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好玩,把球留在界限里,”红向凯瑞举举杯。
“关于旅途,我们应该给它一句话,‘来不带来,去不带去’。”荞说,一刀一刀耐心地割着她的牛排。
红微微吃惊地瞥一眼荞,不知她何时进入知情者行列。
“去不带去,真有这么洒脱吗?”凯瑞发出疑问,手里的刀子滑过盘子落到地上,在寂静的西餐厅动静很大。
她们三人一起看着动作迅捷的服务生冲上来为凯瑞换上干净刀叉。
“是红把我的名片给了别人。”凯瑞对荞说。
“噢?”荞去看红,急性子的红此时却安之若素,“你可没有告诉我。”荞对红说。
“谢谢,你们没有大惊小怪让我很安慰。”凯瑞说。
“所以,我们出发去顺化的那个晚上你收到email?”荞终于发问,“后来那对法国同性恋进来。”她随之指出。
“也许他们的出现也刺激了我,再次看到戴维我突然就想起我在纽约的朋友说过的,所有我们眼中的美男在今天的时代都成了gay……”
荞的目光变得急切,但她克制着,保持沉默。
而凯瑞的目光转向红,“我知道我接受阿芒的邀请和他一起去沙巴,的确有自甘堕落的意味。”
“何以见得接受阿芒的邀请便是自甘堕落?接受美男就不是了?”沉默良久的红问得尖锐。
“游船的夜晚停电……”凯瑞举起酒瓶端详着上面的商标,“他来敲我的房门问我要不要蜡烛,我后来明白他是来找你,”她放下酒瓶看住红,“那间房他以为你住着。”
荞半张着嘴,就像看一出戏剧急转直下,只等真相大白。
“噢,还有这段曲折?”红嘲笑的,是自嘲。
“到了现在,Who cares(谁在乎)?”凯瑞像红一般耸耸肩,她们互相对视,锋芒转为笑意。荞放下刀叉,示意服务生收去恼人的牛排盘。
凯瑞从包里翻腾出一包烟,端了自己的酒杯说去露台抽口烟,服务生过来收空盆,餐厅只剩她们这一桌了。
“太刺激了!我也要喝酒了!”荞说着拿起酒瓶一看是空的,还要叫酒,被红制止。
“他们等着打烊呢!”红指指墙边站成一排制服雪白的服务生,“去酒吧喝吧,如果要听故事必须喝够酒,虽然有些不道德,说好了,我买酒。”
“我搞错了,原来,是阿芒把她留在河内……”荞沉吟道,“游船的夜晚,阿芒去找她,不,是去找你,于是他们之间发生故事?”荞自言自语,摇摇头,“噢,我需要时间消化……”
“并不复杂,只因为与她发生故事对象是阿芒……”
“就是因为阿芒,才让我想不通啊!”荞发出的感叹简直像悲鸣。
后来,她们俩一起去露台陪凯瑞抽了第二根烟,或者说,象征性地分享了一下夜空下的西贡河,被夜幕遮挡的西贡河没有任何特色,也许,当身边的情节更为强烈的时候,无关的场景便退远了,无论是西贡河,马杰斯特酒店,或者将要去的酒吧,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谁不想做女狼,在月圆之夜呼啸?”右手夹烟左手端酒杯的凯瑞微微抬头喷着烟雾,突然吟诵道。
两位年长女伴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红深深感叹。
“好一匹马杰斯特露台上的女狼!”荞的口吻说不出是欣赏还是讽刺。
“等等,后面两句也出来了,”凯瑞夹烟的手指定格在嘴旁,“谁不想做女狼,在月圆之夜呼啸?谁不想在马杰斯特酒店一醉方休,今宵酒醒何处?”声调渐高,抑扬有节奏,红不禁莞尔,荞已经拿出笔在餐巾上匆匆纪录。
“是的,谁不想做武则天,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红紧接道。
女人们放声大笑。
“这样是不是更酷,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爱就爱?”凯瑞问。
女人们来回吟诵最后一句,笑声愈益舒畅。
“好一派女狼胡言!”红笑得眼泪都出来。
“是女狼壮语!”荞更正。
在说笑声中,她们看见一艘游轮缓缓而来,在西贡河上,在她们的露台下,华灯钻石般镶嵌在游轮上,勾勒出船的轮廓,灿烂如梦幻,西贡河瞬时盛满了“光的鳞片”,成了幻梦的背景。她们发出惊喜的叹息声,接着又陷入了沉默,眼看着晶亮耀眼的游轮朝她们接近,即刻,或者说,几乎是同时,便已经远去……
她们离开酒店,去旅馆街的酒吧接着喝酒,现在凯瑞改喝墨西哥啤酒,红和荞要了“血红玛丽”。
“你们这代人最时尚的就是‘血红玛丽’了,”凯瑞嘲笑地摇摇头,“哼,烛光音乐鸡尾酒,老土了。”
“说点时髦的听听。”荞问。
“现在最时髦的是环保,不再消费,去边远村庄做扫盲志愿者!”
