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日行,美丽的三峡,留给我一个甜美而又神秘的梦境。但伴随着神奇梦境的,我似乎听到了母亲河的呻吟!
1997年7月22日
[春天的咏叹]
自古以来,在一年的四季歌中,赞美春天的诗文是最多的。但是京华之春,几场沙暴滚过天空之后,我手中那本应赞颂春色的笔锋,竟然峰回路转地谱写出一曲京华的咏叹!
这不是情愿的。在21世纪的第一个阳春时节,沙暴前后七次肆虐首都,其周期密度及含沙量都属空前。在沙暴袭击京华的日子,我于4月8日去邮局寄信,在逆风中弓身御风行走之时,头上戴的一顶帽子,突然被大风掀掉,旋即抛上了半空;几经旋转翻腾,被挂在了楼栏之上。没了帽子护头之后,风把我的头发吹得直立如鬃,加上黄沙点染,很快成了欧洲嬉皮士的“邦克”脑袋。我是从风雪中穿行过来的人。自觉对于严寒季节的凛冽大风无所畏惧,可是大地回春时的沙尘风暴,我还是第一次与之相遇。在风沙中穿行之际,也只能用“阿Q”精神,寻找自我的心理平衡:
“不错,二十年摘一次帽子!1979年是摘劳改犯的帽子,这回给我摘掉帽子的,不是政治风暴后的清明历史,而是清明节后的满天沙暴!‘邦克’头也不错,中国虽然没有进入西方工业化的‘后现代’,也许我应当向那些中国现代派的嬉皮士,学点什么超前的东西!”
在劳改队的时候,“阿Q”精神是我常用的苟且偷生的精神法宝。此时此刻它本能地涌上心头,让我在沙暴中自我平衡。想当年,鲁迅先生写下的一个活鬼,本是文学辞库里的贬义词汇,但在特定的时刻和场景,它还是能给无奈者医治心疾。这是我被风沙掀去了帽子之后,出于无奈而跃升于心的一点感慨。但是回到家里,洗净发肤的尘沙之后,一种不可言喻的悲凉,突然从心中升起——那是书桌上一张报纸给我的启迪:据该报“沙暴专版”披露,值此新世纪的2000年,北方沙漠正以每年两千四百六十平方公里的魔速南侵,不断扩大覆盖中国的耕地面积。这个怕人的数字,已然让我瞠目结舌,文字的解说之外,配发的那幅照片,就更让我心灵为之战栗了:那幅照片拍摄下的,是一座被沙暴淹没的村镇房屋,黄沙淹没了房屋的墙壁,可怜兮兮地只残露出房瓦和房脊;而地点就在京北——隶属河北省版图上的丰宁。
可能出于我刚刚被风沙卷走了帽子、对沙暴有着切肤之痛的缘故,忙找来地图仔细地查看河北丰宁的地理位置。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它地处北京的正北方,北临内蒙古自治区,南邻北京郊区的边界。当我正在折算它和北京实际距离时,《北京晚报》第一版,以十分醒目的大字标题为我解疑了——沙丘进逼首都,“离北京只有70公里”。
这是一条多么令人惊愕的消息!在这个信息的刺激之下,我又找来了中国有关沙暴的资料。据环保部门记载:50年代,中国沙暴天气年均五次;60年代,沙暴天气年均八次;70年代,沙暴天气年均十三次;80年代,沙暴天气年均十四次;进入90年代,沙暴天气年均突然增加到了二十三次;待到这个世纪之春,仅3月到4月9日,它已然暴虐北方城市七次。这种魔幻般的递增数字,使我想到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几十年来,我们改造荒沙以及栽种防护林多少万公顷的数字,到底有多大的可信性?