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的泪水止不住了:“看你把孩子吓的,你别喝了行不?我求你了。”
穆氏想把酒坛子拿走,可她刚把坛子端起,巴鲁一下子扑了过来,他一把夺过酒坛子。由于用力过猛,巴鲁的一只胳膊撞在墙上,酒坛子落地,“啪”地碎了。
巴鲁心疼坏了,他用手指着穆氏的鼻子:“你还我酒!你还我酒!”
穆氏和巴鲁结婚八载,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年,在穆氏的记忆中,巴鲁从没发过这么大火。
穆氏吓得直往后躲:“我,我给你买,我给你买……”
巴鲁吼道:“快去!”
穆氏转身出了屋,乌木尔光着脚跑了出来:“额吉,我怕……”
穆氏把孩子抱在怀中,用蒙古袍裹住孩子的脚:“天这么凉,你怎么不穿鞋呀?”
“我不敢……”乌木尔眼中含泪。
穆氏没有给巴鲁买酒,而是来到章盖官宅。她本想向巴云氏诉苦,可一见多尔济却改变了主意。
巴氏家族总共有十五户。如今,巴氏家族中只有哲旺喇嘛、多尔济和巴鲁三个成年男子。哲旺虽是长辈,可老人是家庙包头召的当家喇嘛,很少回沙尔沁。多尔济毕竟是本家四哥,穆氏把希望寄托在多尔济身上:“四哥,你管管巴鲁吧,不要让他再这么喝了。”
多尔济想管巴鲁,可巴图尔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抢白我,何况是巴鲁?要是巴鲁也骂我胆小鬼,我岂不是要往地缝里钻?
多尔济起身道:“我刚从绥远城回来,还没到家呢,我得先回家看看。”
多尔济溜了。
巴云氏一进巴鲁家的院子就听到屋里的哭声:“……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走进屋,一股浓烈的酒气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地下除了羊骨头就是坛子碎片,炕上放着桌子,桌子上有个酒坛子,也不知巴鲁又从哪儿弄来的。炕头有一床棉被,被上放着个枕头,枕上没有枕巾,枕巾在巴鲁腿上,枕巾抹得都是油。
巴云氏把前后窗户打开,一缕风吹了进来,她这才透出气来。
巴鲁对巴云氏的到来置若罔闻,他捧着酒坛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巴鲁车轱辘话又来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站在巴鲁面前:“他九伯伯,别喝了,看你都成啥样了。你不为自己也得为老婆孩子想想,他们好不容易把你盼了回来,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可你这么喝,他们娘儿俩整天提心吊胆,这哪像个家呀?听三姐吉一句话,不要再喝了。”
巴鲁脸色跟猪肝一般:“都死了才好,都死了才好。他们死了,我也死,我早就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劝道:“你没搬来救兵,大伙也没说你不对,还夸你是英雄呢,你没给巴氏家族丢脸。听三姐吉的话,别喝了,啊?”
巴云氏要把酒坛子抱走,巴鲁“噌”地蹿了上来。巴云氏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没想到巴鲁跌在地上不动了。
巴云氏大惊,她俯下身:“他九伯伯,他九伯伯!”
“呼噜噜”“呼噜噜”,巴鲁打起了鼾声,巴云氏摇头叹息。
巴云氏想把巴鲁弄到炕上,可巴鲁醉得跟一摊泥似的。巴云氏费了好大劲儿,巴鲁只是翻了个身。
“三姐吉,我来帮你。”
巴云氏一回头,见多尔济走了进来。
“你来得正好,我弄不动,你把巴鲁放到炕上,让他在炕上睡。”
多尔济把巴鲁抱上炕:“这人,怎么喝成这样?”
巴云氏叹道:“谁说不是呢……哎,你不是还没回家吗?”
多尔济支吾两声:“我,我……”他一拍胸脯,“我现在是巴鲁唯一的哥哥,巴鲁这样,我哪能放心,所以,我到家说了两句话就来了。这个巴鲁,确实不像话,不是喝就是哭,这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他这是睡了,不然,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巴云氏知道多尔济说大话,但没有揭穿。
巴云氏和多尔济把巴鲁弄到炕上,巴鲁鼾声如雷,巴云氏拉过被子给巴鲁盖上,然后和多尔济出了巴鲁家。
多尔济用眼角瞅着巴云氏,他神色忧郁:“真羡慕我三哥,有那么好的两个儿子,真有福气呀!”
“他是有福气。他一走了之,却把两个孩子推给了我。”巴云氏怨道。
多尔济立刻转过头,眼中放着光:“你不想管交给我呀,我喜欢,我就喜欢儿子。只要过继给我,我来管。”
巴云氏心惊肉跳,没想到多尔济的话在这儿等着!巴云氏白了多尔济一眼:“你三哥就留下这点骨血,你怎么总是打这两个孩子的主意?”
