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4中篇小说卷-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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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刁斗

    【一】

    能够挨到这一天,而又没有改变主意,这让丰丰自己都感到惊讶。

    临行的前一天,在丰丰拿到车票的那一瞬间,她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撕掉车票。她觉得事情已经荒唐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应该收场了。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去跟领导请了假。领导准假以后,她的回家比往常早了一些,她想试着为晚餐准备点什么。当然她什么也没有做成。黄海回来的时候,她依然是两手油污地站在厨房,双眼发直地看着面前的黄瓜、西红柿、瘦肉和鱼。黄海笑嘻嘻地把她按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边麻溜利落地脱着外衣,一边问:大小姐今天怎么了,要下厨房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丰丰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她赶紧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自然,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明天出差,今天想给你做一顿饭。

    丰丰话一出口,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要死了。胸口一鼓一鼓的,好像她是一个窒息的溺水者。她不知道自己说话的这个时机是否合适,但是既然已经把话说了出来,她就只得像在法庭上倾听法官宣判一样等待下去了。她现在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说,或者她说过之后黄海能像以往那样,拖着小男孩儿的腔调大喊大叫:真烦人哪,又要出门,我自己在家多没意思呀。不行,我不让你走!丰丰想,如果黄海现在又这样喊叫,她一定改变主意。哪也不去了,让那个叫国的家伙见鬼去吧!

    丰丰等待着黄海。在这样的时刻,时间是停滞的。丰丰用拄在椅背上的一只手偷偷地掐拧自己的皮肉,她想自己的肋下一定会青紫一大块。黄海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熟练地剖鱼。她看不到鱼的内脏是怎样滑落进一只大碗里的,但她能闻出碗里漾起的一股海洋的气息。现在在黄海的脚下,一些鱼鳞的碎片散落下来,在折进厨房的夕照里,闪闪烁烁的,晕人眼目。黄海肯定听到了丰丰的话,但他没有立刻吱声,他是在让自己手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才回过头来,仰视着妻子的。

    你说什么?

    我——丰丰对黄海的反问猝不及防。也许是光线的关系,她看到黄海的眼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们已经结婚四年了,她还从没见过黄海有这样的眼神。我——明天出差。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光秃秃的,就好像一个月前她赤裸在国的面前,孤立无助,无遮无掩。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黄海与以往不同,或许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吧?丰丰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黄海说:

    噢……

    这一天晚上。丰丰与黄海做爱三次。丰丰记得,在谈恋爱时,他们有过比这高得多的纪录。他们是午夜之后才疲惫地睡去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前,丰丰又一次在梦里受到了追踪。不论她走到哪里,不论她藏身何处,她都逃不脱那双眼睛亮亮的逼视。她感到心惊胆战,毛骨悚然。同样的梦境,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已经连篇累牍地在她的睡眠之中呈现多次了,而且总是占用她睡眠结束前的那一段时间,这让她苦不堪言。她也多次试图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可那双眼睛似乎只是悬浮在空中的两颗单纯的星星,星星背后的东西隐而不露。

    丰丰离开梦境,睁开了眼睛。这回她发现了,那两颗悬浮在空中注视着她的星星不再单纯了,那是黄海的眼睛。

    黄海躺在丰丰的右边。黄海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现在他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右手搭在丰丰的胸前,正在轻轻地抚弄丰丰小巧的、挺拔的、深红色的乳头。丰丰是在黄海的抚弄中醒来的。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黄海悬浮在她面孔上方的、亮亮地逼视着她的眼睛。丰丰想哭,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她粲然一笑,把头偎进了黄海的怀里。这样黄海就看不到她凄楚的笑容了。丰丰用双手环绕着黄海的腰背,交替着用牙齿和舌头舔舐或者啃咬黄海的胸脯。黄海的胸脯结实而富于弹性,在丰丰嘴唇接触过的地方,像一片潮湿的草地一样起起伏伏。丰丰感觉到黄海的身体产生了反应,她的小腹那里,出现了一种强悍的抵牾。丰丰的喘息开始变粗变重了,她把腰肢凸成一张反向的弯弓,让右腿鱼一样滑过黄海的身体。

    可是这次黄海没有响应丰丰身体的呼唤,他只是趁势越过期待中的丰丰,动作麻利地从床上跳到了地毯上。丰丰惊讶地看着黄海,黄海的目光则游移躲闪,他只是里出外进地忙于为丰丰往包里装东西。你看好了丰丰,这边的是洗头膏,这边的是浴液;内衣外衣在这个口袋里,平常花的零用钱放这好拿;还有这的……黄海做什么事情都显得轻车熟路且有条不紊,他甚至没有忘记卫生手纸也要装进包里两种,他说粗糙的那种可以用来擦擦座椅什么的。黄海在为丰丰打点行装和做早餐时,一直也没穿上衣服,但他裸在丰丰面前的健美的肉体,却渐渐地冷却了丰丰的欲望。

