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停步期间,我曾特意去花园口觅故。汽车出郑州在黄河大堤上奔驰了许久,才到了当年决堤的现场。令人心悸的是,那儿的一座亭子里,耸立着一块功德碑。黄河——我的远古的老祖母,这碑不是对你孕育华夏文明的溢美,而是蒋介石在1947年,重筑花园口大堤的自赞。
我心如揣铅般沉重,久久沉默于这座“史碑”之前。按照孔儒忠、孝、礼、智、信的美德为尺,丈量一下历史功过,这儿该出现一块忏悔碑的。一对黄河忏悔,因为水淹八十多万生灵,非老祖母黄河之过;二对活着的华夏子孙自责,因为活下来的河套黎民,曾携儿带女背井离乡。50年代中期,我曾涉足过关外的大草甸子,在草辫子打墙再抹上泥巴的低矮棚舍里,见过许许多多河南父老,他们在叙述往昔闯关东的经历时,只知道骂黄水直泻,却不知祸起于花园口决堤。劳苦的芸芸众生已被历史强奸,而亭子里这块功德碑,则继续愚弄群盲,大述筑堤使黄河纳入故道之德政,重由山东入海之造福子孙。
黄河,我的老祖母,难道文过饰非,是你遗传给黄色肌肤子孙的遗传基因?一场血腥“文革”,使火葬场爆满,冤魂结队奔往西天酆都。事后,巴金老人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构想,把杀戮人类良知的皮带、链条……以及“燕飞”下跪等图片,都陈列于博物馆内。老人此种想法,并非有意亮丑,意在提示炎黄子孙,牢记波及全国的民族悲剧,以儆后人,使其不再重演。但是,巴金老人极有见地之言,如风过耳,来时有声,去时无影。黄河岸边某地区一个干部告诉我,60年代初期,全国部分地区确实有些天灾,但全国乡野何以饥荒遍地?还有一个文过饰非的因素,它就是大跃进掀起的浮夸风、掀起的一场“谎祸”所致。
黄河,我远古的老祖母,你听见又一个黄河故事了吗?!我想,如果把这些真实的故事——包括花园口决堤,都列入你的黄河档案,以“前车之鉴”,警“后事之师”,当是一件美德,其意义不亚于“夸父逐日”“女娲补天”,因为这两则美丽的神话,都分娩于你的身侧——深厚而又非常悠久的文化积淀之中。
我弓腰抓起沙洲上的一把河沙,想从中找出沙粒中掺有的杂质;没有找到,河沙均匀细腻得无可挑剔。老祖母,在中国历史的粗细疏密和在你身躯之畔悲欢失调的故事中,我当真悟到了一点什么。老祖母,你是河的先哲,我想也由河为开篇,对你讲一则河的故事。当然,它距离你十分遥远,而且和你的肌肤迥然两色。
1987年夏日,我在德国的法兰克福机场下机,汽车在驶往波恩途中,开车的使馆二秘,执意要我在科布伦茨下车看看。这儿是德国莱茵河和美因河的汇合口,两条淡青色河流在当地拥抱交汇。老祖母,我当时缺乏来觐见你的诚挚,但意想不到的是,我在那儿得到了一把丈量民族心态的尺子:濒临这两条大河的街心公园,昔日曾耸立着第一次把日耳曼民族统一成为一个国家、功勋卓著的威廉大帝的青铜雕像。他骑在一匹昂首抖鬃的战马上,手摁三尺青锋宝剑剑柄,可谓称得起威武雄壮。但是,那天在霏霏细雨中,却没有了威廉大帝的形影,空留下一个荒芜、爬满了青苔的砖砌的墩台,供人遐想。德国朋友告诉我,第二次世界大战尾声,苏联军队从西线攻陷科布伦茨,一发炮弹不偏不斜,正好掀掉了威廉大帝和他的坐骑。战后,德国人有足够的经济能力,重筑这位德意志之父的,但几经讨论,德国人认为牢记纳粹挑起战争的教训,比重新立起威廉大帝的肖像更为重要。于是,在莱茵河和美因河的握手处,空留下拉满了鸟粪的荒芜墩台,以展示战争的罪恶记录,以示后人不要重蹈历史的旧辙!
河,都是河。
人,都是人。
但对保存失败和残缺的心态却南辕北辙,而且差距如此之大。生我养我的老祖母,你说究竟哪一种心态更唯物,更科学,更具有民族进取的精神呢?!难道以圆盖缺,就是真正的辉煌了吗?人生在世,犹如月升中天,月亮有亏有圆,人有功有过。历史更是如此,它硬度比得上合金钢,就是把黄河之南巧夺天工的南阳石匠搬来,他们能雕出东汉年代的一条南阳玉街,能雕出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却无法雕塑历史——无论是久远的,还是昨天的。我至尊至敬的老祖母,你能认同你子孙的这番话吗?
