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M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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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胡子,不发愁,

    进了租界住高楼;

    吃大菜,住妓馆,

    花钱好似江水流。

    枪就别在腰后头,

    真是神仙太自由。

    --土匪歌谣

    故事42:恶贯

    胡子大蓝字绺子眼睛钉子似地盯住二丘屯大地主吴建兴。大蓝字绺子没采取行动前,拥有百垧土地的吴建兴根本没把胡子放在眼里,借助高墙碉堡和用数担高粱米换来的,当时堪称较先进的武器--快枪、手雷抵挡住百八十个胡子的进攻不成问题。但当他听说大蓝字绺子要来抢劫,顿时产生院墙矮了半截洪水猛兽即将吞噬吴家的感觉。

    谁不知道大蓝字绺子人马并不多,刀枪并不精,没多大攻击能力,曾被几个大户人家护院的炮手击溃。可是领教过大蓝字残暴的人,都说尝到了魔鬼蹂躏的滋味儿,其残忍程度闻者丧胆毛骨悚然,他们疯狂杀人,割下仇人的人头用开水煮后,脱去皮肉带走骷髅……还惨无人道地糟踏妇女。

    “霞,”担心自家大院被胡子攻破,吴建兴对未出阁的小妹说,“听哥话,随你大嫂她们一起到城里三姑家先躲躲。”

    “哥,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蓝字真来,我就会会他。”霞十八岁,似一朵花儿,平素柔弱得像春柳像羊羔,面对厄运来临,她却显得血性,为此令兄长吴建兴吃惊。她铁了心:“给我一支快枪,哥,北门交我把守。”

    北门,吴家向外赶放牛羊通道的咽喉,铁锈色的坨子掘出隧道直通北边草甸子。门旁石头垒成的土炮台相当坚固,只要一、两杆枪便可据险守住此门。眼下正是挂锄的农闲季节,长工短工都放假回家了,偌大院子只剩下几个炮手,大敌当前显得空落落的人手不够用。既然霞执意不走,她就顶一个护院人,到了紧要关头,朝天放枪也能壮壮吴家之威,他叮嘱道:“听胡子喊话时千万别露头。”

    “爹活着也没你这么啰唆!”霞说,“哥,我又不是没见过胡子。”

    大概是霞十岁那年,胡子来攻打吴家。爹怕小女出意外,就把她扣在笸箩下。外边嘎吧嘎吧枪响,一股股火药味冲进来,她没害怕,反倒好奇,违背爹的意愿悄悄爬出笸箩,使出吃奶的劲儿攀登上炮台,问坚守的炮手李大个子:“胡子啥样,我想看。”

    “哎呀,小姐你不要命了?快趴下!”李大个子手没离枪,粗壮有力的胳膊压住她,用哄的口吻撵她走,说这里太危险。

    这时,胡子在外诈喊,有种的抬起头,咱们一替一枪,瞅谁能打中谁?

    “别跟我玩心眼子。”炮手李大个子拆穿了胡子的伎俩,露头很危险,胡子枪法贼(极)准!

    “信不着爷们咋的?”胡子叫阵道:“我露头,你先打。”

    胡子说要露头,霞听得真切。她从李大个子胳膊弯里钻出去,去看胡子是啥样子。她的头在一墙豁口慢慢抬起时,李大个子发现了胡子从榆树后探出的枪口瞄向她,他急忙欠身去拽她,胡子开枪击中了他,鲜血喷霞一脸,吓得她又哭又叫。爹闻声赶来,驴尥蹶子似地倾身狠踹了她一脚,呵斥道:“胡子的话听得吗?”