    国是最早踏上“辽东半岛号”列车的乘客之一。一找到座位,他就打开车窗,把头探出去抽烟和张望,当然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即使丰丰能够如约前来的话,也不会这样早。昨天,在把装车票的那个信封送到丰丰单位的传达室时,他在附上的纸条上是这样安排的:我尽可能早上车,而你尽可能晚上车。

    这次的大连之行,在国来说,并不是计划外项目。已经十年了,每到夏天,他都要在大连待上十天半月的。而带上一个与他有着云雨私情的女人同行,则更是他的必然之举。即使在和妻子离婚之前,他也总是这么干的。

    可是这回却特殊,因为这回将要与他同行的是丰丰。

    丰丰不是国的情人,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们连熟人都算不上。一个多月以前,他们共同参加过一个会议,不过在三天的会议上,他们几乎没有过接触。国是那个会议上的明星人物,有许多女人和他打情骂俏。但是国一反常态,他在整个会议期间都显得情绪低落,若有所失。他每天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情:用目光和思想追随那个身材匀称、面容姣好、沉默安详的叫作丰丰的女子。照理说来,像国这样一个采花老手,他是不应该安于三天的寂寞的。他是一个多情的男人,多年来,他总是满腔热忱地喜爱着和征服着众多的女人。在与频繁更迭着的女人的欢爱中,他能得到一种超越肉体的精神的满足。他把这种纯粹封闭在自我心间的心理满足当成提升自己自信和勇气的主要能源,他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活力都会因之而变得辉煌和强盛。在他一次次游刃有余的爱情经历里,面对一个个各不相同的猎获对象,准确无误的对症下药使他充分地体会到了智慧带给他的光荣与骄傲。他不论把自己确定为慈母的角色,还是把自己塑造成暴君的形象,恰如其分的技术手段总是能够让他胜券在握。那么为什么在丰丰这里他止步不前了呢?以往的经验不难借鉴。如果在对手那里遇到了障碍,改变目标是最便捷的选择。国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可是现在国的攻击尚未发起,所以还谈不上有什么抵抗。如此看来,国是不战先怯了,在丰丰这个女人的面前,他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似乎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但事实上,国并不认为他对丰丰毫无收效的默默关注是没有意义的失败表现。就国来说,他从来不做无效的劳动。从心理和精神的层面来讲,这三天寂寞中的徒劳向往和欲望折磨,本身就是意义。不是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即使丰丰永远驻足于他的世界之外,对丰丰的渴念也使他可以享受到一种只属于他个人的愉快和满足。这与国的整体需求绝不矛盾。

    会议结束的前一天晚上,酒宴之后,大伙在楼下的舞厅里唱歌跳舞。国看到丰丰中途离开了舞厅,他立刻感到索然无味。过了一会儿,他也漫无目的地走出了舞厅,信步向丰丰的房间走去。他没有把握丰丰是否在房间,他甚至对心中某一个虚拟的男人产生了妒意。他行为鬼祟地把耳朵贴到丰丰房向的门上倾听了一会儿。屋里屋外全都静悄悄的,声息杳无。国感到心里边发凉。他下意识地扭了一下门把手。在扭动门把手的同时他是要转身离去的。然而等待了三天的机遇却从天而降了。国没有想到,他手掌所得到的反应会是另一种样子:在他面前,深棕色的门板无声地洞开了。这时国听到洗澡间里传出了轻柔的哼唱声。国愣怔了片刻,他感到有一种力量已经将他操纵,他无法拒绝命运的安排了——或者说眼前的命运正在按他的意愿为他安排着此事。国反身将身后的房门扭锁按死,趋前两步,毫不迟疑地推开了洗澡间那扇虚掩着的薄门。洗澡间里的情形一目了然。在狭小的空间里,湿润的水汽尚未散尽,清爽的香皂味芬芳沁脾。赤身裸体地站在地中央的丰丰毫无防备,甚至她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她双眼惊恐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国,匆忙中,她只能一手护住下体,一手遮在胸前,而让整个洁白身体的其余部分瑟瑟地抖动在明亮的灯光下和国的注视中。看样子,丰丰是刚洗完澡,正在对着浴镜梳理头发。浴镜上面本来是应该水雾密布的,可丰丰不知用什么东西在水雾上画出了一只大大的眼睛,所以国能想象出来,在此之前,丰丰一直是在那只眼睛里展示着自己的裸体的。国有些感动,他注视着镜子上的眼睛肃然起敬。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重又回到丰丰的身上,这时丰丰的身体已经不再抖动了。

