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H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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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炮好比一只船,

    打遍了河北打河南;

    梁子花子好比一只鸡,

    打遍了河东打河西。

    大家同心协力,

    绿林英雄讲义气……

    --土匪祭拜词

    故事23:第三十个

    这是被关东胡子绑票的人六十年后讲的故事。

    那年我才九岁,富裕家庭的九岁孩子正在读私塾,生在穷人家也刚好是放猪年龄,可我九岁时被胡子绑了票。其实我家既不富裕也不贫穷,就是关东人说的“二半粕子”。当时就有“响窑胡子怕,二半粕子剩不下。”的歌谣。事实也如此,大户人家有枪有炮台修筑高墙深院,胡子轻易不敢来踢坷垃(抢劫),而像我家虽有点地产、一群羊、两挂大车,但雇不起炮手修不起大院,因此,难逃胡子抢劫。

    我被胡子绑票纯属偶然,因为事前我家并没成为胡子绑票的目标。记得大柜叫驼子,古怪的报号。驼子率马队窜进邝家夼屯,似乎犯了神经,抢红了眼,无论穷富,挨家挨户洗劫一遍。

    “快把少爷藏泔水缸里。”慌乱中我听见爹喊,长工崔半拉肚子,拎小鸡似的把我扔进尚有半缸臭泔水的缸里,扣上秫秆缸帽子,家人认为伪装得天衣无缝,满可躲过灾祸。结局并非如此,胡子东翻西找到底发现了我,又像鹰逮小鸡似的把我拎出缸。那个两腮长着螺旋胡须、壮得像头牤牛的胡子,将我塞进只能盛下三斗高粱的凡布口袋,扎紧口袋嘴扔上马背,固定在鞍子旁。

    七月初十这天晚上,邝家夼屯被绑票的不止我一个,哭哭闹闹喊喊叫叫全屯乱成一锅粥,胡子没停吆喝道:

    “想活命就别嚷嚷,赶快跟爷爷走。”

    出了屯子,胡子一夜马没停蹄,天亮时到达一个极其隐蔽老巢--荒山间的大院。螺旋胡须胡子解开口袋嘴,像倒东西一样把我倒在地上,说着我听不懂的黑话:“尖椿子(小孩)……滚到那边去。”

    这时,我才看清胡子绑来了十多个人,胳膊一个连一个地捆着,厚布蒙眼,嘴堵着东西,瞧他们的样子可惨啦。几乎全部光着脚,满腿是泥,一定是从稀泥溏走过来,不少人腿脚流血,比起他们,我算是受到了优待,少遭不少罪。

    其实,人质--票儿真正遭罪的日子还没开始,我们被关在屋漏墙透风的马厩里,蒙眼布虽然去掉了,但必须背对背地坐着,低着头,不准左顾右盼,不许说话,胡子拎马鞭子眼盯盯地看着,违者就挨一顿打。

    唉!最叫人忘不了的是“熬鹰”。

    熬鹰原是满族猎人驯鹰的术语,捕获海东青(鹰)后,在它腿上系盏小铜铃,几人轮流日夜用棍子捅铜铃,不准它睡觉,不喂它吃的,大多要熬十天左右,鹰到了饿得连啄人的力气都没有,喂它掺了苘麻的碎肉团,麻消化不了,只好吐出来,带出肠油,鹰很快消瘦下去,被熬得憔悴、虚弱、疲惫、颓唐……凶残的野性渐渐改变,如此办法似乎太残酷,只要猎人不摘掉铜铃,鹰永远乖乖听话,猎人用鹰去狩猎--追杀野兔或苍狼。胡子使用这一敖鹰方法折磨我们,夜里在院心笼堆火,强迫票们围坐一圈,面朝火,胡子整夜持枪看着,硬是不让睡觉,假若睡觉就有掉入火堆被烧伤烧死的危险。

    “求求爷们,让我们眯一会儿吧!”

