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吃过夜饭,俺妈就催:趁这个工夫,再做两道题!俺妈不识字,但知道做学问就是做题,这是她去开家长会时,阎全顺灌输的。我铺开书本,准备做题。突然,有人在大门外边喊:杜成!我听出是张土改的声音,朗着声音问:啥事?他喊:你出来一下!我放下书本,就朝大门外边跑。俺妈对着大门外边吼:就考试了,还叫俺成娃子!张土改回答:就一小会儿工夫,不耽误杜成复习功课!
我跑到大门外边,看到张土改站在月光下,怀里抱着一只鸡,鸡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儿声音,我说:你咋抱了只死鸡?张土改说:俺舅家的鸡叫黄鼠狼咬死了,我把它要过来给兰花吃,补养补养,说不定能把她的病吃好。我说:你给兰花姐家送去就行了,叫我干啥?他说:咱俩一块去,让兰花她妈知道,鸡是咱俩送的!
张土改抱着鸡走在前边,我甩着手走在后边,踏着水雾般的月光,朝马兰花家走去。张土改过了好大工夫才说:杜成,我不想考中学了。我惊诧,说:你学习还差不多,绝对可以考上公办中学,咋能不考?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黄榜题名。咱都熬了六年寒窗,咋能不考?张土改说:我想回生产队挣工分,挣点儿收入给兰花补养!我说:你现在回生产队,只能是个半劳,一天五六个工分,连你的口粮钱都顾不住,哪有钱给俺兰花姐补养?你还是好好复习功课,考上公办中学,将来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了,还愁没钱给兰花姐补养?
我们走到马兰花家大门口,张土改一手提鸡,一手拍门,屋里传出马兰花她妈的声音:谁?张土改应:我,土改!马兰花她妈说:就来,就来!随之,我们听到一串跑步声,跑到大门跟前,停住,又有了拔门闩的声,马兰花她妈拉开门,问:土改,成娃子,这么晚了,啥事?
张土改把鸡提起来,说:俺舅家的鸡叫黄鼠狼咬死了,我把死鸡拿回来,给兰花补养补养?马兰花她妈说:你舅也真是的,留下自己吃就行了,还让你给俺拿过来。张土改说;人好好的没病,咋能吃鸡。你这阵就把鸡煮好,给兰花吃。天热,不能放,放坏就可惜了!马兰花她妈说:你们也在这,煮熟了一块吃。张土改说:不用了,就一只鸡,全给兰花吃了,今黑吃不完,放到明天早上再吃,坏不了。说完,又问:兰花今天咋样?马兰花她妈说:还是那样子,这阵可能睡着了!张土改说:我跟成娃子在窗户外边看一眼就行,不打搅她睡觉!
我和张土改站在窗户外边朝里看,里面没有开灯,啥也看不见。张土改看得很专注,像是能看见马兰花似的。
张土改开始复习功课了,复习得很刻苦,很卖命。阎全顺组织了一次模拟升学考试,他的成绩竟然进了前十名,阎全顺在全班同学面前把他狠狠表扬了一番。过了四五天,还是我晚上复习功课的时候,大门外边又传来张土改敲门的声。我打开大门,他怀里还是抱着一只死鸡,给我说:我姑家的鸡叫黄鼠狼咬死了,我又把鸡要过来给兰花补补身子!
我又陪着他敲开了马兰花家的大门。
过了三四天,张土改他姨家的鸡又被黄鼠狼咬死了。
我有了疑惑,怎么他家亲戚的鸡都被黄鼠狼咬死,他会不会偷人家的鸡?他把第四只鸡给马兰花家送去,朝回走的时候,我问:土改,你是不是偷人家的鸡了?他一愣,说:我咋能干那事情,偷鸡摸狗,小人的勾当!我穷追不舍:别人家的鸡都没被黄鼠狼咬死,怎么净是你亲戚家的鸡被咬死?他说:这事情你要问黄鼠狼,不应该问我。黄鼠狼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我见他态度很坚决,就没有再追问下去。话说过来,丢鸡的人家也没有找张土改,碍我的啥事情,骑驴又没压我的腰杆,我蹦跶啥哩。
再过十天就要升学考试了,我们已经进入冲击阶段,阎全顺要求我们的口气也变了,说什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抓紧最后十天,给祖国交出满意的答卷。这天中午,我们吃过馍喝过水,又进入临阵磨枪的冲刺。突然,四五个农民押着张土改走进学校,一边走一边对张土改拳打脚踢。坐在教室门口监督我们磨枪的阎全顺第一个看见,立即冲过去,把扭押张土改胳膊的两个庄稼汉子朝旁边一推,吼:凭什么打人?庄稼汉子问:你是他的老师?阎全顺说:我是他的老师,你们凭什么打他!
