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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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县城是中午的时候。爸本来想急着赶回家,可是我在路上颠簸很了,晕车的毛病又犯了,我又呕又哕起来,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了。爸只好把我拖到一家小饭馆里坐着休息,喝了点水,叫了碗清汤面。爸说,多多,有了力气,咱走着回家吧。县城离我家还有三十多里地,爸可能不想再花最后一道钱,也许爸身上的钱也早花光了。我抬起头,冲爸爸点点。

    门外是长途汽车站,爸给我一个个指车上的牌子,爸说,这一个,能到你大姐家,那一个,能到省城。爸顿了一下,爸说,从省城就能去北京,你哥上大学的地方。我看着那辆车,眼里很是向往。我听到有人叫唤去我们那儿的地方,我抬眼看了一下,车上还有许多空位,可是我们是不能坐上去了,我得和爸走着回家。我好累好累,可我懂事地把头扭转,不去听那司机大声招揽的喧哗。爸看了我一下,爸说,你还晕得慌吧?爸说,我去问一问票价。我随着爸起来了,靠在路口坐在我们的行李边上。这个时候那个拿着公文包的男的在我面前晃悠了好几下,我的眼光平视着他的屁股,肥肥硕硕两大嘟肉,像蒋二嫂的屁股一样,在我眼前直晃荡。他的手机响起来,他从荷包里掏出那个响着的手机,他的荷包边上带出了一只黑色钱匣的角来。我的心动了一下,手下意识地伸过去了。

    那个人转过身来,还打着电话,他的目光里有着很大的惊异,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对着我叫起来:“小偷!有人偷包了!”他的手像一把铁钳一样把我牢牢地抓住。我的头不晕了,反应也快起来,我站起来,对他又踢又打,可他死死地捏紧了我,周围涌上了更多的人,他和另外两个人把我扭起来,要送我去我最怕的地方。我把身子蜷起来,使劲地赖在地上,我大哭起来,我叫:“爸!爸!”可是爸爸始终没有出来。

    围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我头上指手画脚张牙舞爪的,难听的话相当多,全是我最亲切的乡音。我和那几个拉着我的人较着劲,胳膊像要断裂开了,腿上有剧烈的痛感传来,拖在地下的身体和不平的街面接触,带出一道道血糊糊的印迹来。“爸,爸!”我绝望地低嚎。

    有人扒开了人群冲我走过来:“咦,你是不是蒋文强的妹妹?”

    我看他一眼,我不认识他,提到我哥的名字,我羞愧起来,不肯搭理他。他仍旧问:“我去过你们家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他的班主任!”

    我透过泪水涟涟的眼睛望他一眼,是啊,那不就是哥的班主任吗?不是他说你们家怎么养着三个娃儿的老师吗?我机械地冲他点点头。老师对那些人说:“这是我学生的妹妹。你们交给我处理吧。她还毕竟是个孩子。”那些人可能有认识老师的,就把我放开了手,我听到老师最后的话,终于委屈地大哭起来。

    人散了,老师把我领到街边的一个角落里等着爸。任凭老师怎么问我,我都哭着摇着头不肯说话。爸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终于出来了,爸低着脑袋佝着腰,慢慢朝我移近。爸嗫噜地对着老师说:“对不起,谢谢了。”爸领着我就要走掉。老师追上来叫住了我们:“蒋文强在大学表现挺不错的,评上了助学金,还准备拿奖学金的。”爸忙低着头,嗳嗳了两声。老师又说:“蒋文强马上就要入党了,他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挺要求进步的,还担任了系里团支书的工作。”爸仍旧低着头,嗳嗳了两声,不敢看老师。老师叹了口气:“政审刚来我们学校,可能还要到你们村里的。”爸抬起头来,猛然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可能也被爸眼里的目光吓住了,骇得往后退了一步。爸又低下头,冲老师鞠了一躬,拽着我走了。

    爸一路上沉默不语,不肯再和我讲一句话。我知道我今天出了丑,我不敢吭气,一直紧紧地跟在爸爸的身后。

    路熟悉起来。离家大半年了,乡村里什么都没变过。经过的果园里的苹果,梨,还有桃,都过了采摘的日子,只剩下茂茂盛盛的叶子,夜里的风吹过,一片刷啦啦的声音,像大蒲扇一样。月亮是浑圆的,煞白地照在我们的土地上,抬头望它,不是银白如镜的,倒有一点黑灰的痕迹来,显出一点人脸五官模糊的模样,它眉眼慈善地看着我,静静的。

    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我一拐一弯地跟在后面。可能才下过雨,土路上很泥泞,有土腥气从地缝里钻出来,是我熟悉的味道。夜已经很深了,远处有狗的吠叫,路过的坟地里有些影影绰绰的墓碑,墓碑后还有鬼火的闪耀,低矮的树丛里哧溜钻过一个东西,仔细分辨一下,原来是只胆小的野兔,它的耳朵竖着,也在一个它以为的安全地带和我对峙着。远远地便看见那些房屋近了,黑压压的,一排排的。小时候我很怕走夜路,可是现在,很明艳的月亮当头照着我,前面就是我的家,躺倒下来谁也唤我不醒的家,原来的一切让我都不再惧怕了。

    爸停了下来,看着我。爸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爸问:“你,摔疼了吧?”

