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梁一副为难的样子：“巴大人，本将军正要跟你说呢，这事难哪，关键是涉及洋人。你也知道，当今朝廷，就连太后老佛爷对洋人都让三分。从上到下，谁都绕着洋人走，可巴图尔偏偏招惹洋人。你是不知道，巴图尔下手有多狠，他把洋人韩默理的肋骨打折了好几根，到现在还没好。韩默理把他告到了理藩院，理藩院责成本将军来审这个案子。洋人不依不饶，非要把巴图尔斩立决，是本将军从中周旋，顶着洋人的巨大压力，才没有杀巴图尔。本将军想拖一拖，等这阵风过去，只要洋人不追究，再想办法把巴图尔放出来。”
武梁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暗咬牙，巴云氏，你不是瞧不起我吗？巴图尔，你不是陷害我吗？本将军给你们来个钝刀子割肉，一片一片地拉！只要巴图尔一天不死，巴家就得给我送银子，等我把巴家的财产榨干，然后再把巴图尔一刀两断！
Chapter 29
巴图尔跳下马，他紧走几步来到鄂必格夫妇面前，见地上的海伦两眼紧闭，血流如注。巴图尔痛断肝肠，他抱起海伦的头，声嘶力竭地呼唤……
巴雅尔想到牢房探视巴图尔，遭到武梁拒绝。没办法，巴雅尔只能买通狱卒，求狱卒好好照顾巴图尔。
韩默理赢了官司，气焰更加嚣张，他指使石宗等人大肆强占土地，一大批百姓流落街头。老百姓和天主教堂的矛盾日益突出。
然而，义和团运动爆发。义和团高举“扶清灭洋”大旗，很快由京津地区蔓延到归绥、包头一带。多年来，清政府对洋人恨之如狼，惧之如虎，现在义和团要杀洋鬼子，清廷乐得其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百姓被洋人欺负了几十年，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一时间，泥沙俱下，好人加入义和团，流氓地痞也加入义和团，如果谁不加入义和团，就有人骂他是洋人的走狗、卖国贼，甚至群起而攻之。加入义和团也没有什么仪式，只要义和团的团民一点头，人们就成了义和团。有的自己在街头喊两嗓子，也成了义和团。在这种背景下，土默川上的百姓纷纷拿起大刀长矛，杀洋人、焚教堂，追打信教的中国民众。
韩默理在小淖尔修建的天主教堂即将封顶，猪头肉石宗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巴音孟克、郭富等百余人就到了。
巴音孟克高喊：“‘不讲理’在哪儿？滚出来！”
猪头肉石宗见来了这么多人，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巴爷，郭爷，你们是……”
“我们是义和团，叫‘不讲理’滚出来！”
猪头肉石宗不知怎么称呼义和团，他结结巴巴地说：“义，义，义和团老爷，韩主教不在，你们有事吗？”
郭富一见猪头肉石宗，心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他对众人高喊：“弟兄们，‘不讲理’的损主意都是这个猪头肉石宗出的，打死这个假洋鬼子！”
“打呀——”
人们劈头盖脸就打，猪头肉石宗捂着脑袋要跑，巴音孟克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石宗摔了一个狗吃屎。
巴音孟克踩在他的后脖颈上：“说！‘不讲理’在哪儿？”
石宗嘴里含着血：“巴爷，我，我真不知道……”
巴音孟克脚下用力，石宗跟杀猪一般号叫：“巴爷饶命，巴爷饶命，我说，我说，韩默理躲在西面那间小房子里。”
巴音孟克奔石宗手指的那间房而来，人们冲进屋，连叫数声，无人应答。巴音孟克低头一看，发现床底下露出一只脚。巴音孟克猛地在那只脚上一跺，只听得床下“嗷”的一声。
巴音孟克喝道：“‘不讲理’，老兔崽子，你把我二哥巴图尔送进大牢，你却躲在这儿！”
郭富及众人喝喊：“滚出来！滚出来！”
韩默理哆哆嗦嗦地从床下爬了出来。
郭富上前“啪啪啪”就是几记耳光：“‘不讲理’呀‘不讲理’，你都把郭爷我害苦了——你盖教堂，逼我把这片地转租给你，我不租，你就让猪头肉石宗他们往死里打我。巴二爷跟你讲理，你却诬告巴二爷，还让我昧着良心作伪证，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打死他！打死他！”
人们义愤填膺，砖头、石块、木棍、板凳纷纷向韩默理砸去。
韩默理捂着大脑袋狂叫：“各位大爷，饶命饶命啊……害巴二爷的不是我，是武梁，武梁早就想置巴二爷于死地，你们快去看看吧，晚上巴二爷就没命了。”
一听这话，巴音孟克向人们一摆手：“先别打，让他把话说完。”
郭富及众人围着韩默理，韩默理跪在地上，“各位大爷，巴二爷虽然打了我，可我并没想杀他，我只想要几个钱盖教堂。可武梁说，当年巴二爷害得他丢官罢职，还被福兴打了四十军棍，他的仕途险些葬送在巴二爷之手。他说，他要让巴二爷加倍偿还，受尽酷刑，然而将其处死。”