    “爷爷啊,困死啦,真服了。”

    一片苦苦央求声,胡子依然不答应。好在我人小,混杂在大人们堆里极不显眼,靠在一位老人身上瞌睡几次胡子都未发现。挺过熬鹰关,我们一一去秧子房过堂。胡子问我家里有多少钱,藏在啥地方,并让我给家里写信,送钱来赎人。

    胡子绺子中的字匠模仿我的口吻给家里写了几封信,二百块大洋始终没送来。一晃在匪窟呆半年多,除几个被折磨死去的外,票大都被家里人赎领回去,邝家夼屯只剩下我自己。

    “小尕儿(小孩),你家里人挺狠啊,捎话说不赎你啦。按规矩我们该插(杀)了你,一毛不拔放回家,爷们实在没面子。白白养活你?”螺旋胡须胡子对我说。

    “别杀我,爷爷!”我吓尿裤子,磕头如捣蒜,“我给爷遛马,擦枪,抓虱子挠痒痒……”

    “妈的,你小尕嘴挺甜呢。”螺旋胡须胡子听我的话很舒服。他是绺子中的四梁之一,职务是秧子房当家的,既负责管理我们这些票,又审我们--过堂或叫秧子,第一次叫秧子时他直勾勾望着我,从头到脚盯得仔细,后来他说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很像我儿子。”

    或许就是我模样像他儿子,他才动了怜悯之心。八月十五那顿赏月酒宴后,螺旋胡须胡子拍拍我的头,说:“从今天起你就给我遛马,打洗脸水,倒尿罐子。”

    累啦臊啦臭啦,我全然不顾,为虎口活命,我努力做事,做得螺旋胡须胡子特别满意。

    胡子经常遭官府兵警的追剿,整日如惊弓之鸟,常常合衣睡在马肚子底下,头枕着枪,手握着缰绳,遇险时迅速反应和逃跑。

    “紧挨着我睡,有动静叫你。记住到时候,爬上我的马背。”螺旋胡须胡子开始关心我。他仍然酒后直勾勾地瞅我,反复叨咕我像他儿子。我问他儿子几岁在哪里,他摇头叹气不肯说。日子久了,我们俩逐渐超越了绑匪与人质的关系,他视我为绺子中一名弟兄。

    “喂,这把枪怎么样?”螺旋胡须胡子从马褂子里掏出把手枪,递给我说,“它跟随我快十年喽。”说时像是对它很有感情。

    这把枪我叫不出名,胡子中很少见。我感觉它挺带劲儿,挺沉的。令我费解的是枪身划刻着深浅长短不一的道,故意刻上道道破坏了枪的美观,我问:“咋整成这样,怪白瞎的。”

    “数数多少道?”

    我认真查了查,回答:“二十九条。”

    “别小瞧每条道道,”螺旋胡须胡子的话吓出我一身冷汗,“一条道道就是一条人命,你看这条深的,它是警尉补的,这条是村公所……”

    那夜,他告诉我因人命官司他背着儿子逃到荒原当胡子,儿子很小走不了路骑不了马,他就缝制一个牛皮口袋装儿子挂在马鞍子上。有一回,绺子被包围,他杀出血路而逃脱,牛皮口袋朝外滴着血。可怜的儿子周身满是弹洞,他含泪数了数,整整三十个,这位凶汉暴徒对儿子尸体许诺:“杀三十个人,为你报仇。”

    从此,每杀死一个人,他就在手枪上刻下一条道。现在已经杀死二十九人。即将了却心愿时,他遇到我,是我勾起他对儿子的痛苦怀念。我问:“杀够三十个人,你还杀人吗?”

    “我就对儿子说,爹给你报仇了,爷们说话算数。”螺旋胡须胡子收起手枪,再次发狠说,“一定要在九月初一前杀够三十个,因为那天是我儿子祭日,五周年祭日啊!”

    突发的一场变故,使螺旋胡须胡子难以实现他的杀人计划,绺子内部有人向警局密报了胡子行踪,螺旋胡须胡子凭着机智勇敢,带我冲出包围。但他身受重伤,腮上的螺旋胡须已烧焦,腹部两处中弹,肠子血乎乎地拖出体外,他说:“咱俩的缘分到此终了,来世再……”

    “我牵马驮你到我家,让我爹请大夫给你治伤。”我真心救他。

    “我,我不行啦。”他吃力地说,掏出手枪递给我,用平素令我给他坐骑梳理鬃毛的口气说,“刻上一道,用刀子,要深一点。”

    刻完崭新的一条道后,他接过枪瞧瞧,苍白的脸颊绽出欣慰的微笑,尔后说:“等我死后,你拿着这把枪到大孤山南坡,那片山玻璃树……你对我儿子说……完事,你就回……窑、堂吧!”说罢枪嘴顶在自己太阳穴处。