    你别害怕。我——我不过……来看看你……

    国的目光也像镜子上的那只眼睛一样,饱含深意。他发现丰丰的肌肤光洁无疵,平滑的小腹与丰满的乳房构成了一组奇妙的几何图形。国不知道此时他该不该继续向前靠拢。

    这时丰丰已经用一条浴巾遮住了身体,与国对视着的目光富有挑战意味。我说过我害怕了吗?丰丰说,她甚至还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进一个裸体女人的房间,不大好吧。

    这样的对话是国所始料不及的。但国是一个应变能手。他缓缓地点燃了一支香烟。你很需要我打一个迟到的招呼吗?如早你愿意让我叫着你的名字走进来的话,我可以重复一次……

    是吗?丰丰又笑了一下,接着泪水涌出了眼眶。请你出去……

    什么?

    请你出去!丰丰发出的声音不大,但异常严厉。我是说请你马上出去!

    这又一次让国惑到意外,丰丰的方式似乎有点与众不同。国在无言地向外退去时,感觉到身心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兴奋,他甚至对丰丰的方式感到了满意。他想,为了关注这样一个女人而忍受寂寞,即使时间再长些也很值得。后来国给丰丰挂过两次电话。第一次他对丰丰表示了适度的歉意,他对着话筒说了许多许多,丰丰只是静静地听着,好久好久也不吭一声,以至于他几次以为丰丰已经离开了话筒,第二次通话的内容就简单多了,他邀请丰丰与他同去大连,他本来是预备了长篇大套的解释与说明的,可是他的废话刚一开头,丰丰就说:你不用再说别的了,如果到时候没什么特殊情况,我去。

    这仍然使国感到惊讶。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女人的矫情与做作,而如今一下子面对一个毫不掩饰的丰丰,他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在此后的十几天里,国没有给丰丰再挂电话。甚至把车票给丰丰送去以后,他也没问一问收到没有。他知道,使只有一面之识的丰丰与他同行,他连百分之一的把握也没有。他认为那天丰丰在电话里的接受邀请,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也许刚刚撂下电话,她就改变了主意。或许丰丰本来就是在戏弄他的。但国不愿意再去接受另一种现实,起码不去过早地接受另一种现实。他宁可今年夏天的大连之行,只是他只身一人。

    这时,站台上预备发车的铃声响了起来。国感到他已经双目酸疼了。但他没有嘲笑自己,他好像更加平静了。他有些轻松地把头从车窗外缩了回来。忽然,在他例行公事似的最后一瞥里,他看到,从站台一端的地下道口处,升腾一样地浮上来两个人。走在前边的正是丰丰,而紧随其后那个拎着大包的英气勃勃的小伙子,国想,肯定就是丰丰的丈夫了。

    【二】

    丰丰是最后一个踏上登车阶梯的乖客。丰丰回过头去向黄海招手时,列车已经开动了,所以她没有看清黄海的表情。她只是觉得黄海那个一闪即逝的身体在列车下面显得异常渺小,就像一小团虚幻的影子。

    乘务员锁好车门向车厢内走去。车门口,只剩下了丰丰自己。她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随着列车的摆动而摇来晃去。丰丰是侧对着车厢门窗的。早晨的太阳怯怯地穿过窗玻璃照在丰丰脸上,使丰丰的脸颊一半明亮一半黯淡;但不管是明亮的那一半还是黯淡的那一半,都是一律的苍白。这时丰丰感觉到身边有人,她下意识地扭过脸来。她看到了国。她想笑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她觉出眼里的泪水流过了脸颊。列车又一次大幅度地摆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几乎被抛了起来。国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一股陌生男人的气息和体温渗入了丰丰的身体,她感觉到四肢一阵阵酥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只能就这样静静地和国站在一起。城市正在他们的身外一点点退去,列车渐渐地平稳起来。后来丰丰感到她的双手暖和了一些,便从国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她看到国的双手孤零零地浮搁在空中,呈现出一种惹人发笑的僵化状态。

    你现在可以笑话我了,是吗?丰丰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平和安详,但她抑制不住的还要有一点颤抖。你是觉得我轻浮放荡呢,还是觉得我愚蠢草率?

