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J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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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鳏寡跑腿的不抢,

    二出葬起坟的不抢,

    三渡口摆船的不抢,

    四走屯行医的不抢,

    五和尚尼姑不抢,

    六窑子棺材铺不抢,

    七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

    --土匪绺规《七不抢》

    故事32:贪吞大饷

    一场大雪封了山阻了路,胡子压在骆驼岭老巢。

    散淡庸常的日子里,胡子们憋得慌闷得慌,屁股离开马鞍就发痒。但这种打发白皮子的季节(冬天抢劫)里危险性极大,青纱帐倒了,赖以藏身的遮挡也就没了,一旦遇到兵警追杀,难以躲藏和逃遁。因此,不到一定程度--弹尽粮绝、或遇到极好的越货打劫机会,一般都按兵不动。

    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山野岭之中,胡子自寻其乐,以此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玩玩憋死牛,看看麻雀牌,走走五道儿,喝酒猜拳行令……同全绺胡子一样,大柜苦辣酸也感到昼与夜是那么漫长而难熬,举目便是荷枪的崽子,刀枪林立中产生一种空落感,他怀念起一个人来,一个让他思思念念的女人。

    一顶花轿被几个车轴汉子抬进夏家,新郎是年逾六十的夏老爷,娶进门来的姑娘是他的第五房老婆,芳龄二十二岁,人也靓丽动人,深得夏老爷子的宠爱。

    夏家家产殷实,种地养畜,远近出名的大户,雇佣数名炮手看家护院,院墙又高又厚,四把大抬杆(土炮)架在四角炮台,足以说明夏家家境富足气派。

    作为夏老爷三姨太所生的夏文,整日闲在家里,从花轿进了院那天起,他的目光便盯住贴着大红喜字的正房花格窗户,在拜见只比自己大两岁的新小妈时,娇好的女子使他眼直,裤裆里躁动。亲妈妈捏他一把,他才醒过腔来,急忙磕头,领了赏钱。

    晚上他就做梦,梦见小妈鼓溜溜的部位和勾人魂魄的眸子。或许老天爷心太软,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夏文这个情种。

    新小妈与他亲妈都姓田,按民间风俗姨太太间称姐道妹,同姓便陡添几分亲近。没事就唠唠家常,那次偷听亲妈和新小妈女人间的谈话:

    “咋样?五妹子。”

    “用说么三姐,还空着。”

    “老爷那样宠爱你,五妹子你争点气,给他生双儿女。”

    “唉,老爷毕竟是那么一把年纪啦,心是有终归体力不行喽!”新小妈很委屈的说,“别看他天天睡在我房里,十天半月也没一回。”

    “马鹿鞭不是用了吗?”

    “咋地也不行啦,老了……”

    这段话夏文听得滋味,像品茗一样呷了许久,越品越有味,欲火就烧膛,一个超越伦理的大胆妄为,发生在这位富家子弟身上--夏老爷外出应酬数日,春意醉人的夜晚,夏文溜进小妈的房间,健壮的体魄满足了少妇的欲望。

    “你不怕你爹?”她问。

    “你敢我就敢!”

    再以后,小妈给情人留门,她不怕丈夫,他不怕爹,她想他就找他。

    “咱俩离开夏家。”她打算私奔。

    “明晚就走!”

    一块破棉絮一样的云遮住月亮,他俩翻越高墙时被家人发觉,夏老爷子选择两个黑影中他最熟悉的人影开了一枪,五姨太被打死。夏文喊声田姑娘后逃走,上山当了胡子,报号:苦辣酸(姓田)。他时常想起如蜜的时光。

    “你将来要娶我别坐轿,绫罗绸缎也不要,给我戴一副龙凤簪子,我娘到死也没戴上它。”她说。

    “我叫你戴上,就是一辈子挣不来它,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弄到它给你。”

    其实,情人被窝里随便说说而已,夏文却很认真地记下,发誓打制一副金质的龙凤簪,他把几年抢劫自己分得的金银一一攒起来,估摸已够做簪子,他打算明年春天去金银店订做,把它埋在心爱女人的坟头,了却一笔心债。

    胡子大柜苦辣酸想往事想得心里苦涩就抽烟就喝酒,喝得烂醉时就唱下流的小曲《五更初灯》--

    一更里的初灯月儿才一将发,

    小奴家房中埋怨的爹和妈呀,

    小奴家年长二九一十八呀,

    那么缺少个郎君啊!

