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发觉哈珠的表情,便问:“哈珠,这事你怎么看?”
哈珠呆呆地望着巴特,答非所问:“宝树,宝树……他当年不是被都统少爷杀了吗?”
巴特摇了摇头,他把两次科布多战争的事详细地告诉哈珠,哈珠如同听天书一般,她呼吸急促,胸脯起伏。
一旁的锡兰也劝巴特:“三弟呀,不管通智是大奸还是大善,自有朝廷处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听你大哥一句话,你可不能再犯傻了。”
太夫人手捻佛珠:“佛说:种善因,得善果。告通智的事以后再说吧。既然巴特逃过这一劫,全家好好庆贺一下。哈珠,你去告诉厨房,做一顿丰盛的宴席。”
哈珠刚要走,锡兰拦住哈珠,僵硬地笑了笑:“奶奶,老三刚刚出来,一路辛苦了,要不,过两天再庆祝吧?”
太夫人执意地说:“巴特出狱,这是给他接风洗尘,去一身的晦气,怎么能过两天呢?就今天吧。”
太夫人哪里知道,为救巴特出狱,锡兰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去,现在,就连办年货的钱都没有了。太夫人一脸茫然,就算不为巴特庆祝,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人不能不买新衣服,不能没有酒肉啊,怎么办呢,要么卖几匹马……
太夫人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透过窗户一看,见李大裤衩子、王老五等十几个汉人站在院中。他们有拎酒的,有拎油的,有提鸡鸭的,有提鱼肉的,还有扛米面的,义子哈森也在后面。
巴特莫名其妙,他刚出上房,哈森像只蝙蝠一般扑到巴特怀里:“阿爸!我爹他们听说你平安出狱,特意来为你庆贺。”
李大裤衩子笑道:“都统老爷,我们拿点年货,给太夫人拜个早年,给巴家拜个早年。”
王老五憨憨地说:“巴家是大户,什么也不缺,大伙也不知道该拿点啥。反正,反正就这点心意吧。”
巴特把众人让进客厅,他对众人道:“李大哥、王五哥,我现在不是都统了,你们就叫我巴特吧。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但东西不能收。”
李大裤衩子倔强地说:“你不是朝廷的都统,是我们心中的都统。我们汉人有句话: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走西口之前,我穷得连条合身的裤子都穿不上,无论三九还是三伏,只能穿条大破裤衩子。走西口之后,都统老爷和章盖老爷不怕丢官罢职,把地白给我种,我们一家才活了过来。这些乡亲,哪个不是西口逃荒来的?要不是都统老爷和章盖老爷收留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这几年,年年丰收,我们的余粮三年都吃不完。听说都统老爷从狱中出来,大伙一商量就来了。都统老爷,东西也不多,你就收下吧。”
众人一一附和。
巴特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这些走西口汉人的日子只能勉强温饱,他们平时舍不得吃,把好东西都送到巴家来了,收他们的东西于心何忍哪?
这时,哈珠走了进来。李大裤衩子想,哈珠服侍太夫人十几年,太夫人对她如同亲人一般,要是哈珠到上房跟太夫人说说,太夫人答应了,巴特也就无话可说了。王老五与众人也央求哈珠,哈珠见众汉人言辞恳切,她点点头:“那我就去试试。”
哈森也说:“我也去。”
哈森随哈珠进了上房,哈森先开了口:“老奶奶,我爹他们十几户送来点年货,我阿爸也不收,老奶奶,您老人家说句话,收下吧。”
哈森按汉人习惯把李大裤衩子叫爹,按蒙古人习惯称巴特为阿爸。
哈珠也说:“是啊,太夫人,太夫人要是不收,就冷了大伙的心。”
太夫人从炕上下来,哈珠、哈森左右搀着老人,三个人来到前厅。李大裤衩子和王老五等人你一言,我一语,无论如何也要请太夫人收下。
太夫人动情地说:“行!我老太太做主了,这些东西都收下。”
众人喜笑颜开。
太夫人又道:“虽然这些东西我老太太收下了,不过,有个条件。”
怎么?老太太还有条件?众人面面相觑。
太夫人郑重地说:“你们都留下,在巴家一起吃顿饭。”
巴特连声道:“对对对,都留下,都留下,谁也不能走。”
李大裤衩子和王老五等人呆了,自大清建立,蒙汉分治,蒙古人和汉人很少接触。雍正以来,允许汉人到草原上开荒,蒙汉两族往来渐多,但蒙汉分治政策没有改变。巴家是名门望族,而他们是逃荒到草原、借巴家牧场生存的庄稼汉,地位相差太大了,跟巴家人一起吃饭,他们想都没敢想。
太夫人见众人发愣,她又说:“怎么?你们不愿意?你们要是不愿意,这些东西老太太我可就不收了。”
见老人确实出于挚诚,众汉人欢天喜地。
哈森更是乐得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
仆人把这些吃的、喝的送到厨房,人们在前厅说说笑笑,品着奶茶,聊着家常。
天湛蓝湛蓝的,仿佛从水里洗过一样洁净。没有一片云,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让人倍感温暖。
酒宴摆上,太夫人、巴拉、巴特及巴家众人坐在汉人中间,太夫人让哈森坐在自己身边,锡兰等女眷按辈分坐在太夫人两侧,哈珠等仆人坐在一桌。蒙汉同席,大家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太夫人问李大裤衩子:“他老李大哥,你明年准备种点啥呀?”