    “别!”我拼命去夺他手中的枪,可是晚啦。

    嘭!一声沉闷的枪响。

    我拎着那把沾满螺旋胡须胡子鲜血的手枪,应该说是记载三十条性命的手枪去了大孤山……多年后,我才弄明白回窑堂是胡子黑话--回家。

    故事24:活窑

    傲然火毒的太阳连推带搡地把一杆人马赶进王家大院,核桃脸的大柜宝全马缰绳甩给马拉子,向殷勤为他牵马坠镫的王海鹏拱拱手,客气地说:“王蛐蛐(亲戚),弟兄们从打这儿路过,到你家打打尖(歇息),骚扰啦。”

    “哎,哪里的话哟!一家人咋说两家话呢?宝全大爷不嫌弃来寒舍,真是求之不得。”宅主王海鹏恭恭敬敬,讨好道,“我即备酒菜,为爷们接风洗尘。”

    胡子纷纷下马,牵马到厩里拴好饮水添料,忙乎一阵子,分散到各屋子里休息。

    大柜宝全受到特殊接待,请他到正房的客厅喝茶。

    “眼下忙铲忙趟,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人手紧就不陪爷爷啦,您先喝茶,我去张罗张罗,早点儿吃饭。”王海鹏说。

    “忙你的去吧。”大柜宝全扬扬手,舒坦地靠着高高的红木椅背,摆弄刚到手的日本造左轮手枪,它劲大、上线、不卡壳,深受胡子的喜爱。他心里荡漾着喜悦,对王家这个活窑很满意。

    荒乱动荡的年月里,家富了难免遭胡子算计和抢劫,有些殷实大户自家购置枪支弹药,雇佣炮手看家护院,凭借高墙深院对付小绺胡子还可以,如遇宝全这样大绺子就难抵御。

    有钱人终不甘坐以待毙,许多富户就像王海鹏一样,主动拉拢或暗养一伙胡子为自家壮胆壮威,免遭其它胡子惦心和抢劫。有幸成为胡子活窑就要尽些义务,平常胡子来了好烟好酒大鱼大肉地招待,逢年过节要送猪肉、粮油到绺子上;胡子受伤了不敢公开去医院诊所治疗,就秘密送到活窑里养伤,既安全又可靠。因此,吃了活窑甜头的正规大绺子根据需要一般都号下几个活窑。

    王家大院今天热热闹闹,在家凡是能动弹的人都伸手忙活,平素饭来张口,衣食住行都有专人伺候的王海鹏在胡子面前摆不了谱,先是拎着赶牛的掏力棒,满院撇打小鸡,公的母的被打住七八只,而后扎上围裙在厨房里忙东忙西,他见小猪倌赶猪群进院,就喊道:“锁柱,把猪圈起来,马溜帮放桌子捡碗。”

    “嗯呐!”十二岁的小猪倌脏兮兮的脚沾满白色狼屎泥,答应声被破袖头连同清涕抹回总是塞得满满的鼻孔里,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像噎住似的。

    很快,三间口袋房的屋子里放一溜条桌,将碗筷摆放好。小猪倌眼里有活,没再用支使,勤快地帮助往上端菜烫酒,一切准备就绪。

    “宝全大爷,入席吧。”王海鹏客客气气请大柜宝全,俩人一起落座首桌。

    “嗯?”大柜宝全往桌上一瞥,蹙起额头,脸色变色蜥蜴似的由红变白变青,愠怒淹没了悦色,用指挥冲锋陷阵和吆喝牲口习惯造成的短促有力的语声问:“谁放的桌子?”

    “小猪倌锁柱呀。”王海鹏见胡子大柜掏枪狠劲拍在桌子上,没敢隐瞒,照直说了,怯怯地问:“怎么啦?宝全大爷?”

    “叫小犊子来!”