多尔济嗫嚅道:“我,我,我借,我借……”多尔济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心说,有借牛的,有借马的,哪有借儿子的?他灵机一动,“大婶不是说了‘带子’的事吗?你把儿子先借给我,等给我‘带’出儿子,我再还给你。”
巴云氏脸一沉:“借儿子?亏你想得出来!”随即加快了脚步。
多尔济并不死心:“三姐吉,我,我不是怕你操心嘛!”
巴云氏头也不回,多尔济在后面嘟囔一句:“好心没好报……”
Chapter 7
听到青面大侠的消息,穆氏心惊肉跳,巴鲁搬兵不成,他恨死了山东巡抚和泰安、东昌两个知府,这位青面大侠会不会是巴鲁呢?
清廷在蒙古地区实行盟旗制度,除了世袭职务之外,其他的官兵都没有薪水,这就是“官无俸,兵无饷”。
“官无俸,兵无饷”并不是绝对没有俸饷,而是以地代饷。草原地广人稀,首先,朝廷以户口地形式,按人头分配土地。其次,在比丁(统计兵员)时,被列为兵员的,每人五顷。第三,如果升了官,还要给土地,这部分土地称官俸地。
巴氏家族十五户不但有户口地,还有因战功而受朝廷赏赐的万亩草场,这样一来,巴氏家族的土地占到了土默特右旗第六甲沙尔沁章盖的一半以上。
自古以来,蒙古民族以游牧为生,不善耕种,所以,土默特蒙古人留一部分土地放牧,另一部分出租给汉人。出租的土地,一般来说,第一年按秋后收成的十分之一收取租金,第二年按十分之二,第三年之后全部按十分之三。
被征为兵员的青年,有的在归化城副都统衙门值班,有的在关卡、渡口、驿站当差,更多的则是应征参战,比如征准噶尔、打南阵,等等。凡是应征兵员,都要骑上自己家的马,带上自己家的兵刃,穿上自己家的盔甲,背上自己家的奶食肉干出征。
巴鲁从军之后,穆氏勤于操持家务,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然而,巴鲁从南阵回来,一天喝五顿酒,几个月下来,家里的积蓄就被他花得差不多了。
巴鲁又到槽头喂大青马,他嘴里仍是叨叨念念:“你不是畜生,他们才是畜生。你忠孝仁义,明辨是非,狗官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填完草料,巴鲁走进屋中,穆氏知道他又要开喝了。以往,尽管穆氏不想让他喝,但总是把酒和肉摆到桌上。这次穆氏没动,马上就要过年了,别人家大人小孩都买了布,做了新衣服,巴鲁一家谁也没买。
巴鲁看也不看穆氏:“国家都要完了,穿新衣服给谁看?”
穆氏小心翼翼:“大人也就算了,可咱们就一个乌木尔,不能委屈了孩子。”
巴鲁脸色铁青:“他委屈什么?我还委屈呢!拿酒,我要喝酒。”
穆氏埋怨道:“你刚醒,怎么还喝?”
巴鲁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我不喝酒就得死!狗官让我死,你也让我死吗?”
穆氏无奈,她把酒坛子搬来,穆氏往外倒酒,可是,仅仅倒出半碗,坛子就空了。
巴鲁喝问:“怎么没酒了?”
穆氏凄然道:“家里就剩了十文钱,哪还有钱买酒?”
巴鲁沉着脸:“钱呢?”
穆氏扭过脸,声音哽咽:“你也不算算,你一天就喝进去二百文,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两银子。你回来半年多,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银子都让你喝光了。”
巴鲁一口把半碗酒干了下去:“家里不是还有二十四只羊吗?”
穆氏猛然转过头:“家里就剩这么点指望,你还要打羊的主意?”
巴鲁没说话,他把酒坛子倒过来底朝天,坛子里只流出几滴,巴鲁用舌头舔了舔坛子沿,把坛子一扔,坛子歪在炕上。
巴鲁的喉结动了两下,他起身打开橱柜,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往外掏。橱柜空了,也没找到一文钱。巴鲁又去翻箱子,他发现箱子底下有个红布包。巴鲁解开红布包,见是个首饰盒。打开首饰盒,里面有一对玉佩,一个是鸳,一个是鸯。
这对鸳鸯玉佩各有一寸多宽,二寸来长,白中带绿,绿中带蓝,小巧玲珑,晶莹剔透。
巴鲁拿起其中一块玉佩往外就走,穆氏一把拉住巴鲁:“他阿爸,你要干什么?”
巴鲁冷冷地说:“换酒。”
穆氏“扑通”跪在地上:“你不能,这是咱们当年的定情信物,我把它看得比命还重。要换,你就把我换了吧!”
巴鲁想绕过穆氏,穆氏一把抱住巴鲁的腿,泪流满面:“他阿爸,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不能换。”
巴鲁大叫:“放开!”