    哎咳呀,哎咳呀,

    陪伴小奴家……

    “大哥,”翻垛先生小诸葛说,“在龙争虎(姓窦)大财主家卧底的飞叶子(急信),明天窦老太爷子八十寿辰,广请乡邻,大摆酒宴,还请了戏班子,乱马营花的,占活呢(目标容易拿下)。”

    “好,明天掐灯花时踢坷垃(傍晚砸窑)。”大柜苦辣酸定下砸窑时间,他说,“窦家离镇子太近,咱们要速战速决。”

    “大哥放心,近日土豹子(民团)和窦家的苞米花子(自卫队)都被日本人调去配合清乡。”

    倒霉的窦大财主,卧底的竟是自己的亲外甥,上托(配合行动)的是家中的炮手。里应外合,苦辣酸没费吹灰之力就砸开火坷垃(有枪护卫的院落),将窦家洗劫一空。

    胡子满载而归,绺子规定抢来的财物,要先由账房先生(会计)过目后分类上账,地鼠(金),地龙(银),老头(银元),飞虎子(大票),甚至疙瘩(锁头),挑皮子(针)等都要登记造册。拉片子(分饷)时,按人、按枪分份。弟兄们出生入死抢夺来的,必须公正地分给大家,这方面没有特权,也不准谁有特权,即使是四梁八柱,也无权私自动用柜上的钱物。

    导致苦辣酸悲剧发生,是因为劫掠的项(财物)中,有一副崭新的金质龙凤簪。不该动心的苦辣酸动了心,即令账房先生取出,带上它策马离开老巢,来到一座孤坟前,他手捧龙凤簪,反复呼唤心爱女人的名字……与此同时,老巢中胡子议论纷纷,翻垛先生见一个胡子用刀削猪头,一片一片地削切,这是胡子要起屁(闹事)的信号,账房先生叹道:

    “大当家的不该这样做啊!”

    “还不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翻垛先生说,“大哥从来奖罚分明,保守信用。今天的行为有些出格,念其过去待咱们弟兄的恩德,大家分头动员和众弟兄讲明,饶过大哥这一回。”

    账房、翻垛先生、水香分头去做说服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明事情原委,终于得到众胡子原谅大柜苦辣酸的许诺,表示谁也不计较私吞龙凤簪之事。

    夜半,大柜苦辣酸骑马归来,进院巡视一遍,全绺子与素日相同,没一点动静,他忽然想到什么,站在院里喊道:“拎条子(起床),上亮子!”

    顿时,胡子拎着枪出屋,规矩地站条子(站队)。大柜苦辣酸威风凛凛地挨排看遍众弟兄,尔后叫翻垛先生念遍绺规《五清六律》。

    翻垛先生不敢违背命令,颤音念道:五清一是大当家的耍得清,就是说走朋友路,花冤家钱……抢到的财物据实分配,不允许自己吞占……六律一是如大当家的将大伙夺来的金银和贵重物品贪污,依照局规定当处死……

    “停!”大柜苦辣酸让翻垛先生停住,旋即从腰间拔出手枪,推子弹上膛,而后说,“弟兄们,咱们挂柱那天,就发誓遵守绺规,我身为大当家的,私自占有财物,贪吞大饷,犯了五清六律,当以处死。”

    “大哥!”翻垛先生跪下。

    “大爷!”众胡子跪下。

    “好兄弟们,我苦辣酸来世再和大家吃走食吧!”苦辣酸毅然扣动扳机,身子轰然倒下,院内顿时一片嚎啕……

    故事33:亲仇

    胡子邓大脚趁天黑溜进亮子里镇,踅进一条幽静的小巷,朝挂着纱灯的蓝芙蓉堂走去。

    老鸨子认得这嫖客,常来常往,便知道他爱堂子里哪位姑娘,也知道腰包鼓鼓的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于是见面便说:

    “邓爷好福气,今天新来的凤子姑娘,原汤原水的黄花姑娘,能歌会舞,人俏着呢。”

    “别他妈的夸口,是骡子是马牵出遛遛。”邓大脚嘴这么说,心却被黄花姑娘诱惑得发痒,他掏出几把银元甩过去,“把凤子给爷领出来。”