    大柜宝全的怒气火苗似地往上蹿,大巴掌拍得桌子上的碟盘哗啦直响,慌了神又毛了手脚的王海鹏岂敢怠慢,扯扯拽拽拉来小猪倌。

    “狗大个年龄,你竟这样歹毒,天胆恨爷爷。”大柜宝全跺脚喊叫。

    “俺不敢。”锁柱吓得瑟瑟发抖。

    晓得胡子风俗,就不会感到此事奇怪。小猪倌锁柱见到的胡子都很有数,就别说懂得胡子规矩,把碗口朝下扣着,筷子横放条桌上,就犯了胡子的大忌,扣碗暗喻扣亏,意思是咒胡子吃亏,横放筷子叫横梁子,意为摊上横事(暴亡横死)。

    “拉出去,洗(杀)喽!”横草不卧的大柜宝全半瞎的眼睛透出凶恶的目光,决定处死小猪倌。

    秧子房当家的(八柱之一)便上前揪住锁柱的耳朵朝外拖拽。

    “宝全大爷,小猪倌与你们无积怨宿仇,他实实在在不懂爷们规矩……”王海鹏从和锁柱是屯亲又是主仆关系的角度出发,再三解释和求情,四梁八柱中的几位良心发现者也帮宅主说情。

    大柜宝全想了想,活窑当家的面子要给的,叫秧子房当家的狠抽锁柱一顿马鞭子才算解气了事。

    划拳行令的吵嚷把太阳赶下山,酩酊的人影鬼火似地在王家大院飘忽、盘桓,胡子毫无要走的意思。王海鹏周到地安排好晚宴和夜宿处,投其所好地借几副麻将、纸牌供众胡子娱乐消遣。

    遵照王海鹏的叮嘱,管家用三块现大洋在屯里找来个“半掩门”女人陪大柜宝全睡觉。

    习惯睡早觉的王海鹏突然惊醒,太阳撑起一竿子多高,管家急急地叫门:“东家,可坏醋啦。”

    “房子失火了,还是牛犊子掉井了?”王海鹏对管家慌张忙乱有失稳重风度很不高兴,院外大惊小叫声使他打消教导管家的念头。

    一件谜样的奇事在昨晚发生了,一个胡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辘轳井沿旁,查验没有枪刀伤和中毒痕迹、症状。

    “X他祖奶奶的!”大柜宝全气得直骂,他的皮靴后跟比马蹄还有力地将干硬的院心地上踢出个深坑,这是他狂怒发疯的表现。昨夜,那女人他玩得很不开心,这个曾当过妓女的骚壳子,她反感宝全用匣子枪要挟她躺下。

    折腾一夜也没沾女人的边,大柜郁闷丧气,平白无故地又死了一个弟兄,一肚子气撒向倒霉的小猪倌。

    巧合也罢,倒霉也罢,诅咒胡子的小猪倌被绑在拴马桩上,身子抖得像发虐子(疟疾),裤裆处洇湿一片。

    众匪也觉得这个孩子着实可怜,但是他们更清楚,昨天正是他给爷们扣的亏、横的梁子,应验了才摊上震耳子死在井沿旁的横事,没救了,大柜宝全一定要崩(毙)了他。

    王海鹏了解胡子大柜宝全甚至比一般同绺的胡子还深刻,眼前这种情形说上多少好话都没用。咋办呢?一个等式在聪明的乡间地主头脑中列出:“俊娘们=胡子头=活命。”他用生活经验迅速检验一遍认定准确无误,即差人把小猪倌的年轻寡娘找来。

    一个裹在褴褛衣衫之中却透着女性魅惑的身影被晨阳横斜进院子,肃杀气氛顷刻缓解。大柜宝全竖立的眉毛骤然变成弯曲轰然倒下来,目光倒硬直,倒剪的双手贴着臀部滑落而垂掉,众胡子挤在一起、聚焦一处的目光很粘涩。

    “大爷,饶命啊!”长长的身影从锃亮的马靴攀援而上直至重合,女人直跪大柜宝全面前。

    漂亮的女人似乎告诉别人的东西就多,风韵依存,眼角很浅的鱼尾纹标明了年纪--三十五六岁,细眼游移,暴露了她失去男人不敢直视男人的弱点,衣着穿戴可见她家境贫寒。

    “宝全大爷您都看到了,”地主王海鹏验证和补充了她的身世说,“孤儿寡母的多可怜啊,她怀胎锁柱时汉子(丈夫)被抓丁当了满兵,很快战死……唉,二十多岁就守着没见爹面的梦生锁柱过日子……”说罢,抻起衣袖揩泪。

    女人淌下的泪珠汪在脸庞深深的酒窝里,大柜宝全盯着舌头发干,想去舔干它,脱口说出:“亮果,亮果!”

