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内外-无言的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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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明忠很伤感地说:“我有没有问题,我自己非常清楚。我们这儿就是这样,一遇到社会和企业上的矛盾,最后总能转移到个人头上。有退休职工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场子亏损不是一届两届的事,但我毕竟当着场长,发不出退休金,报不了医药费,他们告我,我能不理解吗?有在职职工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企业的现状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但我毕竟当着场长,职工收入少,致富没门路,他们告我,我能不理解吗?有机关干部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干部成堆是多年积累的,但我毕竟当着场长,人浮于事,内耗不断,他们告我,我能不理解吗?有班子成员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集资是暗地里操作的,亏损是被掩盖的,但我毕竟当着场长,化解不了危机,激化了矛盾,我能不理解吗?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些控告信能达到它的预期效果,甚至被放大,被利用。别人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吗?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给我撑腰,而不是别的。谁能理解理解我,体会一下坐在火山口上的感觉。”典宏伟继续安慰道:“别泄气,我们这个省蓝旗参场毕竟是老企业了,又处在这么个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把问题搞清楚了,我相信组织上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最终群众也会明白的。”

    孟菲菲正出神,肖老师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问:“孟老师,我正找你呢。赵友那个苗圃出事了,你知道吧,问题严重吗?”

    孟菲菲支吾道:“我也不知道啊。”

    肖老师的表情显然是不信,她说:“赵友的事你哪能不知道?”

    孟菲菲忙说:“肖老师,我真的不知道。”

    肖老师想了想说:“你和赵友的事……这样吧,我们到他们那里去看看。”

    孟菲菲说:“对,看看到底怎么了。”

    孟菲菲和肖老师赶到苗圃时,苗圃正乱成一锅粥。不用问任何人,大体也明白了真相。两人像霜打了一样往学校赶,肖老师哭泣着说:“孟老师,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家老余前年去世,留下这点钱是我的全部积蓄啊!九月份孩子就要上大学了,我又查出有了这个病,这可怎么办呢?”

    孟菲菲看着眼睛红肿、泪水涟涟的肖老师,不知说什么好。肖老师前几天被确诊为胃癌,真是祸不单行,她这瘦弱的身躯怎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压力?回过头来,想想自己,我这又是什么命呢,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单拐子的话又响起在她的耳边——“孟菲菲,你要是把我这二十万元弄丢了,我让你生不如死。”

    孟菲菲多么希望这就是一场梦,但现实中,这场梦还在继续。十几个老师正等在校门口,他们显然是知道了孟菲菲和肖老师去苗圃的消息,见到孟菲菲回来,便围上前一句我一句地审问。

    孟菲菲不知如何回答,肖老师大体将听到的看到的说了一遍,她又一次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哭着跑回教研楼。

    教研楼前,闪出了那个承包学校锅炉房的单拐子,他长得五短身材,跛了一条腿,脸部黑红黑红的。

    单拐子一把拉住了孟菲菲,向她吼道:“孟菲菲,你有没有准信,那钱能还吗?”

    孟菲菲吓得浑身乱抖,颤巍巍地说:“那得问赵友啊!”

    单拐子恶狠狠地望着孟菲菲:“问什么赵友,我认识赵友是谁呀,就是你这个骚货,害得我白烧锅炉了。”说着他拖着孟菲菲向不远的锅炉房走去。

    孟菲菲一路只能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但单拐子并不理会,拖着孟菲菲来到锅炉房门前。这个季节锅炉已经停烧,当孟菲菲到了黑乎乎的里面,再闻到刺鼻的煤烟味,她才明白危险就在眼前。

    单拐子恶狠狠地将她的头按在一张脏兮兮的桌面上。他那令人恐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要让你知道害人有什么报应。”

    话音刚落,一撮子煤灰搂头盖顶地倒在她身上,单拐子骂着喊着又去撮煤灰,孟菲菲乘机疯狂地跑出了锅炉房,泪水和着煤灰已遮住了双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赵友!为什么让我认识你。”

    折腾了半宿,殷继先终于睡着了。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一个声音像是在深邃的另一个世界传过来。

    “殷副场长,打扰你好梦了。”

    殷继先眯着眼问:“你是……?”

