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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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觅——谈小说的细节]

    老鹰在天空中回旋,当它发现猎物时,马上闭合了翅膀,从高空一头扎下来,捕捉它寻觅的食物。它身在高空,何以能“洞察秋毫”,甚至连草丛中奔跑的老鼠也不放过,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有一双十分锐敏的眼睛。

    一个青年习作者,应当具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并用这双眼睛去观察社会、观察人物,特别是洞察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细节。我之所以在这里特别强调观察细节,因为细节是塑造人物的最有力的环节,如果把情节比喻为小说中的一条金链带,那么细节就是这条金链带上的珍珠。它能使你的作品放出光泽,使你笔下的人物一下变得色彩鲜明。

    最近,在《北京文学》第一期上,读到一篇习作者的小说,题为《野菊沾满了秋露》,尽管小说还有着一些不足,但我不能不钦佩作者马常观察生活细节的深邃目力。故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作品中的“我”,在平反上调之前,去墓地祭悼一个在动乱年代里一起劳动改造过的亡友。作者在开满野菊花的墓地,没有用空泛的回忆来描写已故的友人,值得赞许的是作者用闪光的细节抒发感情,描写了一颗充满幽默、善良而又十分正直的灵魂。这里,我不想赘述众多的细节,只选择细节中的一例供青年朋友们参考。小说中有个配角,是送来劳动改造的小业主,他有着无利不沾的习性。一天,劳动改造队在田间吃饭时,来了一个卖咸菜的小贩,别的改造成员,都花钱买酱菜吃,而这个小业主却一失手将窝窝头掉在小贩的芝麻酱酱桶里。那个卖菜的小贩又怒又气,而那个小业主则连连埋怨自己的失手。尽管那个小贩把小业主的窝窝头从桶里掏出来后,把沾在窝窝头上的芝麻酱刮了又刮,那小业主还是吃上了不掏钱的美味……

    看!这是刻画人物多么有力的细节!作者没有正面写小业主的贪婪,但是仅仅这一个细节——不足二百字的细节描写,就使小业主的卑怯形象透过纸背,闯进读者的心扉。当我读到这里时,先是哑然失笑,之后不禁叫出了一个“好”字。

    好!确实好。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常常是因为一个有力的细节,而勾画出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剖析出一个人物的灵魂。很显然,作者把这样的细节写进小说,绝非一时灵感显圣,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用一双鹰鹞般的眼睛,善于观察“微观宇宙”的结果。

    创作之暇,经常阅读一些青年习作者的手稿。有些青年习作者,身在生活之中,也能寻觅到一些创作素材,他们有表达立意、组织情节的能力,但是他们的作品常常失败于没有出色的细节描写。因而,尽管这些作品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音容笑貌,但总觉得人物形象缺乏立体感,人物缺乏应有的深度,仔细琢磨,实因作品中缺少生动有力的细节之故。

    要写出小说中好的细节,除了要对人洞察细微之外,还要进行艰苦的积累工作。我个人的办法是,身上带着一个小本子,随时随地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动人的细节,马上记下来。这些零碎的、杂乱的记载,对于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虽然不一定立刻有用,但总有一天,这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会穿到你情节的链带中去的。在劳改队,我曾碰到过一个其坏无比、专以诬陷别人为能事的劳改对象,他诬陷人的手段,就是秦桧再生也会为之目瞪口呆:有一天他和一个“右派”一块洗衣裳,这个“右派”说:“衣裳上领口和袖口最脏,要多抹肥皂。”本来这是生活中人人皆知的大道理。可是片刻之后,这个家伙向劳改队长汇报说“右派××说领袖最脏”,于是这个“右派”的厄运来了,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这个“右派”的帽子上又加上一顶“反革命”的黑冠。

    这个细节,我觉得从反面暴露了那个坏蛋的肮脏心灵,我记下了它。几年之后,在我写《远去的白帆》这部中篇小说时,这个有力的细节就跳到我的稿纸上来了。由于这个细节的作用,劳改队中“歌乐山少尉”的丑恶形象一下子丰满起来。这比我写他办了一千次一万次坏事,更有说服力,更有思想内涵。

    这,就是细节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作用。一篇小说,无论主题多么出新,结构如何严谨,语言多么生动,如果没有有力的细节支撑,作品将是跛足的婴儿,或是一株外表光滑而腹中空空的芦苇。假如把一篇好的小说,比作一个健美的运动员,那么细节就是运动员体躯上的肌肉,肌肉结实丰满,这个运动员才能展示出他健美的体魄。