    “亮果?”王海鹏懵然。

    管家倒明白这句胡子黑话,轻声说:“宝全大爷说……”

    据当地人说,地主王海鹏听管家说胡子黑话亮果是美女,因激动直揩眼角。三十多年前王家大院那一幕便留在记忆者的脑海里,向后人讲述时简单而欠生动,王海鹏走向胡子大柜只几步,他却如走蒿草缠结的小路,跟头把势地拱蹭到女人面前窃语一阵,又在大柜宝全耳畔嘀咕……事情的结果是小猪倌锁柱死里逃生。

    寡妇娘成了大柜宝全的压寨夫人。

    阴森地窨子里狍子皮褥子上的第一夜,胡子大柜宝全忽然想到那个疑问便向身下这个女人索解:“你……怎么不热?”

    “热?你们这些老爷们啊,花!”

    故事25:绺殇

    两年前,小青河下游的宋船口富户当家的贾今声施家法--皮鞭子蘸凉水抽得弟弟贾鸣声杀猪一样嚎叫,斥责道:

    “贾家以种地为生,好地千垧,骡马成群,吃穿不愁。可你竟要去挂柱当胡子,对得起祖宗吗?”

    “大哥,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种地我当胡子,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把老爹从棺材里掫起来,他也会放我走的。”

    贾鸣声死心塌地当胡子,弃农为剪径大盗,做长兄的该劝的劝了,该管的管了,留住身留不住心,干脆放他去。恨归恨,气归气,手足亲情自然牵肠挂肚,贾今声把护院用的一杆沙枪和一匹好马给了弟弟,含泪叮嘱道:“当胡子不同在家,风餐露宿,自己多照顾自己吧!”

    两年后的一天夜里,胡子窜入宋船口,平静的小屯片刻混乱,鸡飞狗叫,哭喊震天。嘶嘶马鸣、刺耳的枪声把小屯翻个个儿,尽管屯中几个富户把家人藏进菜窖里,铁公鸡,大抬杆(土炮)一夜没离手,枪管烤脸发红变弯,归终还遭洗劫。奇怪的是,胡子折腾了一夜,又杀又抢又作又闹,贾家却秋毫无犯,没一个胡子来骚扰。

    几日后,县警局马队闯进火药味儿尚未散尽的宋船口,敲锣聚众,宣布逮捕贾今声,而后投进大狱,其罪名是私通胡子。

    “我贾家是本分人家,素日从不与胡子盗贼往来。”贾今声申辩道。

    “全屯家家户户遭劫,唯你家毫毛未损,做何解释呢?”警察分署王署长叼住这个有目共睹的事实。

    “这?”贾今声也觉奇怪,舌头突然短了半截。通匪的帽子很沉,扣在头上谁都心悸,按照伪满洲国法律规定,通匪与为匪论处,杀头。

    “今声兄,”王署长分寸掌握恰到好处,换了较为亲近的口气。他与贾家往来频繁,此人爱财如命,年年没少得贾家明里暗里打点的钱财。他说,“我知道你的为人,怎能和流贼草寇合污有染呢?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宋船口数人联名告你到县上,警署受上峰钳制,只好秉公办理啦。”

    署长办公室本无别人,王署长还是起身将已关得很严的门又狠劲推了一下,这个动作的内涵丰富,精明的贾今声悟性很高,当即愿出一千块大洋,请署长费心通融、摆平,私了此事。

    “唉,难呀!”关子还是要卖的,难色在王署长脸上短暂的停留,人情还是不能少要的。他说,“县长过问了此事……凭我老面子靠吧,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警署以证据不足,具保放人。

    从县警察署大牢中放出,没想到来接他回家竟是上山为匪的弟弟贾鸣声。

    “你在绺子,该知道那日胡子咋不抢咱们家?”路上贾今声问。

    “哈哈,”贾鸣声拊掌大笑,说,“我就在那个绺子里当粮台,胡子讲究,从来不抢蛐蛐的财物。”

    蛐蛐,是胡子的蛐蛐?贾今声激凌一下,脊背丝丝发凉。官府知晓这一秘密岂能饶过贾家?他一半委屈一半埋怨,说:“沾了你们不抢的光,差点让我蹲大狱,倒搭上一千块现大洋闹个取保候审,还莫不如让你们抢一下痛快,贪得无厌的王署长从此就要无休止地敲诈……”

    “大哥,这年月哟!谁是官谁是匪长六只眼睛也看不明白,现今洮南镇守使吴大舌头当过胡子呢。我这次回来,就是劝说大哥的,起局吧!”