    那个声音:“你们种的也是普通参?”

    “这……”

    那个声音:“而且,瘦驴还在拉硬屎。”

    “啊……”

    那个声音继续响着:“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殷继先恍然大悟道:“是隋局啊,对不起,对不起,你听我解释。”

    隋军很干脆地说:“不用你解释了,我解释。我们称兄道弟的,你害我,是因为我自认你是兄弟。”

    殷继先忙着声明说:“老弟,你听我说,我本意绝不是骗你,要是骗你,前几年的红利一点也没少啊。只是去年赵友他经营亏了,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维持运转。这是手插磨眼儿,停不下来呀!”

    隋军说:“那我这次失手赔多少年的利息呀,老殷啊,我这叫打一辈子雁,被雁啄了眼。”

    殷继先安抚道:“隋局,事情还有缓,我正在和赵友研究怎么办,我们想办法把亏损记在总场的账上。”

    沉默了一会儿,隋军沿着殷继先的思路,两人交谈着意见。

    “老殷,说记上就能记上吗?”

    “隋局,总场没能力保证‘蓝旗生晒参’商标的市场形象,亏损就应由他们担。”

    “好办吗?”

    “只要许明忠认可,就好办!”

    “他能认吗?”

    “争取让他认可。”

    “行吧,老殷,你好好弄吧。不过你记着,我是不会吃这么大亏的。”

    “哪能让您老弟吃亏。”

    “那就这样,先挂了吧。”

    殷继先愣了半天,才把电话挂了,用手擦着头上冒出的冷汗。隋军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几十年前,三马架公社主任鲁开宇抽调还是民办教师的殷继先和武装专干隋军一起到公社学习班当教员。那次,殷继先见识了隋军的厉害,有个投机倒把分子不服从管教,还骂了隋军。隋军当时不做声响,到了中午,他又告诉殷继先有好戏看。只见隋军将那个骂他的投机倒把分子,用细绳勒住了两个中指,将他高高举着双手吊在单杠上,支撑身体只能靠双脚的脚尖。如果脚尖稍一放松,手指头就要受苦,身体的重量不是由脚尖分担就是由中指分担,这种选择叫那人吃尽了苦头,大滴的汗珠从那人额头顺着下颌落下。那时又是三伏天,那人赤着上身,毒毒的日头高高地照着,殷继先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人流的汗能像水一样流,隋军在地上放了一个小盆,专门接那汗水。待汗水快要接满了,再逼着那人喝下去。殷继先实在看不下去,也怕出事,就上前劝阻,隋军说:“投机倒把与我无关,可他胆敢骂我,我就要让他知道知道我隋军的厉害。”

    那个投机倒把分子是彻底服了,不仅是他,还有殷继先。从此以后,殷继先遇到大事难事,总是第一个想到隋军,隋军还真能解决。隋军的名言是无毒不丈夫。现在,殷继先的冷汗也要成水流了,他眼前浮现出那装汗的小盆,挥之不去。

    第二天,路上的雪没有全化掉,留下了一路的泥泞。殷继先趔趔趄趄地走在路上,心情就像这路面一样糟乱。自从被套牢后,他就被赵友支配着,按照和赵友商量的路子,他今天要和房胜杰谈谈,然后还要把结果告诉赵友。

    殷继先是房胜杰的老领导,房胜杰当技术员时,殷继先是研究所所长,房胜杰当科研所所长时,殷继先是副场长,一直分管她。在提拔科研所所长房胜杰还是办公室主任齐双当副场长时,殷继先力挺房胜杰。所以在班子里相对亲近一些。

