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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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曰:不敢。

    最刺激我中枢神经的是,近日美国科学界发布了一条惊人的新闻,早已去了天堂的“爱翁”,生前研究宇宙形成的引力波定律,在他逝世六十周年后的2015年(“爱翁”病故于1955年),得到了确切的证实。我初读这条新闻时,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是一曲西方的新的“天方夜谭”——一个形象上酷似喜剧演员卓别林的幽默智圣,胸中装载着的是整个宇宙。此刻,中国流传下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哲理名言,同时出现在我的心间。我久久凝视着屏幕上神态疯癫的“爱翁”,顿感科学的博大精深,远远超越了文化的单一。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青年作家王朔曾说过这样一句自描的话:“作家是干什么的?作家就是个码字的。”他讲这句自嘲的话语时,虽然带有幽默成分,但我们如果以“爱翁”超越肤色人种国界的全球视野,来俯视文学——文学在字里行间展示过去和现在的人间万象;而伟大的科学家,则演绎着地球上全人类的未来。出于敬仰之情,我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把电脑屏幕上“爱翁”的肖像擦了又擦,以表示一个文学作者的崇高敬意。

    从而,“爱翁”的肖像,不仅是监督我写作的智圣,更是人生的一面明镜,让已经进入耄耋的我,自审自视不足之余,以“爱翁”之勇,向文学的巅峰攀登。

    2016年新春于书斋

    [闲话“方城”]

    春日的一个晚上,冯骥才来北京不知开什么会,他打电话给我:“喂,维熙老哥你在干吗?”

    我调侃道:“你来开爱我中华之会,我在爱我中华,修我‘长城’!”

    大冯笑个不住:“那不累吗?”

    “全当笔耕后的休闲。”我说,“总比开会要优哉游哉!”

    始自90年代中期,与楼内芳邻友好,晚上常进行“方城之战”的游戏。有时,“搬砖”人手不够,昔日与我同在出版社工作的相知,也参与进来。不成文的条例有三:一、坚持小玩怡情(大赌乱性);二、为不伤身体健康,夜11点半准时“鸡叫”收局(一只会学半夜鸡叫的闹钟,充当“停战”的司号员);三、白天每人都有各自的活儿要干,即使是周六周日,不能破例开战。

    其实,麻将这种游戏颇有人生意味。屡见报纸上报道为此而导致夫妻反目、倾家荡产或“夜战马超”后心脏病复发而驾返瑶池之消息,皆因其纵欲无度之结果。我把它视同饮酒,适度举杯有益精神和身体健康,而过于贪杯滥酒,则会酿成酒殇。人间万象,皆在于张弛有度,失度则会导致不良后果。京城的作家及友人中,持此论者为数不少,宋汎、谌容、大年、建功、莫言,包括王蒙夫人瑞芳女士,在电话中对我感叹道:“咱们住家离得太远了,要是近在咫尺就好了!”

    赵大年对麻将有一番宏论:世界上的各种竞技游戏,都是一对一。比如各种球赛,无论足、篮、排、乒乓,都是一方与一方对垒交锋,各种棋类的厮杀,也都是甲乙双方。唯独“方城”之战是一对三,无论你坐在“方城”之战的东西南北的哪个方位,你都要面对三个对手。他说,对麻将的发明者,应补发诺贝尔奖,因为在开发人的思维敏捷和应变能力上,无与伦比。你始终处于腹背受敌,头上还有飞机轰炸;为了不被蚕食并最后取胜,你要调动出电脑一般的智慧。

    写作之余,我查阅了一些史料,据记载麻将为明初学者万秉迢发明。最初麻将只有一百零八张牌,意在隐喻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野史中说,万秉迢之所以发明麻将,其社会寓意在于告诫那些类似“高衙内”的贪官恶吏,别忘记官逼民反的历史。此说过于政治化了,像万秉迢本人一样,无真实考据可查。我认为,在一百零八张牌之后,后人又将其加入了东、西、南、北、中、发、白,倒颇有影射人生峰回路转的内涵。历史上的中国是个信奉禅佛的民族,“镜花水月,四大皆空”,是佛教最后归皈的真谛,芸芸众生从“东”到“西”,由“南”而“北”,经“中”而“发”,最后落了个空荡荡的“白”。因而我认为,麻将之源,起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一翼。昔日我曾游览过浙江普陀寺,憨山法师曾将其醒世诗章,刻于该寺的巨石之上。诗中片段曰:

    红尘白浪两茫茫

    忍辱柔和是妙方

    从来硬弩弦先断

    每见钢刀口易伤

    春日才看杨柳绿

    秋风又见菊花黄

    荣华终是三更梦

    富贵还同九月霜

    麻将中的东、西、南、北、中、发、白,已将佛师之意,转化成“方城”中的骨牌,也不失为对人生九九归一的一种概括。

    当然,将人生比作一个旋转舞台,是消极而颓废的,不足取。但“方城”之战的另一面,则富有积极进取精神,它激励人的智谋运算,鼓舞人在三面重围之中破敌求胜。孙子兵法中的虚虚实实,在小小“方城”,有了实习演练之地。如果我们去其虚无,取其精髓,仍不失为一种高智商的脑力开发。