    今晚正如吴建兴猜测的那样,胡子利用漆黑如墨的夜来攻打大院。大柜大蓝字拨马绕吴家土院走一圈,观察到那坚固如磐的院落死一样沉寂,他料到此时此刻吴家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仇恨的枪口对着自己的马队。攻击前,大蓝字抱着用恐吓使吴家放弃抵抗的希望,扯着嗓门喊道:“吴建兴你听着,爷们死也要拿下你家大院,知趣就痛快开开大门。”

    “大蓝字,脱下鞋底子照照,你是啥狗模样?你何不买斤棉花纺纺(访访)我们吴家……”吴建兴毫不示弱,大估景朝胡子开了一枪,子弹哧溜贴着大蓝字耳边擦过,一阵灼烫。

    “操你祖宗!”大蓝字气乎乎地恨骂,随即命令胡子分两路--南门、北门发起攻击。

    二丘屯霎时被枪弹爆炸声撕碎,几户农家的柴禾垛被子弹打中,火光冲天,烧红了半个屯子……吴家南门炮台的大抬杆突然哑了,炮台的土围墙像刀切一样削去半截,南大门也被炸飞了半扇,阵前横躺竖卧着胡子和马的尸体。星光下可见胡子黑压压一大片,吴建兴紧张起来,大蓝字这次勾结几个绺子共同来攻打,约有三四百人,这一点他绝没想到。

    “喂,吴家炮手听着,”威风凛凛的大蓝字组织再次进攻前,恫吓道,“你们没几棵枪,跟爷们比划死路一条,我叫你们家那些没带把儿的娘们坐飞机。”

    坐飞机,是大蓝字绺子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木头削成尖,尖朝上埋在地上,削光女人的衣服,抬起女人隐秘处对准木桩尖,凌空扔下……吴家所雇的炮手有妻室女儿的,听此都吓得魂散胆破,惊慌扔下枪跑了,整个大院只剩吴家兄妹俩,哥守南门,妹守北门。

    大蓝字带自己的绺子攻北门,霞从炮台窄小射口见胡子大柜坐骑上白亮亮一片,她听说大蓝字有个恶习,夜晚打劫时总光着腚子。

    “弟兄们,打进吴家我给你们找老丈爷。”大蓝字鼓动,众胡子便疯狂,他们下流地喊着:

    “拿攀!采球子!”

    扔掉子弹已打光的快枪,霞把最后一枚手雷藏在身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她向外喊话:

    “别打了,我给你们开门!”

    始终顽强抵抗的吴家人突然投降,大蓝字没轻信,炮台喊话的是女人,他立刻想到垂涎已久的吴家小姐,小腹下便有肉隆胀,问:“霞小姐吗?”

    “是!”

    “开门,我立马叫弟兄们闭火。(停止射击)”大蓝字说。

    “你起誓不伤害我家人,东西你们随便拿。”

    “我发誓……”大蓝字发了毒誓后,在冲进吴家前又下了一道特殊的命令,保护好霞,谁碰倒一根毫毛就让他跪着扶起来。

    沉重的北大门敞开,仍在南炮台里与胡子对射的吴建兴心便咔噔一下,显然是霞拔开门闩放胡子进院,她怎么啦?

    “完啦!”吴建兴顿时心凉半截,南门即将要被攻破,北门霞又放进胡子……无奈,他极不情愿地放下枪,迅速离开炮台,逃出院已不可能,便朝挨墙摆放着的一溜酱缸走去,跳进一口装有半缸大酱的缸里,将锥形缸帽子扣在头上。

    胡子蜂拥进来,对吴家洗劫,粮食装上大车,衣物大包小裹地扔上马背,牛马羊赶出院。

    大蓝字进院子心没在抢劫财物上,而另有所图,他把缰绳甩给马拉子,拉着霞进了一间空屋子,点亮一盏煤油灯。他赤裸的躯体肌肉凸起,几道伤口还流着血,因见一丝不挂的男人而羞红脸的霞,说:“爷们可是啥都亮出来了,你的呢!”

    “你咋不穿衣服?”霞脸色由红转为苍白,现出惊人的平静,出言也不可思议。

    “踢开坷垃(攻下土窑),干你们女人方便。”大蓝字厚颜,伸手去扯霞的衣裳,“我发过誓,干一百个女人后再穿衣服,让我想想,你是第八十七个……裤带咋扎得这么紧?”

    死神悄然逼近一个罪孽深重的色狼!

