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春心付海棠-一、荷叶枯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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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梦到娘了。

    梦中的娘,一如生前那般仪态万方,一件平常的丁香色碎锦百褶裙穿在她身上总能显出些楚楚动人的韵致,鬓角插着那只她最喜欢的碧雪吐芳簪,纤纤柔荑,折着一只青梅。

    梅子青青小似珠,一半含酸一半苦。我懂,那便是娘一生一世的心肠。

    娘说过,她最爱那水汽氤氲的小桥流水人家,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那情景极是雅致,不是亲到江南的人,凭空想臆测体味不到其中万一。

    现在她回去了,在我的梦里。

    我叫娘,她不应,只是空茫茫的看着我,我向前,她后退,直到我一脚踏空,从梦境跌回现实。侧头正看见枕边的那只碧雪吐芳簪,簪头上一点翠色,欲滴尚盈。

    元宵儿端了新打的水进了屋,见我还赖在床上,劈头盖脸道:“我说三少爷,莫说这日头已上三竿,就是厅里头董大小姐在那里叽叽喳喳的,您也不该睡的这么沉呐。”

    我抹了一把脸,翻过身来已是笑的模样,“这不是起来了吗?”一边麻利的下床,接过元宵儿拧好的手把子,简单在脸上抹了一把。

    元宵儿见我这样,又絮叨开了,“少爷,您就不能好好洗把脸,这水还是小六子专程去山上赶得头一挑,您不好生用着……”

    我把温热的手巾扔到她怀里,“元宵儿,现如今你是越发的像我大娘了,倒不如我去求我爹把你收了,以后你做我五娘,教训起来岂不是方便得多?”

    元宵儿登时红了脸,也不服侍我穿衣,一跺脚转身跑了。

    出了屋,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到董书晴黄莺出谷一般的声音:“大奶奶,我这身新衣裳好看吗?”

    大娘正携了董书晴的手:“好看,好看,我们书晴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穿什么不好看?”

    “大娘,这话可错了,书晴现今是人比花娇,哪还要什么衣服去衬呐?”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接口道。董书晴今天的打扮的确光鲜,穿一件海棠红妆花丝绒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脖子上挂着新近才炸过的金项圈,中间镶嵌的那颗硕大的东珠,更衬得面庞莹白如玉。

    大娘见了我,一丝笑意先漾上嘴角:“瞧瞧,这说曹操曹操到,书晴啊,你砚清哥哥来啦!”

    我笑:“书晴是来找我的?”

    董书晴此时却垂了手,缦立一旁,一张樱桃小口抿的发白。一旁大娘扯了扯她:“不是有话要对砚清说吗?这会儿怎么又不说了?”

    大娘问话,董书晴不好再沉默,有些扭捏的开了口:“刚才有话,现在,没了。”

    大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好好儿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董书晴也不申辩:“大奶奶,我还有事儿,改天再来叨扰您!”此番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经过我身边时,我注意到她本就红润的唇上点了一点蜜丝佛陀,连空气里也浸染了一丝丝的甜香,沁人心脾。

    大娘的笑容里带着揶揄:“看看,大清早的就被你给吓跑了,你呀!”

    我也笑:“谁叫她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大娘笑道:“人家扰了你的清梦,你可是乱了人家的芳心!”

    我朝大娘耸了耸肩,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

    书晴出生的时候,董叔和爹就曾经商量过亲上加亲。董家的宝贝姑娘,与方家的大少爷当是天造地设,唯一的不妥之处是年纪相差不小。后来大哥砚津娶了大嫂文珍,书晴与大哥的事便再无可能。董书晴日渐出落,却更加频繁的进出方家,一份小心思两家子无人不知,董老爷碍于我为庶出,迟迟未有表态。在我看来,书晴的心思、我的意愿,都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不想在这些事上过多纠缠,能避则避。只是董书晴今日,全然不似平常的脾性,这般娇羞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边大娘吩咐道:“砚清啊,今儿个该是给傅家下聘,砚淇是不能去的,派旁的人去我不放心,还是你跑一趟,也显着对傅家尊敬些。”

    我应了,便要去置办,又想了想,还是先去了二哥的屋子。

    二哥的屋子在最南边,常年向阳,八宝透雕的格子窗糊着两层窗纸,案几上摆满书卷,曹素功的墨锭泛着紫玉光泽,一方端砚里飘出阵阵墨香,然而仍是被药味掩过,今日尤甚。也不知道林先生又加了哪味药材,苦味浓的快结成了块儿,我皱着眉头进了屋,抱怨道:“林先生,这书里头写“风度溪房煮药香”,在您这得把这香字改成个苦字,方才是十二分的恰当。”

    林先生正在看着二哥喝药,抬起眼皮看了看我,却没有搭理,倒是躺在床上的二哥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老祖宗的话,传的总归是有道理的。林先生新加了这味药,我喝着觉得很好。”

    我哈哈一笑接口道,“既然好你送我两剂尝尝,也治治我这一身的病。”

    二哥还没说什么,他的贴身丫头珠儿兀自笑出了声:“三少爷这话说得,药也是混吃的?”

