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在上头签了时间和名字。小伙说,六十朵玫瑰,怎不送九十九朵呢!
我说,是我儿子送给我六十岁的生日祝福,我离九十九还差一截子呢。你那《九十九朵玫瑰》是歌里唱的,但愿我能活到九十九。
小伙说,送九十九朵的人多着呢。
我说,都是男的给女的送,还得没结婚,正在追求阶段的,结了婚就不送了,有那钱一块儿还房贷吧。
小伙子拿了回执临出门说,您儿子应该送康乃馨,玫瑰是送给情人的,送妈不合适。
我说,我儿子没给我送菊花已经很不错啦!
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景德镇粉彩万寿无疆的茶碗,吴裕泰的春芽茉莉花茶,临潼的白冰糖大石榴,骊山的火景柿子,加上花瓶里的玫瑰,将八仙桌映衬得五颜六色,很有个喜庆劲儿。
以往在北京,每年我过生日要提着椅垫子到各屋挨着给人磕头,除了阿莉和黄黄儿以外一个不能落下。大伙见了我会打趣地说,今天耗子丫丫长尾巴啦!我会立刻用椅垫将屁股捂住,仿佛真要长出一根又细又长、丑陋不堪的尾巴来。北京的习俗,喜欢说过生日这天的孩子是“长尾巴”了,其实这“尾巴”不是白长的,给谁磕了头谁就得给压岁钱,多则一块,少则两大枚,断没有让长尾巴的人空手走的道理。我喜欢过生日,过生日可以捞到不少零花钱,至少半年的猴皮筋、鸡毛毽,糖豆大酸枣是有了着落。现在,我没有谁可磕,也没有谁给我磕,儿子小时候还给我磕,大了,嫌寒碜,不干了。
十点,来了甲乙丙丁四个朋友,他们能拨冗降临已经是很不错,很给面子了,让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一进门,大家就为我的新房子惊奇,说可以在这儿拍古装电视剧,里里外外整个一个地主庄园。甲仔细端详着作为隔断的落地罩,抚摸着上面的松鼠和葡萄,赞不绝口,说她绝不相信城南的工厂有这样两面透雕的精彩水平。乙问是不是照着电视剧里的样子雕的,我说是依着我们家过去落地罩的样子,画出来让他们雕的。丙说,他去过故宫漱芳斋,我这个落地罩不比皇上的逊色。
我说,为这个落地罩,我光打的车钱就花了一千,我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雕的,厂里对我反感极了,一见着我就说,老太太又来上班了,您累不累呀。
小丁说得七八万,我说,榆木的,三万,条件是得把样子给他们留下。
甲说,留下也值,要那张纸没用。
我说,我心里很后悔,本来“松鼠葡萄”我是独一份,现在变成了成千上万。
丙说,你放心,这成千上万的“松鼠葡萄”谁跟谁也碰不上。
我告诉甲乙丙丁们,落地罩上还藏着18只松鼠,于是一伙人纷纷在上面找开了松鼠,也挺好,比坐着看电视更能消磨时间。
我端出从陕西带来的吃食,大家对临渣的石榴骊山的柿子特别钟爱,乙以陕西内行的身份向大伙介绍,说他在延安刘家河插队当知青时,公社给大家放电影,正片前头要加演新闻纪录片,他记得很清楚,纪录片上西哈努克亲王领着一大家子站在骊山的火景柿子树下,吃得热烈而酣畅,柿子汤顺手流,哪里是王爷,整个一个幼儿园小朋友。大家一听亲王爱吃的东西,不能不尝,一双双手立刻伸向了柿子。吃了一个就放不下了,马上展开第二轮进攻。火景柿子是西安特产,皮薄如纸,颜色如丹,味道如蜜,将那薄薄的皮一揭,果肉便汤一样涌出,猝不及防,会弄得一身一手,狼狈不堪。会吃的用牙轻轻咬个小口,嘬着吃,吃完了剩个空空的小红口袋。
一盘柿子被甲乙丙丁们霎时吃光,我们家的桌上、地上、沙发上,包括电视机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柿子汤。白冰糖石榴的下场不比火景柿子强,那硕大的石榴被他们拿到厨房,在案板上用菜刀劈,将晶莹剔透的粒散落一案板,放到嘴里,只说是甜。丙是学历史的,说这石榴一定是当年张骞通西域,从新疆带回长安的。我说是陕西杨陵农科城研究出的新品种,两千年前的石榴种子早退化了。这几个石榴是秦始皇陵东边种出来的碎籽石榴,一共只有四棵树,珍贵得就跟武夷山山岩上那两棵大红袍似的。这两个石榴是我费了半天劲,从朋友手里搞来的,其他的都送到北京请领导们品尝了。乙说,干吗说得那么含蓄,就是进贡了呗!
甲乙丙丁们把石榴拿到窗户前头照,果然见到里面的石榴籽很小很小,隐隐约约的,可以忽略不计。都说陕西的水果好,乙说是地好,黄土有几十公里厚,栽种着皇上也栽种着果树,这石榴跟秦始皇并驾齐驱地扎在一块地上,能长不好吗!