    铤而走险,起局为匪,贾今声一时还难以接受。回到家中,积极筹措一千块大洋,因事先定好王署长亲自登门来取,吩咐家人备下酒席,好生招待客人。取保候审,并非无罪,今后用着署长的地方还多着呢。

    完全出乎贾家人的预料,王署长收下一千块大洋,酒足饭饱之后,突然翻脸道:“贾今声,我们得到密报,近日你弟弟常常夜里回来,你们密谋……”他的话音刚落,随来的警察将贾今声捆绑起来,押着出屋未等上马,贾家四角炮台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王署长,”贾鸣声双手持枪道,“恭候你多时了!”言罢一弹出堂,王署长毙命马下,另几个警察旋即饮弹而亡。

    月升中天,贾家大院火把通明。

    在此之前,家中妇幼已被分散到外地亲戚家,屯中愿当胡子的几十人聚到贾家大院。

    晓通匪道的贾鸣声主持起局仪式:一尊泥塑的达摩老祖神像前,数十个人随着贾鸣声三叩头,端起掺着自己手指血的血酒,对天盟誓道:

    “拜过老祖拜四方,咱哥们今天就起局了……我要是横推立压,我不得好死。一枪打死,一炮轰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

    拜罢达摩老祖,接着,祭拜武器,贾鸣声说:

    “大炮好比一只船,打遍了河北打河南;梁子花子好比一只鸡,打遍了河东打河西。大家同心协力,绿林英雄讲义气……局红管亮,人强马壮。老哥哥,小弟弟,托福泰和!”

    “托福泰和!”贾家大院一片祝福声。

    按照起局的仪式程序,翻垛先生用掌中八卦来推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他振振有词道:

    坎居一位是蓬休,

    芮死神宫第二流。

    更有冲伤居三震,

    四巽辅杜总为头。

    禽星死五心开六,

    柱惊常从七兑游。

    惟有任星居八艮,

    九寻英景问离求。

    “惊门开,西南方!”翻垛先生朗声说。

    砰砰砰!贾鸣声朝惊门西南方连发三枪。顷刻间,鞭炮点燃,人们再次相互祝福。往下进行是报号,贾鸣声姓贾蔓子是天下响,就索性报号:天下响,贾今声也报了号……同其他刚起局的绺子一样,确定了绺子的四梁八柱。这个绺子的四梁是:通天梁(大柜)、托天梁(二柜)、转角梁(翻垛先生)、迎门梁(炮台)。八柱是:扫清柱(总催)、狠心柱(秧子房当家的)、佛门柱(水香)、白玉柱(马号)、青天柱(稽查)、通信柱(传号)、引全柱(粮台)、扶保柱(一是崽子、二是皮子),还设有九龙十八须……

    轰轰烈烈规规矩矩挂柱仪式直到东方现出曙色才接近尾声,太阳大红的裸脸带着一种暧昧神情,复杂的目光投向这些即将成为胡子的庄稼汉们,一只藏在院外大榆树枝桠间的猫头鹰,怪叫两声飞过,没人去想它预示着什么。

    大柜天下响按惯例用黑道的套话讲起了成立绺子的要义和要求:“弟兄们,我们起局开山,龙兄虎弟大家要同心协力,绺子要替天行道,杀富济贫,除赃官恶霸……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马同骑!”

    三十多年后,三江县志对这个绺子做了扼要地记载:宋船口富户贾今声、贾鸣声兄弟二人,被逼弃耕为匪,置枪百棵,马百匹,啸聚乡民百余,起局拉绺,确立山头报号:天下响。然,起局之夜,得此消息的驻军出击致使全绺夭折而殇。

    故事26:凶年暴月

    脆炸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子弹嗖嗖地飞,喊杀、怪叫声镂刻在苍凉的夜空里。

    嘭!一颗燃烧弹在湍急的河里亮起片火光,被剿匪部队追得走投无路的胡子,扑通跳入河去,企图泅水到对岸逃命。呼啸的机关枪和汹涌的河水就对这些溃逃者的命运做出决定:无情地吞噬他们。

    顷刻,茶色河面上漂浮一层尸体。曾经为非作歹十几年的张大下巴绺子,在这个皓月高悬的夜晚覆灭了。

    也有极少数胡子侥幸逃脱,二柜平东洋便是其中一个,豕突狼奔中,他跳河即刻划拉到手一块炮弹炸飞木船的舢板,靠它游到对岸,踉踉跄跄扎进树林子,幸而剿匪部队没发现他,跑呀跑,朝树林深处钻。

