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官服,胸前绣着大雁,头带蓝顶子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军兵,军兵一个个挎着腰刀,七个不服,八个不愤,趾高气扬。老仆追在这些军兵的后面:“大人等等,大人等等,我去通禀,我去通禀……”
这群人根本不听,门帘一挑,就进了屋。
清代分文官和武官,文官用鸟来表明官阶: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鸬鹚,七品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鹊。武官用兽来表明官阶:一品麒麟,二品雄狮,三品豹子,四品猛虎,五品黑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帽子上都配有顶珠,也叫顶子或顶戴。一品红宝石,二品红珊瑚,三品蓝宝石,四品青宝石,五品水晶,六品砗磲(chēqú),七品素金,八品镂花阴文金顶,九品镂花阳文金顶。
此人胸前的绣雁和头上的顶子表明他是个四品文官。
巴云氏定睛一看,呆了,这不是武梁嘛!武梁曾打过自己歪主意,他怎么来了?当年他在沙尔沁代理章盖时是五品武官,现在怎么成了四品文官?而且,武梁当时被绥远将军福兴免了官职,几年的时间,他居然从武官阶跨到了文官阶?
巴雅尔、巴图尔、多尔济都愣了。
武梁挑衅地一笑:“怎么,不认识我了?在下武梁,当年曾在沙尔沁代行过章盖之职啊,现在本官是理藩院四品郎中了。”
自隋朝始设六部,各朝代都延续下来。到了清朝,又增加了一个管理蒙藏及各少数民族的衙门——理藩院。理藩院下设旗籍、王会、典属、柔远、徕运和理刑六个司。理藩院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规格相同,都是从一品。
武梁东山再起,多亏了他那位奇货可居的妹妹。武梁被免时,一连数日寝食难安,一个月里,他瘦了三十多斤。武梁思索再三,除了当官,我什么本事也没有,我必须当官。
不久,理藩院尚书满仁来绥远巡查,武梁暗想,把妹妹嫁给王爷、贝勒是不可能了,干脆嫁给满仁吧。可满仁是当朝一品,武梁是一介百姓,根本靠不上边。武梁眼珠一转,他连夜请人给妹妹画了一张像,第二天,武梁不惜倾家荡产,花银子把这张画交给满仁的戈什哈,请戈什哈献给满仁。满仁一看,眼睛就直了。当天晚上,武梁的妹妹就被送进了满仁的公馆。武梁的工夫没有白费,满仁回京仅一个月,武梁就被调到理藩院,满仁给了他一个从四品郎中。
按照清朝的规定,官阶低的要向官阶高的打千儿行礼。巴雅尔和武梁官阶相同,他向武梁抱了抱拳,武梁也向巴雅尔抱了抱拳。
武梁洋洋自得:“巴大人,本官不才,受理藩院尚书满大人之命来沙尔沁捉拿一个人……”武梁从怀里拿出理藩院的官文,巴雅尔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要带巴图尔进京打官司,下面盖着理藩院的大印。
武梁环视一下众人,目光在巴云氏脸上停了一下,巴云氏没有看他,武梁又转向巴图尔:“乌拉特人状告巴图尔强占他们的草场,打伤他们的人,抢走他们的牲畜,我是来带巴图尔的。”
巴云氏和多尔济大惊失色。
武梁以怨言的方式炫耀:“人都说,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风里也得去,雨里也得来。本官没办法,只得从京城赶到沙尔沁,还望各位见谅。”武梁走到巴图尔面前,“二少爷,跟本官走一趟吧?”
巴雅尔和巴图尔都是巴云氏的心头肉,武梁要带走巴图尔,巴图尔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巴云氏的鸡毛掸子抽开了,巴云氏挡在巴图尔面前:“不行!不能去!”
武梁沉下脸:“怎么着?夫人要跟朝廷作对吗?”
巴云氏不知所措。
巴图尔却不以为然,乌拉特人占了我们的草场,打伤了我们的人,赶走了我们的牲畜,用刀捅伤了我,现在还倒打一耙,把状子告到京城,我跟他们好好理论理论。
巴雅尔也很气愤,西脑包那片草场本来就是我们土默特的,乌拉特人占了几十年,现在又要据为己有,这不是把我们的宽容当成软弱可欺吗?
巴雅尔解开巴图尔的衣服,露出刀伤:“大人请看,这刀伤就是乌拉特人干的。”
武梁扫了一眼巴图尔的伤:“巴大人,这些道理你们得向满大人讲,我只是奉命拿人。”
巴图尔声音洪亮:“不就是打官司嘛,有理走遍天下,我跟你去!”
巴云氏拉住巴图尔的衣襟,她对武梁说:“武大人,你也看见了,我儿子伤得这么重,要打官司,我替他去。”
武梁一脸邪气:“本官也想带夫人走,可惜呀,这官文上写的是巴图尔,不是夫人。”
巴雅尔想去,但他是章盖,官身不由自主,他离开沙尔沁要上报绥远将军衙署批准,否则就是擅离职守,是要受到惩处的。
一旁多尔济开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三姐吉,巴雅尔,我跟巴图尔一起去!”
