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于对我和B君都是当头一“将”。B君抚摩了两下缕缕银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当众宣布说:“诸位放心,我血压正常,身无大病,每日晨起必到公园练太极。文史馆内亦皆满腹经纶的老叟,舌枪唇剑之事亦是家常便饭。我觉得,物质有价,而文明无价,重建圆明园之义举,不但能振我中华之威,还能使洋人对我历史文明瞠目结舌。小老弟是位知名作家,当知文化二字的价值!”
我已被绑在战车之上,不战自退亦非我之个性,加上酒魔施威,便反问道:“前些天报纸上报道一个贫困山区,发生了小学危房倒塌、砸死三名小学生的事,您过目了吗?古人早有遗训,训曰‘量体裁衣’,即使我国财力恢复到了能重建圆明园的程度,也不必急于重视这种辉煌。我认为不愿保留残缺和失败记录,而一味超负荷地去装点辉煌,是一批文化人心理上的疾瘤,夸张一点说,是民族性的残缺……”
B君插断我的话,不无傲慢地笑笑:“请谈依据,我洗耳恭听!”
“前年我出访联邦德国,在途经昔日筑有‘威廉一世’大帝跃马挎剑青铜雕像的古迹时,赫赫有名、第一次把日耳曼的众多郡邦统一成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元勋威廉的铜像,居然消失了。那是1945年苏军大反攻时,一炮正好掀翻了威廉大帝的铜塑。按照您老先生的心态,历经四十多年,早该把威廉大帝铜像重塑在科布伦茨了。论财力,一尊铜像价值几何?论技术,能造奔驰的汽车王国,还筑不成一座青铜雕像?但德国人没有这样做。德国人认为留下这座荒芜的故园,可以使后人不忘战争狂人希特勒给世界带来的灾难,并深思德意志为此而受到的惩罚。我想,一个敢于展示自己残缺和失败记录的民族,才更富有科学的进取精神,才更具有民族自信。反过来说,如果国人都像老先生这样,为了再现昔日圆明园的文明,不量国力去大兴土木,用来掩饰和冲洗国耻,甚至为此而手心朝上,那就真成了‘假凤虚凰’了。”水已泼出,难以收回。我自知这番话是受酒魔指引的真情宣泄;但是料想不到,酒杯中竟有许多知音。还没容B君反唇相讥,文友C君衔接上了我的话茬儿。他说:“对重建圆明园,我投反对票。几十年内,地球上之所以重新站立起强大的德意志,除了‘马歇尔计划’的经济援助以外,就在于他们民族性中的务实精神。诸位有机会到德国北部走走,几乎到处都保留着战争留下的残缺痕迹。就拿西柏林来说,最繁华的裤裆大街旁,竟然矗立着被攻克柏林的炮弹炸掉了一半身子的尖顶教堂。乍看不伦不类,有失西柏林的尊严;细一想,就琢磨出点道理来了,人家是有意保留下来的。而老先生您……该怎么形容您呢?请原谅我说话放肆,酒后吐真言嘛。您自认为您的倡议是爱我中华,实际上是在害我中华,不信您去考察一下,在海德堡,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几百年前普法战争时被焚烧的普鲁士的残破王宫呢!那断墙残壁真有点像咱们被焚的圆明园。可是德国人把残缺保存到现在。这真和老先生想的是南极北极了!”
老先生B君脸色出现了苍白的色泽。他用力蹾了一下手中的酒杯,那劲头犹如中世纪的君主,在蹾着手中权杖,同时语音沙哑地低吼了一声:“请注意,咱们是在谈论中国的事!”
林君看家叔动了肝火,便不失时机地举起酒杯,向亲朋们敬酒说:“黑头青衣,各有各的戏路,家叔和友人说的都自成体系。我感谢各位来光临便宴,使晚辈今日受益匪浅!好,咱们来个门前清吧!都干了杯中酒,为了庆祝中秋团聚!”
午餐喝的是五粮液,此时饮的是孔府酒。便宴在人声鼎沸的齐鲁餐厅,而夜饮在一片荒芜的圆明园。
天上没有风,明月清如水。
只有荒坡野草中的蛐蛐儿,在残破的石宫周围低声吟唱着。
这不断重复而又单调的悲愁绝唱,更增添了我们杯中的几分愁色。
“只当今夜是两岸的中国人来这儿吊古吧!”林君善饮,一连两杯下肚后,萌动了炎黄子孙的真挚深情,“我真想在这儿痛哭一场!”
