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艺术创作是要靠丰富的联想,但联想的依据,依然离不开生活。比如:我们看暴雨之前,天空中翻滚的乱云,有的云彩形状使你想起展翅翱翔的老鹰;有的云彩形状使你联想起大海中游弋的军舰;有的云彩形状使你联想起狞恶的骷髅……为什么能引起你对老鹰、军舰、骷髅的联想?因为你见过(直接或间接)老鹰、军舰、骷髅。一个婴儿,无论他是什么奇才,也不会引起这样的联想,因为老鹰、军舰、骷髅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可能只看过娘的奶头,因而无从产生各种联想。这里再一次显示了生活第一的无可争辩性:包括神话、童话、科学幻想小说,都只能是依据绚烂多姿的生活,进行遐想、生发、创作的结果,而不能游离土壤——生活。
为了说明文学创作和生活的依存关系,我不妨再举一个例证。《大墙下的红玉兰》中,我写了高欣和周莉这对灵魂光洁的年轻人。高欣被打入冤狱之后,从爱护周莉的心理状态出发,想从根本上断绝和周莉的来往;而周莉却偏偏冒着鹅毛大雪,千里迢迢去监狱探望高欣。我的用意无非是抨击那些世俗恶习,鞭挞那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卑污灵魂。但这个构思也是“一朝怀胎,十月分娩”的产儿,而非心血来潮、灵感显圣的飞来之笔。
因为在生活中我见过高欣和周莉那样的人物。远在1957年,我的一个朋友——青年画家,被错划为右派之后,许多亲戚都和他断绝了来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女画家,却对他紧追不舍。我的这位朋友,出于对她的深爱,极力摆脱这种追求,叫她择良木而栖;但她出于对他的深爱,竟在这个众叛亲离的时候,要求和他结婚。几经波折,顶住了重重压力,她终于和这个“右派”画家结合了。这是痛苦的结合,也是甜蜜的结合,他们在特定的环境显示了超脱世俗的叛逆性格。
我——曾经作为他的一个朋友,参加了他们奇特的婚礼。现场没有达官显贵,也没有喜糖和香烟,更没有彩礼和醇酒;只有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家小巷深处的担担面馆的圆桌边,为他和她的结合祝贺。也许是那长长的担担面条儿,成了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象征吧,她为了他,像风暴中的一片树叶一样,被抛出了北京,下放到了遥远的边陲——青海。当我拿着笔想抨击那些薄情男女时,他和她的形象油然而生——这就是高欣和周莉的雏形。当然,为了形象更加丰满,人物更能拨动人的心弦,我把高欣和周莉写成了两个运动员,而不是画家。之所以这样移花接木,也是服务于情节的需要,因为在我的构思中,高欣要惩处劳改队的流氓,这需要充沛的体力,而一个画家则不可信了。
总之,路威也好,高欣、周莉也好,甚至反面人物章龙喜也好,他们都来自生活积累,来自沃土大地,而绝不是来自幻想中的天国。
由此可见,生活不但决定着作者所表现的题材,也决定着作者小说中的人物,甚至影响到语言、情节、风格。茹志鹃同志早年的《百合花》和《剪辑错了的故事》,从风格上讲,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作家的手笔。王蒙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到《蝴蝶》,李準从《不能走那一条路》到《芒果》,风格、语言和表现手法都有十分明显的差异。这除了作家有意去探索之外,明显地受到生活的影响和制约。因为十年动乱,已经打碎了50年代时的爽朗、透明的生活。生活变得复杂了,人变得复杂了,因此,不能不影响到作家的各个方面。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作为以塑造出各种典型人物为中心任务的小说创作,在许多作家笔下产生明显的差异,则是非常自然的了。
以我自己的创作而言,又何以能逃脱生活的法则呢?50年代我追求作品清新的诗意美!二十多年后,我追求作品的严肃和深沉。风格的改变,绝非作家本身的主观产物,同样根据生活主轴的转动而变化。假如强使自己描写监狱受难者的小说,就范于50年代的格调,以保持创作风格上的统一,那就会作茧自缚、削足适履,而难以驾驭我所要表现的题材,难以写出我所要写的那些人物。
