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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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两年,胡乔木同志读了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雪落黄河静无声》之后,派秘书把一封给我的信送到北京作协,信里在肯定我的文学创作之同时,也委婉地提示我这一点。无论是那位领导同志还是乔木同志,其用心都是良苦的,我十分理解,但我觉得脱离了作家主体经历,而使作家成为一个新的主体的要求,不仅太高,而且有悖于文学创作规律。老诗人艾青曾留下两句使我难忘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写的作品固然大都是共和国的历史悲歌,正像老诗人诗章写的那样,没有深沉的爱,也就没有眼泪。这种爱或许比那种“喜鹊唱枝头”的作品,要更有历史责任感,更能富有反思精神。

    如果把《远去的白帆》广义地看成文学之桅帆的话,涌浪和暗礁总是与帆之航程相伴相随的。有的不属于浪和礁,大自然气流变幻无常,但这正是铸造作家胆识和勇气的一种机缘。后来,我接到一封寄自北京大学西语系的信,写信者就是《远去的白帆》中人物原型黄继忠。他在信中谈及往昔时说:我们虽然没有谋面于劳改农场,但我从小说中看到你写的是我。朋友拿来一本《收获》,我一口气读完,掩卷之后,悲思很久。接黄来信不久,因偶然机会,与昔日为公安系统“老右”、当前在警官大学任教的邓成相遇,他说我的小说写得虽然精彩,但有一个极富有人道主义的细节被我忽略了:当时邓在劳改农场烧锅炉,为惜怜黄继忠带进劳改队的几个孩子,在严冬时节,他怕孩子们冻坏了,每每从锅炉里掏出来热炉渣,就用大铁锹铲着,端进孩子们居住的土屋中去。

    我对邓成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细节?”邓成反问我说:“你和老黄又没有在一个分场,谁知道你要写老黄带进来的孩子?”

    我说:“他的事情,传到了‘西区’。我当时就有创作冲动,只是身在‘曹营’不在‘汉’,无法动笔罢了。听说孩子也跟随老右爸爸进劳改队来,我想起了我昔日在另一个劳改农场看见过的两只天鹅,经过主人豢养以及囚徒们拿天鹅取乐后,天鹅被异化了。我怕那两个孩子,天性中的纯洁,也会像天鹅一样……”

    邓成说:“你说的是团河劳改农场,我也见过那两只天鹅,但没联想到那两个孩子。”

    我说:“这大概就是作家这个行当的职业特征了,由一滴水联想到大海,由一片落叶而悲严冬之百花凋零。”大概是在1990年春,我再次接到黄继忠的一封来信。信不是来自北大西语系,而是寄自美国。他说他穿行了整个美国,身边带了我的几本小说集。他感到我的小说可以也应该写得更好一些。我完全同意他对我作品的批评。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一本写实的《走向混沌》——一本在文学低谷时期引起了轰动效应的回忆录,1990年居然被一个“作家”挑出来近百处“不应该”。

    她说:“这儿不应该这么写!”

    我说:“这是生活真实。”

    她说:“真实是有阶级性的。”

    我说:“我相信小平同志的实事求是。”

    她说:“你是个党员。”

    我说:“这本来就是我党性的最高表现。”

    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说:“不行,你免我的职好了。”

    远在美利坚的黄继忠先生,对我小说提出的希望,无可挑剔之处,但他怕是忘记了昔日黄土地上的泥性了。每块泥土有每块泥土的个性,盐碱滩寸草不生,黏土地可捏泥人;要烧成景德镇的陶瓷,需要有景德镇的泥土。

    帆说:我要去大海。

    礁说:你绕开我走,不然你会沉船。

    这就是“帆”与“礁”的生命本源……

    1987年7月

    [艺术悲情——文学回眸之二]

    结束了二十年的劳改生涯之后,我曾经有过一次号啕大哭的经历。

    古人有训: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劳改队中我自认为是个男子汉,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咸都尝过了,磐石般的重疴使我在长夜中独自愁吟,却没有流过眼泪。

    1978年底,我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写电影剧本《第十个弹孔》之际,有一天放映厅里放映《魂断蓝桥》,电影导演艾水拉我进了放映厅。在年幼时,我曾看过这部影片,并没有能唤起我的什么感觉,只觉得男演员泰勒和女演员费雯丽都漂亮得惊人,因而走进放映厅时,我的心情平静如水。

    但是剧终人散时,我已然泣不成声,只好低头掩面,匆匆离开现场。

    艾水追了上来:“你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

    “你不舒服?”

    “嗯。”

    他要拉我去制片厂医务室,我婉拒了,这时,他才发现了我脸上的泪痕。搞艺术的人都很敏感,他一下寻觅到了我落泪的缘由。他说:“演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还会陷到电影的情节中去呢!”