李大裤衩子已经把承租巴家的土地转租给了王老五。这几年包头大丰收,粮食多,卖不上价,可买卖、商号却兴隆起来。包头有个旅蒙驼队,东家姓智,智东家见李大裤衩子为人厚道,干活肯出力气,还能说几句蒙古语,就请他当伙计,打算过完年就赶骆驼到大库伦和恰克图贩茶叶和粮食。
恰克图在蒙古国正北方与俄罗斯交界,当时归属大清帝国。
太夫人望着李大裤衩子:“他老李大哥,到大库伦、恰克图做买卖,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不能叫什么李大裤衩子了。”
“哈哈哈……”
桌上笑成一片,锡兰和哈珠都忍不住捂上了嘴,哈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李大裤衩子脸一红:“那叫啥,我也没念过书,也不知道该叫个啥。要不,请太夫人给起个名字吧?”
太夫人想了想,蒙古男人通常叫巴雅尔,大喜;巴图,坚强;宝音,富有;布和,结实;恩和,平安……女的通常叫其其格,鲜花;乌兰,红色;高娃,美丽;图娅,彩霞……汉人的名字还真没起过。
太夫人的目光落到哈森脸上,老人灵机一动:“哈森书念得多,让哈森给你起个名字。”
李大裤衩子眼睛一亮:“对对对,我那三小子、四小子的名字都是哈森给起的。哈森,你也给爹起个名字。”
哈森也有点为难:“儿子给爹起名字,这,这行吗?”
李大裤衩子急道:“有什么不行?爹说行就行,起,给爹起名字。”
哈森稍加思考:“叫,叫李蒙富怎么样?”
李大裤衩子品味道:“李蒙富,李蒙富……到了蒙古草原就富了……好,好,这个名字好!”
人们都说好,大家举碗,为李大裤衩子有了名字而干杯。
放下酒碗,王老五开口道:“我说李大裤衩子,我得说你几句……”
李大裤衩子脸一沉:“哎,老王五哥,我儿子刚给我起了名字,我叫李蒙富。你咋还叫我李大裤衩子?”
王老五一拍脑门:“哎呀,这都叫顺嘴了,对对对,李蒙富。蒙富啊,不是五哥说你,你老弟有四个儿子,咱们这些老弟兄,就你儿子最多。可都统老爷都半辈子了,也没个一男半女。哈森从小就跟都统老爷习文练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我说话嘴可损点,你家八辈子种地,祖坟上没冒青烟,留不住哈森这么大的才。可巴家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做大官,多大的才巴家都能担得起。而且,哈森一直叫都统老爷阿爸。我看干脆,你把哈森过继给都统老爷得了。”
大伙知道哈森和巴特的关系,也知道太夫人喜欢哈森,因此都劝李蒙富。
李蒙富喝得有点高:“我要是哈森的亲爹还用你们说?早就把哈森给都统老爷了。”
李蒙富一句话,众人都愣了,怎么,哈森不是李蒙富亲生的?刚才大家还七嘴八舌,热热闹闹,现在谁也不说话了,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哈森来到李蒙富面前,“扑通”就跪下了:“爹,你不是我亲爹,那我亲生父亲是谁?”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李蒙富和哈森身上。太夫人心跳不止,哈珠魂不守舍,巴特全神贯注听下文。
李蒙富觉得自己失言,他嘴一咧:“我,我,我也不知道……”
哈森抱过李蒙富一条胳膊:“爹,求你告诉我,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李蒙富直抖手:“我,我,我真不知道。”
哈森仍乞求着:“爹,哈森都十六岁了,可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不知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
李蒙富的汗都下来了:“孩子,我,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是问你额吉吧……”
哈森打破沙锅问到底:“额吉?谁是我亲生额吉?”
李蒙富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他一指哈珠:“哈珠妹子,你,你倒说句话呀……”
顿时,屋里人的视线又落到哈珠脸上,哈珠的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哈森跪爬几步来到哈珠脚下,他眼中含泪:“你真是我的亲生额吉吗?”