    “邓爷咱丑话说在前头,凤子我已收做义女,卖唱不卖身,给爷唱唱歌可以,只是您邓爷手脚得老实点,别把鲜鲜的花儿给弄焉巴了。”经验丰富的老鸨子在卖关子,目的想从嫖客包里多掏出些钱来。她朝楼上喊:“凤子,邓爷来啦。”

    一个美貌的女子扭动柔软身段,飘然下楼,雪颈裸露,眸子如泉水一样清澈,邓大脚伸长脖子睁大眼,嘴角便有粘乎乎的涎滴。

    “爷……”老鸨子第三遍问邓大脚听什么歌,他方回过神来,信口说道:“二人转,《杨八姐游春》。”

    凤子姑娘面现难色,一个人咋唱二人转?照堂子里的规矩,客人点了就不好不唱,丑旦角一个人于是她唱道:

    ……

    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云。

    五两火苗六两气,

    七两炭灰八两琴音。

    火烧龙须要九两,

    冰溜子烧炭要十斤,

    雪花晒干要二斗……

    这夜,胡子邓大脚破例不在蓝芙蓉堂嫖宿,披星戴月策马赶回老巢,把多年勒索来的大洋全部拿出来,次日返回蓝芙蓉堂,哗啦啦地倒在老鸨子面前,匪气十足地说:“快让凤子陪我睡觉。”

    见钱眼开的老鸨子,贪婪目光粘在大洋上,迅速掂出钱财的分量,觉得比凤子重得多。其实,老鸨子在骗邓大脚,凤子既不是她的义女,更不是什么黄花闺女,老鸨子从她老家郑家屯双鸾堂把美貌的歌妓凤子买来,借此装点门面和招揽生意--吸引嫖客。双鸾堂的老鸨子说明了凤子的身世,大约三年前,孔家窑的两个庄稼人在南坨铲地时被胡子绑票,这两个人是凤子的爹和哥。胡子开价二百块大洋赎人。对糠菜半年粮的凤子家来说,二百块大洋是天文数字。年仅十六岁的凤子在求借无门的情况下,背着瞎娘到古镇郑家屯的双鸾堂自卖当了雏妓……钱比妓女人格重要,双鸾堂的老鸨子把她尚未发育成熟的身子卖给督军吴大舌头的马弁,那个马弁把她当成一匹花钱买来的马,百般粗野践踏,现在又转手卖给蓝芙蓉堂,天下老鸨子眼里的妓女价值都一样,说:“邓爷相中我家姑娘,也只好舍啦,不过梳成人头(破身)后,你可不能吃独槽食。”

    言外之意,邓大脚明白,破了凤子身后想再宿她,还要出钱。那是以后的事,邓大脚迫不及待,甩掉凤子搀扶他的手,扛麻袋似地将她搁上肩,马靴子踹开凤子房门,往炕上一扔就解腰带。

    “听曲吗,爷?”凤子浅声问。

    “完事再说,快脱!”邓大脚淫火烧膛,等不了凤子纤纤的细手解纽扣,掏刀豁开贴身衣物,恶狼扑食一样冲上去,之后邓大脚赤裸的身子拱进凤子怀里,说:“给爷唱段曲儿。”

    “哪段?二人转吗?”

    “不,窑调(妓院下流的歌谣)!”

    女孩入娼门,从小就要学唱一些挑逗嫖客的下流歌谣--淫秽的歌必须会唱,要唱得投入唱得嫖客动心。凤子进妓院后学会很多窑调,她十分不情愿唱露骨性调逗的曲儿,身为妓女假若违背嫖客意愿,要挨“大茶壶”惩罚,她只得唱。

    一曲窑调末了,邓大脚又是一番折腾,凤子几乎被这个淫棍蹂躏得疲惫不堪,骨松肉软。她挨着浑身湿漉漉的邓大脚躺着,听他如雷的酣声有些恶心,在搬动压在他胸上的那条毛茸茸的胳膊时,忽见一条火刺的青龙。

    是他?她想起一个人,是老爹临死前告诉她的,那个使他们家破人亡的胡子头左胳膊上刺着条青龙。两年前,也就是爹和哥被胡子绑票半年后,花舌子多次来家催促,三间泥屋土院,和一头瘸驴,哪里去弄二百块大洋。不久,爹满是老茧的一节断指送回来,胡子威胁加剧,再不送赎金就割耳、削鼻子,直至抠眼剜心,瞎眼老娘摸着老伴的半截手指,悲痛欲绝。