    我探身近前,仔细打量二哥的脸色,比起去年入秋时好了许多。我这个二哥,因为不足月,小时候又因为意外落水受了惊悸,身子骨格外弱些,大娘特意请了林先生专为二哥一人调理。我们是一日三餐养大,他却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幸得性情温顺,再苦的药也能灌得进去,若是换做我,只怕孙思邈也奈何不得。

    一直没说话的林先生此时沉沉开口:“你从外头来,身上寒气重,离他远些。”我这时赶忙撤回身子,二哥倒有些过意不去,林先生正色道:“这几个月份你最重,一星半点的差错都出不得。”又问我:“你今天不是该去傅家?这会儿回来做什么?”

    我正色道:“就是为了这一件正经事来的,今日是替二哥去傅家,临走前想来问问,这傅家小姐容貌过得去也就罢了,若是个夜叉,咱们是娶还是不娶?”

    二哥正在晃悠着药碗,借着一点残汤把碗沿儿的药渣子荡到碗底儿,听我这句话有些哭笑不得,林先生摇摇头:“你这话不又是讨打?”言毕端了二哥手上的药碗出了屋,珠儿跟上去听些注意事项,屋子里倒只剩下我兄弟二人。

    我还欲胡扯,却见二哥坐正了身子,声音里带着一点惆怅:“砚清,其实我这个样子,有女孩子肯嫁过来,就已经是我莫大的福气了。”

    我一时怔忪,二哥却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记不记得两年前大姐订婚的晚上,我们围坐翠石轩,你问了大姐什么?”

    两年前大姐订婚,定的是北平江秘书长的长子,爹和大娘都很高兴,也就放我们几个小的尽兴一乐。行酒之时大姐不胜酒力,令输了却不肯再喝,我便说要问个问题,必须以实话做答。我问她可想过我姐夫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大姐借着酒力,轻声道:“平日听说书人讲故事,总有个风流倜傥的儿郎,演绎一段惊天动地的经历,我不羡慕那些轰轰烈烈,只希望我的夫婿福寿康宁,能一直陪着我就好。”

    二哥的声音沉沉又缓缓:“当时我就在想,这大概是全天下的女子对未来夫婿最起码的要求,只是我,达不到罢了。”

    我看着二哥,因为常年闷在屋子里,他的肤色如同女子般白皙细腻,一双眼睛承了三娘的妩媚,眼尾微微上挑,那双瞳仁却透着清澈,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反而冲淡了七分媚色。二哥说完下了床榻,他走到书架前,从底层抽出一个沉香木的小匣子,郑重其事的交到我手上。打开来,是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晨光照进,好像有水在其中流动,饶是见惯了好货色的我也不禁一震。

    二哥道:“这是母亲去世给我留下的,其中含义,该是给儿媳的见面礼罢。”

    我们俱是少年丧母,我是眼睁睁瞧着母亲咽了气,二哥却因为身子弱直到三娘过了头七才被告知。从前我羡慕他不用经历那种面对亲人离去而无可奈何的无措,却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懂得了,无法弥补的缺憾是钝刀子磨人,疼的更久。

    我看着二哥古井无波的双眸,想起往年昔日经历的死别之痛,今时今日体味的生离之苦,莫名的惆怅起来。时过两年,大哥到金陵父亲身边经商,大姐远嫁北平,二姐虽还在家里,但也早就定了金陵何家的五少爷,左不过明后年也是要离开了。翠石轩里温酒笑谑恍若昨日,却已是白驹过隙物换星移,园子里花花草草一年盛似一年,但不知明年今日,与谁同看?

    珠儿进屋,见二哥穿着单薄站在地上,登时就急了,赶忙忙过来把二哥往床上推,嘴里一迭连声的怪我:“三少爷,您怎么还引着二少爷下地了呢,也不给他披件衣裳,真要是受了寒可怎么了得……”我不动声色的把木盒子揣进怀里,也过来给二哥掖了掖被子,一切停当后,珠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关切发问道:“三少爷,您刚刚说要借两服药,您是害了什么症?”

    我看着极力忍住笑意的二哥,一本正经的凑到珠儿近前:“当然是几日不见你,相思成疾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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