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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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十分内疚地再一次来看望“她们”。仔细观察一番以后,却也不无新的发现。那些片片残红,固然使我心悸,但是那些正沉浸在酒醉之中的花儿,却别有一番情致。那三色花中原本是浅粉色的花朵,变成了深红色;原本是深红色的花瓣,魔幻般地变成了紫红色;原本是紫红色的花冠,疯癫的情态像是贵妃醉舞霓裳……真有意思,人醉失态,花儿醉了比人醉酒显得可爱得多。这不是歪打正着嘛!如果没有我的这次孟浪之举,这些花儿何以会有贵妃醉舞时的娇嗔!我的心醉了。待我从奇思中清醒过来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花儿的这种醉态,只有瞬间,而无永久——它犹如人生最后的一次回光返照,在临终前都有短时间的返老还童。那花盆中的片片残红,或许就是这些醉花的未来前兆。

    我很沮丧。我是真心想养好这盆三色杜鹃花的,但是到头来还是无法摘去“百花杀手”的帽子。我久久无言地看着这盆回光返照的美丽花树,第一次产生了把它送人的意愿,之所以孕生了这个念头,因为在这一刻我想起了1957年,我作为花蕾初绽的青年作家,在“台风”眼里凋零的伤痛——将心比心,这株三色花树的内心一定正在落泪。因而,趁这棵花树也许还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搬着这盆花树,叩响了楼内养花老人的门。

    门开了,我把花盆递给了他。

    他说:“不行,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春节将至,算是邻里情吧!你要是不收,我将退回你送给我的两只冬天的蝈蝈和那两个装蝈蝈的葫芦。我写文章时,看窗外飞雪,听它在我身旁唱歌,是我冬天的一大乐事。”我告白我的心声说,“我能把冬天的蝈蝈养好,但我养不好花,为了摘掉‘百花杀手’的帽子,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

    老爷子笑了:“好!我先替你摘‘杀手’的帽子,等花儿养好了,我再给你搬回去!到时候,我教你怎么浇水施肥,帮你真正摘掉‘百花杀手’的铁帽。”言罢,我俩开心地大笑起来……

    2014年1月中旬于北京

    【文学织梦】

    [穿越梦境]

    [炮口上有一束红杜鹃——寄自海峡前沿的情思]

    对于大海,我总有一种陌生感。记得,那是1982年的盛夏,我和邓友梅开完“黄海笔会”,乘一艘部队的舰艇从长山岛返回大连时,曾这样谈论过海:

    “海挺暴戾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诗人赞美海呢?”

    “因为它的外形是美丽的。”友梅回答。

    “你想认识一下它的脾气秉性吗?”

    “除非你我从甲板上跳下去。”

    “用不着。”说着,我突然摘下友梅头上的遮阳草帽,还没容他反应过来,我就像投掷铅球似的掷向了大海。草帽顺着海风飞出老远,落在了碧波喧闹的海面上;它一会儿被推上浪峰,一会儿又被埋进浪谷。我们紧紧地凝视着它,看它渐渐地被大海吞噬。

    “甭心疼那顶草帽。”我开玩笑地说,“到大连我赔你一顶。”

    友梅没有回答我,喃喃着:“如果它是你和我,鲨鱼就有了上档次的肉食品了。”很显然,他还沉浸在大海狂暴的遐想之中。

    海是暴戾的。世界上哪一位海洋科学家能计算出它究竟有多大的蛮力呢?在电视屏幕上,我看见过它折断渔船的桅杆,掀起万吨海轮,冲塌过矗立在海面上的钻井台,席卷过海滩上的老树和楼阁……它常伴随着地壳的蠕动、台风的狂欢而疯狂跳舞,于是带来了海底火山的喷发、震撼陆地的海啸:海洋学家刚刚把一个浮上海面的无名岛屿画入海图,另一个有名字的岛屿又突然在海面上消失了。

    海,是最原始的。

    海,是最神奇的。

    海,是最疯狂的。

    这就是大海的一幅立体肖像。

    也是在一年的仲夏,我和王蒙、谌容、刘心武从大连乘海轮取道天津返回北京。由于对大海的淡漠感情,行前我主张从陆上回家,怎奈提议以“三比一”被否决,我只好怏怏不快地登上了海轮。入夜,海轮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中破浪而行,我只能看见天空的星星和一钩镰月,却看不见大海上的一线讯号灯光。从舷窗俯视大海,海仿佛是喝多了酒的醉汉,黑色的波浪疯疯癫癫,就像一只无限大的秃雕,扇动着它巨大的墨色羽翼。

    两次海上航行之后,海距离我更遥远了。但不知为什么,在今年的5月时节,我和邵燕祥来南海前沿访问时,对海的感情有了回升。当汽车开出福州沿着海峡公路向厦门疾驰的时候,我已经急不可耐地寻找海的波光掠影了,怎奈无数的翠岛和高大的龙眼树、榕树遮目,我望眼欲穿也没能望见海的影子。

    燕祥问我:“你不是不喜欢海吗?在你的《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小说里,你把海写得那么冷酷!”