你依然肃穆无声,面无表情。我不知是躺在你身侧、长眠在九泉之下的一代代帝王,钳住了你双唇;还是由于你自身的衰老,失去了回声的力量。你缓缓东流,没有海浪的嬉戏,没有浪花的涛语。沙洲上倒是有轰鸣的声响,但那不是你的声音,是停泊在沙洲上的气垫船,用马达的喧啸,在呼唤依恋于你腹地上的儿女们归舟。
气垫船离开河心沙洲,重新驶入黄河。它像一只无翅的白色大鸟,在黄河上飞来飞去。导游小姐用电喇叭提示着游客,黄河南侧两个山脊中的峡谷,是“楚河汉界”。历史上的项羽和刘邦,在山脊上分割中原,曾以那条峡谷为界,象棋上的“楚河汉界”就源于此。我凭舷窗外望,荒芜的黄色峰峦上,而今不见一只鸟影,只有几朵白色的流云在山脊悠闲地飘浮而过。导游小姐又说,这“楚河汉界”曾有个很美的名字,它叫桃花峪。盛唐时,一位厌恶了宫廷生活的皇帝妃子,到这儿修筑了一座道庵,并在这峡谷中种下了满谷的桃树。
那令人眼醉的一株株桃花呢?如今已景物全非。留给峡谷的无数褶皱,倒挺像老祖母额头上的深深皱纹。它深邃得犹如剑割刀刻,一道一道,像蜘蛛织网一般,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到了山脊。是见景生情之故吧,导游小姐讲起你——我的老祖母的古老与博大:
“朋友们知道黄河有多深?”无人知道。
“要多深有多深,深在黄河源头!”她说。
“朋友们知道黄河有多浅?”还是没人知晓。
她说:“要多浅有多浅,刚才我们不是登上沙洲了吗!”
“朋友们知道黄河有多窄?”这更难了,人人面面相觑。
“最窄的河面在壶口,像千军万马争过雄关。”她再次为游子解疑,“黄河在那里形成黄浪翻滚的金色瀑布,气势恢宏,气象万千!”
“朋友们知道黄河有多宽?”
此题更难,气垫船内一片哑然。“古代无法考据,今天黄河最宽的河面在河南兰考县。”导游小姐的手向东南方向指了指,“黄河在那儿宽达二十多公里,堪称世界第一了。”
我默默地听着。
我默默地咀嚼消化着她的每一句话。对这位导游小姐考问黄河的深、浅、窄,我觉得使我顿开眼界。老祖母,我想把另一篇故事说给你听。
我曾到过开封以东的兰考,那里黄沙弥漫,大地如同盘卷着的一条沙龙。曾有个与风沙搏斗的汉子,名叫焦裕禄;但他壮志未酬,就葬于这块黄河滩上。天灾的年代,兰考百姓命运更加的凄惶,导游小姐大概只知其黄河在该地之宽,而不详黄河在兰考的悲怆故事。民国年代,兰考黎民卖儿卖女之事,已见诸史册资料,无须赘述;1961年,我当时虽然已身陷大墙之围,却也知道兰考苦难之一二。当时,我在塞外一个叫营厅铁矿的劳改矿山开山挖褐铁矿石,我的一个老右同类,在风钻停歇开采的间隙,于大山之腹,对我讲了这么一个颇有戏剧意味的遭际:来矿山之前,他在另一个劳改单位制砖制瓦烧石灰。当时,因饥饿,他已然弱不禁风,劳改队长照顾他的身体,给他找了轻松的活儿——夜班看守石灰窑。这活儿无须他费力,只要及时加柴加灰掌握好石灰窑的火候就行了。
一个隆冬午夜,他靠着石灰窑凹进的窑门暖身,一边烤他偷偷从地里挖出的农民漏掉的红薯。由于窑门很热,他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就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瞬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山间松鼠什么的来偷食红薯了;因为烤红薯香味能传得很远很远,鼠类动物嗅觉器官又十分敏锐。果不其然,他身旁烤得半熟的红薯没有了。他打开手电筒开始寻找窃贼,却发现了一个奔跑的人影。当时,一两粮食可救活一条命,我的这位“同类”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那几块可以填饱自己肚子的红薯,便朝那黑影边追边喊,让贼放下属于他的那一点点口粮。那贼边跑边吃,跟他转开了蒙着苫布的石炭堆。我的“同类”急了,声言他要开枪(其实他手中只有一条防狼木棍),那偷吃他红薯的“贼”在无奈之际,抓了一把石灰向他脸上一扬。好在冬夜风大,石灰面儿被吹飞了,没伤及他的眼睛,那人便扭身给他跪下,拉下遮头棉帽,“同类”用手电筒照照,抢食他口粮的竟然是个姑娘:
“俺是黄河岸上兰考的,逃荒逃到这儿,人家管俺这号人叫‘盲流’。”
她又说:“大哥,求求你饶了俺吧!俺不当‘盲流’,黄河河沙就会把俺给埋了,俺会饿死在那儿的!”