北京传统过生日得吃打卤面,以前每年都吃厨子莫姜为母亲生日做的打卤面,跟父亲不同,小门小户出身的母亲依旧遵循着老旧的风俗,生日的长寿面不能更改。我做打卤面的手艺不能跟厨子比,但自信不比别人差。头天先把五花肉煮好切片,将金针、木耳、海米、蘑菇用温水发好,蘑菇要用张家口外的口蘑,小而香,泡蘑菇的汤不能倒,连同海米汤要一并放进卤汤去煮。最有特色的是鹿角菜,这是打卤面的精彩,鹿角菜筋道,有嚼头,那些枝枝丫丫沾满了卤汁,吃在嘴里,很能咂摸出滋味儿。现在北京超市、菜场已经买不到真正的鹿角菜了,我是托丙的外甥女买的,丙的外甥女在西单菜市场上班。丙将鹿角菜交到我手里时说,他期待的不是打卤面,是西安凉皮。
打卤面的工作挺烦杂,将各类作料放到肉汤里煮,料酒、老抽是提味儿的,待到黄花木耳和肉片在汤里充分融会贯通,就可以勾芡了,芡粉的多少是技术,多了搅不开,稀了泻汤,勾完芡将鸡蛋甩在卤上,要甩出匀称的蛋花,切不可用勺子乱搅。还不算完,起锅前浇上一铁勺热花椒油,刺啦一声,香味四溢,勾出所有人肚里的馋虫,打卤面卤的工序才算完成。
我一人在厨房里使劲忙活,盼着青青能过来,却一直不见人影。打她的手机,无人接通,现在的年轻人,指靠不上,个个都是飘浮着,两脚落不到实地上的。甲乙丙丁们在客厅里吃我做的凉皮,凉皮当然很地道,早晨四点起来蒸的,一张张抹了清油,晾凉切成条,临上桌浇上醋蒜汁,醋是我从岐山带回来的,凤鸣岐山,那里不光是周的发祥地,也是陕西醋的中心,岐山醋香醇浓厚,带有中华远古的味道,我们不能不承认基因记忆的坚固,在我们老祖宗的起源地,应该有这样的符号,在我们成长的命脉中,味道的记忆比任何记忆都源远流长。为什么都说陕西凉皮好吃,做法以外,作料是无可替代的,换个地方就变了味儿。
还有从西安西大街老童家买来的腊羊肉,也为桌上的吃客们叫奇,看起来是一块原生态的羊肉,泛着蜡一样的光泽,吃在嘴里,入口即化,香味一言难以说清,表面平淡无奇,那几十种调味料全入到肉里去了。腊羊肉是西安回民坊的独特食品,就是在平日,也要排队购买,不到中午,羊肉便售完关门了。为了这块羊肉,我排了半个多钟头队。西安是回民的聚集地,唐朝时胡人不少移入长安,带来了伊斯兰的美味,李白“笑人胡姬酒肆中”,胡姬酒肆就是建在回民坊的,胡人的街坊都有一定规制,热闹欢快,是五陵少年喜欢游逛的所在。西域胡人的形象至今还在坊里可以见到,常见有黄眼高鼻的回民,操着坊里特有的口音,卖炒货,卖羊肉泡馍,卖灌汤包子。我的儿子常在回民坊里招待他从各地来的网友,那些年轻人说,进了西安的回民小吃街就出不去了,在这里吃一个月也不会重样!
小丁塞着一嘴羊肉到厨房来,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擦了把汗,看着这个连普通话也说不利落的闽南客家人,不知他能干些什么。小丁说,叶老师,西安有这么多好吃的,真不知道你回来干什么?
我说,“叶落归根”这个词知道么?
小丁说,他知道“四海为家”,他们客家人在有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四海为家了,北京要是留他,他可以在这儿干一辈子,不回福建。
我说没他干的事,小丁说,那我就吃去了,第三盘凉皮马上就光了。
我说,你们光吃凉皮,我的打卤面谁吃?这是我的长寿面!
小丁说,放心,会有人吃的!
出门又补上一句,叶老师,这个楼装修的人多,周围有谁要做凉台架子,你让他跟我联系。
小丁不愧是商人,他比外头那几位傻吃傻喝的主儿精明,有心计。
果然,打卤面端出来的时候,甲乙丙丁们已经撂下筷子不吃了,腊羊肉剩下一小块,那是象征性留给寿星佬的,凉皮吃得精光,连酸汤儿也喝了。几个人脑袋扎成一堆,正商量着元旦到西安去,吃遍西安小吃,游遍西安古城,始作俑者,就是插队知青乙。
在我的要求下,大家吃了打卤面,有的人就是喝了几口卤。甲说要是没有前边这些吃食,我的打卤面做得未必够;乙说卤打得比铺子里丰富有味儿;丙说一吃就知道是美食家打的卤,讲究;丁说想把剩下的卤带走,让他的工人也见识一下北京打卤面。我说,我真后悔把西安的东西给你们拿出来,整个一个喧宾夺主。
甲说,你改天要是再请一遍打卤面,我们不反对。
丙说,还是西安饭有味道。
我说,想得美,告诉你,过这村没这店啦,想吃西安饭,打火车票,往西!