    殷继先关心地问了一下房胜杰的经营情况,然后问她要不要减少承包费。房胜杰很吃惊,反问他承包费是合同中固定下来的事,能随便变吗?殷继先启发她,连国共合作都能变,何况一纸承包合同。房胜杰问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殷继先说:“你和赵友都是我带出来的干部,我自然分外关心。现在赵友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蓝旗生晒参’受假冒伪劣品牌影响卖不动,资金回不来,资金链要断了。还有一些人在那里集资,经营好坏人家不管,到期又要高额利息。这两天,又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赵友根本没有七年坐货的参,都是普通品种,风言风语,影响职工的情绪,也影响他的声誉。赵友跟我说了他的情况,我是又着急又同情。蓝旗生晒参是总场的品种,你的加工厂和赵友的苗圃,还有别的承包单位都在使用同一个商标,出现假冒伪劣商标,不好分清责任。当然,这种乱像,说明总场协调掌控得不好,按说我也有责任。我毕竟是班子一员嘛。既然有责任,场里就应该正视现实,勇敢地承担下来,既然承认了责任,就应该免除一些承包费。等责任彻底清楚了,再研究以后怎么办。我想,你和赵友因为私人恩怨不能坐在一起谈,我就在中间协调协调,谁让我当过你们的领导呢。”

    殷继先觉得,他这番话可以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可房胜杰却并不感冒。她说她的加工厂受假商标影响小,也是她运气好,那时郑介东的腾升集团紧急要原料参,给的价也高,她就略加整理全卖给郑介东了,在市场上销的全是陈货,因此,没受大的影响。另外,她主打品牌又是黄氏新生晒参,商标的事更挨不上。房胜杰说,这些事大家都清楚,不好往总场推责任。她还觉得,总场的责任也不一定能认定上,现在退休职工正在上访,如果再减少承包费,怕的是会把矛盾引到我们这里,反而不好。

    看来房胜杰从道理上利益上都不支持,殷继先知道,拉拢房胜杰是行不通了。

    看到殷继先不悦的表情,房胜杰反过来劝他:“老领导,我看你就别为这事操心了。赵友那里到底什么情况,谁能说清。今天早晨,许场长还对我说,亏了当时把承包合同条款订得明确,否则还真难办了。”

    殷继先和赵友昨晚在电话里商量,做完房胜杰的工作,再到许明忠那里试探。两个人想,先把承包费降下来,哪怕降下一些,也说明总场承认了责任,然后再把这个责任放大。没想到,房胜杰不领情,许明忠已加强了防范,恐怕赵友的打算要泡汤了。

    见这个话题讨论不下去,殷继先把话题一转:“在职职工对参加农垦社保有什么想法吗?”

    房胜杰回答:“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这是个办法,至少退休工人有工资。虽然少总比发不出来好,在职职工现在是人多地少,收入也有限,和退休职工的社保工资也基本均衡,总之是较低水平的均衡。”

    殷继先告别了房胜杰,一路沮丧地回到办公室。赵友早就等在这里,里面闷着一屋子浓烈的烟,烟缸里挤满了烟头。他一进屋,就被烟雾锁住,他本不会吸烟,对烟味就更敏感。他听人说过吸二手烟危害更大,大就大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殷继先摇摇头,他说:“我和房胜杰接触了,她不同意。”把情况说了一遍,“许明忠更不会同意,如果判定总场有责任,他作为一把手难逃追责。”

    赵友说:“你说得对。许明忠也不会同意,他哪里有你的魄力。”

    殷继先反感地制止住他:“赵友,什么时候了,说这话有意思吗?你就说怎么办吧!”

    赵友像是早就想好了,沉吟着说:“事情已经逼到这了,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内外逼债,里外发烧。如果倒闭,我就是死了也会让人挖出来鞭尸。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总场连到一起,用蓝通公路的钱偿还欠款,现在让许明忠走这条路是不可能的。只有让许明忠承担这个责任,让他下台,老殷你危难之时显身手,才能扭转局面。”

    殷继先有些不耐烦:“拉倒吧,赵友,我只要你快点把钱还我,扯那么远干什么?”