    青年习作者要磨炼自己的一双眼睛,对生活洞察入微,寻觅表现人物的有力细节,只有这样,才能使你笔下的人物深刻,使你塑造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1982年2月于北京

    [文学初步]

    [我的第一篇小说]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俗语,对我说来,倍感其准确性和科学性。

    过去几年,我在回忆文苑学步的文章中,总是把1952年当作我发表处女作的年份,把十九岁当成我发表第一篇作品的年龄。今年年初,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研室,为编辑出版我的研究资料集,在北京图书馆翻阅旧报刊时,竟然从1950年和1951年的《新民报》“萌芽”版上,查找到我的几篇少作。其篇目有《战场去》《美国之夜》《光荣花》《信》《战士和金曼》《琉璃河畔的老人》等六七篇之多。看样子,二十年的劳改生活,严重地损伤了我的脑神经,我把这几篇东西都忘却了。直到山东师范大学的同志,把我遗漏的作品篇目呈现到我面前时,才召唤起我三十年前遥远的记忆。我目瞪口呆之后,用拳头捶打着自己这颗不中用的脑袋:瞧你,记忆力有多糟!——我为此而感到脸红。

    这也从反面证实了一个问题:这几篇少作之所以被我遗忘了,足以说明作品之平庸。一般地说,一个作家和处女作的关系,热度应不次于初恋,人就是到了垂暮之年,也是难以忘怀的。而我恰恰是把“她”忘记了,不只漏掉了一篇,而且遗忘了几篇之多,这充分说明这些东西的浮浅——我文学创作的起点多么低啊!

    尽管少作不堪回顾,但也是生活的赐予。1950年秋天,我从河北通县(今通州区)师范附中考进了北京师范学校。是时,正值朝鲜战火向鸭绿江蔓延之际,同学们掀起了报名参加志愿军的热潮;我虽是独子,基于对新中国的热爱,也报名请求去抗美援朝。在这时,我写下了《战场去》的激昂文字,发表在《新民报》1950年11月10日。这是我第一篇作品问世。当时与其说是我要写什么文学作品,不如说是抒发自己爱国情怀更为确切。之后的几篇东西,都是描写爱国情愫的诗、散文和小说。回头一看,这些作品虽极其浅显幼稚,但强烈的爱国主义信念已倾注笔端,这是我今天回首处女作时,留下的唯一的一点慰藉。

    1950年《光明日报》刊登了征文启事,我以“碧征”为笔名,写了仍以学校里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为背景的应征文章——《共同的仇恨》,发表在《光明日报》1951年1月1日元旦增刊上。(过去,我一直把这篇作品称为处女作并说发表在1952年,现应予以更正)这篇东西写了我们班两个同学,一个绰号“洋八股”,一个绰号“冲锋式”;这两位同学由于志趣相异,在生活中经常发生“战争”,但在抗美援朝的滚滚热流中,两个人的矛盾被融化了,并且成为好朋友,一起参加军干校。这篇东西,能不能称为短篇小说呢,不知道。因为作品中有人物、有情节、有结局,我就把它称作我第一篇小说了。

    因此,我的“文龄”应从1950年的《战场去》算起。我小说创作应当说始自1951年1月1日。那天,《光明日报》发表了《共同的仇恨》——新年伊始,这倒真是颇有意味的巧合。

    从1952年起,我写作的视野转向了农村。这不仅因为抗美援朝战争接近了尾声,更重要的是孙犁同志的小说唤醒了我童年的农村生活的记忆。加上当时我母亲已从北京返回故里,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家探望母亲和我热爱着的那片故土。因而,从1952年之后,我发表的散文、小说习作,都是清一色写农村生活的。如《打井》《娘儿俩》《红林和他爷爷》《老梁头的玉码》《老莱子卖鱼》《七月雨》等,仅从作品的题目上,就能看到我已和描写学校生活告别,而把笔锋转向了冀东大地——那儿的五谷杂粮养育了我的整个童年时代。

    非常感谢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研室的几个同志,他们使我确切地知道了我自己在十七岁开始发表作品,十八岁开始发表小说。当我二十岁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时,已经是发表了十几篇东西的青年习作者了。当然,这些作品稚嫩单纯,但字里行间跳动着一颗赤子童心——这就是我在文苑中迈出第一步时的图像。