众人要杀韩默理，巴音孟克眼珠一转，虽然武梁痛恨二哥，痛恨巴家，但是，二哥巴图尔是因为韩默理才吃了官司，如果韩默理撤诉，武梁就没有理由不放人。于是，巴音孟克让众人把韩默理的教堂烧掉，他和郭富押着韩默理奔向绥远城。
义和团运动席卷了中国北方，朝廷隔岸观火，巴雅尔觉得武梁该放二弟巴图尔了，他又一次带着重礼请求武梁放人。
武梁混迹官场几十年，朝廷的事一日三变，现在不过是在利用义和团，如果义和团把洋人赶出中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朝廷肯定要灭义和团；如果义和团被洋人打败，洋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朝廷出气，朝廷就会出卖义和团，讨好洋人。无论如何，义和团的下场都好不了。当年的林则徐就是先例。道光年间，林则徐在虎门销烟，长了朝廷的威风，压了洋人的锐气，时值林则徐五十五岁生日，道光亲笔手书“福寿”二字横匾，差人送往广州，以示嘉奖。可后来，英国人打到大沽口，朝廷又拿林则徐当替罪羊，差点把他杀了。那时的洋人还没成气候，现在洋人的势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我把巴图尔放了，到时候韩默理向我要人，我怎么办？何况巴图尔还曾陷害过我，我岂能轻易放他？
武梁把官场的厚黑学发挥到了顶点，他礼照收，事不办。武梁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巴雅尔跑断腿，磨破嘴，可是，连二弟巴图尔的影子都看不见。
“咚咚咚”，衙门外鼓声响起，鼓声一响，当官的必须升堂。
武梁脸色不悦，他吩咐军兵：“传击鼓人上堂！”
武梁往下一看，见巴音孟克、郭富等人押着韩默理走上大堂。
武梁胆战心惊：“你们要干什么？”
巴音孟克嘿嘿一笑：“将军，韩主教要撤诉，非拉我们一起来。我们想，大清国乃礼仪之邦，不能怠慢了洋人，就陪着他一起来了。韩主教，你跟武将军说说？”
韩默理鼻子也青了，脸也紫了，浑身上下除了血就是土，仿佛从屠宰场里跑出来似的。
韩默理哭丧着脸：“武将军，我要撤……”
韩默理脑袋后面也不知被谁打出鸭蛋大的包，巴音孟克用手一弹这个包，韩默理疼得一咧嘴，巴音孟克嬉皮笑脸地说：“韩主教，我们武将军乃当朝一品，你得跪下回话。”
韩默理连声道：“是是是……”他跪在地上，“武将军，我要撤诉。我不告巴二爷了，请将军放了巴图尔吧。”
武梁好不容易有机会整治巴图尔，怎么能说放就放？武梁转过脸看巴音孟克和郭富：“你们是不是威胁韩主教了？”
巴音孟克一龇牙：“将军，没有没有，我们哪能威胁韩主教呢？韩主教，你说是不是？”
韩默理连连点头：“是是是。”
武梁心中气愤，这个韩默理真是个软蛋，你怎么能撤诉呢？你撤诉我怎么办？我不放巴图尔不行，我放巴图尔胸中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可转念一想，义和团越闹越大，万一我不放巴图尔，这帮暴民冲击我的大堂，事情可就难办了。哼！我是绥远将军，巴图尔在本将军的一亩三分地上，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放了巴图尔。”武梁退堂而去。
不多时，几个军兵把巴图尔带到大堂，再看巴图尔衣衫褴褛，两腮无肉，两眼无神。
巴音孟克疾步上前：“二哥！”
巴图尔又惊又喜：“巴音孟克！”
兄弟二人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巴图尔喃喃道：“这不是做梦吧？”
巴音孟克道：“二哥，这不是梦，是真的。我们大伙救你来了，你可以回家了。”
郭富“扑通”跪在巴图尔面前，他放声大哭：“二爷，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忘恩负义，你杀了我吧！”
巴图尔放开巴音孟克的手，他拉起郭富，苦笑道：“郭大哥，快起来，快起来。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们是怎么来的？”
巴音孟克和郭富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义和团，当两个人说到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时，巴图尔身子一颤：“杀洋人？灭洋教？海伦一家也包括在内吗？”
巴音孟克和郭富都愣住了，是啊，海伦一家既是洋人，又在洋教堂。不过，鄂必格夫妇和海伦救助过不少当地的老百姓，尤其是产妇，他们应该没问题吧？巴音孟克和郭富两个人都宽慰巴图尔。然而，没有亲眼见到海伦一家，巴图尔的心无法落地。海伦一家两次救过巴图尔，巴图尔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
巴图尔跌跌撞撞地出了绥远将军衙署，巴音孟克、郭富等人紧跟其后，迎面正碰上巴雅尔。巴雅尔已经来绥远多日了，武梁不是不见，就是推诿。听说巴音孟克、郭富等人押着韩默理来撤诉，巴雅尔就骑马赶来了。