    远溯到中国历史上的盛唐大宋年代,还没有麻将这种玩意儿,但许多文人名士与当时的赌艺“博塞”结缘。(“博塞”统称为“呼卢”,见“中国民俗”丛书。)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是一位具有剑胆琴心之名士,但他在诗中不忘言及“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酒仙加诗仙的李白袒露自己一身豪气曰:“呼卢百万终不惜。”其他如韩愈、崔颢、刘禹锡以及宋时文士欧阳修、杨亿,包括写下缠绵悱恻诗词的一代才女李清照,都在其诗词歌赋中留下有关赌艺的描写。就连以忧国忧民著称于世的唐代诗圣杜甫,在《今夕行》中写出“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的白描(“五白”“五黑”皆为当时牌艺组合之冠)。

    杜甫在他的自白中,清晰地写出“博塞为欢娱”之宗旨。纵观古今中外文学史料,除了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因穷途潦倒而成为一个赌徒之外,唐、宋、明、清直至民国年代的文豪们,以小玩愉悦生活者比比皆是,但还没有“陀翁”挥尽千金成为赌徒的例证。因而笔者悟到,三尺青锋宝剑既可用于杀人,或用于剐己;也可以舞此青锋,扮演一出《霸王别姬》以自悦身心。

    人世万象中除了清灯冷对的僧尼,似都要寻觅一点生活乐趣。当个狂热的球迷是乐趣,养花养鸟也是乐趣,柳下独钓或孑然一身远行,都能自得其乐。在小小“方城”之内,与友人谋斗嬉戏一番,何尝不是人生之一乐乎?

    人生处理什么事情,都怕走向极端。如果在泼脏水时,连盆一块扔掉,那将是麻将发明者万秉迢的一桩冤案!如果以此伸延开来,股市可以称为一个更大的赌场,股市时高时低,时阴时晴,动辄成千上万;有人暴富,有人为之变得一无所有,将何以解释?!

    [秋之声]

    黄昏时分,上街散步,遇到一个肩挑蝈蝈笼子的老汉,串街走巷在叫卖蝈蝈。蝈蝈笼子是绿色苇叶编成的,有灯笼形,有菱角形,有喇叭形,有酒瓶形,这已然吸引了城市人目光的聚焦;加上笼子里此起彼伏的蝈蝈鸣叫声,顿时给京城送来了乡野的浓浓秋意。一群城市的娃儿,伸直脖子在好奇地围观,我则走上去买了两只提回家里,把灯笼形的蝈笼挂在了阳台上。

    蝉鸣是苦夏的象征,蝈蝈是秋天的歌手——在窗外蝉鸣之声流露出凄惶之时;蝈蝈以一曲曲高亢的秋歌,取代苦蝉的单调噪声,实在是一种享受。特别是今夏京城酷热如烤,它的歌声不仅给我带来了秋声秋韵,还带来了秋风秋雨——9月中下旬,一场密集如网的雨丝,清洗过京城之后,汗迹斑斑的城市,仿佛升腾起生命的活力。我的童年是在冀东农村度过的,记忆中曾留下蝈蝈的鸣秋声声;因而我的认知中,蝈蝈是人类生活的知音,是秋天写意的自然画师。此时我将这个秋天的歌王,高悬于我的窗外,它的声声秋歌,能让我有一次童心之旅,让我在黄昏斜阳的年纪,回眸人生只有一次的童真,那是人生中难以寻觅到的一种痴醉。

    记得,蝈蝈在万顷青纱中间,是最喜欢高粱地的。童年时的我,每到秋天来临之时,都要钻进红高粱地里,与小伙伴一起去逮铜镜蝈蝈。当时,因为小小人儿太矮,高粱秆子太高,而且蝈蝈都喜欢栖息在顶端红红的穗子上,我们只能靠摇动高粱秆子,把它摇晃下来,然后将其装进蝈蝈笼子。青绿的高粱叶片锋利如刀,当我们从高粱地里钻出来,赤裸的胳膊被划得一道道血痕,但听蝈蝈一叫,就好像贴上了止疼药似的,而把在高粱地里钻来钻去的艰辛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外,还要拔来青草为它做窝,摘来它爱吃的南瓜花供它食用,然后就躺在土炕上,静听它一曲曲“声声蛮”和“声声乐”的秋歌了。蝈蝈是个非常不错的歌手,不像夏天的苦蝉,吐出来的都是刺耳的噪声;它是喜剧演员,歌声不仅高昂而亢奋,而且底气足得一口气能唱上一袋烟的光景;因而家乡的女娃,给它起了个人性化的别名:哥哥。因为蝈蝈中的雄性,才具有吟唱的生理本能;但东北民俗中流传,满人中“格格”之得名,来源于蝈蝈的歌,这是否意味着那些公主,都崇尚男性的阳刚?抑或是家族老人,希望公主能够找一个充满血性的阳刚男儿,走过漫长的人生?