    凤子东奔西走,仍然未弄到钱,正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际,一个跑楂子(人贩子)的盯住她,说到双鸾堂可借地生财,得二百块大洋没问题。为救父亲和哥哥她走进火坑,第一夜被掌班的探了底(检查是不是处女),浸着凤子血汗的大洋赎回他俩。

    爹来双鸾堂看望女儿,昔日那个朴素凤子没有啦,前面的凤子油头粉面,嘴唇红得像吃死孩子似的吓人。这位憨厚的庄稼人心在泣血,他扑通跪在女儿面前,老泪横流道:

    “爹对不住你,凤子。”

    “爹!”遭受凌辱的凤子跪在老父面前,啜泣道:“爹生养我一回,女儿舍身救你天经地义。你别难过,瞧你满脸是伤,胡子打你了吧?”

    “那群畜牲!”爹恨骂道,他向风尘中的女儿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深深地记住绑票的那绺胡子大柜一身黑毛,左胳膊刺条青龙。

    夜晚,蓝芙蓉堂热闹起来,老鸨子恶喊声响起来:

    “麻溜吃饭!”

    吃罢饭妓女就要梳头抹油、擦官粉,然后准备接客。躺在胡子邓大脚身边的凤子,每天到这个时辰就想哭,狠命掐自己下身,恨不得把自己撕碎。她取出妓女许可证,证上写着:亮子里警察局,艺字第八十三号。姓名(花名):袁桂荣(凤子)。籍贯:山东省蓬莱县。年纪:十九。现住所朝阳街三胡同。营业地址:蓝芙蓉堂。康德六年,局长:陶奎元。注意事项一、二、三、四、五条。营业时必须携带本证。

    营业,营业,出卖肉体是怎样的营业?凤子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像把钢针猛刺自己的心。她撕碎那个妓女许可证,抄起一把剪子,一腔仇恨都凝聚在手上,锋利的剪刃扎断胡子邓大脚的喉管。

    故事34:王大鼓

    明日枪毙匪首王大鼓。

    双山镇到处贴着警署的告示:

    “惯匪王大鼓,系镇郊王家窑人。数年前弃耕窜入山林为匪,聚党羽四十余人,依仗枪精弹足,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绑票勒捐,毙伤人命,势焰颇猖。为清匪患,军警联手清剿,生擒匪枭王大鼓……康德九年六月十八日。”

    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开,镇内几个曾遭胡子王大鼓绺子抢劫的商户,闻讯喜不胜喜,点燃起鞭炮以示庆贺。绸缎庄老板写了赞美警署剿匪功德的檄文,贴于店铺门前,言警方以关心民瘼,抚顺舆情,洒血剿匪,且警署长督饬有方,缉捕有力云云。

    “王大鼓!”死牢铁栅门前,狱警向重锁铁镣的胡子大柜王大鼓说,“郭署长特派我来问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他能办到的都尽力满足你。”

    “断子绝孙的郭大屁眼子,告诉他,爷爷死在他的刀下觉得丢人,他不配杀我!”死到临头,王大鼓痛骂署长郭文山。

    狱警极有耐性,待死囚骂完,很和蔼地说:“我做警察多年,从未见到长官对死刑犯如此关照,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郭文山在警察眼里是长官,在众多囚犯眼里,郭署长手握生杀大权,可在胡子王大鼓眼里,他永远是令人瞧不起的郭大屁眼子。或许,他们俩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才使王大鼓骂完泄完胸中的愤懑后,极冷静的感到死神的脚步近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啦。他凄苦的目光落在狱警身上,说出最后要求道:

    “转告郭署长,明天枪毙我前,我要打一次鼓。”

    鼓,与一个地主儿子结下不解之缘,并囊括了他的全部生命历程。咚咚的鼓点血液一样在他体内流淌,涌动了三十二载,既是他善为的动力,也是他恶行的渊薮,更是他与郭文山相识、结拜、同聚山林的契机,他就是死囚王大鼓。