    “轰!”土屋晃然一片火光,炸碎人的残体飞出窗口,一只手砸在酱缸帽子上后滚落到地下。

    大蓝字命归西天,其他绺子胡子掠满囊袋,各自离去。吴家大院从血腥中平静下来,狼藉的院子里仍然飘荡着浓浓的火药和马尿臊味儿。

    “霞……”吴建兴望着火烧落架变成废墟的土屋,双眼涌动泪水,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吴家遭劫数日后,县府差人送来烫金大匾,上面写着:“舍身除恶。”并当着全屯人的面宣读县长亲撰的赞誉之章:二丘屯民女吴霞,大义拉响手雷,与匪首大蓝字同归于尽,使屯中妇女免遭殃害云云。

    隶属亮子里镇管辖的二丘屯后面那道风雨创痍的沙坨上,吴家修坟一座,知情者说棺椁塞着霞的尸骨外,合葬还有一块烫金荣匾。黄土堆起的坟茔本不高,半年后,忽然一夜间增高两倍,坟前零乱的马蹄印踩得很深很深……

    故事43:报复

    肃杀的秋天贪婪地吮吸荒原绿色的日子里,一绺胡子为死去的弟兄举行葬礼。

    冷风卷着枯叶败草,在荒原中昼夜打着旋儿,风的脊背上驮着哀悼沉痛的声音,跌跌撞撞地滚下沙坨土岗,而后注入周遭的凋败之中。长满山毛榉树的沙坨子间,一个新的坟坑已掘好,那具白茬儿棺椁前,放着一具完整的马骨和鞍辔、半截没了枪托的沙枪……死者生前心爱之物全在这里了。众胡子在大柜独眼龙点着香后,纷纷跪下。独眼龙嗓子塞了棉絮似的,涩涩地说着那句套话: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兄弟你走了,大伙来送你!

    从镇上请来了鼓乐班子,这些大耳金光仙(该行信奉的祖师)的弟子们,在鼓头(小头目)的指挥下,鼓、喇叭、钹、锣几件乐器齐响,吹了一通《黄龙调》,悲悲咽咽,匪中便有人号啕,白茬新棺材落入坟坑,奔丧者激动、刺激的时刻来临,大柜独眼龙在填第一锹土前,打开粗布包裹拎出一颗人头,在众胡子面前晃晃地展示,然后投到棺盖上,说:“白沙子蔓(姓阎)兄弟,大哥给你报仇啦。”最后的告别话稍稍顿了顿,胡子们遵照大柜的命令把属于死者的东西放入坟坑中随葬,他继续说,“兄弟,让青鬃马和你做伴吧!”大柜独眼龙伤心的泪水伴着沉沉的一锹黄土射出。

    如此奇特的大殡,在独眼龙绺子尚属首次,关东众多胡子绺子里也极少见。

    几天前,绺子的引全柱粮台白沙子蔓,怀揣大柜独眼龙的亲笔信,去亮子里镇打通场(买通关节),从匪巢到镇上两百里多一点的路程,飞马两天即将可赶到,但必须穿过恐怖或曰死亡地带--野狼沟,就不能不使胡子们担忧。临行前独眼龙嘱咐再三,并将自己的二十响盒子炮让粮台白沙子蔓带上,双枪在身自然安全些。辞别众弟兄们后,白沙子蔓策马出院,去完成一项秘密使命。

    乔装打扮进城,双枪掖得隐蔽,白沙子蔓择其背静荒道匆匆赶路,次日早晨便到达令人胆寒的野狼沟口。此刻,大雾缠绕,四周寂寥,鼓噪的虫鸣召唤着野狼沟从深沉的酣睡中醒来,显然是徒劳的。

    白沙子蔓松开缰绳,膝盖紧紧夹住马肚子,腾出手来握枪。他走进青青茂盛的沟底,两侧坨壁刀削一样陡峭,贴坨壁生长的笤条棵子仅靠几条根裸裸地吊着树身,它们却仍然顽强地活着。