巴雅尔喜出望外：“二弟！你终于出来了！……”
巴图尔心里想着海伦一家，他打断了巴雅尔的话：“大哥，把你的马给我。”
“二弟，你身体这么虚弱，能骑马吗？”巴雅尔关切地说。
巴图尔心里着急，他夺过缰绳，扳鞍纫镫，可上了两次居然没上去，郭富忙把巴图尔扶上马背。
巴图尔两脚一踹镫，向包头城飞奔而去。
在义和团运动中，只要是洋人、洋教，没人能够逃脱。包头基督教堂的十字架也掉了，门也碎了，窗户也断了，手术室的床也翻了。义和团有抡刀的，有使枪的，有举镐的，有挥锹的……门外还有无数百姓围观。
义和团中有人高叫：“把教堂点了！”
几个人抱来干柴就要点火。
海伦从北面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你们不能这样，我们是中国人的朋友，我们救了许多中国人……”
“放你娘的洋屁，你们收买人心，假装慈善，我们才不会上当！”
“洋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打死这个洋女人！”
“打死这个洋女人！”
愤怒的烈焰像火山喷发一样，无论是善良还是邪恶，统统被吞噬了。失去理智的义和团挥舞锹镐向海伦头上砸去，海伦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鄂必格夫妇扑到海伦身上：“海伦！海伦！海伦……上帝，上帝，救救我的女儿，上帝……”
就在这时，一匹马箭一般地来到院中，马上之人一勒丝缰，这匹马“希溜溜”一声长嘶，人们的目光随之转向这匹马。
巴图尔在马上高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虽然巴图尔瘦了许多，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巴二爷！”
巴图尔跳下马，他紧走几步来到鄂必格夫妇面前，见地上的海伦两眼紧闭，血流如注。巴图尔痛断肝肠，他抱起海伦的头，声嘶力竭地呼唤：“海伦！海伦！海伦……”
海伦声息皆无。
巴图尔朝人们吼道：“你们为什么打她？”
义和团中有人道：“二爷，洋人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如今我们参加了义和团，我们要扶清灭洋，把洋鬼子统统赶出中国。”
巴图尔大叫：“不！海伦一家是好人！”
人们面面相觑——
“巴二爷怎么替洋人说话？”
“巴二爷不是被关进绥远大牢了吗？他怎么出来了？”
“是不是巴二爷的脑子被打出毛病了……”
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两个人，一个说：“巴二爷说得对，鄂必格一家都是好人，那年大旱，我们从山西逃荒到包头，是鄂先生一家收留了我们，当时基督教堂里收留了好几十人呢！”
另一个道：“是啊，是啊，海伦一家是好人。我媳妇难产，是海伦大夫救了我媳妇，还给了我一个活蹦乱跳的胖儿子。人们都说海伦大夫是天使，是送子娘娘……”
两个人的话还没说完，有人高喊：“这两个人是卖国贼，是二鬼子，他们跟洋人穿一条裤子，打死他们！”
人群一拥齐上，吓得两个人撒腿就跑。两个人刚出教堂，迎面碰上了多尔济。
多尔济虽已年过六旬，但自从有了两个儿子，他满面红光，精气神十足。听说义和团到处杀洋人，灭洋教，多尔济马上想到了海伦。三姐吉不把巴图尔过继给我，他五婶布氏也不把儿子过继给我，为了儿子，我忍辱负重跟汉家女子厮混，好不容易汉家女子有了身孕，又难产生不下来。多亏了海伦大夫。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得去看看海伦一家。
多尔济骑着马，奔包头城而来，然而，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多尔济大吼：“都住手！住手！”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道：“这不是巴四老爷吗？听巴四老爷说话，听巴四老爷说话。”
多尔济心如刀剜：“海伦一家都是好人！海伦大夫救过许许多多中国人。我媳妇和我两个儿子都是她救的。人要知道感恩，不知道感恩那还算人吗？大伙都听着，凡是被海伦救过的，帮过的，你们都站出来，我们一起保护海伦大夫，保护她的全家！”
人群一阵骚动，有十几个人走到多尔济面前：“巴四老爷，你来得正好，义和团见洋人就杀，谁替洋人说话，他们就打谁……”
义和团的团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巴图尔踉踉跄跄地把海伦抱进手术室，可手术室里器械柜也倒了，药瓶也碎了，消毒水、酒精洒了一地。鄂必格夫妇只能从碎玻璃瓶里蘸点酒精给海伦处置伤口。好半天，海伦才慢慢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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