往日,多尔济很是猥琐,现在他腰板也直了起来,胸脯也挺了起来,一副英雄出征的气概。这大大出乎巴云氏、巴雅尔母子的意料。
巴云氏心中豁然开朗,可转瞬间她的目光便黯淡下来:“他四伯伯,你还是别去了。”
多尔济一拍胸脯:“怎么,三姐吉,你还真把我当成胆小鬼了?”
多尔济这么一说,巴云氏倒不好回答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多尔济大义凛然:“不管你是啥意思,我一定去!”
多年来,武梁对巴图尔耿耿于怀,自己在沙尔沁代理章盖,巴图尔不但用刀刺伤过他,还因为巴图尔使坏,福兴罢了他的官。武梁脸上带着笑,可那是笑里藏刀,他恨不能一下子把巴图尔踩死!对于多尔济,武梁听说过,此人表面看上去像个绅士,内心胆小怕事,三杠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这两个人进京打官司,倒是称了我的心愿。
多尔济和巴图尔去了北京,然而,官司一打就是半年多。
客厅之中,老夫人乌梁氏、巴云氏、布氏、穆氏、巴雅尔、巴音孟克等巴氏族人坐了一屋子,人们七嘴八舌——
“老辈子人不知怎么想的,凭什么让乌拉特人把敖包建在咱们的草场上?”
“就是,这要换成别的部落,早就把乌拉特人赶走了。”
“也不能这么说,巴家世代礼佛,佛祖讲的就是宽容。”
“咱们宽容,可人家骑在你脖子上拉屎……”
人们正议论着,老仆跑了进来:“四爷多尔济回来了!”
巴氏族人都迎了出来,巴云氏急切地问:“他四伯伯,巴图尔怎样?官司怎样?”
多尔济直摇头,不说话。
布氏是个急性子,她嗓音又尖又亮:“胆小鬼,你聋了?”
多尔济咽了口唾沫,翻了翻眼:“我说他五婶,好歹我也是你四哥,你不叫四哥我也不挑你,总不能一见面就叫我外号吧?”
布氏手一扬:“得得得,算我不对,你快说,官司到底怎么样了?”
穆氏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端给多尔济,多尔济接过奶茶眉头紧锁:“难哪!这官司难赢啊。”
这个官司首先要认定敖包的归属问题,然后才断打人的事。乌拉特人认定西脑包草场是他们的,说当年建敖包时,乌拉特人在敖包里放了一匹白马和蒙古文的《平安经》。多尔济和巴图尔都说敖包是土默特的,可拿不出有力证据。理藩院要来打开敖包查验,一旦敖包中如乌拉特人所说,这场官司巴家就输定了。
蒙古人在建敖包时,通常要在敖包里放祭天之物。据说,只有这样,敖包才有灵性,才能与天神相通。祭天之物通常是活着的牛、马、羊或骆驼。最早也有放活人的,活人不是普通人,必须是“毛人”。毛人就是脸上布满络腮胡子,胸、腹、腿都长黑毛的人。建敖包时要留个小门,等敖包建完了,把毛人用酒灌醉,从小门将其放入敖包之中,然后再用石头把小门封死,毛人就算献给天神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困死在敖包之中。多年以后,敖包中只剩一堆白骨。
明朝后期,土默特部首领阿拉坦汗称雄塞外,他赐封了第一位达赖喇嘛,蒙古草原引入藏传佛教格鲁派。此后,建敖包严禁用毛人祭天,全部以牲畜替代,不但如此,包里还要放喇嘛教的经书。因此,乌拉特人在建敖包时放进了一匹白马和《平安经》。
巴云氏无可奈何:“西脑包是我们祖先留下的草场,天下人人皆知。难道他们放匹白马和经书就成了他们的吗?这还讲不讲理?”
多尔济摇着头:“这年头还讲什么理?有美女就有理,有银子就有理。武梁把妹妹献给理藩院尚书满仁,就能扶摇直上;乌拉特人给满仁送了银子,理藩院就向着他们。理是什么?理就是一泡牛粪,说它有用,汉人用它种地,蒙古人用它烧火;说它没用,看一眼都恶心半天。”
布氏双手往腰上一叉:“要是输了官司,我就跟乌拉特人拼命!”
穆氏柔声细气说:“五姐吉,拼不是办法,要真打起来,肯定是两败俱伤……”
布氏嗓音提高八度:“宁可让乌拉特人打死,也不能让他们欺负死!”
穆氏不再反驳,她目光转向巴雅尔:“巴雅尔,你是章盖,你说该怎么办?”
