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战士向我倾吐的荣誉观和价值观,再一次展示了“西沙人”心灵的纯洁和透明。在船上我还碰到了一个从湖北汉川县入伍来的西沙水兵。他身体健壮结实,剃着一个光葫芦头,自报身高一米七五,一望便知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子。这个名叫李建国的水兵粗声大气地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时,晃着他那光葫芦头说:“我参军时一家人都反对,因为我是个独子。独子怎么啦?独子就没有保卫祖国的任务啦?将来我们国家独生子女多了,都不参军,谁来保卫国家?!”
“你家里后来同意了吗?”
他抓抓头皮,笑笑说:“只能算被迫同意。”
“常通信吗?”我又问道。
“总是叮嘱我别掉进海里去。”他笑得很开心。
“是自愿来西沙的吗?”
“不。我参军时是进北京中央警卫师的指标。”李建国回答说,“他妈的,被两个后门兵给顶了。初到西沙珊瑚岛时,我心里挺别扭;现在,我喜欢上这个小岛了。建国(他的名字)嘛,在哪儿都是一样,北京虽然有天安门,可是还没有大海呢?!”
“可是这儿比北京生活苦得多!”我说。
“要讲艰苦,西沙所有的海岛要属中建岛,听说这船上有中健岛上的兵!”
不是士兵,他是中健岛的守备副队长李远西。方脸,剑眉,炯目,厚唇,浓发。我在“琼沙号”上早就注意到他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身穿印有“西沙”字样的汗背心。早在南海舰队某基地,驻军谢副政委就对我讲起过这个小伙子:“1978年在珊瑚岛上服役,1981年考入海军学校,两年学习期满后重返西沙珊瑚岛任排长,1984年5月调往中健岛当守备队副队长。”谢副政委像熟悉这个战士一样,非常熟悉中建岛的情况:它位于西沙群岛的最南端。别名“半路岛”,是去南沙群岛的中间站,岛长1970米,宽870米,仅比永兴岛和鸟岛略小一点点。这个小岛地势平坦,仅仅高出海平面2.7米,每次席卷南中国海的台风,都几乎要经过这儿,把两米多高的洲岛淹没在浪涛之中。因此岛上绝少泥土,多为贝壳和沙粒组成,被西沙战士称为南海戈壁。这个海岛原无兵驻守,我们南海舰队的水兵,是背着一部电台登上这个岛的。战士没地方住,就住在一艘搁浅在礁滩上的美国残破商船上。食物补给不上,战士们就在岛上捡鸟蛋或煮海螺充饥。战士们在无法生存的条件下,硬是在这儿生存下来,把五星红旗插上这座没有草木生长的海上戈壁。几年来,部队不断派舰船运去大陆的泥土草木树苗和建筑材料,战士们含辛茹苦地把泥土铺成菜地,在上边试种蔬菜;战士们冒着炎阳高温,在盖起的一座小楼前栽下树苗,给南海戈壁增添着遮阴的绿意。到了1985年的夏天,海岛刚刚可以在绿树下栖息,战士们刚刚可以吃到自己种下的蔬菜时,狂暴的19号台风卷起的海啸,一下把这个洲岛吞噬了,树木被连根拔起,菜地被冲刷一净,战士们的宿舍被海水淹没,只好挤到小楼的最高层。当时的中建岛到处是天海茫茫,这座半截浸泡在海里、半截露出水面的房屋是中建岛的唯一标志。待等台风过后,我们不屈无畏的战士,又像蚂蚁筑造巢穴一样,重新开始了修建中建岛的工作。因为,这个岛的守备战士,具备极顽强的生命力,并不断做出成绩,被中央军委命名为爱国爱岛的“天涯哨兵”,李远西就是这个英雄集体里的一员。
我下底舱去找他的时候,他在蒙头大睡。我不忍心叫醒他,因为他需要休息,需要好好休息。可是他身旁的伙伴悄声告诉我:“他在假睡。”
“为什么?”
