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小脚夫人的眼睛只是扫了一下文雅大腿上的伤，目光马上转向文雅的小腿。见巴文雅的右小腿上也有两道牙痕，小脚夫人神色大变。

    云恒一看，文雅晃着那只脚的鞋落入水中。鞋漂在水上，向南流去。

    云恒急忙下桥，沿着河槽往南追。鞋漂了过来，云恒脱了靴子，挽起裤脚下水，河水很快没到了云恒的胸口。时值春夏之交，水冰一般的凉。等云恒到了河中心，鞋又漂远了。云恒只得上岸，再追，再下水。然而，这只鞋好像故意难为云恒似的，云恒好不容易接近这只鞋，鞋却沉入水下。云恒潜入水底，摸了一次又一次，满头满脸都是水，终于把鞋捞了上来。

    云恒上岸，微风一吹，上下牙打起架来。他把鞋里的水甩了甩，又捏了捏水，递给文雅。

    文雅脸一沉：“这么湿，让我怎么穿？”

    云恒浑身颤抖：“要不，我拢堆火，给你烤烤？”

    文雅伸手抓起这只湿鞋，一抖手，扔进河里，怒道：“你没长脑子吗？等你烤干了，我的脚就冻掉了！去，给我买双鞋回来。”

    云恒穿上自己的靴子，带着满身湿漉漉的泥水走向一家店铺。

    不一会儿，云恒把一双鞋放在文雅脚下。

    文雅低头一看，见是一双普通黑布绣花鞋，她斥道：“你拿这种破鞋给我穿，打发要饭的呢？”

    云恒忍不住回了一句：“什么叫破鞋？这是新的。”

    巴文雅急了：“破鞋！破鞋！就是破鞋！”她抓起这双鞋，“嗖”撇进水中。

    云恒给文雅又买回一双粉红色圆口绣花鞋，文雅接在手中，看也没看，把鞋又扔进了河里。

    云恒急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文雅蛮横道：“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你给我穿这么薄的鞋，你要冻死我呀？”

    云恒反驳：“我身上全是水也没冻死，你怎么能冻死？”

    文雅很不耐烦：“你是男人不？男人还怕冷？”她白了云恒一眼，骂道，“二刈子。”

    云恒火气虽大，但并不想离开文雅，见过往行人都看着他们，云恒把火压了压：“你到底想买什么鞋？”

    巴文雅又骂：“你缺心眼儿呀？天这么冷你说我买什么鞋？你脚上穿什么鞋你不知道啊？”

    云恒看了看自己的靴子，转身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云恒抱着一双靴子走了过来。不知云恒是气的，还是冻的，身子抖成一团，脸色发白，嘴唇发紫。

    文雅数落道：“你是买靴子还是做靴子去了，嗯？你看看太阳都照到哪儿了？你咋不明天回来呢？”

    云恒忍气吞声，把靴子放在文雅脚前。

    文雅抬起脚，脖一扬。云恒只得蹲下，给文雅穿上靴子。

    文雅脸上露出几分快感，她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回家。”

    文雅往回走，云恒在后面问：“不买东西了？”

    文雅挖苦道：“我怕把你冻着……”

    突然，一匹马从两人身后飞驰而来，这匹马奔文雅就撞了过去，云恒反应极快，他像鹰一样，猛地扑向文雅，两个人双双跌在路边，那匹马旋风般地过去了。

    文雅站起身对云恒大骂：“你遇上鬼了？”

    云恒一脸委屈：“我不扑过去，那匹马就撞上你了……”

    文雅丹凤眼一瞪：“撞了一下能怎么着？撞一下结实！胆小鬼，二刈子……”

    文雅专门骂云恒最不爱听的话，云恒道：“那我撞你你就不结实了吗？”

    文雅一时语塞：“你，你，你那是撞吗？你那是扑……”

    云恒嘟囔着：“刁蛮，不讲理！……”

    文雅更来劲儿了：“我就刁蛮！我就不讲理！怎么了？你嫌我刁蛮，嫌我不讲理，你找别人去，我也没拦着你。”