她不知我这位“同类”,是个在大墙之外石炭窑值班的“老右”,也不知道他也空着肚皮,继续乞求他说:“大哥,你收下俺吧!俺啥都能干,俺跟你一块烧窑。”(此情节,被我写进获第四届全国中篇小说奖的《风泪眼》)
那导游小姐圆圆脸庞,倒挺像我那“同类”在大山之腹追述的那个“盲流”小姑娘。可是她无法知道这个黄河故事,她或许也不觉得黄河流经兰考时的二十多公里河宽,堪称世界第一,是中华民族一尊耻辱的金杯吧!这不能算她的过失,她的年纪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她是导游,对游客讲述黄河文化的璀璨是她的职业要求。更重要的是,她工作在这艘飞船上,每天能体察改革开放的速度,能看到海内外炎黄儿女对黄河的虔诚,因而她的语音里只有欢悦的轻松,没有历史的厚重和苍凉。她衣着入时,脸上轻施粉黛,像这艘飞船一样,是阴阳交替跨越时代的产儿。她全部的幸运,在于比那兰考小姑娘晚落生了二十年,她的青春花季开在黄河渐渐融解冰冻、乍暖还寒的日子。风从南方吹来,绽开洛阳牡丹的笑靥,使黄河畔的中原大地,像茧蛹破壳而出,爬出冷宫;如滚滚黄河流向海洋那样,面对的将是一个纷繁的世界……
导游小姐还在喋喋不休地对游子们讲着什么,我无暇顾及,我的目光追随着黄河水浪中的一条舞动着身子的金蛇——那是日落,洒进河心的一束余光。瞬息之间,我气息奄奄的老祖母,变得有了灵性和生气,她脱去了苦行僧般的黄色袈裟,迅速穿起了金光闪闪的丝绒长裙。是的,她太需要火和光的照耀了,只有火焰和光束,才能焕发出一点她早已逝去的青春光彩。
我之所以如此遐想,不是出自文人的孟浪,而是根据对黄河生命历史的推算。亘古年代,蛰居在黄河之畔商丘的燧人氏,发现了钻木取火之术,他把火种献给了黄河,献给了人类。史书上说,在那个古老年代“河清水澈”。这是否由《周易》中阴阳互补、水火互补演化出来的梦呓,笔者不得而知;但燧人氏钻木取火的远古岁月,黄河水清如碧则是记载于古版书页之中的。至于火神普罗米修斯,从天堂偷火给人类之说,属于神话范畴,无法与有史可考的燧人氏媲美。据《韩非子·五蠹》中记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民食果窳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此人即燧人氏。至今,河南商丘县志记载着,燧人氏墓葬处在商丘西北,当地矗立着相传为燧人氏取火成功而建造的“神火台”。
黄河需要火光的照耀,因其古老;黄河岸边的河南,需要火的燃烧,因其地处内陆,长期封闭,极需打开和世界沟通的围墙。基于贫穷带来的自省,求变求新之心急如星火。于是,河南的“黄河之旅”,便首先从远祖的燧人氏故里开始,以示改革开放之火,照亮古老文明的中原大地之决心。
河南商丘人首先沿用燧人氏的方式,钻木取得火种,将其置入火种盒内,护送至黄河公路大桥;以“黄河之旅”为龙头,意在扩大改革开放之火炬,在大桥上熊熊点燃。当即,由运动员将火炬传至开封、郑州。火炬传递至郑州后,兵分两路,一路取道黄河邙山风景区,一路取道龙门石窟、中国第一佛堂白马寺和玄奘故里,两路火种同时向三门峡市进发。4月20日晨8时许,三门峡市举行了规模浩大的“黄河之旅”开幕式,火炬传递至黄河旅游船的船长手里,给古老的黄河送去一簇生命之火,给“老祖母”送去一丝春绽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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