他的伙伴把我拉出底舱:“心里不痛快。”我不解其意地听着。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李远西原来有个女朋友,据说还是个财会能手。可是自从她被邀请到大城市作了几次报告,就看不起李远西了,她把他给踹了。这是过去的事了。这次他回家探亲,家里又先后给他介绍了两个对象。论模样,李远西是堂堂正正的小伙子,可是人家都不待见他的西沙。李远西跟人家发了火儿:‘别觉得你挺值钱的,西沙哪个贝壳都比你漂亮。’这下,两个对象又都吹灯拔蜡了。”
一种肃穆的感情,突然钳住了我的心。来西沙后,驻军都政委已向我们介绍过类似情况,整个群岛大约有十一对儿知交,因为男方远在西沙服役而终止了交往。这当然影响我们水兵的情绪,但阴云过去仍是晴天,战士们对祖国的爱博大深沉,他们把自己积郁在心头的爱,都洒向了抚养着广大人民的黑土地。
“琼沙号”在剧烈地摇动着……
我的心也随着船身的摆动而狂烈地跳动。
我不知该怎么去安慰驻守在中健岛的天涯哨兵。因为在生活中经常要我们对爱进行选择,李远西选择的是爱西沙,爱海岛,爱他那个最最艰苦的岗位。当然,中国姑娘也并不都是轻飘飘的蒲公英,都政委交给我一沓姑娘向西沙战士的求爱信,寄信人来自天南地北。我在日记中曾摘抄了一封来自云南××学校的姑娘来信,她在信中写道:
敬爱的部队首长:你们好!
我愿在西沙战士中寻觅知音。我准备把我的心,献给为祖国安宁长期驻守海岛的战士。不要认为我是头脑发热,我很清醒;我不是弱者,也寻求强者成为知音……
我今年22岁,身高1.59米。在云南××学校工作……急盼复信。
××
1985年4月18日
尽管有热爱西沙战士的姑娘,部队领导煞费苦心地去撮合,但也常因大海陆地距离遥远,往来信函常因海上的狂风恶浪而受阻。因而,西沙战士对觅求知音的来信,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而把精力专注地投入练兵,投入实战演习,投入科学技术的学习——一句话,把爱融入对祖国的深爱之中。
李远西也是这样。当“琼沙号”抛锚在大海上的第三个早晨,阴雨乍晴,海面上升起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时,他在底舱和作家访问团的随团人员一块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游击队之歌》;接着,又唱起了《歌唱祖国》。歌声雄浑深厚,穿过舱室,飞向辽阔的南中国海。
大约在八点钟左右,从珊瑚岛开来一条绿色民船,李远西和各个海岛的士兵,都跳上这条民船。这儿离各个海岛的距离较近,他们从珊瑚岛再转乘各个海岛来接他们的船只,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去。我们因在海上停留了两个昼夜,时间已不允许我们在各个海岛上停留,在碧浪拍天的南海,我们频频向李远西挥手致意,向各个海岛上的水兵告别。这条绿色船只消失在我们视野的时刻,“琼沙号”拔锚起航返回永兴岛。
雨停了。
云散了。
虽然南海又显示出它妩媚的蓝色,但风浪还在海上喧嚣。当“琼沙号”在归途上经过琛航岛海域时,我们对埋骨在琛航岛上的阵亡忠魂,举行了海祭。西沙海战共牺牲了十八名指挥员和水兵。他们的名字是:冯松柏,周锡通,曾瑞阳,王成芳,姜广有,王再雄,林汉超,黄有春,石造,李开有,郭顺福,郭玉东,杨松林,何德全,罗华胜,文金云,周友方,曾明贵。他们中间有坚如松柏的炮艇政委冯松柏,也有不满二十岁的新兵曾明贵。他们有的来自东北辽宁,有的来自临海的山东,有的来自两湖两广……但不管来自哪儿,在海战中都表现了无畏的英雄气概,展示了我南海水兵的瑰丽军魂。祭悼仪式由李副司令员主持,我们抬着椰叶编织的花圈,垂首于浪花飞溅的甲板上。这时,“琼沙号”拉响了悲恸的汽笛,在悠长而肃穆的汽笛声中,我致悼词说:我代表中国的作家们,向在收复我国神圣海岛的“一·一九”海战中牺牲的战士,以及在守岛建岛工作中光荣殉职的南海水兵英灵表示中国作家最悲恸、最诚挚、最崇高的敬悼和哀思。现在,向琛航烈士陵园默哀三分钟——
汽笛凄厉地在大海上嘶鸣。
“琼沙号”甲板上肃穆无声……
浪花飞溅到我们的身上。
泪雨滚落在我们的腮边。
椰叶编织成的花环,带着中国作家们的情思投入了大海。它满载着彩色的花,向远处、更远处漂去……这时,对讲机中传出琛航守岛部队的声音:“非常感谢你们不忘南海烈士的英灵,岛上全体指战员向作家们致敬!”
我们通过对讲机向守岛部队说:“因为气象的原因,我们不能去海岛了,但我们的心紧紧地和你们贴在一起。再见了!亲爱的同志们!”