    那骑马之人把马圈了回来。云恒终于有出气的地方了，他向骑马人骂道：“你是抢孝帽子，还是急着投胎？你怎么骑的马？你差点把人撞着，你知道不？”

    那人没有理云恒，而是跳下马，径直走向文雅：“小姐！”

    文雅见这个人脸上有一块淤青，身上沾着土，还有斑斑血迹，她惊问：“温都尔，你怎么回来了？”

    温都尔带着哭腔说：“小姐，有人强占咱们家的牧场，我们不同意，被人家打了。”

    温都尔是巴府的仆人。巴府在包头城外石拐一带有片牧场，温都尔和十几个牧人常年在那里放牧。

    早在清廷放垦之前，巴家的地特别多。说到土地就得从巴祯的六世祖八拜讲起。八拜只有一个儿子叫朝旺，朝旺生了四个儿子。当时，清朝计口授田，按人分地。八拜家三代人生活在一起，人口多，分的牧场也多。可是，朝旺这四个儿子只留下一根独苗叫补印，所以，长辈们的土地都由补印一人继承了。

    补印、打力扣夫妻生了两个儿子，次子早亡，长子卜扣长大成人，娶表姐报德稍，因没有生育，收养了海宝。海宝的父母也是巴氏十五户中的一支。海宝出生时，有好几个亲兄弟。可是，海宝过继给卜扣、报德稍夫妻后，几个兄弟相继离世，而且都没留下后代。如此一来，海宝不但继承了八拜家族的土地，又继承了亲生父母家族的土地。不过，那时草原上的土地不值钱，海宝地虽多，却不算富裕。

    卜扣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打力扣和报德稍既是婆媳，又是姑母侄女，二人守着海宝过日子。几年后，包头建城，朝廷征用海宝家的牧场，海宝发了财。包头城竣工，海宝全家居住在城中，城内土地进一步升值，海宝出租城内土地，家道更加殷实。

    老辈人相继辞世，海宝的几个儿子巴福、巴祯、巴祥兄弟分家，巴家的土地兄弟三人平分。老大巴福和老三巴祥住在海宝生前的老宅，就是今天包头市东河区东门大街12号大院。巴祯身居官位，条件好于两兄弟，他在召梁二道巷北口盖起一所四合院。

    清朝对蒙古族官兵实行“官无俸，兵无饷”政策，只是按其职级高低给一片牧场，这种牧场也就是官俸地。巴祯的官俸地在石拐河柳滩，数年前，石拐发现煤田，河柳滩两侧的山梁也是煤田的一部分。

    清朝灭亡，民国延续了清朝对蒙古民族的制度，比如蒙古王公的爵位，世袭的章盖，土地所属，等等。巴祯为官时，有商贾就要租巴祯的官俸地挖煤，但因放垦，巴祯城外只剩下这么一片牧场，蒙古人习惯吃牛羊肉，喝牛奶，酿奶酒，巴祯没有出租。现在巴祯成了普通老百姓，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巴文雅冲冲大怒：“强占咱们家的牧场？是谁？”

    温都尔道：“是刘彪，听说他老丈人在绥远特别行政区公署当了大官，他靠着老丈人当上了包头警务分局局长。”

    刘彪被任命为包头警务分局局长，高兴得他常常在梦里乐醒，这可比自己以前的什么包镇公行武甲头实惠多了，威风多了。没想到我刘彪还有今天，要人有人，要枪有枪，在包头城东头一走，西头乱颤。刘彪如同驾云一样，他忘乎所以了。

    近来煤价上涨，刘彪想投资煤炭生意，他带二十多个警察来到河柳滩，强行驱赶巴府牧场上的牲畜，温都尔上前阻拦。刘彪用大拇指一指自己的胸膛：“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包头警务分局局长，这片地警务分局征用了，知道不？去去去，告诉你家主人巴祯，明天到警务分局领取征地款。”