    赵友不理会殷继先的情绪,他接着说道:“老殷你不用客气。你那点钱算什么?你要当了场长,就把各单位一合并,所有的收入和支出都搅到大锅里了,那个房胜杰最后也得买你的账,没有你,哪有她呀!就是不搞合并,也可以以总场对商标失控为由,用行政的办法,直接给我们补贴,办法是人想的,许明忠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老殷你就放下心,怎么说怎么是,班子里如果许明忠不干了,只有老宋可能提点意见,其他人都会同意。再说你现在当这个二把手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有什么意思呢?上次场长就应该是你的了。”

    赵友缓了口气,接着说:“要是你上次当了场长,我们还能被逼得搞实体,遭这个洋罪?”他指的是五年前的事情。当时,省蓝旗参场全面亏损,三十多家大小企业大多数入不敷出,有的把本钱亏进去了,有的没了本钱,还欠着大笔贷款,还有的亏得没了本钱贷款,还要欠着原料款。班子成员换的换,撤的撤,逃的逃,抓的抓,只有副场长许明忠和殷继先留了下来,并成为下一任场长的人选。这两个人谁当场长,当时有很大争议,最终许明忠胜出,殷继先继续做副场长,只是位次提到了前面。许明忠一上来,就开始推行责任制,要新提上来的副场长们承包经营,他汲取了过去的教训,要打破赢了是自己的,亏了推给公家的局面。现在,赵友又要把责任推出去,许明忠显然满足不了这种要求,所以要换人。殷继先明白赵友的想法。果然赵友端直身子,他的喉结开始滑动,扬扬手的同时又扬扬眉毛,目视殷继先说:“别的不讲了,老殷这个场长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自己,你就勇挑重任吧。”

    殷继先不知说什么好,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被线牵着的木偶,头上还戴着前进帽。

    赵友见前一个话题已经结束,总结性地说:“老殷你从现在开始,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不要伸头说什么,但要利用你在场子里的人脉关系,把舆论造出去。我们也组织些兄弟,把各种关系都调动起来,形成大趋势,大环境,最后乱中取胜。我抓紧把许明忠商标失控导致我们两个公司经营亏损的情况写成报告,时候到了就往上反映。”

    殷继先端详着赵友,他不明白,此时的赵友已俨然是他的领导了,还在接着说:“关键是要让退休职工反对农垦社保,让大家知道许明忠是策划农垦社保的罪魁祸首。这样才能调动一大批人反对他,才能重新选择。另外,要让高寒生这些人坚持住。否则,蓝通公路占地费要是花掉了,我们就没指望了。”最后他总结似的说,“还是由石春举来打这个头阵。”

    孟菲菲接到赵友主动打来的电话感到意外,这些天,赵友一直在躲着她,她也被十几个老师逼得没话可说,那个单拐子倒是没再找麻烦。

    “你找我干什么,是不是钱有信了?”孟菲菲没再称赵友为友哥。

    “有信了,宝贝,我们找到办法了。”

    “你能有什么好办法,一肚子坏水。”

    “好水坏水不重要,关键看好不好使。”

    “快说吧,啥时候能给钱?”

    “哪能那么快,干什么不都得有个过程,你那里有打印机吗?”

    “问这干什么?”

    “今晚我想加个班写个材料,向上级要款,你帮帮我吧。”

    孟菲菲沉默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那好吧。”

    没多久,赵友来到孟菲菲住处,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孟菲菲。孟菲菲见到赵友按在胸前的双手,突然想到单拐子那双黑乎乎的手,下意识抖动起来,赵友还以为这个痴情女激动了呢,翻身将她按到床上……

    孟菲菲最后放弃了撕扯,她突然就有了一种要受虐的想法,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不断往上涌,充满了内心,并支配了四肢,她平静地任凭赵友将她剥得一丝不挂。然后,她抓过枕巾蒙住了头,对自己说:“我身上这个人就是单拐子啊。”

    完事后,孟菲菲乖乖地帮着赵友打着材料。打完《蓝旗生晒参品牌失控,许明忠难辞其咎》的报告后,赵友又让他用另一种字体和纸张打一份《许明忠十宗罪》的上访信,信的尾部留了一大片空白,是群众签字和按手印的地方。打着打着,孟菲菲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下来,她抬头问赵友:“你用的这些词是不是太狠了?”

    赵友哼了一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在台上,钱就回不来,不出狠招,他又下不去。人呢,屁股决定脑袋,屁股坐在什么位置,脑袋就跟着想什么办法,脑袋上的嘴就说什么话,再支配两只手打什么字。”

    孟菲菲琢磨着这些话,突然问赵友:“为虎作伥的伥字怎么写?”