“别。”我故作开心地说,“蛐蛐儿在替我们哭,它们从月升哭到月落。”
他抬头遥望那轮明月。我说:“云更靠近了月亮。”
我们从石柱旁站了起来。他匆忙地走向支好的三脚架,仰望着天,仰望着月,仰望着星,仰望着云。
他在等待。
我也在等待。
我们共同等待月残。
[面对秋阳——且当文学独白]
我喜欢秋阳。它不像春天的阳光那么甜腻,更无夏日骄阳那么蒸烤。绿色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被秋风从枝头席卷而去;寒露时的银霜,无声无息地凋敝了夏日残存的红颜。大山露出没有遮盖的生命原色,那裸露的山褶如同人额头的皱纹,展示出岁月和历史留给人世的沧桑;曾经滴青流翠的土地,被收获者擦去了浓妆艳抹,一垄垄黑土伸向无尽的遥远,像生养过无数儿女的母亲,疲惫地舒展开她的肢躯,在秋阳下积蓄着力量,期待另一次的孕育。
秋天的天空最蓝。十月时节,与文友吴祖光、刘心武、梁晓声、张抗抗到京西的高山峻岭去倾听秋声;那地方既非游人如鲫的香山,又非带有人为装饰的旅游景点,汽车沿着羊肠般的山路,一直向西向西,直到已然没了城市任何标志的荒山野岭。停车的地方是大山的腹地,名叫落坡岭。离开城市的喧嚣和足踵相碰的街道,抬头看天不仅觉得头顶上的天宇湛蓝而深远,就连飘浮而过的云帆,都让人有了蜗居城市久别了的另一番柔情。山里人说,只有秋天才有云的雪白和天的瓦蓝。我说,城市里的秋天也没有这样的蓝和白,没有这样水晶般的诗。
下榻在“栖凤山庄”。名儿很美,可是有“庄”无“凤”。不要说没有金发碧眼的洋妞儿,就连像舞台上服装模特般走路、光彩照人的中国妞儿也没有。有的倒是城内大宾馆的陈设,卫生间,一次性使用的牙刷和梳子,还有浴盆之类。这和我们在盘山路上相遇的毛驴以及从小黑窑洞里钻出来的非洲人般的煤窑窑工,形成鲜明对照。似乎可以这么说,我们向往着自然和原始的色泽。但这里的蓝天、云片却梦想着进入城市的囚笼。这就如同蜡像馆里的蜡人,梦寐以求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一个每天呼吸着大自然的精灵,却想走进蜡像馆与那些蜡人为伍一般。
入夜,几个城内来的文化人,不约而同地走出一间间屋子,来享受秋天山野的月光。山脚下有一泓无舟之水,大山的影子倒映在水波粼粼的月影之中,显出它的挺拔和苍劲。心武说冷,穿上风衣又回到这万籁无声的荒野中来。我说这儿非常之好,要是配有杜甫诗中被秋风所破的茅屋下榻就可以人天合一,回归自然了。晓声发现这儿不仅无风,还缺少了乌鸦夜啼一景。只有年长我一轮开外的祖光兄,在这大山环抱中,面对月光下的冥冥大山,无语沉思。我想老兄此时灵魂可能已与体躯分离,飞回到京城,重新陷入与“国贸”官商的那场官司纠葛当中,抑或是想起了他与凤霞举办画展之梦,屡屡被雷电殛毁巢穴之悲楚。当他的灵肉重新合一时,才连连独吟:这儿不错,好就好在远离了凡尘,像是皈依了佛门,足以净吾身心。
百般沉寂中唯一的音响,是列车通过大山时的回声。滚滚车轮的轰鸣之中,遥见穿山列车车首的一束照路灯光在山间闪烁。但那光束一闪就消失了,它从山间隧道中钻出来,又钻到另一个隧道中去了。这旋而即逝的一点光束挺像历史与人的生命链环,时而光明伟岸,时而幽暗卑微;一会儿奔跑在大路上,一会儿又跌进漫长的隧洞。我觉得我也是这链环上的一块铁、一颗钉,被历史无情地拖进深渊,又被历史有情地载出隧洞。只是我身陷囹圄之时间太漫长了,1957—1978的二十多个年头,大好的青春年华,成了扭曲历史的殉葬祭品。当我从鬼重新转化为人时,已被历史老人在额头刻下深深的皱纹——一个二十四岁风华正茂的书生,成了历经虫叮蚁咬满身疤痕的四十四岁的中年人,进入了我的生命之秋,就像这山。
法国伟大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说过:苦难是老师。俄国大批评家别林斯基也曾说过:苦难是最好的大学。我算得上这所大学的毕业生吗?翻一翻中国以及世界文学史,有哪位作家干过这么多的行当:种田、赶车、挖煤、烧炭、钻铁、开铣床、干园艺工、检查瓦斯、修公路……酷夏对我如此厚爱,但我步入人生秋季,面对一片秋阳时,我这棵苦树上结了多少果子呢?我深感愧对了漫长的生命夏季。
第二天,文友们走出卧室,遥看一座座陡峭的崖脊,并纷纷在这大山脚下留影拍照,久久踯躅于大山之前,惊异地发现这光秃秃石山的崖缝之间,竟然也有土名为花山红的小树挺枝而生。在这深秋时节,一丛丛叶片红如烈焰,浓如血浆。山表并无土壤,岩缝并无水分,无土无水之韧石,居然也为秋时奉献出一片赤热,使人顿感人间万物生命张力之不可征服。