    他警惕的目光四周巡视,尽量保持镇静,用紧紧攥枪来缓解极度的恐惧,果然奏效,这样的恐惧在他为匪的生涯中是不多见的。他破落地主出身,当过护村民团团长,日本人搞连甲制时,任他为甲长,后因人命官司,逃避官府缉拿而入伙当胡子,识文断字颇于心计,深得大柜独眼龙的赏识。在绺子几次背累(受难)时,是他出谋划策,才化险为夷。他想:倒霉遇上狼群,丧其性命倒没什么,完不成大柜委以的重任,愧对了大哥和众弟兄。因此,他感到肩头分量很重。

    初秋不该出现这样的天气,大雾茫茫,使险象环生的野狼沟平添几分危险,野狼多在恶劣天气里出没。每遇险境,胡子常用念咒语驱邪壮胆,白沙子蔓有板有眼地念走黑道咒语:

    黑夜走路我不怕,

    我有铜手铁指甲。

    我有七杆八金钢,

    我有火龙照四方……

    青鬃马猛然驻足,粗直的腿有力地矗直,蹄子蹴地。白沙子蔓透过浓雾,发现草丛中隐藏的狼有数以百计。

    “天呐!”白沙子蔓知道大难临头,凭自己单枪匹马与群狼搏斗,弹尽之后也未必能冲出野狼沟,最终呢,必然葬身狼腹。他把生的赌注押在手中的双枪和坐骑上,渴望在子弹打光前冲破狼的重围……然而,饿红了眼睛的狼,哪里肯放过送到嘴边的可食猎物,凶恶地一次次冲上来,青鬃马多处受伤,鲜血淋淋,它竭尽全力拼命与狼搏斗,像枪林弹雨中那样努力配合主人,想驮走主人,狼太多了,墙一样堵住退路。

    粮台白沙子蔓双手使枪,弹不虚发,狼倒地一片。狼许是被激怒了,在一条青色狼王组织下准备再次发起攻击。面对狼口,他异常冷静,死前必须做一件事--把大柜独眼龙那封信撕碎吞进肚里,防止这封涉及绺子安全的信件落入外人手中,做完这件事,他驱马拼死朝外冲。

    狼似乎看出他的动机,疯扑过来,青鬃马被一只恶狼掏倒,白沙子蔓随之落马,后被几只狼掏咬,机械地举起发烫的手枪,他知道子弹已打光,几只狼停止撕咬,因惧怕黑洞洞的枪管而迟疑。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打破了人狼对峙出现短暂的沉寂,扬起冲天黄土尘烟,伴着轰轰隆隆声音移近,狼群被惊散逃走,由十几辆胶轮大马车组成的车队路经此地。为首的车大板吆喝住牲口,抱着大鞭走到白沙蔓跟前,问:

    “兄弟,狼掏啦?你到哪里去?”

    “亮子里。”白沙子蔓见来人表情冷冰,支出唇外的两颗包牙说明这人不厚道。但也必须求他搭救,结果怎样就看命运如何安排啦。他说,“救救我吧,大哥!”扔过去匣子枪,“归你啦。”

    “俺庄稼院人要枪做啥?”车老板使大鞭杆子把手枪拨回到白沙子蔓跟前,思忖着是否救受狼咬伤的陌生人。

    “我还有些大洋,”白沙子蔓仍然努力,他捧上全部盘缠五十块大洋,说:“腰里就带这么多,到了镇上,我一定重重地答谢你们。”

    车老板用舌头舔下包牙,瞧瞧后面车的老板子围上来,拎起大洋的布袋子,对他们说:“抬他上我的车。”

    几双大手像搬运麻袋包,把白沙子蔓扔到车笸箩里。

    大车继续朝前行进,车老板子打量他救起这个人,棕色瓜皮单帽,黑色对襟夹袄,下身穿套裤,隐约可见里边藏着“腿刺子”(短刀)。见多识广的车老板,准确猜出白沙子蔓的身份--胡子。“救起一个胡子再拉进城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车老板用脏兮兮的指甲刮下包牙上的黄垢,觉得大洋沉沉地压在心头。“胡子的东西可是要不得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再有半袋烟工夫车队就颠出野狼沟,何不将他推下车,没有走远的狼就会结果了他。再说整个车队自己是大板儿(车队的头头),说一不二,其他人扁屁都不敢放。图财害命,杀人灭口的歹意就这样产生了,车老板露出凶相,一脚将白沙子蔓踹下马车,恶狠狠地说:

    “其实狼咬死人也只是一口的事,不遭啥罪呀,兄弟,来世再见吧!”