    仔细回想起来,我的习作开始时间,比十七岁还要早些。1946年我十三岁,从农村到了北京后在大红罗厂小学(现改名为西四北小学)读六年级插班生时,一个农村少年痛感城市豪门庭院的污浊,曾写出过《大红门里的笑声》投寄当时的《太平洋月刊》,以杳无回音而告终。后来在通县师范附中读初中三年级时,在作文课上曾模仿过当时解放区的作品,编撰了一个抗日战争中的英雄故事,名为《英雄的一生》,写这位英雄在山河破碎的烽火岁月,如何奋勇杀敌,最后,故事的主人公张毅龙壮烈牺牲在寡不敌众的突围中,鲜红的血染红了冬天的白雪……这些,虽得过语文老师的好评,但都没有变成铅字。今天回味起来,只能算是习作前的练笔。

    奉约写这篇短文时,我想起了许多少年逸事。我既看到了我蹒跚学步时的憨态,也记起了在那些年代中给予过我帮助的许多老师。除了我的启蒙老师孙犁之外,《天津日报》的邹明、牧歌同志也给过我许多直接帮助,我早期作品大都发表在他们主编的《文艺周刊》上。除此之外,萧殷同志在《文艺报》工作期间,曾用长信的形式,热情地回答过我向他提出的充满孩子气的各种问题。康濯同志在文学讲习所任教期间,我曾多次聆听过他对我习作的教诲。当我回忆我的文学初步时,还应对当时在《新民报》工作的诗人晏明和作家刘波泳同志表示敬意,因为他们是最初发表我处女作的编辑,并给予我许多鼓励和帮助。

    记得,在1950年前后的学生时代,我对习作曾产生过畏难之情,有过想去学弹钢琴(我也很喜欢音乐)的念头。在关键时刻晏明同志来信鼓励过我,要我坚定创作信心。当此回顾我的第一篇小说诞生之际,我要向帮助过我的前辈们,表示一个后来人的深深敬意……

    1984年3月28日于北京

    [回头一望——几年来文学创作的回顾]

    人,走在路上总是要回盼的。看看自己身后的影子,看看自己身后的脚印。对一个文学工作者来说,这种回盼的本身就意味着对未来的探求。

    我是个文学创作的低能儿。康濯同志在为我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中篇集题序时,写下这样一段话:“……北京市一批青年作家,我恰恰曾经感到过从维熙同志,比别人或许更要老实一些,甚至也可以说,要稍稍笨一些,因而他也更加刻苦一些。这是我的老实话。正因为这样,二十年之后读到《大墙下的红玉兰》,在深受感动之中,更大的是惊喜地觉得作者的思想和艺术,已根本不是什么‘稍稍笨一些’,而是走到了当年北京市那些作家的前面,走到了成熟的地步,因此便不能不意外地震动和激奋了……”康濯同志前面写的几句话,是我的一幅本色画像;后边说的几句话,是对我的“超额”鼓励。我自己始终以为我是一个笨拙的作家,更须“刻苦努力”——这是实话。

    回盼几年来的创作,蕴藏在我躯体内的执着和笨拙,似又是我的创作中的动力和难以改造的一种禀赋。如果没有这种禀赋,不会产生《大墙下的红玉兰》和《远去的白帆》,更不会动手去写光阴已经流逝了三十个年头的土题材《北国草》。因而可以这么说:这种禀赋,又变成了我的精神财富。一般地说,要碰“大墙”这样的题材,必须有辙可循,以免翻车,砸死自己。也许正是由于自己的执愚,才碰了一下这座“大墙”。写它时,正值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稿毕之后,又有好心的朋友规劝,劝我不要碰这个敏感题材,但我这双饱经生活磨难的手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它掷进了邮筒。《远去的白帆》的诞生,尤其点出了我出格的执愚:小说初稿写于1975年,当时空气中似乎含铅,使我呼吸都感到沉重,我在山西的一间窑洞里,用七个晚上的时间成篇。如果当时手稿被搜查出来,“四人帮”对我的最高赏赐不会是别的东西,只能是一颗子弹。现在我还保留着写下的《远去的白帆》的残稿,因此我又常常对自己的执愚感到一点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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