第四乐章:告别诗
我重返永兴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岛上的西沙陈列馆。因为在西沙已经停留了近一周,明天就要返航陆地,而我依然觉得对南海知道得太少太少。南海的脾气我抚摸到了,南海的水兵我结识过了,但我想更深地理解南海的军人之魂。
早在来西沙的当天,随团来的一个中央美院青年雕塑工作者,就挑灯夜战,和永兴岛军民一起,在美丽的西沙永兴岛,矗立起第一座组合雕塑。雕塑是由三块巨石组成,巨石中间镶嵌进去闪光的炮弹,一条粗大的舰船锚链从巨石中穿洞而过,紧紧地把这三块巨石连成一个整体。巨石的上端,铁锚昂立,直逼天空。它含蓄而又形象地表明,西沙诸岛皆为中国神圣领土,西沙海域属于中国舰艇游弋的领海,我们南海水兵决心用大炮和鲜血去保卫它,西沙将士将与这些岛屿共存亡。老诗人张志民同志,挥笔在雕塑上题写了这座雕塑的名字——南海魂。多么深沉、多么浑厚的名字啊!它就是我西沙守岛部队的总称。他们为了祖国的尊严,驱赶走了侵略者;他们为了祖国的安宁,前仆后继地来到南海,与苦海咸风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在陈列馆,我在一幅照片前肃然止步:那是南海舰队给入伍新兵授枪的镜头,镜头的焦点对准在一个虎虎实实的水兵身上。陪同我的讲解员告诉我,这个身材魁梧的新兵名叫郭玉山,是“一·一九”海战中在三八九舰艇上光荣牺牲的烈士郭玉东的弟弟。当他得知他的哥哥为收复西沙饮弹殉国后,他立刻请求顶替死去的哥哥,来南海舰队服役。于是这个山东济南石府东街的青年,便踏着哥哥的脚步,穿起军装扛起枪,来南海当了保卫祖国海疆的水兵……我们虽然没有能到最艰苦的中健岛去访问,但在这间陈列室,我看见了它,它被包围在浩瀚的海天之中,除了一座小楼之外,半个篮球场是他们唯一的文娱场地。讲解员对我说了这样一件事:1983年春节,一艘载运着烟、酒、糕点等过节食品的舰艇,驶向了中健岛,但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这艘满载着祖国人民深情的舰艇,无法靠近中健岛。当时岛上没有任何蔬菜可吃,只有三只鸭子和三支香烟,战士们就把这当成了过节的佳肴,先分吃了三只鸭子;三支烟嘛,你一嘴我一嘴地接着抽,直到烟蒂烫了他们的手……
军人!这就是南海军人!当祖国的城市和乡村到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为辞岁而举起酒杯的时候,中健岛的水兵正在风急浪涌的小岛上,以难以想象的艰辛迎接新春。写到这里,读者也许会问:也许只有士兵才这样吧?不,西沙守岛部队是一个英雄集体,上自将军、下至士兵,都爱岛如家,组成南海的铁魂。我们初到西沙那天,去码头迎接我们的裴司令员,他身上患有骨节病,脚骨和膝关节,都鼓起一个个黑枣大的肿块,使他走路都有些蹒跚。医生早就催他去住院了,可他一直舍不得离开西沙的海岛,舍不得离开他的岗位,舍不得离开他的战士。有一天,我去找陪同我们来西沙的李副司令员采访,裴司令员正在那儿。他笑笑说:“我们很爱海岛,你们也很爱海岛,回北京后什么时候再来?”我说:“我们相隔实在太远了,恐怕要过上几年,才有机会重访西沙。”
他说:“到那时候西沙会比现在更好。”
“我坚信这一点。”我说。
“如果不是我们浪漫主义的话,我们准备把永兴岛建成一个水上公园。”他说,“港口码头多种些花木,把那条叫‘北京路’的马路扩宽,再铺上柏油;让各个海岛的战士有事来永兴,感觉上就像进城休假一样。”
我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但裴司令员的话,使我产生了一种浓重的惜别情绪。短短几天,这岛、这人、这树、这海和那条“琼沙号”,都激发了我的无限情思。此时,正是农历十月十六,十五不圆十六圆的月亮,如盘子一样挂在夜空;月亮圆了,我们却要起航离开这儿了。
李副司令员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们真心地欢迎你们再来西沙,我陪你们登上中健岛。那时候的中健岛,也会比现在好一些了。我们要努力奋斗,争取摘掉‘南海戈壁’这顶秃秃的帽子。”
裴司令员笑了,他笑得很响。
我说:“我一定争取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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