    赵友说:“一个单人旁,再加个长字。”

    孟菲菲说:“我现在就是那个伥,被老虎吃了,变成伥鬼,还引诱别的人再受害。”

    赵友不高兴地瞟了她一眼:“哪来的伥?是为虎作食,是食,没有这几页狠词,上哪弄食去?你没听到处都在改制吗?到了改制时,就最后一哆嗦了,改完了,这最后的晚餐也分完了,到时候想做伥都没机会,你还是为虎打字吧。”

    孟菲菲打着打着又停下来,她回头对赵友说:“我倒宁愿许明忠真是个坏人。”

    赵友说:“坏人?那要分什么时候,比如我吧,前几天,你还不是把我当好人了?那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可现在,在你那个‘小秘密’里,我早已是最坏最坏的‘蛋’了。说不定,我把危机化解后,我又从蛋里爬出来,又变回偶像。说老实话,这个许明忠原来也不是‘蛋’,他提拔我当副场长,还是我的老同学,为了提拔我,还伤了当办公室主任的另一位老同学。但人就是这样残酷,别看平时有吃有喝时,你给我夹口菜,我给你敬杯酒的,真要是被扔到荒岛上,还不是活到最后的把前一个给吃了。”赵友边说边在孟菲菲后面俯下身子。将头靠过来。

    孟菲菲毛骨悚然地听到:“为了避免吃了你,只好先吃他!”战栗地缩紧身子,赵友的脸已摩擦着她的鬓发,声音渐缓渐柔:“别怕,有我呢。”

    说完,赵友退后一步,在孟菲菲身边转开了台步,他拧着脖子唱道:

    我是藤啊你是树,一圈一圈我绕着你;

    我是线啊你是轴,紧紧绷绷我缠着你;

    我是灯啊你是油,一点一滴我耗着你;

    我是灶啊你是粥,文火慢功我熬着你;

    我是锅啊你是饼,翻来覆去我烙着你;

    我是水啊你是茶,里里外外我泡着你;

    我是箭啊你是靶,明里暗里我射着你;

    我是槌啊你是鼓,一下一下我敲着你;

    我是风啊你是沙,呼呼啦啦我吹着你;

    我是刀啊你是肉,一刀一刀我切着你;

    我和你啊人盯人,你想躲开呀那不行。

    孟菲菲在赵友的歌声中打完了最后几个字,恍惚间,她觉得那带着黑字的白纸变成一张张百元大钞。这一张张百元大钞又回到了十几个老师的手中,那些老师不再批评她、嘲笑她了。只有那个单拐子却不接钞票,他跛着足,黑红黑红的脸闪着欲望。

    赵友惊愕地瞧着孟菲菲抱着头,只听她像是在梦呓般说着:“单拐子,领钱呢。”

    赵友一脸茫然,问道:“你怎么了?”

    “魔鬼缠身。”孟菲菲回答。

    各分场征求参加农垦社保的意见纷纷反馈回来,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有不知如何是好的。各分场场长在会议室内正在向许明忠汇报着情况,突然场机关大门口传来两声二踢脚的爆响,大家纷纷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一个横幅打了出来:许明忠下台。

    白纸黑字,分外醒目。横幅下,一个拿着小喇叭的干瘦老头站在一辆手推车上喊了起来:“老少爷们儿,我们蓝旗参场出了妖孽了,他就是许明忠,他就是参场的牛鬼蛇神。原来我们是多么好的场子啊,山山岭岭都插胜利旗,一埂一畦都开胜利花。可就让他这个遭天杀的败坏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们退休金发不出来,去年只发了六个月的,今年到现在只发了一个月,他没有能力开工资却能想歪主意。让我们参加农垦社保,农垦社保开的那点钱,还不够拉屎擦屁股的呢!我们一直是事业单位职工,凭什么要让我们坐农垦车,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你安的什么心?你有小车坐着,当然不在乎工资开多少。要是让我当场长,我不要工资,我把贪污受贿的钱捐一部分给场子,给你们开支。对许明忠这样的牛鬼蛇神,我们就要惩大恶,缚苍龙,驱虎豹,追穷寇,再踏上一万只脚。这就叫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

