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蓝色是美丽的。像宋阳春这样的新水兵,心地如此透明纯洁;我们服役多年的老水兵沈宁鲁,心胸又是如此博大而宽厚。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海的性格、海的情操。不是吗?
遗憾的倒是那位荷兰航海家波冠士先生,他在猎潜艇上吃了四天的中国饭,竟然不知道坐在饭桌上陪他一起吃饭的就是基地司令员石天定。因为他也穿着一身蓝色的海军军服,他同样有着一张被海风吹得黧黑的面孔,他的形象俨然是猎潜艇上的普通一兵。波冠士先生哪里知道他就是1965年“八六海战”中,名贯南海海域的人物呢!60年代他是“海上先锋艇”艇长,曾以咄咄逼人的虎气苦苦追踪国民党的“章江”和“剑门”号军舰,创造了我海军作战史上以小艇歼击大舰的范例,他和兄弟舰艇配合一举击沉了“章江”“剑门”,在海浪中生擒了剑门舰长王云山。到了80年代他又以剑胆琴心,在南海舰队首长的指示下指挥了营救这位航海家及其游艇的行动,从另一方面展示了我南海舰队的当代军人素质。
我似乎是在银屿礁的故事中睡去的。后来我才知道,有的同志吃了“晕船宁”,肚脐眼上又贴了可以遏制眩晕的橡皮膏,在“琼沙号”的夜航中,呕吐得一塌糊涂;而我是少数几个历经风浪颠簸而没有呕吐的人中的一个。我感谢银屿礁的浪花,也感谢那位荷兰航海家,他在南中国海的奇遇,不但转移了我的晕眩感觉,还赐给我一个蓝色的梦……
黎明时分,我被呼唤醒了。梦里是蓝色的海,睁开眼还是蓝色的海。一群年轻的水兵,正兴致勃勃地扶栏遥望着大海,等待着观看海上日出。我跻身他们的行列,又看见了小战士宋阳春,他神态虔诚地向东望着,一轮红日在那儿冉冉上升。
它最初像一牙红色的橘子瓣儿,出现在海天尽头,接着它变成古代半圆形的武士帽,又变成一座烧红了的蒙古包。当它全身跃出大海后,大海像是被它烧着了似的,到处闪动着红色的光柱,到处跳跃着红色的火焰。
飞鱼。
还是飞鱼。
它们像欢庆白昼来临,在海上箭一样飞来跳去。这时,陪同我们去西沙群岛的李副司令员,也走下指挥台,对我们说:“再过三个小时,就可以登上永兴岛了!”
第二乐章:绿色希望
西沙群岛自古就是我国领土。北宋年间《武经总要》一书中称西沙为“九乳螺州”;南宋年间《梦粱录》一书中,称西沙为“七洲洋”。1710年康熙年间,广州水师副将员率舰船南巡时,曾到过西沙群岛。《泉州府志》上记载着这一史实:“自琼崖,历铜鼓,经七洲洋。西更沙,周遭三千里,躬自巡视。”这几十颗撒在南中国海的璀璨明珠(岛屿、礁盘、州滩近40个),随清王朝的衰落及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被刻上过国耻,蒙上过灰尘。法、日、德等帝国强权,曾无数次占我西沙群岛。“1932年法国侵占我永兴岛,1939年被日寇逐出,直到日本投降后,当时的中国政府才从日本手中接管过来。但是到了1947年法国又侵占了晋乡、甘泉、琛航、金银诸岛屿;后又将这些岛屿非法移交给南越伪政权。他们在岛上修碉堡、挖战壕,劫我渔轮,盗我资源,干尽了海盗行径,企图将其并入南越版图。”
我国曾多次向南越伪政权发出警告,但他们一直置若罔闻。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南海舰队在陆军配合下于1974年1月19日,奉命向盘踞在我国西沙群岛上的侵略者,发起了海上总攻。以我军无敌的英雄气概,一举击沉南越“怒涛号”护卫舰,其他舰船望风而逃。从此西沙群岛才完全回归到祖国的怀抱。