    你别这么说丰丰。国说。国的声音也有一点激动。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得信任自己。国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丰丰的头发,但是被丰丰躲开了。他只好掩饰地点着了一支香烟。

    你回答我,你现在是不是在笑话我这个天大的傻瓜。

    国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丰丰,实事求是地讲,如果半个月前我给你挂电话时,或者说昨天我给你送车票时还存有某种占便宜似的侥幸心理的话。那么现在,我只能说,我感谢你。国在这样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很专注地看着丰丰。丰丰感到国的眼睛更接近于儿童的眼睛,这对她是一个安慰。

    可是……如果我不来呢?我是没有任何理由践你的约的。

    可是你来了。这就是你的理由。

    你太自信了,你这已经有点欺负人了你知道吗。

    倘若我不慎伤害着你了请你原谅。不过这肯定不是我的本意。

    那么你的本意是什么,你的本意就是尽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一个个女人带上床去吗?

    我能够想象你曾经怎样看我,这我不做辩白。我只想告诉你,既然我喜欢你,我就要用我的方式做出表示。至于你,我想我没看错,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你是会从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中去把握和认识一个男人的,所以对我们两人来说,形式过程的省略其实是实质交流的深化,它并非因缺少铺垫而根基不稳,它源于我们各自的自信。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丰丰的眼泪再一次涌流而出,我几乎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国把烟蒂踩在脚下,轻轻地把丰丰揽进了怀里。

    国慢慢地吻去了丰丰腮边的泪水,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国依然无法准确地规定自己的情感走向。

    国差不多是属于性格外向的人。以往每当他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好感,他总会去滔滔不绝地与人家谈情说爱。他的语言和思想就是火种,他的机智和幽默就是助燃剂,不论点燃哪一颗心灵,都不过是或迟或早的事情。对他来说,值得骄傲的事情不仅仅是征服女人的肉体,更是征服女人的心灵。他从来都对强奸深恶痛绝,他认为利用金钱和权势去征服女人是变相的强奸。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并不托底,尽管丰丰已经轻而易举地来到了他身边,但丰丰的心灵真的被点燃了吗?直觉告诉他,丰丰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与这种女人打交道,一般不会惹来什么麻烦,但总要有一种灾难般的失败感会伴随始终。这也许跟某种单纯的责任有关,对自己的责任。长久以来,国讨厌身外强加给他的种种责任,那些责任就像财富一样,虽然不可或缺,但越多会使人负担越重。于是,他总是把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和轻率的举动忘诸脑后,虽然它们真实的存在之下会形成一些隐秘而令人羞愧的顽疾,可只要无暇去想,它们也就像未曾存在过一样,是不会增加什么烦恼的。但是国从不排斥那些属于自己的责任,甚至当这样的责任凸现出来时,他还要充满热情地去诱发和提升。也许这是矛盾的,可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之中,国能够体会到一种将生命激活的快感。

    多年里,在与女人的较量中,国一直自命不凡。他爱女人,就像爱一只可人的宠物:猫或者狗。一般他通过娇宠和欣赏来体现他的爱,但有时他也把虐待和蹂躏当成爱的另一种形式。在他的本意里,他从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女人,不管这个女人一直在得到他的喜欢,还是已经让他厌倦。他把每一个与他好过的或者还在好着的女人都看成自己的一部分,他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去修正她们,改造她们,训练她们,完善她们。这些工作对他而言,不是责任也不是义务,而是需要。他的本能对他提出的需要。他希望从他身下走过的女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女人。他同意贾宝玉的观点:男人污浊,女人清爽。他认为所有的男人都不可救药,而女人才是这个毫无指望的世界得以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和理由。这样,国便无法忍受与一个固定女人的亲昵来往,他以向天下女人遍施爱情为己任。如果哪一个女人丑陋而粗俗,他总是痛心疾首地说:她为什么是个女人?她应该是个男的才对呀。

    国对于性爱有着极高的赞美和评价。一个女人,哪怕她才高八斗貌若天仙,上床之后如果情趣干瘪感觉平淡,国也会认为她是一个难以造就的女人。所以国从来不带女人看黄色录像,他说性交不是知识,是本能;而本能不是学的,是体悟的。国不太愿意和年轻的姑娘们上床,当他看到她们的笨拙和忸怩时,他会非常难过。国更喜欢和有过较多性经历的女人做爱,她们放松、真实、投入,更易于与他共同走向性爱的极致。

    国在与丰丰的亲吻中能感觉出来,丰丰是一个不会让他失望的女人。

    在车厢两端的门楣上方,各嵌着一架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电视在播过几个制作粗糙的广告以后,暂停了片刻,开始上演一部美国枪战影片。影片的故事比较简单。一个犯罪集团的冷面杀手,为了他所热爱的女人,背叛了他的同伙。杀手与他的同伙之间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火拼,直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后,愚蠢的警察从中坐收渔利,一举将犯罪集团全数歼灭。而逃离灾难的冷面杀手,除了那个他挚爱着的女人外,也已一无所有。在影片结尾处,当杀手疲惫地睡进女人的怀抱,终于远离了恐怖和暴力时,他忽然发现,那个女人的手枪已经对准了他的脑袋。他听见那个美丽的女人平静地说道:你和你的同伙,都是我的仇人。现在我报仇了,可是我爱上了你,这样我也成为我的仇人了。说完她打死了杀手,然后又打死了自己。电视演完以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为那个杀手和女人的爱情唏嘘不已,以至于下一部港台言情片开演以后,每一个情节和每一句台词都被乘客们指斥为虚假做作。