通过以上所述,不难看出文学创作依存于生活的种种表现。年轻的习作者,只有坚信这一规律,努力摆脱猎奇和追求时髦的不良影响,从熟悉的生活中挖掘题材,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貌,并推动生活前进,才是一条扎扎实实的创作之路。
二、筛选关系
生活虽然是创作的唯一泉源,但不是一切生活都能变成文学作品的。一个有出息的作者,应当像杰克·伦敦笔下的淘金者那样,不惜汗水地进行沙里淘金。作家的思想,应当像一盘细密的电筛,不断地筛去废料,储存起你所需要的材料。
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生活中某一事件激发了你;但当你拿起笔来要去表现它时,又感到这一事件的不足之处。遇到这样的情况,就需要你从生活的库存中,筛选更有表现力的情节,取代或弥补生活原型的不足。我在山西生活时,曾有一个同志对我讲了一个近乎荒诞的案例:某剧团一个看门房的老头,在“文革”的混乱时期,是一个不参与派性之争的逍遥派,大概是不甘寂寞,想对毛主席表表忠心吧!他用锄尖在房前开成“毛主席万岁”的小沟沟,播下麦种。小麦返青之后,“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滴青流翠地长起来了。老头为了麦子长得健壮,在小麦根部浇尿撒粪之际,被“造反派”发现了,于是“恶攻”“仇视伟大领袖”的铁帽,戴在这个老头身上了,好事变成了坏事,愚忠变成了犯罪,在那“四人帮”利用愚忠造神的年代,老头儿成了一名“现反”。
听这个故事时,我正在构思中篇小说《第十个弹孔》,正苦于小说主人公鲁泓入监的根据不足。听了这个故事后,最初我很激动,想原封不动,写进小说,变成鲁泓入监的主要情节。但三思之后,总感到有所不足。我有一个怪癖,就是很重视内容美和文字美,不愿意把屎、尿的字眼,搬到字里行间中来;而这个情节,离开屎尿就构不成戏了。怎么办呢?在这个时候就靠生活矿藏是否丰富,作者能否举一反三地进行艺术联想,从生活中筛选出更为丰满的情节来取代它了。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比屎、尿浇麦子更美更富于表现力的情节。有一次,我坐火车从西安回山西,路过车窗外的一片苜蓿地,看见那一片淡紫色的花环,我忽然茅塞顿开。我想起我在劳改农场收割苜蓿时,曾经了解到苜蓿的特性,如果不及时割茬,苜蓿就会老枯而死,因此,我抛弃了用屎尿浇麦的情节,而用了鲁泓在房前空地上播种了一片苜蓿,用苜蓿花组成了“毛主席万岁”字样的花圃;为使苜蓿花组成的几个大字更灿烂、更耀眼,他用镰刀及时割茬更新,被造反派诬陷为仇视、恶攻“红太阳”罪,把鲁泓从五七干校送进监狱。
从用屎尿浇麦的情节,升华到用镰刀割苜蓿花的情节——这就是精心地筛选生活的过程。经过联想、对比、生发、开掘,终于用后者取代了前者,这个更替不但增加了文学中美的内涵,而且更符合鲁泓的性格特征,因为他是公安局长,而不是看门房的老头儿——他应该更懂得生活中的美学。
但是,选择生活情节有一个基本要素,那就是你必须了解生活;假如我并不了解苜蓿这种饲料,必须定时割茬更新,割苜蓿花这一情节就无从想起,也就写不进《第十个弹孔》。
这里,再一次显示了生活对于创作的制约,如果一个作者没有丰富的生活矿藏——包括生活、生产知识,巧妇就难做无米之炊,只能用瘸足的情节顶替完美的情节,只能用窝头顶替馒头,别无出路。
《第十个弹孔》里有刘如柏这个人物。50年代他是个严肃认真、视法律如生命的公安干部,他从不爱笑,脸上总像有一块不融化的寒冰;但十年高压之后,他脸上那块冰不见了,每逢见人总是满脸带笑,鲁泓敏感地发现了刘如柏的灵魂变态,因而对刘如柏进行了批评。
最初,我写鲁泓对他的批评,多是道理上的说教,因而显得苍白无力——尽管这种说教式的批评,在生活里是大量存在的。但把这些生活真实搬进文学作品中来,不但对塑造鲁泓这个人物不利,而且是对艺术的玷污。所以,必须从生活中筛选更形象、更含蓄、更鲜明的细节,取代鲁泓对刘如柏八股式的说教。
修改过的稿子是这样的,不妨抄录两小段供青年朋友们参考:
“我问你点闲话,”鲁泓说,“你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刘如柏心里越是不安,脸上笑容越显得虔诚,他回答说:“我爸爸!”
“为什么给你起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名字?”