    这个干瘦老头精神头儿十足,说话非常有感染力,他就是场里出了名的上访户石春举。老人家已经七十五岁了,早在“文化大革命”时就是“红革联”的主要头头,原来是个拖拉机手,在两派争斗时,他出奇招将拖拉机改成土坦克,着实将对方吓得乱了阵脚。

    两人以前发生过冲突是因为双管猎枪一事。石春举有一把双管猎枪,这把枪是他的心肝宝贝,想当年就是他那单手举枪双发连中的技法,夺得了老伴少女的芳心,也正是这把枪将他冬日的餐桌搞得那么富有丰足。几年前,许明忠带着派出所的人到他家没收管制枪具时,他拼了命,用枪指着许明忠的头说,你当你的场长,我用我的枪,结果他被刑拘十五天。因为超过了七十岁,在拘留所里只呆了三天。出来后,他向许明忠足足要了一个月的枪,每天都要,一天不落,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枪不落儿”。

    这个“枪不落儿”真是实至名归,在场部门口开了个自行车修理部,这里就成了蓝旗参场的“新闻中心”,不论场子出了什么大事小情,有个不满闹个意见,很多人都到他这里发泄一下,渐渐地形成了人家装枪“枪不落儿”的局面。

    眼下“枪不落儿”的演讲吸引了一群人驻足观看,有同意石春举观点的连声喊好。

    许明忠看了看他眼前这些分场场长们,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用以前那一套。”

    大家都很同情地看着许明忠,都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做什么好,会议也就无声地散了。许明忠看着分场场长们劝说着围观的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少了。三分场场长高善祥故意将一个自行车推到石春举前面,连比画带说的,看样子是让他修车,于是石春举真的将横幅收起修了起来。

    许明忠感激地看着高善祥离去。可当他回身准备坐下来时,忽然感到眼前模糊一片,大滴的汗水从头上滴落,他那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突然觉得这个会议室分外的空旷。这种孤独感一旦涌上心头,许明忠就非常想见一个人。

    老人参专家黄圣道正在他的实验室里,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强生二代”。这个“强生”是黄圣道给人参新品种起的代号。几年来,通过实验,他发现从几十个候选者中选出的“强生”生命力确实表现亢奋,显示了强烈的生势。现在小小的参苗正在拔节呢,它们枝干挺拔,但向外舒展的叶片都各有各的身姿。它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黄老面前,像是争着抢着让他挑选一样。一株像是说:“选我吧,你看我多健康啊!”另一株也不示弱,使劲翘着脚望着黄老说:“和它们比,我除了健康外,不更漂亮一些吗?”

    这实验室的使用权是黄圣道作为“蓝旗生晒参”选育人所获得的奖励。那年省蓝旗参场选送“蓝旗生晒参”到省新品种评比委员会参选,获得第一,场里要给黄圣道一笔奖金,黄圣道却说看钱就不用给了,给多了,你们也没有,给少了,又不够干啥的,莫不如等我退休后,把五分场野猪沟边的那个闲置的实验室让我用。领导班子研究了一下,很快同意了。很多人不理解,说黄圣道是研究参苗研究傻了,那么个破破烂烂的所谓实验室,他还拿它当个宝似的。黄老退休后,对实验室加以改造和修缮,一个人住了进来。两年后,就在这个温室里又选育出了“蓝旗新生晒参”。“蓝旗新生晒参”表现的生命态势更加优秀,又拿了全省第一,这回“蓝旗新生晒参”可是黄圣道个人的成果,他把这个品种作了价,用在他女徒弟房胜杰那里。

    参加工作近四十年的黄圣道一直是先进生产者,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后来成为省级劳模,著名的人参专家,为省蓝旗参场乃至全省参业作出了突出贡献,但到了退休后,却成了有争议的焦点人物。

