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定飞了很远很远的路。”我猜测地说,“也许是它的大连主人,去南方某个城市,顺便带上了这位白衣天使,有意让它试飞回巢。在归途的什么地方,遭到捕猎者的枪击。”
“你在编小说。”妻子说。
“这是合乎逻辑的推理。”
妻子开玩笑地“将”了我一军:“福尔摩斯先生,你虽然能推断出它从南方飞来,你能进一步说出它的家,究竟在大连的哪条街道,门牌多少号吗?”
我把“球”踢还给她:“这个任务是医生华生的事,你也是个医生,你应当完成这个任务。柯南道尔在写推理小说时,福尔摩斯的形象,是通过华生的眼睛和笔完成的。”
“好吧!我完成任务就是了。”妻子边说边拉开窗子。
此时乱云虽然仍在天空翻滚,但是秋雨已停。天宇的东南一角,还初绽出一丝碧蓝。“鸽子就是我,等我飞回大连时,一定不忘给拍张电报来,告诉你鸽主的详细地址。”
我知道这是妻子要放飞这只鸽子了。当时还有点忧心忡忡,怕它无返巢之力。妻子说:“它吃饱了食儿,此时此刻一定归心似箭。我相信它比人类中的懦夫要勇敢,不信你看——”她亲吻了一下白鸽的头冠,又理了理枪击处的羽毛,然后把它放回到窗台上。
那只白鸽似乎没有一点眷恋之情,它双足刚刚站稳,便抖翅而飞了。大概是出于辨别方向之故,它先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掉头向东北方向飞去——大连在北京的东北方位。我们目送它的身影,穿过楼宇之巅,直到与云天合而为一……
“白鸽真是有情物!”妻子喃喃。
我为那只远行的鸽子高声祝福:“白衣天使,祝你一路平安!”
1999年9月
[布谷夜啼]
初夏午夜过后,我听到了布谷声声。起始,我以为是在梦中,因为这种鸟儿属于原野,城市不是它的生活领地,它怎么会飞来京城催人播种呢?但是接连几天的布谷夜啼,我终于断定这不是梦,而是京城孕生的独特音响。
这种鸟鸣,对城市人来说太陌生了。妻子是在城市中长大的,因而不无惊异地询问我道:“快到深夜两点了,这是什么鸟在叫?”
我告诉她,这是布谷鸟,学名叫杜鹃。古人称它为子规。古语中有“子规喋血”之说。其含义是说,这种鸟儿喜欢不停地高歌长鸣,直到耗尽它最后一滴血为止,它寓意着一种前仆后继的精神。该怎么说呢,听见这种鸟鸣——特别是在午夜之后,常常勾起人的悲壮思绪,让人浮想联翩。妻子比较务实,没有文人的孟浪心态。她说那一定是养鸟的人,把鸟笼挂在了阳台上,又忘了喂食,所以它深夜叫个不停。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知道这种鸟儿是无法豢养的。”中枢神经被这只布谷鸟的歌声激活之后,我的疲倦一扫而光。在子夜更深,我兴致勃勃地对她讲开了布谷鸟的习性:“由于这种鸟儿生性太野,养鸟人能养活八哥、鹦鹉、红靛、蓝靛、百灵、画眉,却没有一只鸟笼能养活布谷鸟。”
“那就是它在咱们家附近树上搭窝筑巢了。”妻子说,“不然的话,怎么会没完没了地叫呢?”