    不知道。

    我把这一对来自乡野的青绿色的尤物,挂在了阳台之角。白天打开电脑行文时,它为我手指在键盘上的舞蹈伴奏;夜晚在它不知疲惫的歌声里,进入我的梦乡。有一天,高悬于天空的一轮秋月,把清冷的月光洒进我的床前,正当我进入梦里之际,那两只蝈蝈忽然停止了歌唱。我觉得有点怪异,因为白天散步时我特意到菜市买来南瓜花,为它提供了美食,此时月光如水,正是它俩大展歌喉的时候,何以会一齐哑了嗓子?我走到阳台一看,吓了我一跳——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家猫,不知何时从开着的窗子,跃上了我家的阳台,它两眼闪烁出绿色的幽光,一动不动地盯看着悬于空中的那只蝈蝈笼子。我走出来,那只野猫虽然立刻跑了,我还是摘下笼子,以示对它俩的关爱。

    但是当我回到床上以后,它们像是被惊吓住了似的,再也不开口吟唱这秋天的银色月光了。这个场景,让我顿时想起了一件几乎被岁月遗忘了的遥远往事:20世纪饥饿的60年代初期,我正在海滨一个劳改队接受惩罚性的劳役,那儿是一片湿地,因而到了秋天高粱红了之后,蝈蝈不知人间的饥饿,便在青纱帐里,撒欢地叫个不停。这真是绿色天使们的厄运到了,囚徒们循声而去,先脱下脚上的鞋,用鞋底子搓高粱穗子,把搓下来的高粱粒当充饥的主食;把那些大肚子蝈蝈逮着,当成副食一块吞下肚子。那是十分原始并非常惨烈的生存的镜头:一些耐不住饥肠辘辘的大肚汉,把蝈蝈的翅膀揪下来,再把带刺的腿拔下来,然后便将整个蝈蝈塞进嘴里,囫囵个儿吃下去。他们一边生吞着蝈蝈,还不忘说上两句那个年代的生存哲学:“你长得那么胖,浑身都是油;我得了浮肿,我需要动物脂肪。”演出这一幕苦戏的,不都是刑事犯,其中也不缺乏在那特殊年代被划为右派、送来劳改的大学生。因而,在那些年头里,我觉得蝈蝈的叫声和饥饿的劳改犯的呻吟合二为一,音符里似乎死了“声声蛮”和“声声乐”的豪气,而变成“声声哀”和“声声怨”的一曲曲哀鸣了。在社会不同层次的群落中,也许只有经历我这样的“马拉松”式的苦难部族,才能从它们的歌声中,倾听到大自然之外的人生旋律。

    蝈蝈终于又开始歌唱了。由于我记起了历史的昨天,辗转反侧,久久难眠。我想:我能活到人生四季中的秋季,实属是不幸群落中的一个幸运儿,多少与我同命运的同类,生命都在苦难中化为宇宙之间的灰尘了,而我却能在银色的月光下,像我的童年时日那样,倾听来自大自然的秋声秋韵,简直是一种超期服役的可贵享受。不是吗?记得,在中央电视台《夕阳红》的节目序曲中,词作家乔羽写下如是的歌词: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

    蝈蝈虽然不知人间事,听不懂这支歌儿的含意,但它是痴迷于秋天的歌手,在秋风叶落中夕阳唱晚,撩逗起人生悲欢离合的回忆和对明天深远的情思……

    2003年秋天于北京

    [学一回陶渊明——10月的逍遥游]

    2004年国庆前夕,到密云山区闲居。10月1日清晨,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探头向窗外看看,天空碧蓝如洗,又见不远处的农舍,门前贴上了大大的“喜”字,我知道了这鞭炮声声,是当地小伙子和姑娘选择在国庆吉日结婚,喜不自禁地在清晨就燃放起鞭炮来了。

    是喜庆的刺激,还是家窗外天高云淡的诱惑?我无法梳理清楚,反正在鞭炮声响过后,我走出了家门。最初,我只是想环绕村野转转,感受一下清晨空气的清新,中央电视台的赵忠祥,曾在《人与自然》的节目中,说这儿大气中含有的负离子,比京城内要高出两倍之多,我想用这儿清新的空气,清洗一下自己常年吸烟的黑肺也是好的。出了家舍,那秋山的苍绿和天空啁啾的鸟鸣之声,便让我忘乎所以,信步朝村外走去。那儿停放着几辆没有出租牌子的“面的”,司机见我神态,便投其所好地说:“你老是不是想看看周围的风景,不远处有黑龙潭,有云雾山,还有……”

    我说:“这么办吧,哪儿景致最野,你就拉我到哪儿去。”

    “你老上车吧!”小司机说,“我拉你老到人间仙境去看看。”

    “你要是骗我,我回来可不坐你的车了。那地方要真有仙气儿,回程我还坐你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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