    辚辚马车队拖起尘埃霎时渐远,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的白沙子蔓对生还已不抱任何幻想,哪还会有人马上从此地路过啊!坐骑青鬃马被狼咬成重伤,生死未卜,狼群一时被车队冲散,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走马飞尘落个饿狼分尸的下场,悲矣惨兮。

    “该死的大包牙,真狠啊!”白沙子蔓在生命最后一刻诅咒见死不救、又落井下石的车老板。毕竟还有些时间,他咬破手指,脱下白衬衣,极简练地把遭遇写在上面,然后用刀子扎戳土坨壁上,希望日后被绺子里的人发现。

    三天后,胡子马队发现土坨壁上写着血字的白衬衣,捡起狼啃吃连一丁点儿肉星都没剩下的白沙子蔓的遗骨,大柜独眼龙半瞎的眼里透出复仇的火焰。可想而知,胡子想找到一个特征明显--长着两颗大包牙的大车老板割下他的头为死去的弟兄祭灵并不难。

    故事44:毁

    那年仲夏,吉林督军连连接到由近百人联名上告信,状告驻防那木镇陆军钟泽霖营长,说他明兵暗匪,出枪铺局,公开抢劫老百姓财物,人们敢怒不敢言。督军大人震怒,即饬令辖那木镇的李国卿团长逮捕钟泽霖,就地正法,以平民怨。

    营长钟泽霖接到团部电话通知,说明天上午李国卿团长要来那木镇视察防务,请做好迎接准备。

    营部马上忙碌起来,钟泽霖召集连长、排长布置一番。然后他叫来亲信副官,吩咐道:“去老乔家一趟,明晚关门拒客,转告乔二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多涂点粉脂,就说我说的,让她拿出本事来陪好我的客人,日后,亏待不了她。”

    “哎!”副官答应着刚踏出门槛,突然又被钟营长叫住,又叮嘱一句,“要备足上等的货。”

    或许大难即将临头而钟泽霖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对上司、故交谄媚逢迎。说到他俩的交情,恐怕也只有他们俩清楚,要追溯到若干年前,使用木扁担和八股绳的货郎钟泽霖,感到货郎行当太苦,货郎歌谣是这样的--

    冬天汗水透衣裳,

    霜挂帽子两鬓间,

    扁担一甩常换肩,

    不觉又过一重山。

    货郎子钟泽霖瞧准一个一夜间就可暴富的路子--倒卖大烟土。当时的那木镇吸食鸦片成瘾的人很多,烟价暴涨。钟泽霖正是这一时期开始了--吃运。这是烟贩子的发明,将鸦片装入套里,用热水泡软后吞下。他的胃口真大,空肚一次可吞入十几两,然后坐上火车,到家后马上吃饭,等候大便排下……如此之巧妙,使他屡屡得手,从热河省到那木镇,十几个小时行程下来,就可净赚几千元的奉票。

    倒霉这两个字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出现,尽管钟泽霖对肚子里的十几个盛着东西的套已很适应,但阵阵胃疼还是从很隐蔽的脸上流露出来,被专司缉毒的警护团李国卿发现,那双鹰隼目光穿透马褂和肚皮,仿佛看见他肚里的套及里边的猎物,他对钟泽霖说:

    “请跟我下车吧。”

    “我犯了什么法?”