    争论之一是黄圣道退休后,是否把省蓝旗参场多年的研究成果和实验材料延续到了他后来的实验中,“蓝旗新生晒参”作为个人成果合法吗?有人提出了疑问。进而又有人提出“蓝旗新生晒参”这个名称,是不是在使用蓝旗参场的知识产权,因为“蓝旗生晒参”尽管是黄圣道选育的,但那时他还是个正在上班开工资的公家人。许明忠对这一系列的问题进行了解释工作,最后以“黄氏新生晒参”重新命名了新品种才了结此事。那天夜里,那个实验室的大小玻璃统统被嫉妒的人打得粉碎,黄圣道躲在室内的角落里却向外高喊:“碎碎平安。”第二天,他又雇人重新修补,继续他的研究。

    第二个争议是黄圣道在加工厂分红合法吗?为此,房胜杰做了解释。她说,要不是我和黄老是师徒的关系,黄老这个品种早就卖到省外去了。调查组的人就去了外省了解情况。结论还没出来,一个关于黄圣道和房胜杰的绯闻就在蓝旗参场传开了——“那个仙风道骨的老黄头,和他那个独身女弟子,不是在实验室里一呆就是半天,就是两人钻到参棚里,那孤男寡女会有什么勾当?”“他们能干啥?公的和母的在一起能干啥。”调查组的人回来,又被告了,说调查组利用这个机会跑到省外转了一圈,借机旅游。

    许明忠最佩服的就是黄圣道的飘逸和豁达。他将这些议论告诉黄老后,黄圣道反倒劝许明忠:“这些议论说明我是出众了。”于是许明忠下的结论就是:专家就是专家,从事自然科学研究有方法论,对待社会现象,依然有他的“人参哲学”。

    许明忠在孤独时,就想到黄圣道,他乘着小关开的老三菱直奔五分场野猪沟而来,他要和黄老聊聊。从大路拐进去实验室的山路,许明忠就下了车,沿着小路走到实验室。

    黄圣道此刻正在给“强生二代”做环境测试,许明忠感兴趣地观看。黄圣道告诉他,人和植物都是一样的,生长和繁育全靠如何和环境协调。黄老指着一株试验品种说:“你看这株吧,我把它种到了养分极其丰富的营养土里,而这株就不同了,我把它种在了养分瘠薄的试验土壤里,将来他们所产的人参就不一样了,这个苦出身的人参就有了抗瘠薄的素质,如果仍能接受进一步的考验,它就有可能成为适宜品种。而这个”贵族人参“就不同了,因为找不到十全十美的土壤,它只好在实验室里做试验对比品种,不会成为主推品种的。”

    黄圣道看许明忠这么认真地听着,来了兴致,他有感而发道:“咱们蓝旗参场的一些人一直认为我是个科研型品种,退休后,突然变成了一株会赚钱的品种,这就不容易被环境所接受,所理解。”

    听了这个比喻,许明忠笑了,问黄圣道:“黄老,你看我是哪株呢?”

    黄专家用看品种的眼神,认真地端详着许明忠好一会儿才说:“我看你周围的环境和你协调不下去了。这种情况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你换个环境,你是一苗好人参,但周围环境不容你了;另一种是你要设法改变环境了。”

    许明忠若有所思地说:“黄老,我看我改变不了环境了,但我可以换环境。”

    黄圣道看看许明忠说:“我的大场长,我可什么都没说呀,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许明忠还想解释几句,这时手机响了,是典宏伟打来的。

    “许场长吗?我是典宏伟。我和调查组的两名同志又来你们场了,现在快到典家堡了,你在哪?”

    “典处长,你来了,我在黄老这里,我返回去恐怕得一个小时。”

    “这样吧,我也去黄老那。”

    许明忠在大路口等着典宏伟,他们一行人沿着小路往实验室走,许明忠和典宏伟走在前面,一路上边走边谈。典宏伟说:“明忠,这一段可够你忙的了。”

    许明忠弯着手指头说:“都忙什么呢,去省厅接上访人员两次,去省劳动社会保障厅接上访人员一次,去省社会保险局接上访一次。一周内去省里四次,就是向各级领导汇报解释这个农垦社保由来。我们场的上访真是有提前量啊,一个征求意见阶段的想法,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反对。”

    典宏伟说:“这样也好,说明这个办法行不通啊。”

