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者-在上海暨南大学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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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7年11月6日

    今天,承蒙夏先生叫我到这里来和你们见面而且漫谈谈,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很喜欢和艰苦卓绝怀有雄心壮志的青年人谈天。好!我们就随便谈谈吧。我从广州回来不久,对于广州有一些感觉,那个地方的蚊虫很多而且比较江、浙的要大些,嘴也要长些,吸起血来不用说是厉害得多,我是供给不起的。广州也有些特点,花草和水果极为丰富,这是一般游客所艳羡的。不过,权柄仍然是掌握在军阀和富商的手里头,一般人民的生活并不怎么样好过,这是使我以前的想象都落了空。

    中国算是又革了一次命,但我最近一个月来看看上海的情况还是老样子。一动没动,不过,各种税捐增加了,物价上涨了,尤其是吃的东西。我是略无宏图的人,当然要注意到“江东的米价”,这哪里能不注意呢?常言道:“民以食为本”,如然弄得小百姓就连吃口稀粥都比较以前还要困难。那么,这一次革命,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我真茫然了!好在将来的历史学者是会有定论的。

    我们“中华大国”,真是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辛亥革命以来已经十几年了,而剃发编小辫子的仍然大有人在。被他们称为三家村的愚民自不待言,就是那班“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老道学家们,也还仍然有把小辫子盘在头顶上用瓜皮帽子罩起来,这其间想是大有道理的,恐怕是谨遵先圣的遗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吧。如然仍旧端居高拱,手捧宝书,终日在那里咿唔咕哔着,但不知还能持续多少时候。暴风雨总是要到来的,我看这一类人也应该朝窗户外面觑一觑,久发“思古之幽情”也没味道,最好换换调门吧。到了现在,还谈得上“幽情”吗?其实是“哀鸣”。这也有诗为证。不见康南海有句云:“袖手河山白日曛”,这真不愧为“爱新觉罗氏”坚贞不渝的“忠臣”啊!

    我想,年纪大一些的人,应该走在前头作为带路人,这也不是以“前驱”自居,而是应该这样做。因为世界上的路原来是没有的,是由人们逐渐地走出来的。前头的人踩出一个路影子来,大家跟着不断地向前走,那就会开出“康庄大道”来的。但是,“康庄大道”的出现,是很多人艰辛劳动的结果,是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而不是“一蹴即就”的。现在,我们需要开出一条“康庄大道”,不但是便利人民大众和后代的人,同时,自己也好走。我看,我们不必在崎岖的羊肠小道边盘桓了。不过,要走这条路,在自己看来是正确的,但在另有些人看来却是“歧途”,他们就要设“路障”,扯“铁蒺藜”,阻止你前进。怎么办?当然就要引起争论,争论不已,就不得不“混斗”一团了。假如就在这“万弩齐张”,以你为“的”的时候,有人出来叫你“带住”,从表面上看来这是“和事佬”的善意,其实是帮敌人的大忙。你们看,怎么能“带住”呢?假如一“带住”的话,那不但有“没落”之危,实际是自趋“灭亡”之道。因此,我们要有勇气,必须拆除“路障”,也必须把“铁蒺藜”扯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能向前进。现在,我们在一个“大铁幕”里面生活着,实在透不过气来,用“笔杆子”来戳破几个小洞给大家透点气也觉不容易,更何况阻力丛生呢?我看,光靠“笔杆子”总嫌弱,将来若要把这个“大铁幕”掀掉,那就非“枪杆子”和“炸弹”不可,但这点要有人“带头”才行。我们应该晓得,这是要有巨大的力量的,现在还是“聚集力量”的时候。

    以下,我们谈谈文艺方面的“创作”。依理而论,既然是“创作”,就要有“闯劲”,要开辟出一条新路子来,不能受前人的框框所限制,陈陈相因,依样画葫芦,老是那一套,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要写东西,首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方向”切准了,就写起来。胆量要大些,不要怕人家批评。批评的人,他们有他们一套的观点、手法和作用,恐怕未必和我们执笔的人一致,因此,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写我们的,不管他。(说到这儿,夏丏尊老师风趣地说:“那方光焘先生就缺少工作做了。”方先生微笑着说:“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我有我的事好做。”鲁迅先生略停一下,继续讲下去。)开始写东西,或许“词汇”不够,或“词不达意”,这是难免的,不要胆怯。须知一个人并不是一出母胎就成为大人的,是逐渐地壮大的。幼稚点也不足怕,不足羞,久炼成钢嘛,只要能“自强不息”,不断地求进步,那自然会充实起来的。当然,没有从天而降的“天才”,“天才”也是在人民大众里面产生的。大众是产生“天才”的“土壤”,现在“土壤”雄厚了些,将来就有产生“天才”的可能。不过,刻下能动笔的青年作家并不多,我是把“文艺的未来”和“中国的未来”寄希望于你们的。

    你们现在能够上大学,真是幸运。学中国文学并不容易,因为中国文学遗产确是汗牛充栋,其中精华不少,垃圾确也很多,应当汲取其精华,不要被垃圾压倒了。从前有一句老话叫作“鹅王择乳”,说的是“乳”和“水”放在一道,鹅有特殊的选择能力,只吃“乳”而不喝“水”。这是不是事实呢?我们且不管它,但这个故事很有启发作用。我们应该吃些“乳”以滋养身体,若是多喝些“清水”,就不免发生膨胀病,而况是“浊水”和“毒水”呢?假如喝得多一些,那就是速死之道,无药可医了。我自幼是读过一点古书的,回忆起来真有趣,当时的老师教我用朱笔圈点古书,这是很耗费光阴和脑力的。并且,一本书用朱笔点完了,又要改用绿颜色的笔复校。因此,我总希望有人出来把切合目前需要的古书加上新式标点,以节省学人的时间和脑力。但是,标点古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标点弄错了,就会使人误解和曲解原文的含义。唉!我们中国的古书真难读,据传说班昭把她父、兄的遗业《汉书》继续完成了,当时的大儒就要请求她面授句读。你们看,专在纸头上考古之难,有如此者。我想,在古书里面取材料以资参考是可以的,倘若一头钻进故纸堆里面爬不出来,那就不好了。当然,也会有些老头子起来反对我的说法,那就只好让他们一味笼统盲目地“古之又古”,“作古”“千古”去吧。

    现在,各处报刊发稿费都是按字数多寡算钱的,因此就有人故意把“大作”拉得长些,则稿费从丰。此风实不可长,因为不求内容的充实而只贪字数的增多,这实在是一种病态。你们假如要做文章向报刊投稿的话:第一,切忌言之无物;第二,切忌冗长;第三,切忌“敝帚千金”,需要“改之又改”;第四,不因袭前人;第五,务必精练些;第六,如为环境所限,不便用“直笔”,就改用“曲笔”,也可以。

    关于外国的文艺名著也可以选读,这是有借鉴的作用的。但有先决条件,最好能懂得一种欧洲语文,若是专靠华文译本,那就隔了一层。听说,你们多是读英语的,好了,许多世界文艺名著都有英译本,而中译本很不全,这是一个缺陷,将来可能会填补起来。不过就我的经验很感觉用这种“方块汉字”去翻译外国文艺名著,有的时候就是“配合”不上,若是“诗歌”,它那“韵律”的美妙,都是含有“音乐性”的,一经翻译,可以说完全失掉了。当然,“诗中有画”的中国“古诗”尤其是“律诗”的“对仗”,用“拼音文字”来翻译,也是无法着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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