其内是否掺杂了谎报的水分?如果那些绿色屏障着实存在的话,沙漠南侵的速度,何以会如此之快?其二,随着大西北的开发,那里的工业化的进程速度加快,还会产生更大的生态破坏,我们将何以对之?如果这种恶性循环难以得到遏制,沙漠化土地肆意南侵,那么包括首都北京在内的城市,天常蓝、水常清、草常绿、花常红……是否会成为幻觉中的童话?当然,我们今天已然饱尝了昔日生态破坏的苦果,把保护自然生态提到了建设的日程,并赋予它特殊的地位,可是并不是在国人自身的行为中,都真正认知其意义并自觉实践这项生命工程中的各项指标的。时下人的精神萎缩,物欲横流,要想众志成城,将沙暴窒息于胎盘,怕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课题。
妻子是个医生,去年夏天,她曾参加过去丰宁挖树坑的义务劳动。她对我讲述了这样一件值得反刍回味的事情:那片沙荒本来已经贫穷至极,但令人费解的是,在那荒漠之地的山脚下和潮白河拐弯的河汊上,不知为何各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其中的一座已然耸立佛像,一座尚在施工之中。因而,当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挑来黄土,填进挖出的沙土坑,并遥望那座色彩炫目的“宫殿”时,都在猜测修建这两座庙宇的初衷。
有人说是一座镇沙庙。
有人说是一座盼水庙。
有人说是一座香火庙。
还有人说丰宁的地理位置,正在京城古代帝王宝殿的中轴线上,想必是有人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这儿修庙是期盼着“生意通四海,财源达三江”。总之,种种猜想不一而足。
妻子的这番描述,也使我百思不得一解。我想,佛祖释迦牟尼当真在天有灵的话,首先是怜悯超度沙漠中艰难生存的芸芸众生,而不是寻求大漠中人的顶礼膜拜。如果以此解析大漠佛光并不亵渎禅佛教义的话,在这儿修建这座与沙荒遥相对立的豪华庙宇,不是有悖于禅佛的大慈大悲心肠了吗?再以无神论的高度去解析那两座神庙,无论修庙者出于何种动机,都无助于荒漠中苦度日月的农民——还不如将其资金花在栽种林木上,更具有现时意义和博爱的情怀呢!再仔细推敲一下,那儿的村舍民房,能被黄沙吞噬;那两座神庙,就能抵抗沙暴的袭击吗?
更让我为之动容的是:近日沙暴过后,妻子的同事去丰宁查看去年的劳动成果,却悲凉地发现:北来的沙暴,几乎覆盖了北京志愿者们在那儿挖下的一万多个树坑。要知道挖出那些树坑是非常艰难的,那儿没有土只有沙,志愿者要先用卡车从远处拉来黄土,然后运到那一个个挖去厚厚沙子的圆形穴坑中,使一个个沙坑成为能种树的土坑。那一万多个树坑,是几千名志愿者顶着夏日炎阳,在几个月的酷暑中,用汗滴凿出来的一个个圆坑。但沙暴无情,几场天昏地暗的沙暴滚过之后,那一万多个树坑已然残存无几!
奈何?一顶帽子飞天,不值几文;但从帽子引发的诸多感慨,却无法拂之而去。于是便在窗外沙暴的吼叫中,信笔记下此情、此景、此感、此绪。想来,它或许不是一篇时尚中风行——无病呻吟的文字吧!