    丰丰的目光也始终放在屏幕上。开始她根本就看不进去,她感到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稀粥。她只想与国说点什么。可是国似乎忘记了她在身边,国的整个身心都被电视吸引过去了。丰丰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她一直认为国是不会对这种通俗故事发生兴趣的。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对于国她更多的是充满了好奇。她曾经设想过,要以一种精心构思后的方式态度来面对国。可是国现在的这么副样子,使某种一直潜在地制约着她影响着她的力量迅速消失了,她觉得国是那么普通,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她想到了黄海和许多其他男人,他们在看一部热热闹闹的惊险电影时,也都是这样专注的。丰丰渐渐受到了国的感染,她的注意力也慢慢集中到电视上去了。第二部言情片开演以后,丰丰收回了目光,她已经沉浸到第一部枪战片里不能自拔。她为那个杀手和复仇女的悲剧结局感到难过。

    你说,国,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称呼国的名字。尽管在此之前,她在心里边已经与国有过多次对话,可这个名字的发音依然让她感到生疏。她不可以不打死那个杀手吗?她说她已经爱上他了,可她还是打死了他。

    这只是故事。国说。悲剧的力量大于喜剧的力量。事实上,在生活中,仇恨是最易于受到磨损的。

    那你是说生活中处处充满了喜剧吗?

    恰恰相反。仇恨轻而易举地遭到了磨损,这是最大的悲剧。

    爱情呢?爱情也会轻而易举地遭到磨损吗?

    我想是这样的。

    看来你是全看透了。那你应该去做政治家。

    你又错了。政治家是忽略仇恨和爱情的存在,他们的翻云覆雨表现为粉碎仇恨和爱情;而我则是承认仇恨和爱情的产生、发展和湮灭。我尊重或者说我敬畏过程。所以我当不了政治家。

    售货车从他们身边通过,国要了一听啤酒一听饮料。他把饮料推给丰丰,自己自顾喝起啤酒来。丰丰侧脸看着国。国的头发有些凌乱,花格衬衣上边的几个纽扣都被随随便便地解开了,露出一大块没穿背心的胸脯。丰丰还能听到国的喉咙里在咽酒时发出咕咕的声音,很亲切但也很放肆。丰丰不知道应该认为国粗鲁还是应该认为他充满活力。这时国放下了啤酒惬意地掏出一支烟来,在鼻子下面反复地嗅着。他发现丰丰面前的饮料还没有打开。

    怎么,你不渴吗?

    我……丰丰没想到国会这样问话。她顿了顿说:我也想喝啤酒。那下车以后再说,现在就算了吧。我不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抽烟喝酒。

    你也抽烟吗?

    对。

    那你以后别抽了。年轻女人抽烟纯粹是装腔作势。况且对身体也不好。

    那为什么男人就可以呢?

    别这样提问题。男人天生就是善于装腔作势,伪装高雅深沉的怪物。况且男人更需要麻醉和逃避。可是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是一段优美的乐曲,如果磁带一失真,那这乐曲就毁了。所以女人更应该真实一点,出之自然才能开心有趣。

    你是把女人当成了玩物吧。

    是这样的。国调皮地笑了一下。他没计较丰丰正气愤地瞪着他。其实男人也是玩物。这话好说不好听,但理儿不差。我觉得,只要在这世间里能与我们发生关系的,不管什么,都是玩物。你别以为玩什么就是贬了什么,玩是一个最准确的中性词,用俗了而已。当然玩既可以是欣赏把玩,从中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愉悦游戏;也可以是玩弄,是那种动机邪恶的,手段卑鄙的,结果悲惨的可耻勾当。但我所玩的,可全是最美好的,从我自己,到我喜欢的一切。

    这么说你总是活得很开心了?

