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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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刚愕然地望着他。

    我们也静静地等待“下回分解”。

    水上勉先生风趣地摇摇头说:“这个办法中国朋友们不要效仿。为了不出钱办大事,我为木器商在刊物上刊发广告,用他们付的广告费给我打了这些书架。诸位朋友!这是日本作家水上勉的堕落,不过,这总比刊登啤酒广告要高雅。为了家乡的孩子们生活充实、知识视野开阔,我搞了一次商品交换。”

    水上勉先生的自白,使我非常感动。我仿佛对他那双眼睛里闪烁出来的悲悯的光,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那淡淡忧郁的光环,不仅仅因为他的少年时代凄楚,也不仅仅他难忘苦命的母亲,而是他的胸襟宽阔,里边装着故乡的每块泥土,装着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在参观文库画室的过程中,我看到多幅油画都是描绘他故乡的山山水水的。在轿车上我看见的那条奔跑的小溪,此时“流进”了他的画室,水上勉先生把这幅画挂在非常显要的位置,以揭示他心灵上对乡土的一往情深。画卷中的《蝴蝶》《大地的乳房》,也都是以他的故土为背景,曾选进他的小说当作插图画页。使我惊异的是,这些油画色彩那么和谐自然,几乎都和我在轿车中看到的极端相似。对这一问题,我询问了水上勉先生:

    “画家怎么会对这儿如此熟悉?”

    他笑笑,反问我说:“画得好吗?”

    “我很动情。”

    “画这些画的人是我家乡的朋友,他叫渡边淳。”水上勉阐述着他的艺术见解,“这些画是我书中插图画的放大,我选择我小说插图的重要标准,就是要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渡边淳先生是我们这儿一位并不出名的业余画家,我许多部描绘乡土的小说,都是请他来画插画,而不去找那些身居闹市、名气很大的画家为我的小说配画。”

    “渡边淳先生在吗?”

    “我这位朋友答应要来的。可是他非常忙,他是骑着摩托车往村村镇镇送信的邮局职员,此外,他还要烧木炭,插稻秧,种菜,种田……再剩余下时间,他才能提笔作画。我非常钦佩我这位同乡。看,他来了!”

    走进厅室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孔黑中透红的中年人。看见这么多中国朋友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到他的脸上,他有些局促不安。先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沾着污垢的工作服上的纽扣,后又抓了几把他开始谢顶的稀松头发,走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他不善谈吐,面色窘红,当他和我握手的一霎间,我摸到了他手掌上结得厚厚的老茧——身为一流作家的水上勉先生,能够把家乡艰辛的普通劳动者,引为平生知己,并邀请他来和中国作家们会见,这足以展现水上勉先生热爱泥土的情挚意切。尽管在后几间厅堂里,墙上也悬挂着日本画家须田克太、斋滕真一、津田青枫的画,但占据水上勉先生心目中主宰地位的,仍然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相不上报刊”的家乡土著——渡边淳先生。

    我很喜欢渡边淳先生的质朴,他就像大地上的泥土;我更敬佩水上勉先生的风骨,他是故乡泥土筑造的精灵。当我们参观到文库最后一个厅堂时,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当地几位已故著名禅师的画像。我不解地询问水上勉先生:“为什么把这几位法师的遗像挂在文库?”

    “我虽然还了俗,但我崇敬这些高僧。”

    “能不能说具体些?”我仍感到茫然。

    “你看!这位法师叫仪山善来,他是个非常善良的大和尚。我尊敬他不仅仅因为他的善良,更尊崇他的人生哲理。”水上勉先生面色庄重地向我介绍,“你再看第二位法师,他叫滴水宜牧。当他出家为僧时,给仪山善来当小厮。有一次仪山善来洗澡,滴水宜牧为仪山善来放的热水太多了,他怕烫坏了老禅师,便把热水一股脑儿给放光了,重新拧开冷热水龙头。仪山和尚发现后,训导滴水宜牧说:‘等一会儿热水不就会变凉一些吗?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水糟蹋掉呢?一滴水对大地的草木,也是有用的。’滴水宜牧的法名就是从这儿来的。我所以把这座藏书厅叫‘一滴文库’,就是从这儿得到的启示。一滴水也许太少了,可它是大江大海的源头。”

    “噢!”我心中豁然开朗了。站在我身旁的水上勉先生,在我眼里顿时变得更加清晰而透明。他把自己花掉16年积蓄、煞费苦心为故乡修盖起来的文库,仅仅看作一滴小小的水珠,这里既有他自己的躬谨,又有他信奉的生活哲理。他是这块土地上诞生的儿子,他把自己看得十分平凡——尽管他是当代日本文坛的一棵巨树——看成是这块土地上的一朵野花、一株小草、一朵小小蒲公英、一团依恋着泥土的报春藤……他生命中每一次吐绿、打苞、开花、结果,都是对养育过他的泥土的回报。

