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儿时有关雨的悲情童话。当然,家乡也有大雨滂沱的日子。每到这个时日,小镇的行者虽然被浇得像落汤鸡一般,但人们还是手舞足蹈地喊叫着:
“好雨——好雨——”
“下吧——下它七天七夜——”
这是我最为惬意的时候。我喜欢在云雨蒙蒙的田野上,木偶般地呆望着林间百鸟在雨幕中急飞归巢,听夏蝉因落雨而歌声沙哑;在单调的蝉声跌落之后,接声而起的是遍地蛙鸣,那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唱,让我想起了学堂里,娃儿们吟读国文之声(那时称“语文”为“国文”)。老夫子要求我们吟唱国文时,都要摇头晃脑,读出它的韵味来——那学堂里的读书声,颇有点像雨中高低声混合在一起的蛙群合鸣。
在我的记忆里,幼年时只是觉得雨大非常好玩。富有情意的举动,顶多是用纸叠成一个小船,让它在院子里顺水漂流,挥发一下童心童趣而已。自从开始学习古诗之后,雨在我心中的形象陡然升值,它不仅仅是我的玩偶,而流变成了孕生于怀的一种思绪。记得,当我读到杜牧的《清明》诗章后,乡间的牧童、田野的驿道、小镇的酒幌以及树叶上流淌下来的水珠等都能引起我神秘的幻想。这个雨中美丽的田园画面,曾让我戴上草帽,冒雨离开家院,在密集斜飞的雨丝中,去寻找那恬静而富有诗情的一隅。当然,在家教十分严格的书香家庭,要想雨中上街总要找一个十分确切的理由,爷爷雨天总是要喝上几盅酒的,我说我给爷爷上酒馆里买酒。娘把涂着桐油的雨伞递给我,我却偏偏戴上草帽,提起酒壶便跑出家院。
雨中寻找诗情,实在是一件乐事。虽然我家居的小镇不是杏花村,但街上的酒馆还有那么几家。因而尽管在落雨街道上,没有发现牧童,也没有找到杜牧诗中“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画面——我的两只布鞋被积水湿透了,小小草帽覆盖不到全身,变成了一只落汤鸡,但我并不因此而失意,因为那些雨中的匆匆行者,以及小镇酒馆前悬挂于空中被淋湿了的酒幌,都给了我童心幻觉中的某种满足。特别是地上时而鼓起、时而消失的雨泡,就像我玩耍时,吹起的肥皂泡那般,时而圆圆地鼓起了肚子,时而又突然塌陷消失,那周而复始、瞬息间发生的生生死死,都引发了我十分惬意的遐想。
小镇上的伙伴,躲在房前屋后,看见我在雨中踽踽而行,难免要借着雨兴,对我嬉笑一番。要是在平常日子,我也许会对他们的进攻哑然失声,但是在天茫茫地茫茫的雨雾之中,不仅是对我在雨中闲游的助兴,而且我有了反唇相讥的勇气。他们喊道:
下雨了
冒泡了
王八顶着草帽了
我扯着嗓子,高声地回敬这些小伙伴:
缩脖王八伸脖龟
窝前窝后爬一堆
他们笑我是水中的王八,我回敬他们是缩在窝里的乌龟——我在水中行,他们在窝里扎堆——半斤对八两,也算是扯平了。这是童年的雨季童话,我永生也难以忘却。到了酒店,我浑身上下已成了水人,酒店老掌柜的给我的酒壶灌满了烧酒之后,大概是觉得我那水淋淋的样儿有点可怜,顺手抓起一把花生米,塞在我的巴掌里。嘴里还不忘叨叨上几句:“这么大的雨,你爷爷怎么让你来打酒?看你都被淋成水鬼了!”他探头往天上看了看,对我说:“过一会儿雨就会停了,你先在这儿吃花生米,不会耽误你爷爷喝酒的。”我说:“老掌柜的,你怎么知道雨会停下来,你又不是龙王爷?”酒店老掌柜示意我看看天上的云彩,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让我看云彩的目的。他顺嘴教了我一首破解天意的民谣,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之中:
云彩往东刮大风
云彩往西披蓑衣
云彩往南摇旱船
云彩往北发大水
他告诉我此时云彩正往东行,意思是风将吹走云,天就要停止流泪——雨就要停下来了。如果老掌柜不说出这番话来,我还有可能在酒馆待上一会儿;听他用民谚破解了天相,我连花生米也没吃一粒,就一头扎进雨帘之中——我不愿意雨停下来,我喜欢在雨中回家。
“你……”他在后边朝我喊着,“你会淋出病来的。”
我理解他的好心,但是他不理解我的那颗童心。他哪里知道我的心田里,深藏着雨中求索的秘密,那是古人杜牧,赐给我的一个雨中的情梦,那诗中的意境支配我,走进雨幕并被淋成了一个小小的水鬼!