    温都尔觉得不对，就说：“你是包头警务分局的局长，是管汉人的局长；我家老爷是蒙古人，我们归沙尔沁章盖衙门管，沙尔沁章盖衙门上面还有土默特旗，虽然清朝变成了民国，可蒙汉分治没变。”

    刘彪见没蒙住温都尔，又说：“你说的是老皇历了，现在虽然也叫蒙汉分治，可无论是萨拉齐县，还是土默特旗，都归绥远特别行政区都统潘榘楹（jǔ yínɡ）管，知道不？鄙人就是奉潘都统口谕前来征用这片牧场的。”

    温都尔根本不相信，他反唇相讥：“你奉潘都统的口谕，我们可是奉的袁大总统圣谕，这片地是袁大总统批的。”

    刘彪眼睛一翻：“你敢拿大总统压我？”

    温都尔反问：“难道大总统压不住你吗？”

    刘彪气得直翻白眼：“我，我刘彪是革命的功臣，是中华民国的元勋，知道不？我，我就代表袁大总统！”

    温都尔冷笑：“你凭什么是革命的功臣？凭什么成为中华民国的元勋？马号事件你在哪儿？阎大都督夜袭包头你出过力吗？马号事件的时候，我家少爷、小姐那可都跟樊屠夫真刀真枪地干过；阎大都督夜袭包头，那是我家少爷献的妙计。”

    刘彪眼睛一瞪：“我凭什么是革命的功臣？凭什么成为中华民国的元勋？当年‘革命军不日将至’的标语是谁贴的？是谁组织老百姓上街宣传阎大都督要攻打包头的？樊屠夫家的炸弹是谁扔的？你知道吗？你家少爷巴文栋上任土默特总旗副官处长几天就被撸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巴文栋反对袁大总统！知道不？”刘彪傲气冲天，“现在是民国了，要是放在前清，巴文栋就是反对皇上，是杀头之罪！我不抓他已经是便宜他了。知道不？就凭你这几句话，你也不用回去告诉巴祯领征地款了，这片地充公，你们赶紧卷铺盖走人！”

    温都尔当然不走，刘彪一挥手，警察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温都尔等十几个牧人跟警察发生了冲突。警察开枪，牧人一死三伤。温都尔见势不好，骑马跑了回来。

    巴文雅怒火中烧，她一把夺过温都尔的马，飞身跳上坐骑。巴文雅刚要催马，云恒拉住马的缰绳：“文雅，要去也得先禀报岳父大人。”

    巴文雅一脚踢开云恒的手，“嗒嗒嗒”就没影了。

    刘彪打跑了巴府的牧人，就在这时，巴文雅飞马赶到。

    巴文雅马到刘彪近前，柳叶眉倒竖，丹凤眼圆睁，左手一带马的丝缰，右手鞭子就举了起来，“啪”地抽在刘彪脸上，刘彪“嗷”的一声。

    刘彪拔出手枪，可枪还没举起来，“啪”，巴文雅第二鞭子抽在刘彪持枪的腕子上，枪掉在地上。

    “我的娘啊……”刘彪一声惊叫。

    巴文雅第三鞭子举了起来，“啪”，这鞭子抽在刘彪脖子上，巴文雅往回一带，刘彪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刘彪反应还挺快，他爬起来就跑。

    刘彪一跑，那些警察也跟着跑。

    巴文雅追出十几步，见几个牧人躺在地上，她跳下马，捡起刘彪的枪，把受伤的牧人扶进蒙古包为他们包扎。

    刘彪跑了没多远，一想不对，我是警务分局局长，是管老百姓的，是收拾老百姓的。在他们面前我是爷，他们是孙子，我跑什么？

    刘彪停住脚步，他吆喝警察：“站住！站住！都他娘的给我站住！”

    警察都站住了，刘彪骂道：“饭桶！废物！走，跟我回去，把那娘儿们给崩了！”

    警察在蒙古包二百步之外，枪就响了。蒙古包里的巴文雅听到枪声，她也把枪拽了出来。

    巴文雅怕伤到蒙古包里的牧人，她就地一滚，出了蒙古包，文雅持枪和警察对射。

    巴文雅枪法精准，“啪”的一枪，最前面的警察就倒下了，其他警察都趴下向巴文雅还击。

    刘彪躲在洼地里大叫：“打，打死她！”