巴雅尔一直皱着眉:“事已至此,除了使银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夫人乌梁氏手中不停地捻着佛珠:“我看银子就不要使了,佛祖释迦牟尼能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我们巴家世代礼佛,应该把宽容和忍耐放在第一位。”
相传,释迦牟尼成佛之前是几世修行的大善人,其中有一世他曾遇到一只鹰捕捉鸽子,鸽子飞到释迦牟尼身旁,释迦牟尼为救鸽子向鹰求情。鹰说:“你觉得鸽子可怜,可我吃不到鸽子,我就会饿死,我就不可怜吗?”释迦牟尼思索再三说:“那你就吃我的肉吧。”于是,他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一块一块地喂鹰。还有一件事,释迦牟尼兄弟三人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母虎带着两只小虎崽。两只小虎崽纠缠母虎要吃奶,母虎觉得自己的奶水连一个虎崽也喂不饱,它想吃掉一只虎崽,以增加奶水喂养另一只。释迦牟尼就把两位哥哥支走,他脱去衣服,躺在地上让母虎吃他。母虎有了奶水,两个虎崽都活了下来。这就是佛经上说的释迦牟尼割肉喂鹰和舍身饲虎的故事。
老夫人乌梁氏这么一说,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巴音孟克眼珠一转,他来到老夫人面前:“大奶奶,您这么大年龄了,就别操这份心了,我扶您回上房休息。”
巴音孟克把老夫人送回屋,他又跑到客厅,全族人都像被霜打的草一般,低着头不说话。
巴音孟克捅了一把多尔济,又拽了一把巴雅尔:“四大爷,大哥,别这样啊,官司不是还没输吗?”
没有人理巴音孟克。
巴音孟克嘿嘿一笑,诡秘地说:“我有个主意,保证能赢这场官司。”
巴氏族人都抬起了头——
“什么主意?快说!”
巴音孟克故意卖了个关子,他摇头晃脑:“这主意嘛,我现在不能说。”
布氏急了,她一把揪住巴音孟克的耳朵:“小王八羔子,上次你糊弄我,说马总兵让你和巴图尔去当什么委署骁骑尉,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现在全族人都在为官司着急,你却拿大伙开心,我把你耳朵拧下来!”
巴音孟克连连求饶:“额吉,额吉,我没拿大伙开心,我是真有主意,我有好主意……”
一听巴音孟克这么说,大家都来劝阻布氏。布氏放开手,愤愤地看着巴音孟克,巴音孟克揉了揉耳朵,说出了他的想法。人们都觉得这主意虽好,可就是有亵渎天神之嫌。
多尔济喜上眉梢:“天神是主持正义的。这片草场本来就是我们的,等官司打赢了,咱们再杀牛宰羊,向天神谢罪!”
Chapter 19
巴音孟克猛然想起那次从家庙包头召回来,见多尔济在大榆树下和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一马双跨,难道那个女子就是汉人?如此看来,四大爷胆子不小嘛!
清朝时期,几乎每个蒙古旗都有一座喇嘛庙,也称旗庙。个别大的家族,比如像本书中的巴氏家族也修自己的家庙。旗庙也好,家庙也罢,都是藏式的,而且,都是用藏语诵经。乌拉特西公旗的旗庙是梅力更召,如今,这座寺院已经划归包头市九原区。梅力更召很特殊,这座召庙把藏文的经卷翻译过来,用蒙古语诵经。
因为这层关系,乌拉特西公旗和土默特右旗共同建西脑包时,乌拉特人放进了蒙古文的《平安经》。蒙古民族崇尚白色,他们认为,白马和白骆驼可通天神,在重大仪式上,都少不了白马和白骆驼。所以,在放蒙古文《平安经》的同时,乌拉特人还放进了一匹白马。这座敖包毕竟几十年了,白马应该早就化成一堆尸骨了,但马毛的颜色、马头和马蹄肯定能分辨出来。
理藩院尚书满仁把土默特右旗和乌拉特西公旗相关人员召集到一起,双方来到西脑包前,准备打开敖包。
满仁的脸阴沉着,打着官腔:“如果敖包里面是白马尸骨和蒙古文《平安经》,这片草场就归乌拉特西公旗所有,土默特右旗不得再踏入这片草场半步,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乌拉特人声音清脆:“听明白了。”
多尔济道:“大人,我们土默特右旗的老辈人说了,西脑包里是一匹白骆驼和藏文的《平安经》,不可能是白马和蒙古文《平安经》。”
乌拉特人信心十足:“不可能!我们乌拉特西公旗的老辈人也说了,他们亲眼看见放进去的是白马和蒙古文《平安经》。”
巴音孟克似笑非笑:“现在争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打开敖包一看便知。刚才大人说了,如果是白马和蒙古文《平安经》,西脑包的草场就归你们乌拉特西公旗,我们土默特右旗无论男女老少,绝不踏进半步。可要是白骆驼和藏文《平安经》呢?”
满仁的脸扭向乌拉特人,乌拉特人胸有成竹:“如果是白骆驼和藏文《平安经》,这片草场就归你们,我们也是无论男女老少,绝不踏进半步!”
巴音孟克嘿嘿一笑:“空口无凭!”
乌拉特人道:“立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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