    活得开心是我最大的愿望。

    可是许多男人都在大谈特谈他们生活得如何艰难,如何苦不堪言。他们忧国忧民,心事重重。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如果我感到生活难到了那样的份上,我也就没有兴趣去说了,我可以一死了之。我总觉得那样讲话的人未免有点矫情和卖弄。有一句粗俗一点的土话叫装逼犯你听说过吗?装逼和杀人放火强奸渎职一样是一种犯罪。我不想成为装逼犯,我想活得本色一点,原始一点。我认为生活在我这里阳光明媚,有些波折麻烦污浊丑陋,那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开心包括了这些东西,像性交又苦又累是不是,可它多快活呀。

    丰丰笑了。丰丰觉得去适应国的那些古怪念头,的确是一桩挺开心的事情。她挪开国放在她大腿上的一只手说:我没想倒你还这么粗鲁。

    国有点猥亵地悄声说:粗——而且鲁,这是我的特点。

    火车快到大连站的时候,丰丰和国已经无所不谈了。在丰丰的包里有一本诗集,在国的包里有两本小说。可他们谁也没拿出来看上一眼,他们谈论的话题无尽无休。国对丰丰的善解人意非常满意,他可以迅速跨过那些让人心烦的试探启发阶段,使丰丰从陌生的氛围和负疚的心态中解脱出来。他们的对话,就像一对相交甚久的恋人的对话。他们心平气和地回述各自的经历,品评一些共同的熟人。他们谈论各自喜欢的事物,对政局和时势发表观点。国已经三十八岁了,他大丰丰整整十岁。可他对丰丰说,其实我们是同龄,甚至我比你还要小一点,我最希望我的年纪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上下。生理年龄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从不过生日。他得意地指点着自己问丰丰:你不觉得我很年轻吗?

    丰丰想了想点点头,你像二十八岁,和我一样。

    这是因为我活得开心,国说,活得沉重就会衰老。等一下你看看王匈,他和我同岁,可像四十八岁。

    王匈是谁?丰丰问。

    我们新家的房主。国忘乎所以地告诉丰丰。丰丰的脸色却慢慢地变了,她默然无声地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有几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子站在一个水塘里,他们幅度很大地冲着火车的方向摆手。国也看到他们。国在看他们的时候忽略了丰丰的脸色。国又说:我儿子就这么大。

    此后丰丰就不再说话了。国到列车连接处抽烟时,她把包里的诗集拿出来默默地阅读。

    火车停下来以后,乘客们也纷纷站起来向门口涌去。丰丰也站了起来,把诗集放回到包里。忽然她拿诗集的手被国攥住了。你等一下,我给你背几句朋友的诗。国拍打着诗集的封面,好像他要从那里边唤醒记忆。我刚想起来的,是一个只比你大一点点的女诗人的诗,它好像可以代表我此时的心情。

    先别背了吧,下车再说。

    不,只有几句,国固执地贴近了丰丰的耳朵。今年夏天我没做什么/除了爱你,使我/像找到一个王国/找到了一个家园……

    你给多少女孩子背过这样的诗?

    我……国脸红了。我这是头一次。

    这诗是那个女诗人写给你的吗?

    不是写给我的。我们只是一般朋友,现在我把它转送给你。

    我不要!丰丰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了。你去还给你的女诗人吧!丰丰站起身来快速向前挤去,她身边的乘客都驻足看她。这时国听到车窗外边响起了一声沙哑的呼唤:

    嗨,国,我在这呢!

    “亲爱的丰丰,爱你便是我今生今世的全部内容。”

    “亲爱的黄海,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的满足就是我的满足。”

    ——结婚照上的题字

    【三】

    丰丰跟在国的身后,慢慢靠近那座灰色的楼房。国对周围的环境指指点点,丰丰只是敷衍地应酬。路过自由市场时,王匈留下采买,把门钥匙交给了国。丰丰要和王匈一起留下,可王匈硬把她推开了。王匈说,第一顿饭我管,这是惯例。丰丰看了国一眼,国不敢与她对视。

    这栋日本式的老楼只有四层,可丰丰随国爬到顶上时,依然感到两腿软得如同面条。国打开403室的房门,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中一样。丰丰则无所适从,现在她是一个陌生的房客。她想,在国认识的女人中,一定有很多人都比我熟悉这座房子。国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有些谨慎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用眼睛觑着丰丰。就是这了。国说。

    丰丰没有说话。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她看到了大海。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窗外的开阔地上,嶙峋的礁石上和平静的海面上。海风习习而来,挟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吹在脸上,似乎有一定的厚度和质感。丰丰深深地吸了两口海滨的空气,她的情绪得到了恢复。这时她听到远处海上有隐隐约约的汽笛声悠然而至。

    国走到了她的身后。这儿挺好的,国说,真的挺好,不管是这间屋子还是这片大海。国用一只手捋着丰丰垂肩的长发,把口中的烟雾长长的送到窗外。我知道我让你什么都不想这不可能,但你得把握自己。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你应该懂得怎样才能让自己开心对吗?