哈珠手足无措,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使劲儿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森的眼泪也下来了,他拉着哈珠的手:“额吉,您就告诉我吧!”
哈珠把哈森扶了起来:“儿子,额吉不能告诉你,额吉告诉你就会大祸临头的,真的会大祸临头啊……”
哈珠咬着嘴唇,又向巴特看了一眼,眼神之中不知是恨,是怨,还是情。
哈珠的举动深深地印在太夫人心中。太夫人一直怀疑哈森是巴特和哈珠的骨肉,尽管巴特和哈珠都否认。太夫人认为,巴特和哈珠一定是忌惮桐花。桐花本来就不把巴家人放在眼里,现在她阿玛又是钦差大臣、工部尚书,而且巴特又告了通智,此时说出实情,的确不是时候。
太夫人端起酒碗:“来来来,今天咱们是蒙汉大聚会,巴家提前过年了。大家都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回。喝酒!喝酒!”
巴拉也说:“喝喝喝……”
众人推杯换盏,又喝了起来。
酒足饭饱,巴拉、巴特及巴家众人把李蒙富、王老五等送出门外。哈珠叮嘱哈森好好跟道尔吉师父习文练武,多帮李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哈森点头答应。
年关越来越近,到包头召家庙敬佛祭祖是巴家不变的传统。仆人赶着三辆马车,前面两辆坐着巴拉、巴特等巴家人,后面的车拉着香、纸和供品。三辆车接近博托河时,见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滑冰车。
塞外的孩子都喜欢滑冰车。冰车的制作很简单,冰车下有两个平行的脚,脚下各有一根笔直的铁条,很像滑冰鞋的滑刀。铁条上钉几块木板,这就成了冰车。冰车有一尺多宽,两尺来长,人坐在冰车上,两只手各持一根二尺多长的钎子。钎子扎在冰上,两臂一撑,冰车就滑了起来。
巴拉和巴特等人走进庙中,摆供品、献哈达、磕头,祈求佛祖和祖先保佑家人平安,家族兴旺。
敬佛祭祖之后,巴特要去看哈森,他向大哥巴拉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巴拉和道尔吉喇嘛进了禅房,巴拉问道尔吉:“老二呀,你说哈森会不会是老三的骨血?”
道尔吉喇嘛一愣:“哈森不是老三的义子吗?”
巴拉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老三和哈珠、哈森的关系似乎没那么简单。”
Chapter 23
巴特一咬牙,这对父女,一个向我放冷箭,一个给我下套,什么岳父,什么夫妻,都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对头!
对于巴特的婚姻,巴拉愧疚已久,如果当初不是巴拉强行做主,巴特也不会娶桐花;巴特不娶桐花,他和通智就没有见面的机会;见不到通智,也就不会勾起他对背后那支冷箭的刻骨仇恨,也就不会去告什么御状。如今巴特和桐花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分也不是,合也不是。
巴拉也怀疑巴特和哈珠有旧情。十七年前,巴拉、巴特兄弟赴科布多打准噶尔。如果那时巴特和哈珠有了孩子,现在应该是十六岁,哈森刚好是这个年龄。睡不着觉的时候,巴拉和锡兰商量过,如果巴特跟哈珠真有那么回事,干脆就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有哈珠拴住巴特的心,说不定他就不会再想着去告通智了。何况通智也说过,给巴特纳一房侧室。
道尔吉喇嘛认为不可能,当年,巴特新婚,他和桐花来家庙敬佛祭祖,哈珠偷吃供品被发现。因太夫人缺个仆人,才把哈珠留下。道尔吉喇嘛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哈珠衣衫褴褛,巴特和她根本就不认识。
道尔吉喇嘛这么一说,巴拉更糊涂了,巴特和哈珠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李蒙富家的小院由篱笆变成了土墙,里面种了几棵果树,树上挂着晶莹的雪凇。果树边搭了几个高大的架子,架子上挂着硕大的玉米棒子,有头百余斤的猪望着架子上的玉米哼哼着。
哈森在给李家二小子、三小子修理冰车,见巴特来了,哈森直起身。
冰车引起了巴特对少年时的美好回忆,他带着哈森、二小子、三小子向博托河走去。河面上的冰车你来我往,你追我赶。二小子、三小子滑得飞快,哈森和巴特在一边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哈珠到了博托河西岸,她在李家门前下了马。
哈珠把马拴在院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袱。房门前,哈珠把马鞭子立在门外右侧。这是蒙古人的风俗,马鞭子不能带进屋。
李家炕上放着两个黑色大瓦盆,瓦盆里生着绿豆芽。李蒙富媳妇豆芽生得好,一到过年,一些邻居就请她生豆芽,以备过年吃点蔬菜。
李蒙富媳妇准备给豆芽换水,见哈珠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哈珠妹子,来来来,上炕,炕上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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