这一颗颗海上明珠,不但有着美丽的名字,如永兴、神女、金银、珊瑚、广金、甘泉……整个西沙群岛海域还有着极为丰富的水产资源。名贵的参类有梅花参、白(鱼尼)参,珍奇的鱼类有红鱼、鯆鱼、鲨鱼、玳瑁。特别有趣的是,由于这儿属于热带季风海洋性气候,列入世界鸟类保护协会保护的白鸢鸟,在东岛(又名鸟岛)搭窝栖息,成为小岛上守岛水兵的朋友;还有几百斤重的大海龟,毫不惧怕这些穿着蓝装的水兵,它们常常爬上海岛的沙滩,生下几十公斤、样子像球一样的圆蛋,繁衍子孙后代,然后蹒蹒跚跚地潜入南海。海岛上的植物种类繁多,根据植物学家的不完全统计,野生和人工培植的植物有二百一十三种,其中最多的要算野生的羊角树、琵琶树和麻枫桐,它们向小岛奉献出一片绿色,让座座小岛都像是镶嵌在蓝色大海——这块硕大宝石上的翡翠。
上午八点半,我们终于在蓝色中发现了绿色——那是西沙第一大岛永兴岛。远远望去,一片翡翠的周围还环绕着一条银色的光环,如果把海比作茫茫天宇,小岛就像是在天文馆里看见的一颗星球。“琼沙号”减速向永兴岛靠近,我们发现了万绿丛中的一个红色斑点——那是飘扬在岛上的五星红旗。
李副司令员告诉我们:当年水兵刚刚登上永兴岛时,岛上就如同是鲁滨孙漂流中的荒岛,遍地是鸟粪和海生动物的贝壳。我南海舰队的全体指战员,为修复永兴和它的姊妹岛,发扬了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西沙群岛上的每块黄土,都是用舰船,从陆地运来的,守岛战士们在上边栽种了椰树、蔬菜和花木,这既是为了美化西沙,也是为了减少基地的负担。因为南中国海多风浪,还经常受到强台风的袭击,运输给养的舰船任务十分艰难。此外,在西沙的许多岛屿上都饲养着鸡、鸭、猪、牛等家禽家畜,虽然从不闹陆地上的瘟症,但也很难适应岛上的生活,它们生长周期很慢,在中建岛饲养的鸡,都犯有双腿痉挛的不知名症状。
但是我们的战士都在海岛适应了艰苦的生活。当我们步出“琼沙号”和列队欢迎的士兵握手叙谈时,这些年轻的守岛水兵,个个精神抖擞。西沙驻军裴司令员形象地打着比喻说:“这岛上以麻枫桐树最多,麻枫桐树有个特性,就是不怕烈日酷晒,更不怕台风席卷。这种树的枝枝杈杈,插在地上就能活,这就是我们守岛战士的素质。麻枫桐还有个别名叫抗风桐,我们守岛战士也有个别名,叫‘抗风兵’。”
我们登岛下榻后,顿感小岛生活之艰苦。我拧开自来水管的龙头想冲洗一下身上的热汗,从我头上流下来的是“芝麻酱汤”,黄澄澄的水流中还溢出一种浓烈的阿摩尼亚臭气。这里淡水要靠船运送上岛,淡水只能供战士们食用,其他用水一律用库存的雨水代替,战士们常年要用它洗脸洗衣。我洗过身之后,举目环顾一下我住的这间屋子,门窗上的铁叶,电扇上的电镀外壳都已锈迹斑斑。负责招待我们的小战士告诉我:海风又咸又苦又潮又湿,就是质量最好的彩电,用不上两三年,里边的机件就要报销。这儿什么东西都能给霉蚀掉,唯独霉蚀不掉战士们守卫海岛的心。
在岛上我和一个湖南籍的排级军官龙正安攀谈过。这个神采奕奕的小伙子,在1980年参军,当年他二十三岁。后送入辽宁锦州炮校学习,7月结业,他在4月份就提出请求来西沙服役。
我说:“为什么你偏选择来西沙呢?”
“只是因为爱。我爱三中全会之后的党中央。所以,我积极要求参军。我爸爸和妈妈都是在‘文革’开始的1966年死去的,只因为旧社会抓壮丁时被抓去过。当时,我爸爸跳到桃花江里想跑没跑了,被抓住了,这算什么罪?!我恨‘文革’,更恨‘四人帮’。我参军为保卫三中全会的党中央,我请求来西沙也出于这个目的。”他是桃花江畔来的战士,此时已然具有一张西沙人黧黑的脸——他显得非常激动。
“你不感到在这小岛生活枯燥吗?”
“不。”他回答了一个字。
“为什么?”
