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妻子回来了,我们就站在理弗玛广场的角落,看起来这里是庆典活动的中心。广场、人行道上站满了人,在五彩缤纷、喧哗吵闹的人群里,成群结队的人来来往往,一些穿戴着化装舞会服装的小孩也混在其中。广场的另一边搭起一座舞台,台上有一个节目主持人、一个弹吉他的民俗歌手、一个肥胖的小丑等,对着麦克风热烈地鼓动着气氛。不管有没有人听见,不管有没有人了解,不管小丑是不是仍表演着老把戏,演员和群众一起欢乐,台上台下互相鼓励、加油,玩兴、逗乐的情绪和欢娱的气氛不断交流着。主持人介绍一位少年上台,那是一位小艺术家,一个才华洋溢的业余艺术家,他模仿动物和其他声音的技艺非常高超,令我们如痴如醉。我事先已和妻子说好,在城里顶多待十五分钟,结果我们却又看又听、心满意足地待了半个钟头。
在城里人群中逗留,尤其是在庆典中的城市里,对我而言是颇不寻常的经验,令我既害怕又陶醉。我经常独自待在书房或花园中,几星期甚或几个月很少提起劲走到村子里,甚至连花园的另一端都很少去。此时,在欢笑、喜乐的城中,我突然被熙攘的人群所包围,与他们一起欢笑,欣赏如此变化多端、超乎想象的丰富表情,我感觉自己再度属于他们,属于人群。当然,过不了多久我的脚便又冻又痛,疲倦地想回家。不停地看与听的痴狂,不停注视无数奇怪、美丽、有趣、可爱的脸庞,倾听许多诉说、欢笑、呼喊、嘶吼,以及正直、高扬、低沉、温暖或尖锐的人声,这一切使我疲倦、虚脱;激昂地专注于眼睛与耳朵五光十色的感官享受后,随之而来的是疲困和几乎类似晕眩的恐惧,我害怕多得消化不了的印象的冲击。
然而,如果费点心思仔细想想,人对于世界的丰富绚丽及各种障眼法等幻术的种种惧怕,其实并不是因为年老体衰,也并不像心理学所说的,是内向的人羞于在周遭环境下坚持自我的不安。这种恐惧、疲惫、接近晕眩的恐惧,应该还另有原因,而且是更好的原因。看看在我身旁站了半个小时的人,在我眼中,他们就像水中的鱼儿,优游、慵懒、满足、毫无牵挂;他们的眼睛不停吸收景象、耳朵不停吸收声音,仿佛眼睛之后藏的不是脑,而是底片或资料库,耳后藏的是唱片或录音带;他们时时刻刻都忙着吸取、收集、记录,但不是为了当下的享受,而是为了储存,以待日后一再精确地反复播放。
简而言之,在这里,我不是观众,不是一个毫无责任的观众,而是手拿画册的画家,此时的我,正全神贯注地工作。身为艺术家,我们的享受和庆祝方式,就是工作与责任,但同时却又乐在其中;只要还有力气,只要眼睛还能承受不停来回于舞台和画册之间,只要脑中的资料库还有空间可以容纳,我们总是工作着。但我无法向身旁的人解释这些;他们一定会笑我:“别太抱怨您的工作!只不过是观察,画些有趣的事情,您就自以为很累,很勤劳了。而在您眼中,我们是享受庆典或凑热闹的懒鬼。但其实我们是在休假。我的邻居,我们来到此地,是为了在庆祝中作乐,而不像您,是为了工作。我们的职业可不像您的这么雅致,先生,如果您像我们一样,在我们的工作室、商店、工厂、办公室工作一天,您早就累坏了。”没错,我的邻居说得一点也没错;但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自己是对的。我们心平气和地告诉对方事实,和善且带点玩笑意味;我们都只为自己辩护,无心伤害对方。
无论如何,脑中浮现这种想法,虚拟这种对话和辩护,已是疲惫、无力的开始。应该马上回家,补上错过的午休。啊!这半个小时里所见到的美丽画面,存进脑海里的实在太少!几百幅也许是最美的景象,就从我的眼前、耳边溜走,消逝无踪;同样地,它们也在那些被我视为看热闹的享乐者眼前溜过。但在无数景象里,有一幅仍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该为朋友们记下它。
在广场上观看庆祝活动时,离我不远处,一直站着一个安静的身影,半个小时里未发一言,在鲜丽的人潮和嘈杂之中,他出奇地孤独,与世无争,安静得像一幅美丽的图画。那是一个孩子,一个顶多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可爱的小身躯上有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在千百人中,那是一张最令人疼爱的脸。小男孩也穿上了游行的道具服,一身黑衣,戴着一顶黑色小圆锥帽,一只手扛着一个小梯子,另一只手拿着清扫烟囱的刷子,有人将他仔细、可爱地装扮了一番,他那童稚的小脸上还涂了一点炭或其他黑色的东西,不过他并不知道。和所有装扮成海盗、中国人、强盗、墨西哥人、庸俗的人,以及舞台上煽动气氛的人不同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装扮成清扫烟囱的工人,更不知道他看起来是如此地特别、滑稽,而且这装扮还挺适合他的。噢,不!他小小的身躯安安静静地站在广场上,小脚上穿着褐色的鞋,肩上扛着漆成黑色的梯子,人群将他推来挤去,有时还会撞到他,但他毫不在意。他看得如痴如醉,平滑、稚气的脸上是淡蓝色的眼睛,灰黑的脸直朝我们身后房子的窗口上看。
在我们头上一人高的地方有一扇窗,一群比他大的孩子聚在一起嬉闹,他们又叫又笑地互相推挤着,所有的孩子都戴上了彩色的面罩,不时从手中的袋子洒下彩色的纸雨,落在我们身上。小男孩的眼睛充满惊讶,他出神、虔诚地往上看,眼珠痴迷地转动着,整个人完全被吸引了,一看再看,依然意犹未尽。他的眼光中没有奢求、贪婪,只有令人震惊的投入,以及满怀感激的热爱。是什么让这童稚的心灵如此震惊?是什么让他如此快乐,如此神往?我并不想了解。可能是五颜六色的服装,可能是初次察觉小女孩面容的美丽,或者是孤单的独生子因上头一群可爱孩子的笑声而深受吸引,也或许是绵细的彩色纸雨蛊惑了小男孩的眼睛。小男孩所羡慕的小孩们洒下一阵阵的彩色纸雨,落在我们头上、肩上,扎扎实实地积了一地,像细砂子一般。
我的情形和小男孩相似。小男孩不在意他自己装扮的样子和目的,不在意小丑的表演,以及一波波人群激发的笑声和掌声,他的眼光只盯着窗口的景象。而我也和他一样,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有着数不清的景象,但我的眼光与心灵只专注于一幅画面——那黑帽黑衣小男孩的脸庞,他的纯真、他对美丽的感受能力,以及他那天生的快乐。
(一九五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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