“这种鸟儿没有自己的家园,它飞累了,总是靠别的鸟巢临时歇脚栖身。”我再次纠正她对大自然鸟类世界的无知,“它也有情欲,它也交配,它也生儿育女;可是它把鸟蛋生在别的鸟巢之中,是靠其他鸟类为它孵化后代的。可是它有一个任何鸟儿都不能顶替的作用,它及时催农家夏播夏种……”我说得挺带劲,可扭头一看,她早已不再听我的布道,而进入她的梦乡了——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这静夜的布谷声声,只能让她的神经兴奋一时,而不能让她兴奋长久。
我则再也无法入睡了。因为在童年时,我听惯了它的歌声。对于它永不更改的四声旋律,有的农家将其听成“赶快布谷”;但也有的农家,将其歌声人性化了,说它唱的是“光棍好苦”。我的家乡在燕山脚下,北边靠山,南边临水。山与水之间,长着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五谷杂粮。大自然娇美多姿,各种鸟儿便飞临这片山水之间,搭窝筑巢引颈高歌。布谷鸟是鸟类家族之一,它以永不变调的四声组合,反复地吟唱草木萌生、万物争荣的春天夏天。在我的记忆里,布谷是一种黑灰色的鸟儿,尾部镶嵌着雪白的斑点,每当它飞掠过绿色的田野时,我的两只眼睛就一直追随着它,并模仿它的歌儿,高唱上几声:
“赶——快——布——谷——”
“光——棍——好——苦——”
令人不解的是,这只属于绿色田野的鸟儿,何以会飞到北京城里来了,而且一连几个夜晚反复吟唱不止呢?神经兴奋扼杀了睡意之后,我走出屋子,站在阳台上寻觅这只布谷鸟的踪影。但它就像有意与我捉迷藏似的,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丛,不但难以发现它的身影,连它的歌声也停止了;但是当我失意地回到床上,它便又放开它的歌喉,让我欲睡而不能。
为此,第二天我特意去邻居家里,咨询一位与我相识的养鸟老人。我是这么想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更迭,地球上多少野生动物都失去了原有的野性,而变成了铁笼中的玩偶;布谷也是飞禽家族中的一员,会不会也退化掉了它生命中的野性,在21世纪向时代举手投降了呢?那位养鸟的邻居,听完我的这番话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对我笑笑说:“老从,你当过右派,一定知道众多右派里边,有顽固不化的‘花岗岩’吧,这布谷鸟在鸟类世界中,就是无法改变习性的‘花岗岩’。我曾经想豢养它,让它开口唱歌,但把它关进笼子后,它就闹开绝食了……”
“你听见它一连几天夜啼了吗?”我问。
“哎哟——我们养鸟人,耳朵可比你们管用。你问问我的老伴就知道了,它夜里一叫,我这两个笼子里的鸟儿,虽然鸟笼外边套着蓝布罩子,它们还要叽叽喳喳地折腾好一阵子哩!”
“听您这么说,这布谷鸟是误入北京城里来了。可是它怎么天天夜里飞错了路线,到京城来练嗓子呢?”
我的这位芳邻笑了好一阵子,为我指点迷津道:“你呀,天天坐在家里笔耕,大概不知道身外的事了。我建议你围着咱们的楼群转转,看看增加了多少绿地,又种上了多少花草树木,那布谷很少外出。”在养鸟人的启迪下,我开始了环绕生活小区散步。走上几天之后,我才发现小区的周围,当真增加了浓浓的绿意。不知哪年、哪月、哪天、哪时,北边冒出来一个开阔的高尔夫球场,那开阔的草坪,一直伸展到云天深处;南边的公园里本来有一池脏兮兮的湖水,不知在哪个时辰已然变成一泓清波碧浪。我多少年没划过船了,那天居然跳上一条小船,当了一次水上游客……虽然,在多次的神游中,我没有能见到布谷鸟飞掠过树丛时的灰黑色身影,但我的求索,似已在绿色中得到了回答。
午夜之后,这个大自然的歌手,又光临北京城了。我像寻找失去的童年那般,匆匆走上阳台。但是依然是只闻布谷声声,不见“伊人倩影”。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尽管楼群周围草木葱茏,毕竟这儿不是乡野,那街市上闪亮的灯火,那偶然鸣笛的警车,都能让这娇小的鸟儿惊魂。京城的白天,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那小小的生命就更望而生畏了。不是吗?