    丰丰转过身来,把头抵在国的胸前。现在在她的感觉之中,她自己已经脆弱得如同一盏将灭的油灯。如果不是国为她注入煤油,她只能变成一件无用的摆设。许久以来,她一直是一个公认的女中强人,甚至在家里,黄海还要常常冲她耍娇。现在她的头靠在了另一个胸脯上,虽然她还拿不准这个胸脯是否结实牢靠,但它毕竟可以让人依恃。其实我没想不高兴,真的,国。丰丰的长指甲轻轻地刮磨着国的胸大肌,她的耳畔响起了一串串悦耳的沙沙声。但我不能不时时想到沈阳,想到家,想到黄海。尤其是当你提到别的女人和你儿子的时候。国你原谅我,我不再耍小性子了。

    国在她的发际吻了一下。这没什么不正常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国顿了一下又说:关键是你要首先想到自己。或许这有点自私,但必须这样。国搬开了丰丰的脑袋。你到厨房去洗洗吧,一会儿王匈就该回来了,也许他还能给你带来一个女伴,到时咱们好好吃一顿海货。

    国半推半拉地把丰丰带进了卧室,然后他又退回到书房。丰丰十分不安地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卧室,她对这间卧室的隐蔽和幽暗感到满意。她脱换衣服之前,先从包里拿出来一个便携式放音机,接通电源以后,屋子里立刻响起了轻松的音乐声。

    在音乐声中,丰丰觉得自己胆壮了。她说:国,你的朋友会怎么看我呢?

    国的声音从没有音乐的地方轻柔地飘来:我想这取决于你自己怎么看你。

    丰丰说:我只是你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国说:你别这么讲话。你是唯一的一个丰丰。

    丰丰隔了一会儿说:也许我说不过你。丰丰进进出出地往返于卧室和厨房之间,她的步态和表情都显得沉稳从容,她希望国能够发现,她已经成了这所居室的主人。可是国似乎忽略了她的角色转变,在她的注视中,国一直静静地站在书房的书橱前。国像个一丝不苟的检察官那样,抽出一本书翻一翻,插回去,再抽出一本书浏览,专注的神态很有点旁若无人。丰丰认为国是在有意这样做的,国想以此来说明对她的信赖。丰丰暗地里笑了一下,她觉得国的信赖使她变得真正沉稳从容起来了。她很感激国。王匈的四个大书橱整整占了一面墙壁,书橱的对面是一张比单人床小不了多少的写字台。两间屋子都有些凌乱,但充满了书卷气。丰丰同样喜欢书房的环境,她洗漱完毕,在卧室画点淡妆,换了身衣服,回到书房里悄悄地站在了国的身后。越过国的肩背,她能看到,前面书脊上那些或者十分醒目或者模模糊糊的书名,连起来组成了一幅极不规则的图画,有一种参差美。

    国的身体朝她转了过来。真好闻。国贪婪地看着她说。

    丰丰有些羞涩地笑着。她觉得国那种色眯眯的样子颇具魅力。国向她跨过来一步。她摇晃了一下身体没有后退。国丢掉了手里的厚书,两手搭在她的肩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知道吗丰丰,你太漂亮了。

    丰丰嘴角翕动了一下。她想说谢谢,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是满怀信心地迎接着国的目光。国轻轻地把她拥进了怀里,让环扣在她后背的双臂渐渐加力。他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这时她的耳畔响起了国有些急促的声音:我真想现在就和你做爱……`

    王匈回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国把那个女人给丰丰做了介绍。看上去,国与那个叫作杰的女人非常熟悉。他从兜子里掏出一件连衣裙递给杰,他说是送给杰的女儿的礼物。怎么样,样式不错吧。这是丰丰挑的,丰丰的眼光绝对艺术。国说着扭过脸来看丰丰,杰也掉过头来向丰丰表示感谢。丰丰急忙陪着笑说:谢什么,也不知道你女儿穿上能合适不。国总给我说,那孩子特别可爱。杰说:可爱什么,一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淘。杰又说:你俩要是饿了先垫补一口,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

    丰丰也想跟着杰走进厨房,她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而她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可是杰拒绝了她,王匈也出来阻拦她。王匈长得老相,这确如国所说。丰丰面对他,就像面对一个温和的父亲,她没法不听从他。

    丰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地上铺一张报纸,给杰摘葱剥蒜。王匈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里,国侧身倚在长沙发上,两人在谈论他们新近读过的一些书。对于他们的谈话,丰丰有些似懂非懂,不过她觉得这样的气氛令人着迷。小小的放音机里磁带早就转到头了,但丰丰没有去管它。她只是想,如果她的丈夫是国,她的生活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面目呢?

