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回忆起一九五八年那个夏天时,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就是这句话。“胡说,太阳怎么能像鞭子?它抽着你啦?”老伴撇撇嘴说。老伴的两颗门牙已经掉了,撇出一个黑窟窿。“它抽着我了,也抽着你了,还抽着于大华了。抽得咱们的身上火烧火燎地疼。我说,咱们去洗澡吧!”老伴又撇嘴,“老东西你记错了,话是于大华说的。于大华还说,‘小英子,你也要下河。’我就说,‘呸,不要脸,谁跟你们臭小子一起光屁股’。于大华就嘿嘿地笑了,我骂他他也不恼,那时候他是喜欢我呢!”老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那只好眼眯成了一道缝,那只坏眼似乎也有了鲜活的内容。老孟说“于大华从小耳朵背,你跟他说啥他都听不着。”
三个汗流浃背的孩子赤脚走在村路上。细细的土沫吸足了阳光,踩上去像热水似的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淹没整个脚面,痒痒的舒服。一群蜻蜓在他们身前身后飞旋,你站住打算捉它们时,它们又纷纷敏捷地逃走了。于大华的脚在土里发现了一只小石子,走几步踢一下,再走几步又踢一下,不时扬起一团灰尘。走在他左边的小英子说:“于大华,你烦不烦人啊!弄得我满嘴都是土。”于大华无动于衷地笑着,继续踢他的小石子。他们身后,大喇叭的声音从场院里传过来,说的是全国人民正在跑向共产主义的事。八岁的孟老二说:“小英子,是你爹在说话呢!要不就是于大华他爹,肯定不是我爹,我爹正在家躺着等死呢!我妈天天都这么说。”他们正从村南走向村北,村北有一个大水坑。
老孟说:“老太婆,你跟我说实话,那天你到底推没推我?”
孟老二盯上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似乎很寂寞,故意和他玩着游戏。眼看着要被抓住时,飞过一堵高墙逃跑了。孟老二愣愣地站在墙下面,有些怅然若失。墙上写着“人民公社万岁”几个大字,每个字都和孟老二一样高。他记得他爹就是墙上写过字后的一天傍晚被小英子的爹打断了腿的。
于大华跑了过来,他是被电线杆子上挂的钟吸引来的。那其实并不能叫做钟,而是一小截铁轨,用铁棍一敲,会发出“当当”的声音。这声音每天早晨都会把人们召集到场院里去。于大华捡起一根木棒准备敲钟。
老伴说:“老东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推了就是推了。”老孟说:“我怎么记着那时候你站在路上没过来呢。”
钟挂得有些高,于大华试图爬到电线杆上,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孟老二接过木棒说:“让我来。”孟老二向电线杆子上爬着时,抬头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太阳像鞭子似的,有条不紊地在他左眼上抽了一下,又在他右眼上抽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继续往上爬,眼前有一只圆白的太阳不停地晃动着。终于接近铁轨时,孟老二抡起了手中的木棒,钟声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嘹亮,闷闷地,毫无声气。这时候,他听到于大华喊了一声,钟掉下来了。
老伴说,钟其实根本没掉下来,于大华那是吓唬你呢!
孟老二从电杆上出溜下来,转身准备逃跑时,有人推了他一下。孟老二觉得左眼忽然一凉,有眼泪从眼睛里流了下来。抬起手去擦时,他看到手上沾着红红的血。有什么东西蹦跳着从他脸上滚下来,落在脚下的路上,在土沫上蝼蛄似的钻出一道小沟,然后消失不见了。后来他才知道,滚出去的是他的一只眼睛。夺走他那只眼睛的是电杆拉线上的一段铁丝。
最先跑来的是小英子他爹和于大华他爹。小英子他爹粗声粗气地喊:“孟地主的崽子,越忙你越添乱,是不是你爹让你这么干的?”小英子低着头说:“爹,是我推了他一下。”她爹对着于大华他爹吼了一嗓子,“老四,套车,上医院”。多年以后,小英子主动嫁给一只眼的孟老二时,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应该的,她害得人家丢了一只眼睛呢!
老孟说:“老太婆,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天你到底推没推我?”老伴说:“一辈子都过来了,还较那个真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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