    我依然沉默。直到他伴我走进制片厂招待所的小楼,我才如泄洪闸门被打开一样,失态地大哭了起来。

    艾水在我身旁急得搓手,连连说道:“看你,看你,还经过大风大浪呢,感情竟然这么脆弱!”

    是的!我当时梳理不清,我为何从挺拔的男子汉,一下子变成了林黛玉。要知道,当时我已是四十五岁的中年汉子,一部《魂断蓝桥》竟然使我失去理性而痴呆迷醉。中午,艾水为我从食堂买来饭菜,见我仍在面窗而立泪雨纷飞,便询问我说:“是不是你进劳改队之前有过分手的初恋?”

    我摇摇头——我当真并无类似剧中的悲情。

    “那又为了什么?”

    我还是个哑巴,我的语言功能似乎都被这部电影给夺走了。当天中午我没能吃饭,艾水也陪我一块充当“绝食”的傻瓜。

    而今,回首十五年前这幕戏外之戏,我似乎从中品味出了一点什么,可能因为我在无情的囚室内生活得太久了,《魂断蓝桥》展现出的人间真情,像横空出世的电闪雷鸣,一下子击中了我。我一时没有那么大的感情承受能力,便有了那一场悲恸的大哭。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讲,这不是悲而是喜,因为它使我麻木了的灵魂,在情感的霹雳震撼的瞬间,复归了一个作家的赤子童真!真正的艺术力量雄浑奇伟,它超越时空,它覆盖伦理,能使生者死,也能使死者生。

    那一串串泪滴,标志着我历经二十年的冰雪之后,对艺术感悟的苏醒。因而每当听见《魂断蓝桥》中那支《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时,我便回忆起那次的艺术悲情……

    1993年7月18日于北京

    [文学不是安琪儿——文学回眸之三]

    文学的底蕴似炽烈的酒浆,它的火力既可以使作家忘我地投入,又可以使作家做出自戕性的付出。它不是幼儿园的乖孩子,感性常常挣脱理智的羁绊,明知可为而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它显示出的,是烈酒般的不驯和醉酒后的痴迷……

    1978年底,当我第一次离开西安电影制片厂,返回山西临汾地区文联,在西安火车站的候车室,我对与我同返临汾的地区文联头头说:“你等我一下,我去车站邮局一趟。”他扯住我的衣袖说:“算了,这篇作品对你来说,有一定的危险系数。你刚刚结束近二十年的劳改生活,何必去找这个麻烦呢!”头头全然是一番好意,在西影厂期间,他是我这部中篇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当时,他就关切地告诫过我:“中国除去有‘反特’的模式小说,还没有一部写劳改监狱生活的作品,特别是你在其中又涉及了敏感问题,万万不可去当这个祭坛上的带头羊。”

    “我完全理解你对我的关心,可是我觉得不吐不快,还是让我把它寄给《收获》吧!”我不再等待他的回答,站起身来跑向对面的邮局。

    他在背后呼喊了我两声。我则充耳不闻,如同被酒魔驱使一般,把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用挂号寄往了上海《收获》编辑部——它就是被后来文学评论界誉之为“大墙文学”开山之作——《大墙下的红玉兰》的一段逸事。

    其实,从苦海中刚刚泅渡过来的我,何尝不知道劳改队之苦咸!从理性上讲,我内心明白进行这次文学冲浪,是有很大风险的。因为始自于1957年反右——特别是到了“文革”年代,一条血泪斑斑的历史与人的铁链,已然给了中国文人足够的警示;一个从台风眼里活过来的囚徒,怎么会不知道其可能导致的厄运呢?!尽管当时“文革”的历史暗夜已然结束,但拂晓的五更之寒仍有余威。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显然是有悖于禁锢条令、突入禁区之作,能不招惹是非吗?!

    那厚厚一沓稿纸,像小小舢板,竟自朝那风浪的海漂荡而去。小说在1979年第1期《收获》上以头条位置刊登以后,不出所料,引起了爆炸般的轰动效应,麻烦接踵而来:某省一个劳改局行文呈报中央,认为此作“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应严肃查处;昔日我曾落脚的劳改矿山的政委“对号入座”,硬说我的小说,丑化了他的形象,使其难以工作。因为当时全国各地许多广播电台都广播了这部小说。监狱围墙能隔离外界,但不能隔离电波,说是该地犯人隔墙听了广播之后,都说写的是他。于是,他也自作多情地对小说作者的我,提出指控。来势之猛,势如长江之水,其行文用词也令人毛骨悚然,居然舍去“同志”二字,而用“从犯”取代。这致使刚刚回到京华文坛的我不得不做重返苦海为囚之精神准备。何其危哉!