刘如柏略想一下说:“我爸爸在旧社会是个清贫如洗的中学教员,他恨国民党的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大概是钦慕松柏的清廉正直,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你回家之后,替我向可尊敬的老知识分子致意。”鲁泓意味深长地说,“并告诉老人家,我准备给你换一个名字,把‘如柏’的名字,换成‘如柳’!”
刘如柏一时没能理解老局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气。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鲁泓正颜厉色地说,“你有了像柳丝一样爱弓腰的毛病,你太爱笑了,过去严肃正直的刘如柏已经‘死’了!”接着,鲁泓埋藏在心中的怒火爆发了……
小说最后也就是这样处理的:鲁泓要送一盆花给刘如柏。
鲁泓从窗台上搬下来那盆开始枯萎的红花,转身向刘如柏说:“你知道这盆花叫什么名字吗?”
“百日红。”
“来!把这盆花搬上去!”
刘如柏把鲁泓带来的那盆花,摆在阳光充足的窗台上,这盆花滴青流翠,一片盎然生机。
“鲁局长,为什么把它换上?”
“因为它叫‘万年青’!”鲁泓含蓄地回答说。
刘如柏低下头来,他了解了这个礼物的深切含意。
这是在创作过程中,从生活中提炼精髓、捕捉形象、筛选新意的一例。我们青年习作者,应当善于开动思想器官,把枯燥冗长的东西,变得形象。“百日红”和“万年青”在生活中不过是花草的两个品种,但把它放在这个地方,就有了深刻而含蓄的思想意义。
记得是英国作家王尔德,曾称第一个用花来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沿用这个比喻的是庸才;第三个拾牙慧的为蠢材。一个有抱负的作者,应当从生活矿藏中筛选属于“我”的东西,使其“这一个”在作品中闪闪发光。
三、镜子关系
文学作品不一定都能成为社会的一面镜子,但好的文学作品必然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列宁称赞托尔斯泰“创作了俄国生活的无比的图画”“是俄国革命的镜子”,这是对托翁最大的赞誉,也是我们从事文学创作者的奋斗目标。
获得“镜子”这个称号,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不但要求作者要有正确洞察社会、剖析人物的能力,而且要求作者有极其雄厚的生活积累!然后用娴熟的创作技巧,形象地再现生活,写出真、善、美的作品来。
真、善、美三个字,“真”居其首。假如作品失真就不能起到“镜子”的作用,也就谈不到善、美二字。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在主观愿望上都是追求真实的,但常因生活感受不深,或生活底子浅薄,而不能写出真来。去年5月,我在《花城》文学丛刊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泥泞》,是力图通过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来揭示我们国家所走过的一条泥泞道路的。
我个人就是在这条泥泞道路上的跋涉者,因而不能说我没有生活。小说发表之后,接到大量读者来信,善良的读者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纯洁的灵魂、为祖国坎坷命运而愤然垂泪。读者们还对我敢于探索历史教训、展示历史生活真实给予鼓励。但有一个年迈的湖北读者,对我的小说提出意见,指出全篇皆真,唯小说第一节不真。我的这部中篇,第一节背景是妓院,素材是一个老地下工作者提供的,他说,某市解放前夕,一个地下党员为了逃避追捕,误入妓院,一个刚刚沦落火坑的农家少女,掩护了他!事后,他把她也救出火坑,引导她走向了革命。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便把它当成中篇小说《泥泞》的第一节。这位读者来信指出不是事件不真,而是故事背景写得不像妓院,信中询问我今年多大年龄,是否到过妓院,紧接着孙犁同志辗转托人带信给我,他认为妓院一节写得不正确。
冷静地思考这些批评,不能不心悦诚服承认第一节是个败笔。之所以失败,不是败于手中那支笔,而是败于生活。北京解放那年,我仅仅十六岁,根本没有接触过苦井底层,也没有参观过那人间地狱;只是从书刊、电影中间接地知道妓院的零星情况。因而写这一节小说时自己并无生活实感,只能从概念上落墨,这就导致了背景描写的失真。
因此,我痛切地感觉到,写道听途说来的东西,远远比不上写生活中亲自感受到的东西来得扎实真切。绍棠读过小说之后对我说,翻过妓院一节,主人公划右之后和凤妮——沦落火坑的农家少女——在农场相逢就开始动人了,因为那是我亲身经历的生活。俗话说,人眼是秤。不但能量出一个作者的艺术功力,而且能量出作者肚子里究竟装有多少生活,无论多么成熟的作者,他也无法在字里行间掩饰生活的空虚。而正是由于生活底子不足,写出的作品特别容易走样。走了样,就失了真,失了真,还称得上生活的“镜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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