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如泣-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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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分钟后,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后,张海鸣在林朵儿的不断“说服”下,终于也已经认定那个蒙面人是康欣。

    他因为之前的挣扎浑身筋肉酸痛,又因为不久前的情绪激动而精神疲惫,此时此刻,身体深陷在沙发里,如同柔软的婴儿缩在妈妈温柔的怀抱寻求慰藉,整个人由里至外渐渐的松弛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他进入到一种仿佛刚与妻子结束激烈争吵后的情绪状态,那便是用一种掏心掏肺式的诚恳语调,疲惫而祥和地追忆往事的点滴,妄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解开康欣的心结,以求他们的关系回归和平与和谐。

    “康儿。”他这样叫。

    “儿”字是紧紧抱住“康”字的,所以明明两个字,发出的音却是一个字的音,因为“儿”字不发音,只发“康”字的音,加之东北口音又平舌又硬,所以,听到耳里的便只是一个略显圆润的康字。

    他说:“康儿,我们俩是先认识的,认识的时间加上恋爱的时间,有好些年了,所以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呀。我的性格,我的为人,你应该是很清楚的么。”

    他顿一顿,快速看一眼林朵儿,继续说:“当初我们俩都很年轻,说得俗套点儿,就是虽然明白什么是爱情,却不懂得如何去爱。说简单点儿呢就是,当初我们是因为性格不合拍分的手,但这并不影响你对我的熟悉和了解不是吗?”

    说到此,他不免有些感慨。好像每个人年轻时都是这个鬼样,不能免俗,习惯被自己的付出感动,把自己的感动当成胁迫对方的筹码。每个人都发狂地追求一种绝对的平衡,可是平衡多难啊,于是常常被现实与期望的落差所伤,以致常常顾影自怜,爱得跌跌撞撞,最后终于疲惫不堪地分手。

    蒙面人依然不回应。

    林朵儿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我那时什么处境你知道,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工作上也不顺,把我搞成一副活不起死不起的鬼样子,再加上和你分手,觉得自己真的是跌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他伤感地叹了口气,当年那种糟糕的感受似乎只要一想,就会爬到他的身上折磨他,让他很难受。

    “那是我最需要帮助和安慰的时候,感谢命运,把林朵儿送到我身边。是她的温柔和细腻安慰了我,她说她是孤儿,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朋,所以我是她的全部,她对自己有多好,就要对我有多好,而且要比对自己更好。是她的善解人意和慷慨牺牲挽救了我,是她拿出全部家当帮我建起海鸣服装厂,没有她,就没有今天所谓事业有成的我。所以她在我的心里,或者生命里,是什么样的地位,那不难想象吧。”

    肉麻不是他的个性,所以他好像是被自己的话给惊到了,又好像一个躲起来做不雅动作的少女突然被人撞见,既吃惊,又窘迫,用一种慌乱的目光看向对面的林朵儿,见林朵儿依然垂着脸静止不动,才稍稍松口气。

    不过他真的很感动,在他的生命中,林朵儿绝对是他的金子,液态的金子,四处流溢,填平了他身体的每一个伤口,装饰了他的整个灵魂。

    他又想到了康欣,那么康欣对于他,又算什么呢?他想起了过去与康欣一起时的种种,酸甜苦辣,真是多滋多味,当然也是美好的。所以,康欣在他的生命里,也曾是宝贵的金子。只是,她是固态的金子,他们俩当时是无法完美契合的。

    他把脸转向门口,声调略有拔高:“她的身世使她渴望家庭,渴望安全感,而我妈病得不轻,急着看见我结婚,加上我的事业上了稳定的轨道,年龄也都不小,所以,我们的快速结婚算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他的语气变了,像是小孩因为误解遭受伤害:“可谁能想到,结婚一年后,林朵儿好好的竟然离奇失踪了,凭空蒸发似的不留任何线索,怎么也找不到,这一失踪就是漫长的两年。谁能想到,在你帮我到处寻找她的过程中,在这漫长的两年时间的再次相处过程中,我们竟然又一次爱上对方,陷入爱河。而谁又能想到,我们终于决定先举办婚礼等林朵儿法律上宣告死亡了再补办手续后,林朵儿竟然会突然闯进我们的婚礼现场。这一切他妈的太扯了,这一定是老天爷闲着没事拿出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逗我们玩。”

    他深呼几口气,平复下起伏剧烈的情绪,说:“康儿,你说我有错吗?你有错吗?林朵儿又有什么错?你说我怎么办?怎么选择?法律上,我和林朵儿依然是夫妻。情理上,她遭遇了不幸,我有责任照顾她,对她不离不弃。感情上,我依然感动她对我的情义,重要的是,我还是爱她的。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只能选择她,离开你啊。”

    林朵儿眼睛红了,哽咽说:“都怪我,我不该回来打搅你。”

    张海鸣动情地注视林朵儿:“说什么傻话。”

    门外突然爆发一声尖利的喊叫:“够了!”

