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败的劫持-一九三九年的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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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大二十一岁那年,他爷袁老爷子过世,临死留给他爹老袁一袋子大洋,吩咐说用这笔钱买一辆大车、一匹马,说以后看到车和马就当是看到他了。老袁当时就哭得昏了过去,一半是因为他爹死,难过;另一半是因为有了自己的马和车,激动。

    春节刚过,老袁就吩咐袁大袁二装上一车苞米秆儿拉到三十里地外的三台子卖了。三台子靠近奉天,地少人多,一过完年就有人家缺烧火的材料,老袁早就看准了这个生意,因为没有马车,就一直也没做。

    袁大袁二起早装好了车,袁家窝棚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们就把马车赶出了村子。这也是老袁的吩咐,说要保守商业秘密。袁大赶车,袁二坐在另一侧的车沿上,驾辕的是新买的枣红马。左边车辕上贴着“车行千里路”,右边车辕上贴着“人马保平安”,是过年时袁二写的,字歪歪扭扭,看起来更像是两道符咒。通往三台子的路是一条沙石大道,从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达奉天,也就是现在的沈阳。

    那天早晨路上有一些轻霜,看起来银光闪闪的,车轱辘压在路面上,发出玉碎般动听的声音。路边的杨树上不时有一只老鸦被惊起来,“呱呱”地叫两声就飞走了。袁大赶车赶得高兴,走个百八儿十米就把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美妙的鞭花。袁二看袁大赶车的神气劲儿,手就开始痒痒,说:“哥你累了,让我替你赶一会吧!”袁大扭头看一眼袁二,袁二鼻子下的两条红印子那天早晨分外醒目。袁大说:“二王八犊子,你他妈根本就不会赶车,哪回都把车赶进沟里去。”袁二说:“这条道好,我想赶沟里去都不容易。”袁大说:“那也不行,临走爹吩咐,说啥也别让二王八犊子赶车。”袁二说:“你不说,我不说,马不会说话,爹咋能知道。”袁大还是不让袁二赶车。袁二后来说那天早晨赶大车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强烈的渴望。在这个渴望的支配下他不断低三下四地求袁大。袁大说当时自己其实就是想保住那条腿,到最后还是没保住。袁大终于经不住袁二的央求说:“二王八犊子,就让你赶二里地,赶完二里地,再提赶车,我一脚把你踢天上去。”

    赶车的袁二立刻神气活现起来,不时学袁大的样儿甩一个鞭花,却总是甩不响,就问身边的袁大。袁大不耐烦,给了袁二一拳头说:“消停地赶你的车,耍鸡毛花活。”

    袁二没有把车赶进沟里,在通过一个火车道口时他把车赶偏了一米多,就是这一米多的偏差,让车轱辘卡在了铁轨上。袁大一脚踹开袁二,开始动手抬车,不过不管他怎么用劲,大车就是纹丝不动。袁大袁二后来都不止一次地从那个道口经过,怎么也看不出铁轨如何会把车轱辘卡住。最后他们一致认为那天真是见了鬼了。就在袁大袁二拼了性命想把车弄出来时,一列火车从远处开了过来。火车经过之前袁大只来得及解下那匹枣红马。牵着马站在道口边的袁大袁二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呼啸而过,把马车撞得粉碎。被撞飞的苞米秆儿在火车过去很久后才从天上缓缓飘散下来,纷纷扬扬仿佛下着一场奇怪的雪。

    袁大踢一脚吓傻了的袁二说:“二王八犊子,这回你的祸惹大了,回家爹就会剥了你的皮。”袁二说:“哥,这可咋整啊?”袁大说:“你跑吧!到奉天姑奶家躲一躲,我不叫你就别回家。”袁二愣一愣,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袁二到了奉天,先是在火车站扛麻包,后来经人介绍在一个日本人开的服装店里当了学徒,直到一九四九年搞土地改革,袁二才回到袁家窝棚。

    袁大看着最后一根苞米秆儿像他甩出的鞭花一样,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到地上后,骑上马回了袁家窝棚。

    一九四九年冬天,袁大袁二的爹老袁不行了,临死前说了三句半话,三句话是对袁大说的,半句是对袁大的儿子——袁萝卜说的。老袁把袁大叫到身边来说:“爹对不起你。捎个信让袁二回来吧!爹不打他了。”又指着袁萝卜说:“孙子。”

    袁二从奉天回来时见到的是他爹的坟墓。第一天,袁二在老袁的坟上哭了一场,第二天又去哭了一场。第三天把自己连夜做的一套衣服在坟前烧了,对着坟堆说:“儿子当了十年裁缝,爹临死也没穿上我做的衣裳。”然后又哭了一场。

    一九四九年冬天,袁二看到了袁大,袁大左腿的裤子从膝盖往下是空的,代替那条左腿的是他腋下的一根拐杖。袁大一走路,那条空了的裤腿就在风中摇摆起来,如一面旗帜,在袁二的眼前飘扬着。袁大说:“二王八犊子,你盯着我的腿看什么?”袁二不吱声,还是看着袁大的腿。袁大的老婆罗圈腿说,袁大的腿是十年前让爹打断的,就是骑着马从三台子道口回来的那天。袁大笑笑说:“二王八犊子,记住你欠我一条腿。”袁二“扑通”一声跪在了袁大面前叫了一声“哥”,泪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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