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全时,他正弯着腰用一根扁铲抠钻杆儿里的泥。他的动作很笨拙,给我的感觉好像他正在和那根钻杆儿搏斗似的,嘴里还“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我没看到他的脸,看到的是一个摇摇摆摆、像座小山似的臀部。很奇怪,现在只要我想起老全,想到的仍然是那个臀部。
老全的腰弯得超过了九十度,看起来很像一只鸵鸟。他从两腿之间露出一张脸,友好地向我打了招呼。十几分钟后,我第二次见到他时,机长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师傅了。”机长还说:“他叫老全,你就叫他全师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老全其实根本就不姓全,姓金。但整个机台上没人叫他老金或者金作发,都叫他老全,或者是全作废。
很快我就知道了,老全有一个好老婆。她类似于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美丽善良、温柔体贴、会做饭、会喂猪、会生孩子,还从来不乱发脾气。老全说:“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作为一个老爷们儿,这辈子也该知足了吧!小安子,你说是不是?”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抢先打起了呼噜。打一会儿呼噜,他还会问一句,“小安子,你说是不是?”
我们的机台已经在这个叫荒草店的地方驻扎了两个月,据说是要打一眼几百米的深井。这项工程可能还要几个月才能完工。这期间,机台上的工人们陆续回了几次家,再返回时除了带一些食品外,还带回了有关他们老婆的话题。他们讲得很具体,也很色情,好像不这么讲就显得不够意思似的。
一次也没回去的只有我和老全。有一次我问他:“全师傅,你怎么不回家看看?”老全说:“老夫老妻的了,没有他们年轻人奔得亲了,忍一忍就过去了。”也就是那天老全第一次让我看了他老婆给他写的信。
老全冲我神秘地笑笑,在被子里掏了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说:“我老婆写的,你看看吧!”
我说:“我不看,这是个人隐私,我看了不合适。”
老全就急了,问我他是不是我师傅,如果是,看信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我说:“虽然你是我师傅,但我也不应该看你的信,再说了,我这人也没有窥私欲。”老全听我这么讲,突然把脸埋进两只手里,好半天才抬起头说:“小安子,你就看看吧,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老全老婆的信写得很短,大概不会超过二百个字,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那封信现在我还能记起来,在这里引用一下,希望我的师傅老全能够同意。
“老全,你这一走又有两个多月了,眼瞅着家里的老母猪就要生了。没办法,谁让咱们是这个命呢,咱们要是也像三民子似的有做生意的脑瓜,就用不着你累死累活地出野外、守钻机了。听人说三民子前两天让警察给抓住了,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家挺好,我挺好,孩子也挺好,你就不用操心了。”信的最后写着:“少干活,多吃饭,少喝酒,别抽烟。拉倒吧,我要给二小子做饭去了。”
老全说:“小安子,你说说我的老婆是不是个好女人?”我说:“真是个好女人。”
第二天,老全喝完酒,讲完他老婆,又神秘地冲我笑笑,把手伸进被子里,掏了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我在老全的苦苦哀求下看了信。从这天以后,只要他喝完酒就一定要让我看信,看完信他都会问我一句,“小安子,你说说我的老婆是不是个好女人?”我每次都说,“真是个好女人。”后来我觉得只有这六个字太单调了,就又加了句,“也不知道你家的老母猪能不能平安生产。”
一个月后,老全喝完酒,讲完他老婆,又神秘地冲我笑笑,把手伸进被子里,掏了半天,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掏出来。老全愣愣地看了看我,我避开他说:“全师傅,我出去转一转。”
第二天中午,老全爬上钻塔顶整理钻具时,从二十五米高的塔上掉下来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一句话没说,就咽气了。
机长说,全作废这下算彻底报废了。我提了个建议,让老全的老婆来料理他的后事。机长说,老全在十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家伙事就废了,从来就没娶过老婆,所以他才叫全作废。
当天晚上,单位来了一辆汽车,把老全的尸体运走了。那天我第一次喝了酒,喝完了跑到一个水坑边号啕大哭了一场。
那个水坑里扔着我读了三十遍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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