    “是的。”

    “那你又为什么急于看到海?”燕祥盘问着我。

    “……”我解释不清我内心的感情。

    “醉翁之意不在酒。”燕祥以其细密过人的敏锐思维,把我当成了推理小说中的研究对象,“而在于海峡的对岸,有我们一千多万骨肉同胞!因而冷酷的海也被心中相思之火煮沸了。对吗,老兄?”

    燕祥说话从来是低声细语的。但正是他这些带有诗情的语言,使我朦朦胧胧的意念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开玩笑地称赞他说:“老兄不仅是个诗人,简直还是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

    是的,南海是相思的海;不然的话,海滩背后山峦的石缝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相思树呢?!这种树的枝条和叶片虽然很像柳树,但弯弯曲曲的树干却和柳树迥然不同。它们长在岛屿的石缝里,彼此枝蔓相连,既像手臂相搭的驼背父老,又像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亲热姐妹,日日夜夜地眺望着烟波浩渺的相思之海。海风轻轻摇曳着一株株相思树,就像海峡这岸的父老兄弟,跷足张臂地迎接着海外游子的归来……是的!在这儿最受欢迎的是因躲避海上台风而登上故土的台湾渔民,或借助于潮汛起落只身渡过海峡来探望故里的台湾儿女,则更受到家乡人民的隆重接待。据昔日和我一起苦度牢房春秋的一个闽南友人告诉我,每遇到这种情况,整个乡里都沸腾起来,煎炒烹炸,醇酒飘香,比过年节搭台唱戏还要红火。友人的这番介绍,撩逗起我对台湾兄弟姐妹们的深切思情,盼望我能在南海前沿,有和台湾兄弟一见的幸运。

    真是凑巧极了,当我们抵达厦门那一天,由于房间安排的阴差阳错,我正好和从台湾归来的白少帆住在同室。他体态结实,行动敏捷,最初我以为是从台湾归来的体操运动员,在一次酒会上,他和我们频频碰杯之际,我才从福建省老作家郭风同志的嘴里,得知白少帆同志原是台湾师范大学副教授,不久前才绕道法国毅然返回首都北京定居的。这次他来厦门是参加港台文学讨论会的。他是台湾文学研究的权威。有这样的一位同行为伴,我感到非常欣幸,曾几次想同他长长地攀谈,但他送往迎来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更深午夜才是属于他的时间。因此,当他子夜悄悄地回来躺在他的床上时,我倒不好意思打搅他短促的睡眠了。在灯下,他睡得十分酣畅,看一眼他蜷曲着身子的睡态,总是让我想起婴儿憩息在母亲身旁摇篮里的情景。不是吗?看看浮现在他黝黑脸膛上的笑容,犹如安息在母亲的襁褓之中。他确实非常疲惫了,台湾的军、警、宪、特发现他有思归念头之后,曾对他进行严密的监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白少帆每到周末都要到“保密处”去报到,听候他们的“政训”,他们威慑地带他参观拘留所和折磨犯人的各种刑具。他们以为凭借暴力,一个知识分子是难以穿越他们枪口控制下的海峡的。但正像白少帆这个有象征意义的名字一样,虽然,少了一叶渡海的白帆,但他和思归的炎黄子孙一样,心里都有两把无形的心桨,海峡的波涛怎么能阻挡住游子的回归呢?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思议,为了离开台北,他和一位十分同情他处境的、在台湾学汉语的法国小姐——白世薇(译音),演出了一场假结婚的戏剧,才得以离开了台湾,从海峡彼岸驶向祖国怀抱来了——穿过海峡,只不过需要几个小时的航程,他却走了S形的漫漫长途。

    熟悉他的同志曾告诉过我:古老的长城曾使他如痴如狂,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曾使他感奋不已。因而在北京定居不久,他就自觉地挑起振兴中华的工作重任。他衣着简朴,生活平易近人,有关单位邀请他去研究工作,他总是谢绝轿车接送,而像平民百姓一样,挤公共汽车。他非常景仰宋代文学家范仲淹书写在《岳阳楼记》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几天的相处,他身上毫无一丝“洋骚”,更激起我对这位炎黄子孙的崇高敬意。

    那天,我和燕祥以及参加港台文学讨论会的学者,一起登上厦门市一个制高点眺望东海。在楼顶的平台上,我有机会和他攀谈起来。他指给我看海上几个有国民党驻军的岛屿说:“那是大担,那是二担,我到过这些岛屿。”

    我神往地望着海上近在咫尺的“绿色宝石”,不无惊奇地问他:“你怎么能到这儿来呢?”