    “怎么?你以为警护团百密犹有一疏吗?”李国卿拍拍钟泽霖的肚皮,轻蔑道,“三天后,你会明白我为什么送你进拘留所。”

    “老总,”趁身旁没人,钟泽霖说,“咱们做个交易……”

    警护团的人搜查出的鸦片归公归私都很正常,显然那样的情形下交易容易成功。从此,他俩结下了无人知晓的关系--猫搂耗子睡觉。再后来,钟泽霖用私贩鸦片的钱买了数棵枪,拉起绺子,报号占那木,烧杀掠劫,闹得那木镇黄天昏目。

    身为陆军团长的李国卿奉命剿杀钟匪,他未动一兵一卒,未放一枪一炮,带上几十两鸦片只身去绺子说降。钟泽霖摇身一变,带领众匪接受改编,当上陆军营长,驻守边陲古镇那木。

    “抽没抽?”钟泽霖和李团长见面依然是这句他俩都感到亲切、熟悉的话。

    “想过把瘾呢!”

    “镇上倒是有个好去处,”钟泽霖竟没把团长的身份放在眼里,淫笑道,“乔家的花烟馆里,那个乔二小姐烧烟泡,香得很哪。”

    是烟馆床垫子软,还是鸦片使人晕乎乎的惬意,或是乔小姐香香胴体,李国卿团长忘乎所以,唐突地赠给乔小姐一把崭新的手枪,说:“今后谁敢碰你,我就崩了他。”

    这次,故伎重演。钟泽霖因此派副官去了老乔家,怕出差头。他比李团长更了解乔二小姐,她可没按李国卿说的那样用手枪喝走骚扰她的男人,相反用手枪逼着男人解她的裤腰带……副官回来是很疲惫的样子,像似干了什么重活,钟泽霖两眼眯缝着冷笑道:“你呀,要让李团长知道非朝你裆里打一梭子不可。”

    “雾土窑子(烟馆)那个斗花(女孩),他妈的用炮(枪)逼我,说我要是不干,她就甩旗帜(开枪)。”副官说着黑话,他原是钟泽霖匪队总催。

    “别他妈的找借口了,团长的东西你还敢动?活腻啦。”钟泽霖营长责备、训斥一顿副官,吩咐他按李团长的指令,通知本镇的军、警、宪、特及镇长、士绅名流明天早晨到营部,说有重要的军事情况通报。

    营部的一间客厅里,一脸严肃表情的李国卿团长正襟危坐,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团长身后站着手持冲锋枪的兵士。紧挨团长身旁的钟泽霖的表情与这气氛极不协调,他正舒徐闲雅地眼盯团长生着稀疏胡须的嘴巴遐想,乔二小姐今晚点燃烟灯后,会如何评价她的胡须呢?说它是猪鬃,说它是枯草,那缺乏幽默感的乔二小姐可别从下身拔下根什么毛与之比较,团长一定说,颜色差不离,只是胡须是圆的,那B毛是扁的……一阵骚动,准确说几个彪形大汉拧住他的胳膊,钟泽霖才从猥亵幻想中惊醒过来,听到团长说:

    “我今天奉督军的命令逮捕钟泽霖及其同党,押回团部特别审理后枪决。”

    “忘恩负义的李国卿,你他妈的王八羔子。”钟泽森见副官等几个心腹都被捆绑,高声大骂。

    “混蛋!”李国卿团长伸手狠扇一顿钟泽霖的耳光后,历数了钟泽霖以军官名义,与其爪牙拉绺子抢劫民财,罪大恶极,不杀难以平民愤。

    军车押解钟泽霖通过那木镇街道时,人们拍手称快,受害的商号放起爆竹,坐在首车的李国卿团长将头探出车窗外,微笑向人群摆手。

    两日后,陆军团部的告示贴满那木镇的街头,公布钟泽霖及七名官兵被处决。

    一场军官铺局的风波平息了,渐渐被人们忘却。

    若干年后,一个麻脸男人出现在那木镇的街头,他东瞧西望像似在寻找什么。

    “来呀!”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拉住他的胳膊,浪丢丢地朝屋里扯,伸手解男人的衣扣,他没吭声,更没反对,赤条条站在那女人面前,迫不及待地说:“你怎么还不动真格的。”

