己对她的爱与对家乡、善良、正直、健康的爱一样。在这期间,马里奥与比娜发生了一段插曲;他觉得她十分让自己厌烦,但良心上却过意不去,因此愈来愈容易动怒。他知道自己很坏,他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妮娜,结果他受了一顿指责,但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女孩老缠着他。她为何老跟着他?为何不给他自由?为什么她没注意,像他这么大的男孩,不可能再继续维持那种童稚的柔情,他不想让西索有机会嘲笑他。有一天,她送了几个桃子去学校给他。不知如何她有着异样的感觉,微微害羞了起来。她在教室旁的阴影下等着,当马里奥出现时,她羞赧地走向他,微笑着,手上拿着桃子伸向他。其实他非常乐意接受桃子,但他身后跟着一些友伴,这令他生气,因此他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让比娜呆站着。他在学校里一整天都看到比娜那张失望、伤心、受伤的脸,看见她向他投来默默的、怨怼的眼神。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拒绝她,他觉得十分难过。然而,下课时,他傲慢地走过比娜面前,仿佛不认识她。

    正好这几天马里奥的母亲心情非常激动。她收到丈夫寄来的一封挂号信,没打开看之前,她将它捏在手上许久,心中充满了矛盾的预感。看完信后,她垂着头,看起来非常苍老、憔悴。好几天她独自承担心事,直到她请妮娜过来。图里奥目前在比利时,看来过得还不错,信上虽然没写,但从他信里的建议就能略窥一二。他并没有寄钱,在为许久没写信而抱歉后,他开始回顾自己的婚姻及多年来的夫妻关系,他认为其实当时不该结婚的,多年分隔两地的情形该中止了,继续这样的关系实在没有意义。然后他提出了实际的建议。如果马丽亚同意离婚的话(他充满信心地希望得到她的首肯),那么他愿意付她一辈子养老金或给她几千法郎当赡养费。信的最后,他借此机会向马里奥、老妮娜和比里奥先生问好。

    马丽亚告诉妮娜这件事之前,她在幻想中、睡梦中写信给图里奥,一封又一封充满强烈控诉与万分鄙视的信,信中以传教士般的尊严告诫他应尽的责任,同时恶意影射他在国外的婚外情;在所有的信中,她恼怒、鄙视地将他可怜的钱丢在地上。她确实也真的提笔写起信来,但始终无法成文。然后,她打起精神去找妮娜。妮娜安静地听她倾诉了一整天,直到她骂够了、怨够了、哭够了,筋疲力尽后,她才慢慢疏导她,建议她,图里奥已离去,一切无法挽回,那么必须小心回信,如果要离婚,能要的就不要放弃。过了几天,这两个女人告诉好心且见过世面的古斯庭先生,他赞成妮娜的建议,并且自愿花钱请代书写信给图里奥,如果马丽亚还想写些个人的事给丈夫,还是可以写,但是得请可靠的人看过,才能寄出去。古斯庭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说服马丽亚。

    接着,她找律师,商议,写信,申请离婚。马里奥也快毕业了,马上得面对的问题是,他想做什么。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他非常清楚,什么是他最爱的生活方式,他最想做什么——种田,喂牛羊,割草,晒草,分栽樱桃树,剪葡萄叶,绑葡萄架,支撑桑树,冬天在森林、木堆中工作,夏天剪剪果实,秋天榨葡萄酒。虽然他喜欢农人的工作,虽然他已经学会农人的工作,但现在他从母亲、姨婆和其他人那儿得知他不能成为农夫。要成为农夫得先有田,面积至少要养得起一头牛。他没有田,母亲的那几块不算,妮娜要给他继承的两小块蔬菜田也不够。他很不高兴地直嚷着:那么我就要离开这里,流浪他乡。

    与他长谈并抚慰了他的,是妮娜姨婆。不需要,他不必离乡背井,至少毋需离开太久,总能替他想到别的方法的。他对鞋匠的工作有没有兴趣?那是个赚钱、安稳的工作,吉诺·贝赫今年夏天也许要收徒弟;但马里奥不喜欢。每天坐在店里敲打皮革、用针缝东西,不,他宁愿一走了之,和父亲一样成为泥水匠或电工,去米兰或巴黎,永不回来。又是老妮娜让他平静下来,她以粗糙、褐色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她了解他,了解他对家乡、村庄的爱,就像她自己对家乡、村庄的爱一般,她能够读懂小男孩的心灵,她对他父母的了解比不上对他的了解,他内心最深处、最坚韧、最温柔之处正与她相同,他们爱恋乡土与农村,追求土地、阳光、雨露、动物与植物,渴望简朴的生活,那是上帝替人类决定的生活方式。如果他们离开乡土,即使有钱之后以地主身份回乡也不会快乐,这点她知道。所以她帮助马里奥违背母亲的意愿,母亲原想送他去米兰或至少去卢加诺,期待他学些技术,成为装配匠或是公务员,这令马里奥感觉情况不妙,但并不惊讶。他属于妮娜,她会帮助他,不会错的。

    但他还得整理一下思绪,解决一下梦想,他对自己的事从没有像在这紧要关头时这般坚定。以前他和村中其他少年一样,不是富农子弟,想着异乡高尚的职业,爱慕优雅和财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爱上克劳蒂的原因。突然间,他了解了,克劳蒂不是他该思念的女孩,即使他成为装配匠或公务员,她还是高不可攀。一个钟头内,他就想清楚了,他就清醒了,在生命中,他第一次跳脱出来,由外旁观自己,他看到一个男孩,因为美丽的女孩、富裕的家庭外表和贵族的生活方式而冲昏了头。此时他非常清楚,任凭他再有钱也没用,即使克劳蒂也爱他,像他爱她一样,依然没有用。他看到她永远无法与他分享希望和喜悦,他也无法正经地看待她的生活,无法与她分享。只有这一刻,他惊讶,同时微微感到痛楚;他突然长大了些,同时也清醒了。以前自己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很快忘记了。对克劳蒂幼稚的迷恋已经结束,当春天她再来到小村庄时,他平静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已变成另一个人。

    福索尼木匠收他当徒弟,马里奥学得很快,也乐在其中。木材属于自然生成的东西,他的农夫心灵无论如何都和木材有关。

    (一九三二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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