    狱警很快返回来,说郭局长批准了,还说让他临刑前打鼓打个够。

    戒备森严的死牢修在镇南,靠近护城墙,护城河水的腥味儿涌进监狱。荒原的狼嗥真亮地传来,王大鼓熟悉那腥味儿那声音,倍感亲切。曾几何时,他在腥味儿很浓的河水中洗自己心爱的坐骑,也在野狼嗥叫夜晚和弟兄们吃着手把羊肉大碗喝酒,辉煌的日子已经结束,天就要亮了,死期飞一样地临近。

    月光从窄小的铁窗爬进来,流泻在沉重的镣铐上,他借着月光盯着自己的手,欣赏它,像在欣赏一匹宝马、一把净面匣子枪,到死他也认为爹娘给他一双值得骄傲的手,它握缰策马,舞刀弄枪,都不如挥动那对枣木鼓棒令他自豪。

    骑马跌下摔断腿的老父亲把儿子叫到跟前,将好些年要说的话一古脑儿地说出来,说到凄凉处,老父哽咽,充满遗嘱味儿,字字句句透出对独生儿子的殷切希望。但儿子归终辜负了父辈的期望和重托,没去主持几代人创下的家业,只渴望当一名鼓手,去打大鼓……鼓乐班主郭文山,大鼓擂得令他羡慕,长途跋涉地跟着班子走,苦苦乞求留下他做鼓手。

    “好吧,你是班子的鼓手。”班主郭文山收留他,他便和班主学打鼓,勤学苦练,技术愈加精湛,很快成了台柱子,自起艺名大鼓。

    鼓乐班在突然变故中解散,班主郭文山因和一位阔少争夺名媛,遭人暗算,多亏王大鼓拼死相救,方保住性命。后来他俩买枪拉起绺子,推举敢杀敢砍的王大鼓做大柜,足智多谋的郭文山甘愿当二柜。一勇一谋操持绺子,很快便红火起来,他们摇身一变,确切说是脱胎换骨,一改演艺生涯,戏装换戎装,乐器换刀枪,只有那面驴皮大鼓,始终挂在大柜的马鞍上,它很快成为众匪熟悉的崇拜物,并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砸窑时,大柜击鼓叫阵,击鼓助威,催队冲锋陷阵。每逢年节,大柜趁酒兴为全绺子表演鼓技。

    鼓成为这个绺子的代名词,许多富户大贾闻鼓丧胆,小股兵警听到鼓声便望风而逃,而胡子们听鼓声便如同抽足了大烟……王大鼓怎么也没想到,康德三年旧历大年三十是与郭文山分道扬镳的夜晚。同往年过年一样,众胡子酒足饭饱之后,郭文山应弟兄们的要求,唱起蹦蹦戏歌颂绿林英雄豪杰的《九反朝》:

    大清国呀到了头

    无道昏君众龙楼

    自从咸丰登大殿

    要粮要款把丁抽

    黎民百姓犯忧愁

    李凤奎屯兵就在铁沟……

    接神的木柴点燃,老巢大院被照得通红一片,那面大鼓抬出,令众胡子最为激动的时刻即将来临。

    大柜王大鼓身披黑色斗篷,双手握着那副戏班子的传家宝--油光红亮的枣木鼓棰,站在架起的大鼓前,瞥眼绺门新贴的对联:有一点忠心方可结拜,无半丝义气何必联盟。

    鼓棒高高举起,很潇洒地挥一下。咚!随着第一声鼓响,爆竹骤起,烟花升空。咚咚鼓声中,胡子又送走一个惊险、厮杀、血腥、富有刺激的旧岁,迎来一个杀砍抢夺的新年。

    除夕大清早醒来的王大鼓,吃惊地发现昔日情同手足的二柜郭文山,昨夜带大部分弟兄离开绺子,去接受官兵的改编,一夜之间他们便成为冤家对头。

    前不久,双山镇警察署长郭文山率队剿匪,活擒了王大鼓,并下令处死他,明日行刑。

    法场设在郊外土坨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前来观看斩匪首的人们被持枪警察拦在警戒线外。

    新掘的土坑前放一面大鼓。

    双山镇的人对这面大鼓放在处决犯人现场感到费解,通常犯人家属想要弄走尸首而备下一领炕席之类的东西,那么这面大鼓做何用场?