    “我脱。”女人手伸向腰间,拔出一棵手枪来,说,“李团长没杀死你,却杀了你手下的人,你的麻脸是用热豆子烫吧。你第一次破我身时,你臭舌头舔着我下身流出的血,我就暗暗发誓,要糟塌我的人光腚子死在我面前。”

    枪响,一股紫红血浆从麻脸人腹下部喷涌而出,他到死也没有承认自己是钟泽霖。

    故事45:阴阳脸

    五间房小屯蜷缩在北大荒寒天冻地之中,死寂的偏僻屯落悄然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件,彭寡妇的独生儿子被胡子绑了票。

    在这样的一个特殊岁月里,胡子绑票本不算什么新闻。那么,彭寡妇的儿子被绑架本来说算不得奇闻怪事,本屯地主宋大牙老爹被绑票,宋家出了五百块大洋才弄回来尸首那件事也没如此震动。原因实在简单,彭寡妇腆着大肚子为丈夫送的葬,领着独生儿子守寡的八年里,吃糠咽菜,家徒四壁,按关东人的话说是“穷得叮响,腚毛净光。”

    胡子很快飞来叶子,赎儿子的大洋一百块,数额虽不大,但对只有容貌还算是一笔财富外,彭寡妇身无分文,且求借无门。

    “哭有啥用,快想法子吧!”

    “俺是寡妇,哪有啥法子可想啊。”

    “找廖善人,屯子能和胡子说上话也就是他啦。”

    “廖善人?”彭寡妇现出古怪表情,就像她不认识廖善人。人们觉得本来很聪明的她,儿子给胡子绑票的意外打击弄懵圈(蒙门儿)了,好心肠的人们继续劝道:

    “去吧,廖善人挺好说话的。”

    廖善人在屯中是个人物,婚丧嫁娶,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此人懂得事特多,看风水、定宅基、择吉……宗宗样样他通路,说精通也行,深得屯中老少爷们的信任。

    有一年,本屯田二斜楞的老闺女,上学的路上被藏在榆树棵子里的胡子绑走,胡子出价九百块大洋或是六匹好马外加三支匣子枪赎人。

    田二斜楞抠细(小气)出名,尽管家有几十垧地,日子小康富裕,可人们从没见他穿过新衣服,有人倒亲眼见他常吃长工的剩饭菜。钱却攒下不少,他大老婆骂他:

    “你太细啦,细得屁眼儿都插不进猪鬃。”

    骂归骂,田二斜楞依然抠门儿,他唯恐“露富而遭灾”,悄悄深掘一坑,油纸包裹将大洋、珠宝一类的东西埋藏起来,加之穿戴俭朴,又整日哭穷,以为这样就能躲过贼惦念。

    胡子绑架老闺女做人质敲诈他的钱财,如同剜了田二斜楞的心,疼痛之余,仍然舍不得破财。此刻,廖善人出场了,他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还会来,老闺女就一个,何况胡子又是杀人不眨眼,万一给……以我之见,宁舍钱财,也不舍囫囵个儿的大姑娘。”

    “九百块大洋,九百块大洋啊!”田二斜楞剜心一样难受。他说,“给胡子说说,少二百块吧!廖善人,你名望高,你能替我家说个情吗?”

    “这?”廖善人面带难色说,“屯里屯亲的,你家有难,谁能看笑话呢?只是,胡子一般不开面,去了恐怕也白费。”

    “事到如今,请你试试吧。”田二斜楞当即拿出来十块大洋说,“做个盘缠吧,过后我再多给你点儿。”