“我一个人订了十几种期刊,从哲学到军事机械,还有文学刊物。练兵之余,从南海走进知识的大海,因而我没有一点寂寞感,反而感到生活的充实。”
“这儿生活很苦,你……”
“苦是实情。可是如果都不想吃苦,这儿谁来守卫?”他神色严肃地说,“我不赞成有些青年人‘自我中心’的价值观,我认为个人的价值总是融于祖国的价值之中。所以,我们的战士抽不到烟,常卷茶叶和树叶子抽,也自有其乐。”
我很喜欢这个湖南来的“西沙人”,他谈话中无矫饰造作,说话时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你,瞳孔里展示着他灵魂的诚实。在永兴岛,有着这样生命价值观的水兵,不止龙正安一个。
按照裴司令员的说法,在西沙难以找到“后进战士”。他们除去在岛上执行守备任务以外,余下的时间就是学习。学习现代化军事技术,学习科学知识,因此部队战士的觉悟和素质都是呱呱叫的。
闲暇时,我到小岛上的邮局去询及过,西沙群岛战士们订阅的期刊,比西沙群岛总驻兵的人数要多得多。我漫步战士的营房,水兵的营房活泼而庄严。有人读书,有人弹唱,有人洗衣服,有人种菜园。岛上生活虽然艰苦,但显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真是像司令员老裴同志讲的,抗风桐的枝枝杈杈都连着小岛的泥土,水兵们深深爱着这座远离祖国大陆的海岛。
我们的住房后边不远有块菜地,我常看见有个穿绿色背心的赤臂年轻人,在菜地浇水施肥。他个子高高的,劳动时身子弓得很低,那虔诚的样子就像母亲抚育着婴儿。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梁坤奠,是个广东籍战士,他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学院,但他放弃了上学的机会,来西沙当了守岛水兵。部队考虑他的条件,想叫他开岛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他把轻松的工作推让给别的同志,主动当了炊事员。工作之余,这个小伙子自己种了一亩菜地,喂五头猪,还试种了空心菜,竭尽自己的全力为建设海岛贡献力量。在当前社会上许多青年犯有“自我中心”的流行感冒时,梁坤奠却表现了无我的精神。他舍弃了可以拿到的大学文凭,来西沙后又舍弃了轻松的工作;当了炊事员后,还不断地向自己的肩膀上增加负荷——这就是西沙战士的肖像。有一天黄昏,他在伙房外洗菜时,我和他攀谈起来。他说:“我爱西沙,我愿为她献出热血。一个青年人如果只想索取,而不想贡献,振兴中华就是一句假话。我常常想,我脚下这块土地,是历经帝国主义蹂躏的海岛,想到这里,我就有了力量,我要为守岛建岛献出我的所有力气——尽管它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只把自己看成一朵浪花,但身心里却联结着宽阔的大海,他自视很平凡,却在平凡中寓意着不凡。他的人生价值观和龙正安是一样的,祖国的利益对他来说永远至高无上,在永兴岛像他这样的战士很多,也正是这些战士筑造成南海的脊梁。因此,当我漫步在白色的海滩时,我觉得脚下这个小岛更有风采,更有个性。这不仅仅因为这儿有淡绿色的礁盘,有各种颜色的贝壳,也不仅仅因为这儿有绚丽多姿的三角梅,有一簇玉雕般的海石花。更显示这座海岛气质的,是那些并不显得雍容华贵的抗风桐——我们这些可敬可爱的士兵。
他们承受着苦咸海风的吹打。
他们不屈服于狂暴台风的摇撼。
他们特别善于抵制西方季候风的袭击……
他们自视为大地上的一块泥土,他们自视为海岛上的一块礁石。他们把自己看作围绕恒星运转的一颗小星,这个恒星就是我们的伟大祖国,就是天安门前的国徽。记得,我们乘交通艇去离永兴岛二十四海里的鸟岛时,驻岛的守备队队长马海泉,一边让我们喝椰子水,一边向我们作家们呼吁。他说:“可以这么说,驻岛部队的每个战士,心中都揣着祖国。可是社会上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对战士缺乏理解,缺乏起码的尊重,他们只把我们看成个大兵。我们在海岛上为祖国贡献着青春,我们需要人理解,因为我们胸膛里沸腾着的是保卫祖国的满腔热血。”
讲这番话时,他很激动,听他说话的我们,无不为之动情。是的,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奶油小生”和“华姿小姐”对我们的士兵欠缺尊敬。开口则称“大兵”,更有甚者使用“老憨”“傻帽”等刺激称呼,这除了表示他们既无知又无耻之外,更反衬出我们战士形象的崇高。
在鸟岛,我还看见这么一个战士,他叫杜巧彬。他有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和一双既腼腆又严肃的大眼睛。他在那些面孔黧黑的战士中间,显得文秀而典雅。我悄声问他的一个伙伴:“他的脸怎么和你们不一样?”
“闹不清,毒太阳晒也晒不黑。”
我笑了:“天天吃酸菜罐头,他受得了吗?”
“他是个来岛不久的新战士,表现得很坚强。”
“可他身板挺瘦弱……”
“他是主动要求来西沙当兵的。”
为了解疑,这个战士把我领到食堂。食堂的墙壁上,有一块黑板报,战士指着其中一篇文章说:“这就是能在这个岛上扎根的原因。”我看了看,上写: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讲过祖国的南疆,有美丽的西沙群岛。它四周环海,有四季常青的乔木,有千姿百态的珊瑚,有晶莹夺目的贝壳,还有海底动物和珍贵的鸟类。
从那时起,我就盼望着长大当一名解放军,奔赴我向往的西沙群岛……
作家韩少华似乎也被小战士的感情所激动,在食堂里朗读起这篇文章来。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杜巧彬的脸竟然羞红了,上牙咬着下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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