    匪首王大鼓被押下敞篷马车,他似乎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太阳光锐利地刺眼,略微适应后他快步走向那面大鼓,骑在马背上的郭文山丢下一对鼓棰,说:

    “你敲个够吧!”

    王大鼓没瞅郭文山,他捡起那对稔熟、与之很有感情的鼓棰,紧紧握在手里,刑场不容回想往事,于是他没撩眼皮,便把生命的分分秒秒浓缩在鼓与棰上,精神立即振作,顿时忘却身在刑场,面对自己的目光是观众观看鼓乐班子的表演,死的恐惧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抄起鼓棰,潇洒而又有力地敲下去。

    咚,咚,咚!

    刑场的气氛骤变,人们沉浸在优美的鼓声之中,眼随鼓棰起落,心随鼓声跳动,甚至连警察也伸长了脖子瞪大眼地全神贯注地欣赏。

    咚,咚,咚!

    警长郭文山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侧向一边的马靴有节奏地合着鼓点打拍子。

    突然,鼓声嘎然而止,胡子王大鼓用鼓棰击碎了自己的脑瓜盖。

    故事35:长命锁

    几只由锃亮的三八大盖枪弹壳和弹头组成的,送给孩子生日礼物--长命锁,在接到联合队奔大孤山来的坏消息前就磨制好,胡子大柜张老瞎子挤鼓挤鼓眯缝的小眼睛,瞧了瞧那锁自己很满意,布包布裹地揣进怀里,打算夜里偷偷离开绺子,去一个梦牵魂萦的小村,送给一个人,以此了却夙愿。然而,厄运突然降临,张老瞎子万没想到由数名警察及两个骑兵连组成的队从天而降,数十名弟兄将难逃命,两个时辰之后,一枚迫击炮弹在大柜马肚子底下爆炸,同他朝夕相处的坐骑炸成肢体残缺,重伤落马,二柜世界好策马来救,张老瞎子掏出长命锁交给二柜,断断续续叮嘱中咽了气。

    现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大孤山独立荒原,它的背后是被称之为死亡地带的沙漠,小犁河湍急地绕山半匝后流向远方。进入大孤山唯一通道便是西南方向那块平展展的草地,胡子盘踞此山考虑到了防范和固守,在入山的咽喉部位修筑了两座鸡蛋壳似的水泥碉堡,神射手扼守,夜晚加派双岗。或许,就因此山寨易守难攻,很少遭官兵骚扰,特别到了阴雨连绵的季节,稀泥坑洼形成了天然屏障,胡子感到天赐的安全。

    与往常打发时光的方式不同,今天吃罢午饭众胡子得到允许自由活动,娱乐也丰富多彩。“上山不赌,下山不嫖”是张老瞎子定下的规矩,故尔没人敢赌。喝酒划拳,听听小曲倒随便,哪怕是低级的淫秽小曲也可以尽情地唱。

    胡子自娱自乐,关东的性文化在土匪巢穴里鲜活得像一棵植物,红账先生说《四大硬》:

    门洞子风,

    练武的功,

    跑腿儿的,

    铡刀钉。

    “好,真他奶奶的过瘾,说,说四大红!”胡子贺彩、催促道。

    杀猪的盆,

    庙上的门,

    大姑娘的裤裆,

    火烧云。

    陶醉在艳歌之中的胡子们没注意人群中少了一位,大柜张老瞎子独自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完成他杰作的最后部分,磨光蹭亮的弹壳连缀成麒麟送子图案长命锁,并用弹头做坠子,十分精美好看。

    “大闷子,大闷子啊!”张老瞎子心灵深处呼唤一个男孩的名字,农历六月初五是大闷子的生日,这个男孩浓缩了张老瞎子的全部人生的甜酸苦辣与爱和恨。

    张老瞎子其实眼睛不瞎,这是地主苏铭魁给长工取的带有侮辱意味儿的绰号。

    苏铭魁二姨太因与他大老婆吵架离家出走,数日未归。东家撒出人马四下寻找,长工张本政也被派出去寻二姨太下落。苏家派出几十人几乎找遍了爱音格尔荒原未见人影,张本政骑着匹瘦骨嶙峋的瘸马,他无心思找人又必须去找,铲地给工钱找人也同样给工钱,哪样都是挣工钱。去何处找应该怎样找他没动脑筋,离开苏家大院,应付差使,任凭老马随便驮他到哪里去,空着手回来向东家交差的人多着呢?