    张海鸣与林朵儿受惊转头,看见蒙面人攥着双拳,冲进卧室,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你这个阴毒卑鄙的混蛋,你还要演戏到什么时候?”蒙面人说罢抬手摘掉头套,用力朝林朵儿的脸上掷去。

    张海鸣终于看见了蒙面人的脸,一张被泪水打湿的愤怒惨白的女孩的脸,是康欣的脸。“康欣!”虽然已经猜到是康欣,但当看见康欣的脸时,他还是难掩惊讶。

    康欣手指林朵儿,愤怒让她显得有点歇斯底里,大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我能是谁?”林朵儿茫然地看着康欣。

    “你别演戏!”

    “我演戏?我没有演戏啊?”林朵儿无辜而困惑地看向张海鸣。

    张海鸣则一直好声好气地让康欣放开他与林朵儿,而康欣并不打算这么做。

    “你叫什么?”

    “我叫林朵儿啊?”

    康欣的表情凶狠如狼:“好,你叫林朵儿,你家是哪的?”

    “我家是大甫市的。”

    “具体地址。”

    “你指哪个?”

    张海鸣这时插话道:“康欣,林朵儿的身世我跟你讲过的,你知道的。”

    “你闭嘴!你就是个糊涂虫,大傻子。”

    林朵儿说:“你是指我身份证上的地址吗?”

    康欣的一声笑,与其说是冷笑,不如说是狞笑:“你的身份证?现在你还是坚持说自己是住在大甫市城西区药王街46号的林朵儿吗?”

    张海鸣插嘴:“没错,她身份证上就是这个地址。”

    林朵儿嗯了一声,死盯着康欣的眼睛,那目光像一双手,要伸过去扒开康欣的瞳孔,看到康欣的大脑一样。她的表情不再那样无辜和迷惘,而是浮上一层戒备之色。

    康欣的嘴角沉重地牵起一个货真价实的冷笑:“张海鸣跟我说过你的身世。一对经营鞋厂的中年夫妻,多年无子,觉得孤单,去孤儿院领养了你。但是没几年,他们奇迹般的有了自己的孩子。领养的自然不如亲生的,何况他们老来得子,得的又是儿子,你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突然间一落千丈。我说的有错的地方吗?”

    林朵儿面无表情,依然那么死盯着康欣。

    张海鸣则点头说:“是这样,我是这么跟你讲的。”

    康欣继续说:“他们夫妻经营鞋厂,那几年挣到不少钱。又过几年,他们决定带着儿子移民国外,于是把你丢给他们的一个亲戚。起初,那个亲戚每年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抚养费,加上你长得不赖,又懂事,讨人喜欢,所以大家都对你还好。后来,那个亲戚收不到一毛钱了,并且始终无法与国外的你养父母取得联系,自然而然的,就对你不好了。所幸,你已经不是不能照顾自己的小毛孩,就一赌气离开了那里,开始过到处漂泊的日子。我说的有错的地方吗?”

    张海鸣和林朵儿都不说话,等着康欣继续说。

    康欣说:“前几年,你的养父母回国,辗转找到你,给你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作为补偿,确切说,应该是遣散费呵。然后,他们将与你彻底的没有关系。不久后,你遇见张海鸣,你们很快坠入爱河。他得知你是个游魂,对你说,要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你很感动,拿出钱,帮他创办了海鸣服装厂。再然后,他娶了你。一年后,你失踪。又两年后,你突然出现在我和张海鸣的婚礼。是不是这样?”

    林朵儿不语。

    张海鸣烦躁地说:“你到底想干吗啊?你先放开我们。”

    “我再问你,那个收养你的亲戚,叫什么?”

    林朵儿猝不及防地眨了下眼,马上说:“是个远房亲戚,记不清姓名。”

    “什么亲戚?”

    “我养父某个姨姥家的孩子。”

    “你养父叫什么?”

    “林梁栋。”

    “你养母叫什么?”

    “吴燕华。”

    康欣的目光横冲直撞地射入林朵儿的眼睛,强硬地与她对视,深呼一口气,好像是林朵儿的回答很让她满意,很符合她的期待。

    她放慢了语速:“你回来后,张海鸣毅然选择你,提出和我分手。我接受不了这个突然的变故,没法面对父母的关心和羞愤,更没法面对所有亲朋好友的打探和安慰,一怒之下远走他乡,去投奔一个大学同学。”

    张海鸣忙说:“投奔谁?我们前些天到处找你找不到。”

    “找我?找到我你又能怎样?装什么好人!”