2000年4月12日于北京
[穿越文明的盲区]
生态保护这个词汇,何时走进我们的生活?我在琉璃厂旧书店,曾买过五十四卷本各种史料,重十多公斤,运回家中拜读了一下,此书从古代的社会科学到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集中国各种资料之大成了。但仔细翻阅后,发现了一大缺憾,几千万字的记载中,唯独没有留下中华民族发展史中对自然生态保护的历史资料。
比如:与自然生态最有关系的江河湖海,在《中国水利史》的记载中,对中国海域的记载是没有的。在大禹治水的章节里,史料显示的也仅仅是描绘了他治水造福庶民之功;至于历史上几次人为的黄河之祸,如春秋战国时的秦始皇,掘黄河之水灭魏(今日开封);北宋帝王为了保卫宋都开封的安全,责令水利官员改道黄河流向,酿成百万生灵毁于洪水等史实,史书作者也只是把笔锋指向帝王,而无自然与人有失和谐后在生态学上贻害的只字论述。掩卷思索,似乎也能为前人找到一些解脱的理由:中国几千年都处在农业社会的历史阶段,古人当时还无法知晓自然生态与人类生存的关系。但令人遗憾的是,近代历史的发展中,中国已进入了工业社会的萌芽时期,生态学理应纳入学者的视野了;但是我没有从这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生态”与“环保”的字样,这使我感到十分失望。比如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蒋介石强行在河南花园口决堤,妄图以黄河之水阻挡日军南下的史实,我们现代学者也只是将蒋氏行为纳入政治批判的范畴,没有一位学者,从环境保护的视角,对其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以及对后代的影响,有过精湛的研究——尽管我们从民国时期,各个高等学府,开始有了生物学这门学科。
一句话,从远古的老祖宗到20世纪中叶,我们从没有把环境与人生的关系纳入过视野。我们久久处于无知的愚昧状态之中,这种无知与中华文明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们在几千年历史的发展中,儒学、理学包括其他人文科学的发明(如四大发明),先于欧洲几个世纪。生于18世纪的德国诗人歌德,曾留下如是的自白:“当我们还在树林子里生存的时候,他们(指中国)已经有了小说、诗歌了呢!”歌德在这里所言及的,只是我们璀璨文明的一个方面——我们长久地躺在这张跛足的床上打呼噜,却对我们文明之蚀视而不见。其实,早在一百多年前,同是德国人的恩格斯,就曾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有过如下的论述:“我们并不是像征服者统治异族那样,统治自然界;相反,我们的肉体、血液和头脑,都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对于这位思想家的人类生存格言,我们虽然读过,但并没引起我们的警觉和深思。
当我们回眸从远古到今天,不能不遗憾地认知,我们历代学者与科学家,虽然在其他学术门类中,有着超前的发明和成果,但在生态学方面的研究专著,接近到零的程度。我翻阅了我国丰厚的各种史料,只发现了中国早期的学术著作《易经》中,涉及了天、地、人之间相依相存的文字,但是由于后来众多演绎其学说者,多从玄学和巫术入手加以诠释,致使其误入歧途,被阉割掉了天、地、人三者相依相存关系的精髓。因而,使我们从远古走到近代,生态循环的意识十分淡漠。直到20世纪末叶,自然生态以及环境保护的字眼,才开始见诸中国的报刊文字。该怎么说呢——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不应有的盲区。
近读《人生》杂志,读到柏立席写的一篇文章,觉得很有意思。其文是从反思中国鸟类王国濒于灭绝,而切入环保工作的。最有意思的是,文章内写到毛泽东一段十分耐人寻味的逸事。在1948年9月北京解放的前夜,毛泽东与周恩来等领导人,曾到晋西北五台山驻足,并在寺院住持大师的陪同下,视察了山西五台山寺庙文物。当时寺院的告示牌上,写有以下两句警示诗:“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毛泽东驻足看过之后,连声赞叹道:“好啊,贵寺做得好!”他不仅赞叹其“好”,还转过身来对陪同他来的领导同志以及住持大师风趣地说道:“高僧是从慈悲为怀的立场上,恳求莫打三春鸟,而我们是从保护好鸟类就是保护好农业,保护好鸟类就是保护好人类自己生存环境的角度,规劝莫打三春鸟的。但咱们都是殊途同归,爱护生灵哟!”住持大师立刻双手合十:“美哉,您大慈大悲,恩及羽灵,定将福荫天下,苍生幸焉!”
作者披露这一鲜为人知的史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遗憾的是,文章作者回避了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对自然生态的种种破坏,而把当今生态恶化之责任,全然定位在改革开放之后。这种有失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显然背离了中国的实际。诚然,毛泽东在五台山的那席话说得虽然很好,但可惜的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其言并没有纳入国策,形成政策条文,并得以强有力的贯彻执行。在我的记忆中,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各大部委可谓五脏俱全。但并无一个环境保护部,挂牌行使其生态保护之职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草而牧,滨泽而渔,一直是自上而下、国民生存的基本形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