这时候,我们全从教室冲出来,把他们围在中间。我们这些学生,最小的都十四五岁,大的十五六岁,发育好的跟大人差不多,五十个男女学生,打他们四五个大人,兵力上绝对占优。为首的庄稼汉子走到阎全顺跟前,说:你叫他给你说,我们为啥打他?张土改低着头,不说话。阎全顺说:他不说,你说,如果他真的犯了错误,学校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但你们不能打他,他还是孩子,大人打孩子,再有道理都没道理了!
生产队的马达井,都是一个电动马达带动水车轮子,把井里的水抽出来。水车轮子上有个两块半圆形的铜瓦,扣在一块,水车轮子的轴塞在里面。张土改把人家的那个铜瓦拆下来,准备拿到废品收购站卖钱。铜瓦还没有拆下来,就被人家抓住了,挨了一顿暴打,被扭送到学校。
阎全顺问:你们几口井的铜瓦被拆了?庄稼汉子说:就这一口,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逮住他,肯定被他偷走了。阎全顺问:你们谁家有娃在咱百花村小学上学?有个人说:我娃在你们学校上二年级!阎全顺说:上到三年级就该我当他们的班主任了,我要一直把他们带到小学毕业。这个学生家长立即给他哈了下腰,说:你要是给我娃当班主任,一定要好好管教他,我娃痞得很!阎全顺说:当老师的都希望自己的学生好,学生出息了,老师脸上也有光彩!这个庄稼汉子对另几个庄稼汉子说:算了,把他交给老师就算了,再说咱的铜瓦又没丢!
这几个庄稼汉子丢下张土改,走了。
阎全顺给我们说:咱们学了农业常识,课本里讲了灌溉井,我让张土改到井上观察抽水设备的构造情况,给生产队造成误会,这个责任该我承担,张土改没有一点儿责任!
有同学信阎全顺的话,有不信。我就不信,晚自习做过作业,同学们都回家了,我和张土改还滞留在教室。马解放和张广利见我们不走,也不走,要等我们一块走。张土改给他们挥了下手,说:你们先回去,做了一天题,早点儿睡觉,明天还要做题,我跟杜成一块回去!马解放说:土改,咱们是兄弟,你遇到难处了,俺咋能不管?张广利说:俺们要是在这时候不管你,和叛徒有啥两样?宋都督立即反击:张广利我日你先人,我把你咋了,你还攻击我!张广利说:我真不是攻击你!我要是攻击你,叫驴日俺八辈子先人!
张土改给他们说:你们先回,我真的没一点儿事情。兰花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有把我打倒,这算个啥事情,能把我打倒。我就想清净清净,这些日子太累了!
他们几个离开后,阎全顺来了,我们三个坐在教室里,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大工夫,张土改才说:阎老师,我对不起你,又犯了错误,真是屡教不改!阎全顺说:这事不说了,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你现在的任务是全力复习功课,一定要考上中学!张土改说:这事一定要给你说清楚,要不我黑了睡不着觉。阎全顺说:你实在要说,就说,就是犯天大的错误,我们都会原谅你的!
张土改这才说开:我跟马兰花从小一块长大,他爸还给我爸说,等兰花长大了嫁给我当媳妇,我一直把兰花当成我媳妇。兰花也处处照顾我,把我当成她男人。她生了这个病,我就想尽办法给她补养,我们几个天一亮就去沟里逮蝎子,卖钱给她买好吃食。逮蝎子挣的钱根本不够,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急得没一点儿办法,就偷鸡,偷了几只鸡后,人家提高了警惕,我一进人家村子,人家就盘问。我又担心兰花没有好吃食补养,病再加重,就想水车上的瓦是铜的,拆下来拿到收购站……张土改说完,就哭。
阎全顺把他搂在怀里,也哭。我们三个抱成一团,都哭,哭了好大工夫,阎全顺才说:这事情,只有咱们三个知道,谁都不要给外边的人说!
多少年以后,我才理解了一个十六岁的农村青年的爱情,多么纯真,多么痴情!张广利对马兰花的爱情,仅仅是两家父母一句话,他就承担起爱的责任!
一个多月后,升学考试的成绩张榜公布了,我们几个都考上了西安市第十一中学。天黑很长时间了,我们才回到村子,刚进村门,就听见从马兰花家里传出她妈撕心裂肺的号哭:我的花花呀,你咋忍心丢下妈一个人走了,让妈咋着活下去呀!
张土改听见这声音,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马兰花死了,她才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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