    “我是在金门服兵役期间,登上它的。”他微笑地说,“从那儿看厦门简直像个山城花园,特别是厦门大学的红色屋脊,真是太漂亮了。在夏天,如果天气晴朗,站在二担岛上用肉眼就能看见鼓浪屿海滩上,那些穿着各色游泳衣晒太阳的兄弟姐妹们!”

    “当时……”

    “我还很年轻。”

    “那时你就想要回来吗?”我坦率地提问。

    “回归的信念,是从朦胧到坚定的。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来愈感到真理在海峡的这一边。”白少帆沉思了片刻兴奋地说,“他们封锁大陆一切建设成就的消息,欺骗台湾的百姓,举个例子说吧,在他们叫嚣要反攻大陆的日子,说什么一炮轰平了厦门大学,这回到厦门大学才知道,当年打过来的炮弹,没有削平厦大。这真是个荒诞的笑话!”

    我们被逗得放声大笑。

    “你在台湾还有什么亲人?”我问。

    “许多亲朋好友。”

    “他们知道你已经到了海峡这边了吗?”

    “会知道的。”他含蓄地笑笑说,“到了那一天,我将以先行者的身份,为那些朋友接风洗尘。”之后,他深情地凝看面前的大海。

    海上渔帆片片——那是捕鱼归来的帆!

    海上鸥影点点——那是南边飞回来的鸟!

    我们深情地向南望着,望着……

    我们静听着大海呢喃地说着情话。

    为了把祖国的座座宝岛看得更清楚些,在一个风和日丽的5月之晨,我们驱车到了海防前沿。车子沿着海岸疾驶,逆时代大潮而动的噪声就传进了耳鼓:“共军官兵弟兄们……”

    坐在我们身旁的向导,是一个入伍不久、来自湘潭的小战士。他操着湖南乡音鄙夷地笑道:“听!我们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他们还觉得蛮有趣的呢,你们看——”小战士指了指稻田里打水浇田的吊杆,“据老战士说,1958年8月23日那天,一架飞机飞向一家宅院,看见这遍地斜向天空的打水吊杆,他们误认为是一门门高射炮,扔下几颗炸弹,仓皇地飞跑了。这是传遍海防前沿的笑谈。”

    谈笑声中,车子停在了海滩上的一个小渔村。小战士递给我们他脖子上的望远镜:“瞧吧!这儿能看见小金门岛海滩上的铁丝网!碰巧了还能看见他们的士兵。”用不着望远镜,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海上冲起高高的水柱,那是国民党军队在海上打靶。小战士回首望望,渔民修船的修船,补网的补网,不知是哪个姑娘的收录机,在播送着闽南戏剧《春草闯堂》,那铿锵铿锵的锣鼓点儿,和小金门打海靶的隆隆炮声交织在一起,把海峡两岸装点成两个世界。

    “何必搞这种名堂呢!”我感到诧异。

    燕祥淡淡地说:“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节约下这些炮弹,把钢铁给金门岛耕田的百姓打成犁铧,给出海的渔轮打成锚钩!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人能把中华民族分裂开的,无论他有多大的神通。我们都不是历史的预言家,但我们能看到这一天!”

    我激动地对着大海抒怀。

    来自小金门的炮声还在响着,像是为我们这些远方来客隆重送行。我们告别了喧闹的渔村,驶向了归程。在路过胡里山古炮台时,我们停车下来,瞻仰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遗留在这儿的德国克虏伯兵工厂出产的巨炮。是天意,还是巧合?这门七米多长的古炮炮口,正好对着对岸有国民党驻军的二担岛。

    游人们看见小战士脖子上挂着两架望远镜,立刻围拢上来,争抢着用望远镜观看海那边的二担岛:

    “看见了!”

    “海滩上还有荷枪士兵!”

    “喂!弟兄们,你们好!”有的年轻人在对着大海呼唤,“到这边来探探亲吧!”

    “我们欢迎你们——欢迎你们——”

    我和燕祥早已饱览了“海上宝石”的风姿,无心再眺望对岸的大小岛屿。我们俩抚摸着这门古炮转来转去,忽然间我们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那尊巨炮炮口上插着一束火红的杜鹃花……“真是太有诗意了!”我脱口而出。“这儿没有子规。”燕祥说,“这束花儿正好代替啼归的杜鹃鸟……”

    1984年5月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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