    我摇摇头,我想爸一定看见我被人拖着往派出所里拉拽的模样,那时候爸在哪?他躲在哪看着我呢?我给他丢人了吧?

    爸望着天空:“是满月呢?今天难不成是八月半吗?看我过的,日子都不知道了。”爸又朝前走去。

    我追上爸:“爸,啥叫政审?哥的老师说哥要入党了,来我们家政审?”我想这是让爸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这件事能否冲消爸对我刚才丢人现眼的失望?

    爸又停下了,爸这回没转过身来,爸直愣愣地冲着前方。爸低低地嘟囔了一句:“是啊,我们给他丢脸了。”爸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我也蹲下来,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哥哥,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不是在家门口去偷那男人的钱包,如果不是被别人当场抓到,如果没有被哥哥的老师认出来是我……我好懊悔呀!爸觉得丢人是因为当着乡邻的面吧?爸在外头的时候也没说过我呀!我望着头顶的月亮,这么圆,正是月半的时候吧?我踮起脚尖,闭起双眼,学着妈妈的样,很深很深地冲着月亮吸进一口深深的气,我几乎可以闻到月光的味道,冰凉彻骨的寒,生铁一般的硬冷,工地里给美珠偷拿钢筋钢条那些金属涩涩的味道。可是它能保佑我的吧?

    爸很久很久才起来,爸说:“走吧。”爸的音调很慢很慢,像累极了却又不得不接着干事的坚持和勉强,爸看着岔路口,爸缓缓地说:“先去你妈坟上拜一拜吧。”爸就看着我,让我自己走过去了。

    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我觉得这条路既不是往妈的坟地上去的路,也不是往家走的方向,我还是顺着爸的神色带的路,一脚跨过去了。

    脚上开始软起来。才下过雨吧?怎么这土里的地比大道上的地还要软沓?我又迈了一步,脚滞重起来,身子开始晃悠趔趄,我双手一扒拉,脚又更陷进去了一些,我一慌神,往底下一看,腿已经埋进半拉泥地里去了。我大叫起来:“爸!”爸在边上看着我,月光打在他的背面,我仍旧看不清他的面相,可是我看清楚了,我竟然站在那片废弃的塘堰里,被稀泥裹着一点点往下陷去。好多天前,小翠子的两只鸭被塘堰吃进去了,我还站在一旁看过热闹的。我恐惧得睁大了双眼,使劲往两边扒拉,泥沼一下子把我的胸脯也埋住了。我绝望地大叫:“爸!爸!”

    爸蹲在塘堰边,一动不动,爸低低地说:“不该呀!不该!多多,你知道不?兆庆和杨姨的老公,也是害在你手上啊!”爸的声音里带着啜泣。我哭起来:“爸,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改!我改!你救我,救我!”

    爸摇着头,他的声音里已经是明显的哭腔:“怎么改呀?来不及了。人也死了,错也犯下了。偷东西,骗东西,我还帮着你销赃。……你哥还有一辈子,你姐还给人当妈当婆娘,咱们俩害了他们啊,他们将来怎么抬头做人啊?……”

    沼泥已经上到我的脖颈里,我透不过气来,我还在喘:“爸,救我!救我!”

    爸摇着头:“自作孽,不可受啊!不可受!……爸害了你,爸对不住你呀!”

    沼泥已经到我的下巴上了,我不再叫唤,我仰着头,看见白月光直直地射在我的脑袋上,这么圆的月亮,我却觉得这么孤单和凄凉。我不相信妈的话了,女人的神明,那么明亮却为什么那么冰凉,我感受不到一点光亮的温暖啊!我想起妈死去的那个辰光,妈也是在这样一个有着惨白月光的晚上,双手直愣愣地想要攫取什么的,那时候我没有哭,我一个劲地想,妈是想要抓住什么呢?我的双手陷在泥里,我挣扎着把手腾出来,我也朝着明晃晃的月光抓拽起来,我不再指望爸会救我,我终于明白了妈那会儿想要攫取什么了,我双手朝着月光扑腾起来。

    爸站起来,朝我走过来。爸的话语里没有一点哽咽了,爸说:“多多,别害怕,爸过来了,爸陪着你。”

    我看见爸朝我很快地挪过来,沼泥一下子没到了他的胸脯上,他的手拼命伸过来拽紧我的手,越过那些重重的沼泥拉住我,死死而安稳地攥紧了我不断朝着月光乱舞的双手。我最后看到他,月光打在他的脸上,绝望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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