驿站听雨
驿站这个名字本身,就给人以非常遥远的感觉。按字意来解析,它指的是远方行者临时落脚的地方。俄国诗人普希金曾写下过一篇《风雪驿站》的小说,那是发生在北国俄罗斯一片冰雪世界的故事。记得,我年轻时捧读这本书时,曾深深被它的意境所吸引,并向往未来的生活中,也能到雪国充满诗情的驿站驻足,以享受那种人生情韵。
我的愿望倒是实现了,而且不止一个,但我所经历的驿站,与普希金所描写的不同,是知识分子流放的苦难驿站。在那一个个不断更迭的劳改营地,冬天的风雪,对我说来似乎死了浪漫的情愫,它只能让我向往炉火火焰的温暖;但是夏天的雨声,却总能唤起我对人生的感悟。每逢雨天,我总是想起一个静物写生的画面:画面上没有别的,只有几枝枯焦的荷叶,伸向天空、伸向四面八方。不知是在童年的哪个时辰,我在爷爷的书房墙上,看过到这幅水墨画,画的名字,叫作《枯荷听雨》。
我之所以对这幅画情有独钟,并不因岁月年轮的增长而有所淡忘,不仅因为这幅画蕴藏着艺术的深邃意境,更大的缘故是沉沦到社会底层的我,就若同那枝炎阳下的枯荷。二十年的劳改生活,我早就死了那份童真,取代那田园诗情的,是贝多芬弹奏人生行程的乐章《悲怆》。记得,每逢夜间落雨时,躺在大土坑上,听着那滴滴答答的雨打地面之声,我们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知识分子囚徒,似乎都忘记了白天劳改的疲累,就像那无水之湖里的朵朵枯荷,在期望着老天能下上一场爽透淋漓的滂沱大雨,以缓解我们心田中的焦渴那般——此时,同是那个“雨”字,比童眸中雨的形象多了不少的化学成分,那是垂天而落的雨柱,不仅仅是自然落体,而富有了更多的社会内涵。
记得,我们曾在雨夜,打过这样的哑谜。在大坑上有人出题说: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立刻引起了不同的回应:有人说,这只是文人涂抹的梦,不符合阶级斗争的学说。有人说,自然界确实有这种奇观,只是不会出现在我们头上的天空。有人说,自古知识分子爱做梦,这是自作多情。还有人一语道破个中玄机说道:“你们是不是在向往一场政治上的及时雨,梦想你我都离开囚瓮吧?”有人立刻对此做出了调侃的回答:“老天爷倒是下了大雨,它是为等雨的枯荷而下的吗?《水浒传》中有个绰号叫‘及时雨’的宋江,难怪他造反不成,因为那雨水都‘送’到江里去了!”
哑了——大土坑上几十口子会出气的人,都成了雨中哑了嗓子的苦蝉,顿时失去了任何声音。这只是知识分子在雨天说梦,如同枯荷听雨那般,老天并不因其想雨盼雨,而湿润他们苦涩的心田。所以,每到夜雨时刻,我不可能再织童年的情网——它早死了——而是像雨天的一只蜗牛那般,躲在自己的壳体之内自舔精神伤痛。
雨虽然医治不了灵魂的痛苦,但是对肉体还是十分温柔的。记得,在一个大盐碱滩劳改时,由于那儿的土质原因,田野里几乎看不到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即使是有一些柳树艰难地活了下来,也都像是长得歪七扭八的畸形儿,无法起到遮挡酷暑炎阳的作用,因而我的皮肤被晒得如同非洲人,起了一层白色浮皮。当热得实在无法承受时,我曾退化成一个原始人,全裸着胴体在炎阳下挖沟开渠。此时此刻,哪怕是天空中的片刻云影,或偶然响起的几声雷鸣,都会唤起我对雨的祈祷。有时,大雨当真瓢泼而落,那种兴奋和喜悦,就像刑场上获得解救的死囚似的,我能激动到泪水与雨水同流。我喜欢雨——即使滂沱大雨下得如银河决堤,我平伸开两条胳膊,闭合上双眼,就像是苦难十字架上的耶稣,尽情地享受着天雨的冲洗!