    但是,近千封的读者来信,为这部小说欢呼雀跃。如果当时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拨乱反正”,等待着一个写实作家的命运又是什么?因而每当我回眸那乱云飞卷的时日,都还难免产生心悸。难道一部小说可以兴邦、可以丧国吗?难道一个作家能够舍弃生活真实,而粉饰历史和现实吗?中国有些公民的神经,何以那么脆弱,自己脸上有黑,就要指责敲打镜子呢?!历史上曾有过一句治国格言,叫“盛世不惧危言”。

    酒与水不同,酒是经过酿造、发酵、蒸馏,最为纯净、最为浓烈、最为香醇之透明液体。作家和他的艺术作品应该是酒,而不是随波逐流的混浊之水,特别是作家自身,如果只会做附庸时尚的应时买卖,当文字筑造起来的四季时装模特,最终营造的怕是一座文学的空巢。文学天生不是安琪儿,它需要酒性、酒胆、酒威,因为它一旦孕生在你的心底,便产生冲撞另一个自我的伟岸力量;即使自我禁锢如铁,也会在这种焚烧和冲撞中断裂——这有一个基点,就是对艺术追求的痴迷和坚韧。

    1993年8月15日于北京

    [假如有悔]

    ——文学回眸之四

    文学与影视,都属于使人“后悔的艺术”。其意可以解释为,作品发表和播映之后,严肃的作者以及导演,都会立刻发现它的不足,但为时已晚,因而使人“悔不当初”……

    笔者这里的记忆之悔,非此类遗珠之憾,而属另一类型之自责。1979年,我第二次飞抵西影,最后修订《第十个弹孔》电影剧本之际,正值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产生强大震撼冲击波之时。我虽身在西安,得知京都《文艺报》已组织了二十多篇评论家文章,对其进行讨论。就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刻,上影一位颇有名气的老导演突然飞来西安,来西影招待所住下,他是专程来找我索取《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摄制权的。我见老导演如此厚爱拙作,颇受感动;尤其使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这位白发苍苍的艺术长者,对我拍着胸脯说:“‘文革’开始不久,我也成了大墙之囚;拍不好这部电影,我死不瞑目。”何等豪言?何等壮烈?何等令人坚信其贞?!

    就在这位前辈抵达西影第二天,出乎我意料的是,北影的一个长途电话打到西影,该厂文学编剧组高时英女士,在电话中对我说:“我受谢铁骊同志之委托,向你征求《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拍摄权。”她说,不需要我扔下《第十个弹孔》,去搞《大墙下的红玉兰》剧本了,谢导演准备直接从小说中分镜头,减少编剧程序在于快一点把电影拿出来,献给观众。最后,她特别言明:虽然不用写剧本,但剧本费照付,而且保证稿酬从优。

    我犹豫地说:“我很为难,上影导演就住在我隔壁,他是专程来这儿找我的,而且比你们早来一天。”

    “谁?”

    “××。”

    “你答应了吗?”

    “还没最后决定。”我说,“但这事情总得有个前后。我相信铁骊同志的导演能量,但是……”

    “决定权在于作者,你考虑考虑,给我回个电话。在你没决定授权给哪个厂拍摄之前,这可不算我们挖墙脚啊!”

    放下电话,我的思绪完全乱了。从理智上筛选,我身在京华文坛,应当给北影拍摄;但制约我理性审断的最大障碍,是人们共有的良知。俗话说: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我怎么能为了自己坐享其成,而伤害了上影这位老导演的心呢?!偏偏此时,上影那位导演不知从哪儿听说,北影给我打来长途,出于他的职业敏感,立刻叮问北影打来电话,是否为了此事!

    我初则无言以答,继而耐不住良心的鞭挞,只好直言以告。我之悔,就悔在我的忠厚老实上,在没有权衡筛选之前,出于道义,我答应了到上影为其改编剧本。但是这种忠诚和道义,最后却没得到诚实的回报。

    1979年夏季十分炎热,特别加上上海的潮湿,写剧本时,我每天挥汗如雨,北国佬难耐南方酷热,只好写上两页稿纸,就到对面屋里冲凉一次。其间,发生过一件小小的插曲,使我难忘:一天和电影结缘的白桦来我屋小坐,他欲言又止地吞吐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说句吹冷风的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就是剧本写得再好,怕也不易成活。”

    我说:“为什么?”

    白桦说:“拍这部片子,是要有点骨气的汉子,才能拼出来!”

    我说:“导演对我拍过胸脯哩!”白桦说:“只当我这些话没说。”果不其然,白桦的话没有白说。我虽获上影1979年度最佳电影剧本奖,《大墙下的红玉兰》却成了没能搬上银幕的一具死胎。

    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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