    “你拿我当什么人啦?”廖善人假惺惺道,起身要走,被田二斜楞拦住,承认自己小看了廖善人,收起大洋说些感激的话。

    “明日我就进山,找胡子办你的事。”廖善人说。

    胡子在廖善人几次求情、商谈后,答应减少二百块大洋,田家老闺女用七百块大洋赎回来。田二斜楞逢人便讲,廖善人如何与人为善,不收一分财钱帮人办事。

    之后,五间房小屯相继出现几起胡子绑票的事件,都是廖善人从中斡旋,最后得以满意解决。

    因此,屯人劝彭寡妇找廖善人,显然顺理成章。

    彭寡妇叩开廖善人的房门时,只他一人在家。这个丧妻快一年的鳏夫膝下无儿无女,未等来访者开口,他说:“你家的事我听说啦,本该过去看看,可你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又是光棍一条,弄出闲话来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来啦我正好听听。”

    “胡子捎来信,要我家出一百块大洋,可是我……”彭寡妇哽咽道,“你知道我当家的死得早,孩子常闹病,欠下一屯子人的债,还欠你半斗高粱米呢。”

    “说远了不是?一个屯子住着,人不亲土还亲哟。”廖善人说番满是让人心热的话,而后拿出十块大洋说,“我就这些钱,拿去用吧,凑够了早点儿把孩子赎回来。”

    “我不是找你借钱,想请你去和胡子求个情,一百块大洋砸锅卖铁我也凑不够。”彭寡妇央求道。

    “说票(去和绺子当家的讨论如何赎出人),难啊!”廖善人为难的样子,继而解释说,“绑你儿子的绺子,大柜是有名的赵老狠,一对看瓜的眼睛,见人连眼睁都不睁。听说他爹替别人找他说情都不好使,何况我呀。”

    “救救我们孤儿寡母吧!”彭寡妇差点没给廖善人跪下,泪涟涟道,“我没钱,还有个身子,你不嫌,以后你愿咋地就咋地。”

    一道目光凝滞在一块蓝色补丁处,那儿高高隆起,男人因激动而喘嘘,说:“明早我就去找赵老狠,小项(送给土匪的礼物)大项(全部赎金)我包了……今晚你给我留门。”

    “今晚不行,我身子没利索。”

    “你,想死我啦。”

    “咋急也得干净,再说往后咱俩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说。

    两天后,廖善人卖掉仅有的半垧地和三间土平房,带钱去找胡子赵老狠,领回彭寡妇的儿子。母子团聚的那天晚上,夜半廖善人敲彭寡妇的门。

    “进来吧,孩子刚睡。”女人端着灯把廖善人迎进屋后,随后插牢门闩。里屋的情景,使廖善人倒吸口凉气,一张熟悉的面孔怒视着他。

    “二爷,你怎么在这儿?”廖善人仗着胆子问。

    胡子二柜冷笑几声后,说:“彭家的女人是我的蛐蛐儿(亲戚)。”

    “你们什么亲戚?”

    “我是这个孩子的亲爹。”二柜手伸向腰间。

    “天妈呀!”廖善人吓得哆嗦起来,目光转向彭寡妇,从她的表情中得到证实。

    若干年前,彭寡妇与阳痿不举的丈夫结婚后,暗地和一个长工偷情,这个长工因偷了东家的二升芝麻,跑到山上当了胡子,并当上二柜。

    那天,明为善人暗为土匪的廖善人,到赵老狠绺子,接待他的是二柜。

    “二爷,我村有个财神,你们请不请?”

    “当然请,你要几码?”

    “这次我一成都不要。”

    “你为报仇?”

    “这个我不便相告。”廖善人不肯说其原因,胡子二柜也没深问。

    一桩绑票的计划就算定下来。

    同前几次一样,廖善人向胡子提供了目标家的详细情况,直到胡子准确无误地绑走“票”后,他便充当中间人--花舌子,游说于胡子和受害者家属之间,事后胡子分给他几成报酬。这次不同的是,廖善人看中彭寡妇的容貌,又知晓她的刚烈,才利用胡子绑她独生儿子的票,迫使其就范。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次栽了,栽得很惨,绑票绑到了胡子二柜的私生子头上。

    下面的故事不说,谁都会猜到,廖善人偷鸡不成,反倒丢了性命,尸体撂在五间房屯头。

    昔日的大善人,今天成了屯人唾骂的罪人。一位老者给廖善人做了极为准确的评价--黑白脸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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