天雨虽然不能彻底解救我的精神苦难,但能给我肉体上一时的快乐。此外,每逢天雨号啕痛哭之时,劳改队都要“打道回府”,田野里无法继续劳作,只是缘故之一;更大的原因,是防止囚犯借雨幕逃跑。当然,雨大收工也不能叫你来个一百八十度、伸平了腰腿躺在土坑上睡个大觉,让你恢复一下耕作的疲劳,还要念那本据说是常念常新的“语录”,但总比在骄阳的蒸烤中,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要轻松得多。在那“一句顶一万句”的朗朗祭神仪式之中,你的精神可以成为一匹脱缰之马,在神谕面前开个小差,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记得,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日子,一个回家探亲的囚犯,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自然科学杂志,里边两篇谈雨的文章,曾让我久久沉湎其中。第一篇文章中说,雨虽然来自天体云间,但有的雨丝呈现出迷人的色泽;非洲就曾飞落过赤、橙、红、绿、青、蓝、紫的七色彩雨,当那种彩雨降落之时,天地之间的万物,一律变成了彩虹般的童话世界。另一篇谈雨的文章,就更加让我为之神往,据说在民国初年,安徽一带曾下过一场奇特的鱼雨,在破天而落有大雨中,一条条的鱼儿也随雨从天上倾泻下来……按说,对经历了人生苦难的我来说,这种自然界的奇观,是难以步入我的精神领域的;但在无书可读的年代,这本解析天雨之谜的杂志,反而成了我苦难驿站上的精神伴侣,我把它压在土坑上的被褥底下,在无法打发精神苦寂之时,我就把它拿了出来当《圣经》读。这是我在劳改驿站,演绎出来的一则雨的神话。
雨转移了我的精神痛苦,这是它的奇妙作用之一。之二,雨也给我带来浓郁的情殇。古人称下雨为“天哭”,之所以如此形容,皆因它的音响如泣如诉。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雨声连成一片,好像大地为之动容。每逢这个时刻,我会想起年迈的老母和年幼的娃儿——我沉沦社会底层,连累了家中一老一小,使昔日宁静的家,成了风雨飘摇中的一只孤舟,因而那连绵的雨声,常常勾起我对亲人无限的思念。
这是天上滴落下来的情泪,对苦难驿站里的天涯浪子感情双向的慷慨馈赠……
京都祈雨
进入生命的夕阳黄昏,才理解了“雨”这个简单的汉字里,包容着人生四季。
按着化学的分子式来解读雨,是地面上的H2O气体,在天空合成为水之后,然后返还到地面上来的物质。它在不同季节,有着变形的本能:春雨悄然无声,充满了孩子气的稚嫩和温柔,挺像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那般,形象上有点腼腆;夏雨滂沱,象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这个时节草长莺飞、庄稼拔节上蹿,就如同一个人从童年进入青年时期一样,显示出无与伦比的阳刚气势;秋天的雨声,欢乐的音符里掺杂进去了一些忧伤的咏叹,那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雨声,除去让人看见果实的成熟,感到收获的喜悦之外,还容易让人联想起《红楼梦》里的黛玉悲秋,这是人与自然同时走向了成熟的标志;到了冬天,雨的体形变为片片白雪,与老人的银发一色,这寓意人已经走到了生命暮年。待到白雪结成寒冰的日子,就是人生终点站到了。于是在墓园里,耸立起一座座白色的人生纪念碑。
步入老年,我更加喜欢雨了,尤其偏爱在雨天散步。每逢雨天,公园里少了游人,街道上少了行者;连两旁的树木花草,都因为雨滴的洗礼而流露出它的灵性。树更绿了,花更鲜了,就连街道和公园的石头,都在雨洗之后,裸露出它的生命花纹。我惬意地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踽踽而行时,倾听着人生四季中雨的各种音韵旋律:少年时无拘无束的童真,青年时的学海苦渡,中年时在“老君炉”中的修炼,花甲之后的心若静水……在雨中回眸人生的苦乐酸甜,与在书斋中伏案回忆往事,是迥然不同的两种境界。后者,因为缺少了雨作衬托,如同人生戏剧少了背景,多少有点禅佛中晨钟暮鼓的意味。而把记忆带到雨中来燃烧,不仅可以升华记忆的色彩,雨在此刻还能转化为助燃之剂,让记忆铭刻上雷鸣与电闪的音韵,成为浪漫的抒情和感伤的咏叹。
记得在一个雨天,我看见一个老者领着一个娃儿——身后还有一条小狗,一起来到公园的湖边。那条小狗对于雨天出游,表现出了无限惊喜,它一会儿窜到老人和娃儿前面,一会儿又溜到一老一小身后。但是那个男娃儿,与那条小狗的欢快相反——虽然老人为他打着雨伞,他仿佛仍然无法走入雨的梦幻之中。
老人说:“你看那荷叶上的水珠儿,多好看!”
孩子仍然噘着他那张小嘴,向湖里斜了一眼,但无动于衷。
老人又说:“天一起风,那水珠儿就看不见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