白天,京城洒过一场无声的细雨。此时夜空初晴,有几颗星星,从云影后羞涩地探出头来,洒下几丝柔弱的光束。我静听着它那清纯而浑圆的歌声,久久不愿离去。在我听来,它的歌声似乎是一首时代寓言:既是对京城向自然回归的述说,又像是对京城绿色未来的痴情呼唤。也许有一天,当北京走进浓浓绿色的怀抱时,我会看见它穿梭于京城上空的身影。那时,它的歌声,将可以解读为:
“北——京——真——好——”
“我——来——报——到——”
[观旗悟语]
今年8月15日,为哀悼甘肃舟曲特大泥石流的遇难者,天安门的国旗降了半旗。与此同时,我国各个城市以及中国驻外大使馆,也都降下半旗以志对大地震中遇难同胞的悼祭。
在中国历史的刻度盘上,两年前的汶川大地震以及今年4月青海玉树大地震之后,为悼念大自然灾害中的死难者,中国国旗曾为之降旗志哀。这次降旗,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三次为国难降半旗——这是国家的里程碑式的进步。笔者之所以这么说,是有着历史佐证的:昔日的唐山大地震,死亡了二十四万多人,震惊了整个世界,我们当时不仅拒绝了国际救援,更没有降半旗向苦难亡灵志哀之举。这个历史变化,其精神内涵十分丰厚——那就是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之后,“以人为本”的情怀,正在得到有力的提升。道理十分简单:十三亿国人是织成五星红旗的条条纤维,因而人民应该永远是国家的主宰。
在时间的经纬中,五星红旗是有过降半旗的日子,那是国家重要领导人亡故之时,下半旗志哀。这些中华英才缔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后是国家的顶梁柱,对一个国家吉祥祸福有决定性影响,当他们辞世时,用降半旗志哀是情理中的事情。但这只是国体的一翼,另一翼则是如何对待国家的主体(十三亿多百姓)。这两次降半旗志哀得到了具体的体现,画出了人性的全圆;因为人与人之间,无论尊贵与贫贱,生命同样可贵,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是中国改革发展的巨大进步。
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我出访美国时,在白宫前的草坪上,突然发现星条旗降了半旗。我不知道美国发生了什么大事。经过询问,才知道是为十几个为扑灭山火而牺牲的消防队员志哀。按着当时国人的逻辑思维,似觉难于理解;但当我和同时出访的友人吉狄马加深入探寻这一问题时,却发现我们的思维定式,是有悖于崇高人道精神的。因而归国后,我曾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发表了《感悟国旗》的文章,述说国旗不仅代表着国家尊严,还应该是至高无上的人道主义的象征。
因而,当8月15日,我在电视中看到国旗缓缓降下半旗的时刻,看见全国各地面对国旗垂首哀思的场面,当真感到既是国人凝聚力的凸显,更是中国国威升腾的标志。我之所以有如此的感受,实因唐山大地震对我冲击波太大之故:我的故乡在唐山地区,1981年北京作家出访唐山时,虽然历经了五年时间,城市依然一片狼藉。记得与我同行的长者作家萧军,曾愤然地对我说:“为什么拒绝国际救助?难道人性让狗吃了?‘文革’中文学上表现出假、大、空,在处理国难问题上,表现出的是空、大、假!”我说:“仅此一举,怕是使许多伤者,失去了生还的机遇。”我们为此而感伤不已。
从唐山归来,我查阅了中国的地震史料,从中知道了中国大地震的残酷和无助。其中记忆深刻的是,1933年四川发生在叠溪城的7.5级地震,几分钟之内连同城外的二十多个村寨,全部化为鬼城,受灾者中无生还的记录(我1933年出生,因而牢牢记住了这次灾难)。前年与其为邻的四川汶川发生了8级地震,其震级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在政府的有力抢救行为中,几千名埋在废墟下的同胞脱险,上万的伤者获救——更令人惊奇的是,一个名叫马元江的三十一岁男子,在地下被埋了179个小时(7天7夜零11小时),居然被无畏的救援人员,救出了死亡之谷。在上次玉树地震和这次甘肃舟曲巨大灾难中,全国人民再次显示出了以人为本的崇高精神,特别是身穿国防绿的军警部队无私无畏的果敢精神,在世界救灾史上,怕也属于绝无仅有了。因而我们向那些创造生命奇迹的人,致以最最崇高的敬礼。
凝视“8·15”下垂的国旗,国人无不为之心动——因为那是一面体现着中华民族永生和人性得到升华的国旗!
2010年8月16日于北京
[底层情缘]
今年年初,我收到一个寄自江西省农村的快递邮包。我十分惊愕,因为江西没有我的亲友,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块腌肘子。仔细查看寄件人的姓名,邮寄人叫吴成丰。就在同一天,我去值班室取报纸的时候,值班人员又递给我一个包裹,说是一个湖南女孩送来的,上楼找我不在,便把这包裹放在这儿了。我打开看,是两条湖南产的鱼干。
这两件意外的事儿,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快意。因为这是来自遥远南方的情意,赠物人都属于弱势群体中的打工族。那个给我送咸鱼干的女孩,是我们楼下餐馆的服务员,想必是她春节回乡探亲归来,给我带来的家乡特产。平日,我常到这个小小餐馆独饮,随手带去的报纸和刊物,便顺手送给她了。因为她是湖南岳阳地区的高中生,为谋生到北京来打工的,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给她一些报刊让她能与文化相伴,充实她枯燥而单调的生活而已。城市生活五颜六色,每天充满各种诱惑,对于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纯女孩,好的书刊可以当成防腐剂,让她在奋斗中不至于迷失方向。仅此而已。我想:她送来的家乡特产,可能是对我的一种答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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