    不久,散发血腥的河流,被血浆抹糊寒光的骑兵战刀远远抛在身后,林间空气寒冷、潮湿,树干支撑着摇晃的身躯,喘息,充斥耳鼓的恐怖的厮杀声渐息,战栗驱出心底,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脚、腿、胳膊多处便有了痛觉,直到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丝无挂。

    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短短一刹那间,事先没一点迹象,同往常一样,小河汊子的匪巢夜里有固定的岗哨和流动岗哨,因此都放心脱衣大睡,睡梦中被端了老窝,仓皇逃命中没来得及穿上裤子,手枪、马都丢下。他凄楚地自语道:

    “完啦,绺子灭啦。”

    星光已经暗淡下去,树梢在渐亮的天色里醒来,舒展着筋骨--微微摇曳。平东洋很清楚自己处境,单枪匹马,确切说身无寸铁,更难堪的是赤身裸体,因此在树林不能久留。他折把带叶子的柳枝左缠右拧,捆绑成个罗圈样的东西,胡乱地遮住男人的隐秘处。

    林带蛇一样在荒坨间缠了缠、盘了盘,没有多长和多宽,他沿着蛇道闯出树林,脚下是一道陡陡的坨壁,往前看坨洼处矗着黑黝黝几座土房。这么快地遇到屯子令他兴奋不已,屯落对于杀人越货的胡子就是家,来去自由,拿啥用啥随便,进屯就意味着走出窘境。

    屯头两间土房仍在沉睡,半人高土围墙,挺紧称的小院儿。平东洋走太空步一样移近外屋门,顺门缝伸进手去摸,半天未找到门闩,却触到根顶门的圆木头。他窃喜道:“妈的,爷爷我真有命!”

    关东农村使用顶门杠夜里顶门的是寡妇人家。

    “谁,你是?”黑屋黑暗中,女人手持剪子,对突然钻进屋的人影喝道。

    “大嫂莫怕,遇劫道的把我的衣服扒光了,求你给件衣服穿。”二柜平东洋手里没枪没刀就豪横不起来,于是撒谎,编造出让人同情可怜的情节。

    “我老爷们死时衣服都烧了,你走吧!”

    “能穿就中……”

    箱柜响动,胡乱翻腾,一套女人气味极浓的衣服扔过来。他往身上套,女人的勉腰裤14太肥,觉得裤裆里空荡荡,立马想到这女人屁股一定很大,由此推断很白很胖……淫邪的念头顿生,他朝女人凑过去。

    “滚!”

    “听话语声,你岁数不大,一个人睡被窝多空!”平东洋死皮赖脸,向女人扑去。

    那把剪刀刺过来,被他钳住夺下扔到炕沿下,趁势搂住女人,毛茸茸嘴巴牛犊子吃奶似地拱她的奶子、脖子,哼起淫调儿:

    二人协手欲作为,

    含羞带笑把灯吹。

    银针刺透透花镜,

    不敢高声直皱眉……

    那女人力气满大,挣扎腾出只手实实在在扇了平东洋一个嘴巴,很响。他一仄楞,双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被激怒了,凶狠地喊:“我是胡子,不老实叫爷爷干,就杀了你。”

    胡子?听到这两个字她心一哆嗦,腿打颤险些瘫倒,眼前立刻浮现上次胡子进屯那一幕:刘老尿子刚过门的小媳妇不肯就范,结果太惨啦!胡子扒光她的衣服绑在歪脖树上示众,大柜用两块银元干她一次的悬赏,四十多个胡子配马一样轮奸她,那鲜血、污物顺着雪白大腿流淌的情景,皮冻一样凝在记忆里。

    “脱裤子,赶快脱!”二柜平东洋声音有些凶横。

    脱!男人猴急地催促逼迫如锥子猛扎猛戳她的心,一个来自遥远的令她恶心的声音,勾起深埋心底里的悲酸往事回想,十多年前,她十三岁时爹娘为还债,把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折成大洋五十四块,抵债给地主王大眼的傻儿子做童养媳。这对死拉硬扯到一起的鸳鸯,她羽毛越长越美丽;他越长越抽抽,一个棺材瓤子。圆房两个多月,傻子晚上睡觉竟没脱过衣服。她除了用眼泪浸润悲苦命运的坎坷外,还能做什么?