    辽阔的草原空气清鲜,他觉得老马比他还兴奋,慢悠悠地走,不时低头觅草,香甜地咀嚼,还潇洒地甩甩尾巴。一天、两天,荒原无尽头,困了就睡,饿了啃包袱里的玉米面饽饽,蚊蠓叮咬,虽然受苦遭罪,但也比在苏家大院干不完活、受东家的白眼强得多。

    一天,他竟在马背上睡着了,醒来,眼前出现一间歪斜的马架,几缕青烟飘出,几件女人的衣服旗帜一样在一条乌拉草搓拧成的绳子上呼啦啦地飘,二姨太赤条条躺在马架外的茸茸草地上晒太阳,巴掌大块蓝布盖在羞涩处,他勒住马,使劲地咳嗽,事情绝没按照正常逻辑发展。那女人非但没惊慌和害羞,落落大方地揭去遮盖隐秘处的蓝布,让它随风飘走,目光勾引他,说:“这儿没别人,张本政”。

    第七天,张本政牵着驮女人的老瘦马走进苏大家院,他匍在地上,拱起宽厚的脊背当下马石,让二姨太踩着下马,她个子小腿短。

    迎出门来的苏铭魁忽见他的长工有个细节做得不好,骂牲口似地信口骂道:“老瞎犊子,太太的头巾掉了你还不快给捡起来!”

    三十刚出头年纪老了吗?苏家人可不管这些,当家的这样叫开头,上行下效大家都随着叫。张老瞎子声名荒原时,是他听二姨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骨肉。得知苏铭魁决定把对他不忠的二姨太卖给窑子,张老瞎子夜里使三齿钩刨烂了东家的脑袋,用马驮走她远逃他乡。

    生大闷子那年,张老瞎子上山当了胡子,儿子过生日他送上自己用弹壳弹头做成的象征祥瑞的麒麟送子长命锁,而且是每个生日送一个。今年是第七只长命锁,一个月前他利用闲暇时间动手准备,临近他为之心恸的日子,就遏制不住对她对儿子的思念。清楚地记得大闷子第五个生日,他回去送锁却未见到儿子,问女人女人却说去他姨家串门去啦。

    大闷子第六个生日,他送锁还没见到大闷子,她仍然说去他姨家啦。

    精明的张老瞎子总觉得有些蹊跷,咋那么凑巧,回回过生日大闷子都不在家?他决意在第七个生日送锁时多住一宿,不见到大闷子不走,即便去他姨家也要接回来亲眼见见。

    联合队毁灭性的攻击把张老瞎子这个企望打碎,好在他的生死兄弟二柜世界好一头扎进小犁河,带伤逃脱,他摸摸衣袋里的东西还在,脸上浮现劫后第一丝微笑,凭着对一个死去人的践诺,因腿伤太重没走几里就再也站不起来。爬,寸寸尺尺地朝前爬……一间土屋点着煤油灯,土炕上放张炕桌,两盘小菜一只酒盅摆好,她在等待中听到声沉缓推门,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她问:

    “你是?”

    “找你,大哥叫我找你。”

    “本政他人呢?”

    “正忙事儿。”二柜世界好编出一套谎话,我半路遇到了警察负了伤。

    女人相信自己的眼力,来人肯定是张本政绺子的,特别是那把弹壳长命锁,她认得它。

    “大闷子呢?”

    “去他姨家啦。”

    “大哥嘱咐我看看他。”

    二柜世界好没再说什么,女人笨手笨脚地给他包扎一下伤口,他决定连夜离村而去,迈出门槛后,他说:“大嫂,大哥说明年大闷子过生日,他亲自回来送锁。”

    女人没反应,默默送他出村。

    大闷子第八个生日,女人没点灯,炕上没放桌子也没备酒菜,呆呆望着窗外月光洗净的空落落的院子。

    “今晚,不会有人来了。”她喃喃自语,泪水滚落到捧在手里那七只长命锁上,叮咚如泉声。她心中藏着两个未对任何人透露的秘密到死:她的儿子大闷子被一绺胡子绑票,始终未把这事告诉胡子大柜张老瞎子。二柜世界好送长命锁,她就认定这是丈夫亲手做的最后一只锁,因为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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