“噢,是绿党?”荞问。
“我母亲是,她还能追求什么呢,除了在选举时做啦啦队,平时做做慈善,还能做什么?”
三人又一起大笑。
“好吧,言归正传,阿芒呢?他在西贡还是回了河内。”红正色问。
“他当然在河内做他的导游,我们一起去了沙巴,回来便各奔东西。”似乎受到“武则天”的鼓励,凯瑞无所谓地,或者说试图无所谓地讲述了一个略显含混却又是如此清晰的故事:
她和阿芒一起去了沙巴,他们相处了三天,在另一个也是景点的地方,回河内后便分手了,凯瑞似乎并没有遇上诸如“请把我带走”之类的情节,因为那三天里凯瑞的情绪喜怒无常,时不时要后悔一下。
“后悔什么?”红又犀利发问。
“一切,路上发生的一切,过去的一切。”
“路上的故事不就是为了颠覆自己的过去吗?”红问。
凯瑞没有回答。
然后,她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直率描述。
“夏龙湾的晚上停电,阿芒拿着蜡烛来敲门,问我要不要光,我让他进房,他像带着个火炉进来而不是一支蜡烛,房间突然很热,他在害怕,我也害怕,我们互相害怕对方,船舱的客房原本是那么小,风起来了,船在晃,把我们晃到一起,他的身体很烫,手却是冰凉的,这种分裂打动了我……”
她们仍然坐在酒吧,凯瑞的位子空着,她的啤酒未喝完就走了,她急着赶回旅馆,却没有告诉她们她住在哪里,好像她仍然有些故事没有说出来,然而,讲出来的那一部分已经足够她们消化,就在这时,荞的手机响了两下,是短信进来,燕的短信。
“这么晚,她还不睡?”她们异口同声,已经十一点半,平时燕九点就熄灯睡了,突然想起她住在医院。
“今天手术台上三小时,感觉很坏,觉得自己随时要走人了,心里很寂寞,这时才发现,没有一段感情可以在紧要关头支撑我温暖我,不管是丈夫,还是那个曾让我搬离自己城市的人,这种时候,想到他们只觉得是与我无关的人。现在我躺在病房怎么也睡不着,手术台上的坏感觉还留在心里,我在想,我经历过的那些感情原来都是过眼云烟,没有分量的?情轻薄因为人轻浮?我在问自己!
红和荞轮流读燕的短信,无言。给燕拨电话,关机。
她们回到旅馆也仍然未做讨论。次日,荞天未亮便起床,赶早晨的飞机回新加坡,这天下午,她要去办公室赶编版面。红的航班比她晚四小时,荞离去时,服过安眠药的红没有醒。
她们回到各自的城市便如不同方向的列车在不同轨道运行,旅行期间各人都累积下不少事务要处理,几乎没有机会再联系,两个星期以后,红收到荞寄来的报纸,她们在旅途中胡诌而聊以自娱的长短句被放进她的专栏,题目就叫,“谁不爱长短句――纪念越南之行”。荞忠实原创,不做删减:
“谁不唯美,谁不迷恋美男,黑眸棕肤两臂肌肉耀眼,纵然与女人无缘,伊也倾倒。
谁不艳羡河内老城辣嫂,腰纤乳丰,一路走来摇曳生姿。
谁不想偶尔放肆,红杏出墙,在夏龙湾的甲板,萍水相逢,春光乍泄?
谁不想潇洒,谁不想做艺术家?谁不想:乘“Open Tour Bus”,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一路流浪?
谁不想做女狼,在月圆之夜呼啸?谁不想在马杰斯特酒店一醉方休,今宵酒醒何处?
谁不想做武则天,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爱就爱!
最后一句壮语,或者说胡言,仍然让红笑得眼睛湿润,在她的记忆屏幕上,越南行竟然定格在马杰斯特酒店的露台上,凯瑞的指间夹着香烟一手端酒杯,吟诵着“女狼壮语”。那时,一艘游轮缓缓而来,在西贡河上,在她们的露台下,华灯钻石般镶嵌在游轮上,西贡河盛满“光的鳞片”,瞬时成了幻梦的背景。然而,对于她们,对于身处某酒店露台的自己,如梦如幻的游轮,满河的光的鳞片,在朝她们接近的同时便已经远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