    一天夜里,王大眼趁傻子到亲戚家串门,公爹扯下正人君子的面皮,站在她面前是一个色迷迷、半头白发赤身裸体的公动物,他说:“傻子对不住你,可他是我们王家唯一打种的……你得给我们王家留个后……”

    “爹?”公爹要替自己儿子给王家留根儿,她像见到一只饿红眼的狼,吓得双腿抽筋,木雕在插门的声响里。

    “脱!”丧尽天良的王大眼上前搂住儿媳的腰部,干瘦的爪子把应属于他儿子的东西都夺过来。

    或许苍天有眼,惩罚了这个世人唾骂的扒灰老家伙。霍然一声狗叫,惊吓欲出的污物蛇一样缩回,乡下人称为“回马毒”,王大眼口吐鲜血死在儿媳身上。

    丑事不胫而走,铺天盖地指指戳戳道:“王大眼扒灰,那玩意没射出,堵死啦。”

    “说不定是小臊狐狸使的坏呢!”

    ……

    她把羞辱化作恨,勒死傻丈夫逃离故乡,落脚荒僻的小河沿村,隐姓埋名……多次孤灯冷清的夜晚,时而搂紧枕头,时而揉搓自己胸脯子咬牙切齿地恨男人、恨王大眼、恨傻子、恨亲爹……唯有一个英俊的小男孩子她不恨,投入地想他,稚嫩的脸蛋和常挂在鼻尖上那滴亮亮的鼻涕--小弟二榔头。来接她的王家毛驴被主人拴在窗外,它当当踢着槽帮子,在家最后一个夜晚,她最留恋和割舍不了的是一直睡在她被窝里的小弟,她搂紧他,告诉他明天她去王大眼家。

    “姐,我和你去,咱俩好睡一个被窝。”二榔头央求道。

    “姐是给人家当媳妇,咋带你呀?”

    “在家玩多好,当啥媳妇?”二榔头才八岁小脑袋瓜咋也想不明白做媳妇干啥?

    “找汉子!”她只能用娘告诉她的话来回答,娘说做媳妇就是到男人家去住,做饭喂猪生孩子,也说了她一时还难懂的圆房、同房一类的话。

    “姐!”二榔头一骨碌爬起来,褪下小红裤衩,手拽嫩嫩的阳物,很骄傲地说,“爹说长它就是汉子……”

    “你,真虎!”她被小弟孩子行为弄得啼笑皆非,她把他那长着颗黑痣的小鸡鸡送回裤裆里,提上裤衩拉回被窝,说,“听姐话,往后可别当着人面掏出这玩意,小鸡要生气的。”

    懂得圆房真正含意两年后他们才圆的房,那夜她剥蒜皮一样把贴身小褂自己动手扒了,光光的蒜瓣躁动在麻花被里,脸一阵阵发烧发烫,感到某些部位空荡得很,渴望充填。盼丈夫也像当年小弟那样掏,掏……然而,傻子只嘿嘿朝她莫名其妙地笑笑,合衣独睡鼾声到天亮。

    “脱,还他妈的磨蹭什么?”胡子二柜平东洋嚷着,迫不及待。

    男人的胁迫使她蓦然清醒,先前剪子落地的声音很沉闷,她断定掉在炕沿下一只鞋窠儿里,一道灵光在她心头闪过。她说:“身子不大干净,我下炕找条手巾擦擦。”

    “破大盆还捧个住!”平东洋没法再直截了当,耐着性子等待。

    她先摸到那把剪子后,端起烟笸箩,将满满一笸箩旱烟扣在平东洋眼睛上,辣得他嗷嗷叫,骂道:“臊娘们,爷爷今个儿整死你!”

    张开的剪子两刃锋利,她朝二柜平东洋猛扎猛刺猛捅猛戳,像是重复公爹王大眼在她身上的动作,很快,赤光光身子便僵直炕上。

    扯掉窗帘,她想把尸体裹好弄出屋,拖到房后壕沟埋了,翻动尸体时她手停目凝,扎透窗纸射进的一缕霞光,晃照得阳物上那颗黑痣特别醒目真切……

    时隔数年,小河沿村人拆除寡妇家土房,在炕洞里发现一堆熏黑的人骨,引起人们种种猜测,归终没人说清楚骨头是寡妇的什么人。因为,寡妇和那个年代的人都已不在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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