吃完了饭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数九寒天下大雪》,唱《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唱《生产队里开大会》;甲的嗓子好,用美声唱《我爱你中国》,把画轴震得沙沙响;乙的京剧《盗御马》从插队时候就是保留节目,“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听得人荡气回肠,叫好不断;丙会唱评剧,一句“列宁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宫”能把人笑翻;小丁的歌《决战二世祖》是新潮,那冈冈的粤腔让我终归也没听懂是什么内容。临到我,大家一定要听秦腔,我自信只要贾平凹、陈忠实不在跟前,我什么样的秦腔也敢唱,就说了一段《教学》: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大家说陕西人很幽默,问我这个段子是在哪儿学的,我说在会上学的,甲说一定是政协会上跟哪个名角学的。我没有言语。
下午,一帮人闹哄哄地走了。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我有一种崩塌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就是在和大家推杯换盏,满脸堆笑的时候,内心也保持着一个封闭孤独的自我。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独处时感到冰窖似的悲凉,混迹人群,又烦乱不安,有种难堪的忍耐,大概真的是老了。
乱过之后的房间显得空荡,盘盏乱糟糟地堆在水池里,我端了杯茶坐在沙发里不想动弹。腰酸背疼,感到了从里到外的累,六十岁的生日,当了一天伙夫,当了一天老妈子,当然是自找,是自己愿意。热闹归热闹,可是心里不热闹。
穿着拖鞋的脚肿胀得厉害,脑袋发蒙,血压可能又高了。胃一阵痉挛,我喝了一口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其实没吃什么东西。给自己冲了一杯藕粉,喝了一口,不是味儿,没有藕的清香,没有桂花的甜润,完全是一碗土豆粉芡,有其名无其实,变化的岂只是藕粉!
起风了,有雨点敲打在玻璃上。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今天起,北京的天就该渐渐冷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往事都已升华散尽,化作了纯净的气体,失去了发酵、喷发的热力,只剩下沉静和淡漠。手碰到落地罩上一只圆润的松鼠,怜爱地抚摸着,是的,回家了,四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这不是梦,手下的松鼠可以证明。但此松鼠非彼松鼠,此落地罩非彼落地罩,此家也非彼家,物非人非,活了六十年,我究竟是谁,活了六十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反省自己,辄深怅惘,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老大不小,还自欺欺人地搞什么回归酒席,虚荣、张扬,真是浅薄极了。
外面的灯亮了,楼下公园里的每棵树都从下面用绿灯照着,把树照得假模假式的不正经。绿色的光反射到屋内墙上,惨绿惨绿的,恭王孙的书法在绿中发着悠悠的光。我奇怪,这幅字自从挂上那天起,忙碌的我竟从未揣摩过它的内容,便将那清峻的书法一行行细细辨认:
沧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
管弦天上春无限。浩荡神州龙生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
这首《蝶恋花》可能是溥儒居住台湾时,思念家乡北京书写的,字里行间乡愁无限,此时读来,多愁夜雨,晚秋寒斋,更添几许愁闷无限凄凉。
靠在沙发上,朦胧欲睡,却又不安稳,心里泛起阵阵不安。
半夜接到青青电话,说她的父亲殁了,说早晨送到医院还清醒,只是胸,口有些不适,嘱咐她不要打扰姑爸爸,今儿是姑爸爸六十大寿,不要搅了局,没想到晚上十点就咽了气。
就是刚刚的事,放下电话,我一阵发蒙,老七走了,走在我回到北京的这一天……两颗粒的玉米,掉下一颗,还剩一颗……
我抬头望着恭王孙“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的诗句,想哭,却没有眼泪。
老凤还巢。
空巢。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张竞毅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空巢的悲凉
叶广芩
作者简介:叶广芩,女,北京市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中国作协会员、西安文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注意熊出没》《采桑子》《全家福》《老县城》《青木川》等,中篇小说《黄连厚朴》《逍遥津》等。长篇纪事《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在外地工作,常常地想起故乡,想起家。想家的时候人便恍恍惚惚地失神,郁郁闷闷地惆怅,病了一般地打不起精神。北京的家是残存在心的深处可望不可即的情愫,敏感、柔软、脆弱、永远地怕人提及。离家近四十年,人有了太多的改变,不变的唯有这情。如今一身重负,一身名誉全部卸去,将铅华洗尽,将面孔还原,回到刻意营造的“家”,才发现此家已非彼家,四十年来支撑我精神站立的家已经轰然倒塌。化作一片尘埃瓦砾,永远无处寻觅了。
站在高高的楼上眺望京城,灯火辉煌得灿若云霞。身至其上,如在空中,陌生又遥远。这里是哪儿?西安?上海?东京7纽约?糊涂了。离家太久了,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我和这一片繁华。物非人非,对此茫茫,黯然神伤。欲与知己言,回头无人,奈何!
我突然感到自己老了,这种感觉,是我回到故乡,一次又一次从心底翻涌出来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和酸涩。突然想起了一首不知谁写的词,“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
这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有一番滋味。
我已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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