    当我们走进另一座厅堂时,我的这种印象就更加强烈。那座厅堂摆满了用竹子做的竹偶,从妙龄少女到珠黄丑妇,从松庵一样的恶僧到勤快善良的小厮,各式各样的竹偶头像共三百多个。水上勉先生顺手拿起两个放在木架上的竹偶,把手伸进他的袍衫之内,这两个竹偶立刻向我们频频点头,表示对中国客人的热烈欢迎。水上勉先生原来不仅仅是日本著名作家,还有着演竹偶戏的高超技艺。渡边淳先生通过翻译告诉我:“水上勉先生对他的故土魂牵梦萦。这个竹偶剧团是他亲手筹建的,他在剧团中担任导演。每年秋收之后,剧团都要走村串镇,为乡亲们演出。他跟着剧团走东串西,自得其乐。因为这个竹偶剧团是水上勉先生办起来的,在日本颇有名声,他们曾到东京去演出多场,得到过日本天皇的接见。”

    够了!

    完全够了!

    水上勉先生的一幅肖像画,已经在我面前耸立起来。他对故土不是一般的乡土感情,而是凝结成了鱼水相关的生死之恋。中午,水上勉先生设家宴招待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我们围坐在一个炭火盆的周围,对酒当歌。光年同志由于旅途之疲累,到水上勉先生室内去午休了;邓刚和陈祖芬似乎对水上勉先生故园内的那架古老的水车更有兴味,去听那架旋转着的水车唱歌了。餐室之内只剩下我和水上勉先生,还在不断频频举杯,开怀畅饮。他酒量很大,在代表团里也只有我能和他匹敌。畅饮之间,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探讨起艺术的使命来了。

    “从先生,你认为艺术的真谛是什么?”水上勉先生问我。

    “寻找并去开拓真善美。”我说,“它既是潜藏在人的心灵中的,它又有着难以摆脱的社会属性。因而历史上任何伟大作家的作品,既是人的灵魂的舞台,又是一面社会的镜子。”

    “那么……对丑恶的东西呢?”他专注地望着我。

    “没有丑何以有美呢?美和丑在对立中存在,所以我认为一个严肃的作家,既要写丑,更要写美。我写昔日劳改生活的作品时,这两点都注意到了,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美好不断战胜丑恶的过程。不然的话,我们都还在远古的原始社会,怎么能到水上勉先生的故土来,面对面地喝酒呢?”

    “说得好!干!”他举起酒杯。

    “干!”

    “尊敬的水上勉先生,在东京酒会上我就注意到了你。”我放下酒杯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两点绝对近似。”我向他讲了我母亲曾当过用人,我当过“孩子王”的往事。

    水上勉先生没容我讲完,就激动地从长凳上站了起来,用他那双灼热的手掌,把我的手紧握在他的掌心中,连连摇着。他面色由欢快而变得沉郁起来,低声地说:“很不幸,我母亲在1980年逝世了,享年82岁,我很悲痛!”

    “我母亲还活着,身体还算健康。”

    “来!”他抖动了一下披在额角的头发,“为养育了我们的苦难母亲们干一杯!”

    我感到了酒的苦涩。是的!母亲的故去对水上勉先生确实是一杯苦酒。他的那本影像集中,有多幅照片都是拍摄他们母子情的。但有一幅照片,曾经使我心灵战栗:多雪的冬天,银色的乡间古道——也许这就是当年母亲迎接获得直木奖的儿子归来,并为他头上撑起阳伞的那条古道——水上勉先生穿着一双长靴,在雪地上护送着母亲的灵柩走向墓场。他的表情是悲悯难耐的,就像此时水上勉先生的神情一样。我放下空空的酒杯缄默了。

    “干!”水上勉先生又为我倒上一杯酒,显然他在驱赶餐桌上的郁郁气氛,“为了我们的友谊!”

    我把酒一饮而尽,深情地对水上勉先生说:“我们相知恨晚。在东京酒会上,我只看到了你——一个艺术家的外在之美;在你这块乡土上,我看到了作家水上勉先生灵魂的壮美和充实。该怎么样才能说清楚我的实感呢?你爱乡土爱得心痛,你是家乡泥土筑造成的美的精灵!”

    水上勉先生被感动了,他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酒杯的酒滴落到地上。我也感到手臂湿润,不知那是杯中的酒溢了出来,还是心河荡出的泪花……

    下午,和水上勉先生分别的时刻到了。他先驱车带我们参观了离他家乡不远的一座原子能发电站,然后在归途的岔路口上分手。夕阳照着他几缕白发,使我想起了富士山头的难以融化的白雪,尽管岁月催白了他的头发,却难以老化他那颗挚爱泥土的心。

    汽车重新沿着山路疾驰,我又看见车窗另一侧的日本内海了。波光滴翠,浪花银白,一艘轮船在海上行驶,一长一短地拉着汽笛。这多像顿河上的轮船,驶过肖洛霍夫村头时,向迷恋乡土的作家致敬的汽笛声啊!但愿日本内海的声声汽笛,是为水上勉先生而鸣。

    1985年7月16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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