    巴文雅开了几枪，再举枪时，枪没响。

    巴文雅手里的这支枪是刘彪的，刘彪知道里面有几颗子弹，他大叫：“她没子弹了，上！给我上，抓活的！”

    警察一步步逼向巴文雅，巴文雅左右看了看，地上什么应手的东西都没有，她只得后退。几个牧人见巴文雅有危险，都冲出来救文雅，“啪啪”，两声枪响，两个牧人应声倒地。

    巴文雅大怒，她想与刘彪近距离搏斗。可是，还没到刘彪近前，对方乱枪齐发，一颗子弹打中了巴文雅的右臂，巴文雅身子一歪，接着，右腿一麻，就站不住了，“扑通”摔倒，鲜血汩汩而出。

    刘彪对警察一挥手：“停！不要打了。”

    刘彪从警察手中拿过一支枪，他走到巴文雅面前，用枪顶着巴文雅的头：“你敢用鞭子抽老子，老子打死你……”

    巴文雅扬起头，一双丹凤眼狠狠地看着刘彪，恨不能眼睛里射出两把刀。

    刘彪一看巴文雅的脸，眼睛就不够使了，巴府这小妞怎么那么像林家小姐林玉凤？太漂亮啦，简直比天仙还漂亮！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呢？

    刘彪皮笑肉不笑，他蹲了下来，伸手摸向巴文雅的脸。巴文雅怒火冲天而起，她忍着剧痛，在地上一个大转身，那条没有受伤的腿猛地踢出，这脚正踢在刘彪脸上，刘彪滚出四五步。

    两个警察过去扶起刘彪，刘彪“嗷嗷”怪叫：“打死她！乱枪打死她！”

    几个警察举起枪，眼看巴文雅命悬一线。突然，远处跑来一匹马，这匹马旋风般来到刘彪近前。马背上是一个中年男子，此人身材不高，圆脸，薄嘴皮，眼睛不大，却深不见底。中年男子头戴大檐帽，身着灰色军装，胸前斜挎武装带，腰间左插短枪，右挂马刀。

    中年男子拔出手枪，一抬手，“啪”，刘彪的帽子就飞了。刘彪一捂脑袋：“我的娘……”

    刘彪刚要下令还击，一阵马蹄声音传来，中年男子后面跑来三十多匹战马，战马上的士兵和中年男子都穿着同样颜色的军装，战马之中还有一辆轿车。

    刘彪见来了这么多当兵的，他的心“突突”乱颤，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带着警察一溜烟跑了。

    中年男子跳下马来到巴文雅近前，惊道：“文雅姑娘，是你！”

    巴文雅也认出中年男子：“伊占魁……伊老板……”文雅心中狐疑，几年不见，伊占魁竟当了军官！文雅一时不知怎么称呼他。

    伊占魁身边的人道：“这是伊司令，是新任包头城防司令。”

    巴文雅礼貌地说：“伊司令，谢谢您救了我。”

    后面的轿车停在巴文雅近前，车上走下两个中年女人，一个是大脚，一个是小脚。大脚女人身着粗布衣裳，小脚女人衣着华丽，项挂佛珠，手里捻着佛珠，虽然四十多岁，但面容娇媚，风韵十足。大脚女人搀着小脚女人走近巴文雅，小脚女人俯下身惊道：“姑娘，你受伤了！”

    巴文雅忍痛道：“没事，夫人。”

    小脚夫人对士兵吩咐：“快！把我的药箱拿来。”

    士兵答应一声跳上轿车，小脚夫人左右看了看，又对大脚女人道：“孙妈，把姑娘扶进蒙古包。”

    “是，夫人。”孙妈搀起巴文雅走进蒙古包，蒙古包中几个受伤的牧人都出去了。

    小脚夫人对伊占魁说：“当家的，我给这位姑娘看看。”

    伊占魁点点头，小脚夫人走进蒙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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