    面对康欣的斥责,张海鸣很坦然,无辜地解释:“我没装好人,真的很担心你。”

    康欣白了张海鸣一眼,懒得理睬的模样,但还是说:“熊熊,大学时跟我一个寝室的,你看了她的照片说长得像男爷们的那个。”

    张海鸣噢了一声。

    “也是上天注定,熊熊家正是大甫市的。”她接着说,死盯着林朵儿的眼睛,“之前我和张海鸣到处找你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时我们俩按照你身份证上的地址,来到药王街46号,无论如何没能联系到与你有关系的人。这次我来,熊熊听说我的遭遇,以及你离奇失踪两年却单单只失去这两年记忆的事,对你非常好奇,当得知你竟是大甫人后,更加好奇,非要拉着我再次去药王街46号,想要弄明白你失踪的事。”

    康欣注意到张海鸣的脸上已经是一副充满好奇的等待表情。而林朵儿的脸色好像变得有些难看了。她故意停顿下来,停了足有三秒钟,才继续往下说。

    “我和熊熊又去了派出所和社区,像上次一样,只是他们还是没有真心出力帮助我们。我们又到小区里到处打听,打听了很多人,都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主要还是这小区的楼已经超过二十年,很老旧,所以原来的住户大都搬走,住户的流动性过于强,很难打听到听说过林梁栋的老住户。”

    “我们当时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你再去找肯定白费力。”张海鸣说。

    康欣的嘴角似乎挂出一星笑容,好像很得意。

    “难道你们找到什么了?”张海鸣不禁好奇地问。

    康欣依然是对着林朵儿说:“后来我们走进药王街上的一家小诊所,诊所很有历史感的牌匾,以及带花镜的老大夫,让我们觉得,他可能对这条街的历史知道的多。不想他也没听过林梁栋和吴燕华的名字。不过意外的是,当时有个站在柜台前买药的老头,说他很多年前认识这对夫妻。”

    “真的吗?”张海鸣惊奇起来。

    “他说这对夫妻当年确实住在这个小区,是新婚夫妇,不过没住多久,生完孩子后就搬走了。我们问他是否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他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他说,他记得当年林栋梁好像是城西区钢管厂的工人,当时是国企,那是让人羡慕的工作,所以他脑子里有印象。他建议我们去钢管厂打听,不过希望应该不大,毕竟国企已经被买断很多年,曾有大量工人下岗,林梁栋还在的可能性极小。”

    张海鸣认同地轻轻点头,看向林朵儿,很想看清她的表情,但她低垂着脸,看不到她的表情,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点离得越近越看不清的意思。

    “我和熊熊去了城西区钢管厂,工厂被卖得差不多了,已经是个凋敝破旧的小工厂。林栋梁早就不在那里上班,我们翻看了职工档案,找到了林栋梁的信息。原来当时企业给员工建了八栋家属楼,分房子后,林梁栋带着妻女搬到了单位分的家属楼住。我们按照地址,找到林梁栋家,发现他已经把房子卖掉好些年。我们辗转打听到一位老邻居,他回忆说林梁栋下岗后,卖掉房子,带着妻女,搬到乡下去了,当时说是要开养鸡场。我们又打车来到老人说的那个村庄,向村民打听,很快就找到了林梁栋和吴燕华。”

    林朵儿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藏在发丝后面的脸色明显地变难看了。

    张海鸣很是吃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到了?”

    康欣发音吐字的节奏变得滞重有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吐出来,字与字间是意味深长的刻意停顿。她的话让人听起来感到危险莫测。

    她说:“我们看到的林梁栋和吴燕华,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如今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来没有出过国。”

    林朵儿急道:“你怎么肯定你遇见的林梁栋和吴燕华,就是我的养父养母?”

    张海鸣也急道:“对呀,这两个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人是很可能的。”

    康欣嘲弄地看着林朵儿,像听了个恶俗而可耻的笑话,缓缓说:“两对夫妻,名字一模一样,曾经住的地方一模一样,都有一个叫林朵儿的女儿,并且两个林朵儿的身份证也是一模一样的,你觉得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张海鸣大为惊讶:“他们也有个叫林朵儿的女儿?”

    康欣冲张海鸣轻轻点头:“我看见她了,与我们同龄,几年前因为一场交通事故,下半身瘫痪,现在每天躺在家里床上,已经几年没出过家门。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证,与我们找你老婆林朵儿时我看到的你老婆林朵儿的身份证一模一样。这两个林朵儿长得很像。”

    张海鸣把脸扭向林朵儿。

    林朵儿的嘴唇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她像只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肌肉里滚动着愤怒的敌意。

    康欣看向林朵儿:“现在你还要怎么狡辩?”

    林朵儿尖声嚷道:“你胡扯!你说的都是你瞎编的!”

    “我瞎编的?”康欣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翻出一段视频播放,举给林朵儿和张海鸣看。

    视频里,一张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和零食的大床,床中间躺着一个短头发的女孩,五官与眼前的林朵儿很像,只是皮肤不那样白皙,下颌因为肉多不那样精致好看。她的手里举着一张二代身份证,与林朵儿那张一模一样,要说有区别,恐怕只是身份证编号有几个数字不同。

    张海鸣愣住了,如坠五里云雾,愣怔好一会儿,才把脸小心翼翼地转向林朵儿。

    林朵儿脸色惨白,紧紧叼着嘴唇,怒视康欣。

    康欣收起手机,指向林朵儿:“你盗用了林朵儿的身份,虚构了你的养父母林梁栋和吴燕华,你根本就不是林朵儿。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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