我可以算是秋色中的一抹红装,也可以引喻成一株山岩中滴血的树。在新时期文学的苏醒时期,心泉中淌出来的血浆,编织成花环以祭悼历史,以献给扭曲历史中的亡灵。远在1979年耀邦同志任中央宣传部部长时,就曾用粗黑铅笔,在复我的信中写道:“没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我当真有过“花枝俏”吗?面对巍巍秋山,回眸昨日之作——包括引起轰动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皆失去了往昔的光辉。我将它视为秋时收割下来的一穗瘪壳,一颗一时炫目但缺乏苦涩浆液的果实。那时,我刚从酷夏中走来,没有仔细消化历史的沉重馈赠,就迫不及待地反刍历史了,因而它明显地带有春时脂粉的装饰之痕。殊不知历史是不能擦粉的,就像不能抹平我面前高高的一道道山褶一样。待我像蛹飞出自我禁锢的茧壳时,已然到了80年代中期,始自长篇小说《断桥》,开始向历史的深层开掘,像我在劳改矿山挖煤时曾挖出过鱼化石、龟化石一样,一个历经生活磨炼的作家,应该向大山的腹地钻探,只有这样,才能如实描画出历史与人的经纬,才能真切地勾勒出人与历史的原色。伟大的作家鲁迅曾经说过如下意思的话: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这大概是可以衡量一切写实主义作家的人文标尺。
长篇小说《鹿回头》系列中的《风泪眼》和《阴阳界》,可以视作我对80年代初期作品的一种匡正。我当时的座右铭是:真善美中真为首,假大空中假为冠。无真就无善美可言,即使文字再好,小说结构再严谨,不过是虚花一朵,只能成为过眼烟云。至1989年我写回忆录《走向混沌》时,我的文学观已然棱角分明。我在卷首语中写道:
《走向混沌》第一部在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的今天引起了轰动,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何故?我梳理不清。想来想去,或许是“真诚”二字的效能吧!当前中国大陆文坛,躺在席梦思床上做梦的人太多,他们本身就缺乏对脚下这块土地的体察和人生的感情积累;又无心去矫正这种先天不足,并以满足于游戏人生、玩弄文字为乐。社会反馈回来的信息则是:这种文字游戏,去见他妈的鬼吧!赌徒挥金,才子浪情,自古有之,并都自认为那是一种别样风流。我劳动改造二十年,一无金银可挥,二无才情可以浪掷;我的生活体察和感情积累,不允许我玩弄文学,只容许我向稿纸上喷血。
这些文字可以视为一颗成熟了的果实,在收获的秋日,一瞥对夏时回眸的目光,也可以看作一个作家自拷灵魂之后,对文学做出的回答。
我自知以此作为人文坐标,会没了潇洒,没了轻松,没了人生秋季那种可以享受的浪漫;我会变成一只重负荷下的老骆驼,在这美丽的秋时,没有驼铃相伴,孤寂地负重远行,但对于一个有我这样生活经历的作家来说,似无别的选择。偏偏在自我审视之后的90年代初期,文学生存条件由于种种非文学因素的干扰,变得更为艰难,因而老骆驼重负之外,又增加了沙途之坎坷。就如同我眼前那挂列车,钻进了一条隧洞,这无疑又增加了我视觉上的困惑。但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并没有沉寂畏缩,而是知难而进,因而我可以对大山石缝中的花山红说:“我就是你,你开花了,我结果了;你靠的是生命奔突的张力,而我靠的是一个男性作家血液里的阳刚和骨髄中使脊梁笔直的钙质!”
返回京城,我拉开向阳窗子的窗帘,让灿烂的秋阳洒满我的屋子。面对秋阳,我又想起那大山山褶和山褶间的花山红,在有声世界回味那无声世界的深远。走近书架,我取下近一两年在海峡两岸陆续出版的书:《鼻子备忘录》《野浮萍》《空巢》《人生绝唱》《裸雪》……我仍感其轻薄失重。在苦涩之中,只有一分甘甜,那就是这些作品中,少了昔日《大墙下的红玉兰》的那分猛浪,多了几分历史和现实的严酷真实,我仿佛又向那大山的山褶更贴近了许多……
秋天,是一年四季最美好的季节;可是将此移植到人生四季来说,我的年轮却挨进了生命的冬季。大自然的四季,可以有无数次的日月轮回,而人生四季对每个人只有一次。因而,我将昔日一座报废了的挂表时间,拨向下午四点,其含义不外时刻提醒自己,秋时即将消逝,要以坚韧之心态,奋蹄追赶即将落山的秋阳!
1993年10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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