穆氏哪里肯放,巴鲁吼道:“你再不放开,我就休了你!”
穆氏失声痛哭:“他阿爸,你休了我,我也不让你拿玉佩换酒。”
巴鲁急了:“我休了你!我休了你!我休了你!”
可是,穆氏就是不放,巴鲁把穆氏推倒在地上:“我这就休你,我这就休你!”
巴鲁在屋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张,他跳到炕上,拽过被子,把被里“刺啦”撕下一大块。
穆氏勤俭持家,见巴鲁撕被子,她心疼坏了:“他阿爸,你干什么?不过了?”
巴鲁喘着粗气:“我休了你!我休了你!”
窗台上有个小碟,碟上放着一支破毛笔,碟里的墨也不知放了多长时间,早就干了。巴鲁提起笔,往小碟里“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他把破毛笔在里面抹了几下,然后在白被里上写下两行字:
穆氏不贤,吾今休之。
蒙古巴鲁 同治二年腊月初十
土默特蒙古人凡是签字都把“蒙古”二字冠在自己名字前面。
巴鲁把休书扔给穆氏:“你现在就走!带上你的东西,给我走!”
蒙古民族没有休妻之说,女人一旦出嫁,就永远属于夫家。即使丈夫死了,她也不能改嫁到别的家族。如果改嫁,只能嫁给前夫的弟弟,或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前夫的儿子或孙子。这个传统叫收继婚。
因为汉人走西口来到草原,受汉人影响,休妻才在蒙古民族中出现。
中国人的传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对女人有绝对权威,只要男人一纸休书,就可解除与女人的婚姻关系。女人被男人休了,无论是对女人自身,还是对女人的父母,都是莫大的耻辱。
穆氏一见休书,顿时呆了,她以为巴鲁是在说气话,根本就没当真。这对鸳鸯玉佩是我们婚姻的见证,是我们爱的见证,两块玉佩要永远在一起。当年,巴鲁出征前还和我一起捧着这对鸳鸯玉佩发誓,说今生今世就像这对鸳鸯,永不分别。怎么打南阵回来,他就忘了自己的诺言,居然要拿玉佩换酒喝!我不答应,他竟写休书!
穆氏使劲儿摇头,这不是他的本意,这绝不可能是他的本意!他糊涂了!他魔怔了!他神经错乱了!
房子开始摇晃起来,霎时,穆氏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歪,瘫在地上:“长生天哪……”
乌木尔伏在穆氏身边哭:“额吉,额吉……”
穆氏猛然醒悟过来,她立刻想到了巴云氏和布氏,她要看着巴鲁,她要守着两块鸳鸯玉佩,穆氏对乌木尔说:“孩子,快!快去找你三娘和五娘。”
乌木尔没有动:“额吉……”
穆氏声嘶力竭:“快去!”
乌木尔站起身跑出房门。
穆氏跪爬到巴鲁脚下,她边哭边诉说:“他阿爸,咱们夫妻八年,你去剿捻,为国效力;我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只希望咱们夫妻终生厮守,白头到老。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喝酒我不管,你卖房子我也不管,就是不能用这对鸳鸯玉佩换酒喝。他阿爸,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梆梆梆”,穆氏以头触地。
巴鲁提起穆氏的衣领,不知他是阻止穆氏磕头,还是对穆氏发狠:“国家都要亡了,留这破玩意儿能当吃当喝?”
穆氏言辞极其坚决:“玉佩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可它是我的命!”
巴鲁两眼通红:“命命命!你跟玉佩过吧!我把你休了,这已经不是你家了……”巴鲁把两块玉佩中的一块塞到穆氏手中:“这是你的。带上它,你给我马上走。”
这块玉佩在穆氏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我不走,我不走。他阿爸,你不要休我,不要休我……”
夫妻俩争执不下,巴云氏和布氏匆匆进屋,后边的乌木尔靠着墙哭。
布氏大喝:“巴鲁,你作什么妖?”
巴云氏上前搀起穆氏,她也斥责巴鲁:“巴鲁,这又怎么了?”
巴鲁把头扭到一边,一言不发。
穆氏哭着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巴云氏拿起休书一看,可不是嘛!
巴云氏劝道:“他九伯伯啊,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吵几句嘴有什么大不了的?哪能写休书呢?这休书是闹着玩儿的吗?她九婶多贤惠,你天天喝酒吃肉,她和孩子啃咸菜窝头,她图个啥?不就想和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为了挽救这个家,为了让你早日醒悟过来,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买酒了。你六年不在,她攒点钱容易吗?这样的媳妇你去哪儿找?那对鸳鸯玉佩我知道,那是你们夫妻的信物,她不让你拿去换酒,那不正是珍惜你们的感情吗?你怎么能狠心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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