    许明忠说:“但是,它却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啊,现在针对我个人的上访和举报就多了。”

    典宏伟安慰道:“明忠你别有压力,我这次来重点是调查一下商标失控的事,至于别的我没有其他任务。”

    许明忠很理解地说:“宏伟,你们不来调查其他处室也要调查的。现在我是长一百个嘴也说不清了,我把针对我的问题列了八项,你不妨听听。”

    许明忠说起这些像是在说别人的样子,没有表情。看来他已经从当初的激动中平息下来,甚至到了麻木的程度。

    “这第一嘛,没有能力保证‘蓝旗生晒参’商标的市场地位,不作为;第二,任人唯亲,打击异己,主要表现在干部任用上;第三,卖场求荣,丧权辱场,指场里有四十多垧地没收回来;第四,经营无门,发不出工资,去年退休工资发半年,今年只发一个月;第五,低价卖地,中饱私囊,蓝通公路的占地补偿标准是省政府定的,我有什么权力;第六,铺张浪费,个人享受,主要是指我乘飞机去南方考察农垦社保;第七,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搞农垦社保没经过上级和群众的同意,这个就是目前的焦点;第八,不顾群众利益,是高寒生等人指我不支持他们拒绝动迁。”

    典宏伟劝解道:“这不都很清楚吗?从我的直觉看,把这个商标的事说清楚了,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许明忠伤感地说:“我有没有问题,我自己非常清楚。我们这儿就是这样,一遇到社会和企业上的矛盾,最后总能转移到个人头上。有退休职工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场子亏损不是一届两届的事,但我毕竟当着场长,发不出退休金,报不了医药费,他们告我,我能不理解吗?有在职职工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企业的现状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但我毕竟当着场长,职工收入少,致富没门路,他们告我,我能不理解吗?有机关干部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干部成堆是多年积累的,但我毕竟当着场长,人浮于事,内耗不断,他们告我,我能不理解吗?有班子成员控告我,我能理解,虽然集资是暗地里操作的,亏损是被掩盖的,但我毕竟当着场长,化解不了危机,激化了矛盾,我能不理解吗?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些控告信能达到它的预期效果,甚至被放大,被利用。别人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吗?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给我撑腰,而不是别的。谁能理解理解我,体会一下坐在火山口上的感觉。”

    典宏伟继续安慰道:“别泄气,我们这个省蓝旗参场毕竟是老企业了,又处在这么个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把问题搞清楚了,我相信组织上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最终群众也会明白的。”

    许明忠摆摆手说:“这个道理我懂,但说是好说,做起来就难了。我想组织上调查完后,我就辞去场长职务,我当场长五年了,目前已精疲力竭,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典宏伟问:“你怎么有这个想法?”

    许明忠说:“这个想法有很长时间了,我现在也想你们快点调查清楚,这是一把烂牌,打得再好也不会变成一手好牌,最后算账只是输多输少的事,这个担子我真的担不动了。”

    典宏伟一时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劝许明忠,许明忠一脸疲惫地接着说:“宏伟,不是说气话,你要是当这个场的场长,你也会说我这样的话,这个地方我真的干够了。”

    “这……”典宏伟无言以对。

    两人说话着,走进黄圣道的实验室。这次,老专家黄圣道一改以前的飘然若仙,上前握着典宏伟的手说:“你是厅里来的领导,多了解一下省蓝旗参场吧,现在明忠所处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说着,他引两人来到一个很小的试验室,小门上写着“欠酸实验室”,只见试验土壤已发生龟裂,室内温度明显高于其他室的,试验的参苗叶子都卷曲着,像是要拼命阻止水分散发。许明忠指着一株叶片已枯黄的参苗说,这可能就是我了。

    黄圣道和典宏伟对视了一下,都没有说话。黄圣道拿起一瓶水,很小心地为那株苗浇了一点水,然后又走到墙上的小黑板前,在一个代号下面的方格内写上“浇水一次”。

    许明忠明白过来,说:“这不影响你实验了吗?”

    黄圣道拍落手上的粉笔灰说:“既然你这么看重这株苗,我实在不忍心它‘窝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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