    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话题轻松了许多。因为要吃海货,每人的面前都倒了一盅白酒。丰丰把酒盅推到了国的面前。我不行,我不会喝酒。丰丰说,我喝瓶汽水就行了。王匈和杰都动员她喝一点。国也看了她一下,接着国替她解释说:丰丰确实滴酒不沾。要不你喝一点啤酒?他问丰丰。丰丰说:啤酒也不行,你还不知道吗。国爽快地说:那行,你就不破自己的例。来,杰,王匈,咱们喝。丰丰认为,国一定想到了在火车上他们关于女人喝酒的话题。丰丰有一点后悔,她觉得她应该喝酒才对。可是已经晚了。

    酒至半酣,是杰首先唱起来的,她唱的是苏联歌曲《小路》。杰的嗓音挺宽挺厚,悠悠荡荡,颇有一些异国情调。在丰丰看来,杰是一个饱受压抑的女人,从她的服装、修饰、谈吐和表情上,都能找到一些未老先衰的影子。丰丰对她又怕又怜。接着国唱,王匈唱,他们三人合唱。他们唱的都是一些旧日的歌曲,让丰丰听起来陌生而又亲切。他们的歌唱使丰丰受到了感动,可是丰丰一点也插不上嘴,这同时又给她带来了孤独。丰丰盯着自己那个悄无声息的小放音机,她没有勇气为它换上一盘流行歌曲的磁带。她知道,有些距离是没有办法缩小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年龄。天将擦黑的时候,丰丰也被他们唱醉了。这个时候,最清醒的倒好像只有国了。丰丰听到国对王匈说,我带丰丰到海边走走,丰丰想早点见到大海。

    王匈和杰都没说什么,他们只是分别对着国苦笑了一下。丰丰知道国有国的道理,她顺从地到卧室去加了件外衣。

    通往海边的小路有些坎坷。虽然从窗子望出去粼粼海水近在眼前,但要踏上海边细软的沙滩,也还得走上一会儿。国和丰丰走得很慢,国始终搂着丰丰的肩膀。

    来到海边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星月还没有出齐,往远处看,幽黑的海水平缓而广大,好像一个巨人低沉的叹息,被深深地埋藏在喉咙的出口。只有在脚下,才能感受到海水的波动,每一次浪涌对于沙土或者礁石的吻舔,都显得筋疲力尽,如同是最后一次。国松开了丰丰,他踩在两块凸出水面的礁石上,把手伸进了海水。他感到温凉的海水像一些蚂蚁爬在他的手上,一丝快感上下奔突着穿流在他的全身。他捧起海水洗了把脸,然后又惬意地甩去了脸上的水珠。可以游泳了。他对自己说。

    丰丰掏出手绢替他擦脸。你现在别去,丰丰说,你现在游进去我就看不见你了。国脸上的水珠已经被擦净了,可丰丰的手掌还停留在上面。

    国笑了,我现在不去,我现在得陪你,你今天晚上受到冷落了。但请你别怪我,更别怪王匈和杰。我们都没喝多,我们只是无暇顾你了。国背着海风点燃了手里的香烟。另外,我说那件连衣裙是你给杰的女儿挑的,并不是我想撒谎,我只是想让杰高兴一点。

    杰总是不高兴吗?她有女儿,还有王匈,也许她也有丈夫。

    杰只有在和王匈在一起的时候才高兴。快二十年了,一直这样。

    那她为什么不嫁给王匈?我看得出来,王匈是一个人。

    这,这说起来有点复杂。而且王匈和我不一样,他愿意把快乐和痛苦都埋在心底。如果他不主动提起什么,我从不打扰他。我猜想,是他们都看透了,他们担心婚姻会给他们的爱情带来灾难。

    灾难……真这么可怕吗?

    我并不是想耸人听闻,可是人,经常会疲劳……我们说点别的吧。

    丰丰沉默了。国感到丰丰的手指重又划过他的脸颊,有如掠过的微风。月亮已经升上了天际,月光下,丰丰的面孔水一般温柔。国伸手揽在丰丰的腰臀上,低声说:我们回去吧,不早了。

    丰丰说:好吧。

    两人依然依偎着,缓缓向来路走去。

    在他们周围,夜色很好,朦朦胧胧的远处好像一幅景深丰富的照片,神秘而又安详。国给丰丰讲着一些开心的故事,慢慢地接近了那幢日本式的老旧楼房。开门之前,国先敲了几下。屋里没有回声,他们进到了房里。饭桌已经被简单地收拾过了,卧室里的床上新换了一条床单和一条毯子。国和丰丰一左一右地站在床的两端,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对国来说,尽管所有的铺垫已经水到渠成,可他还是不想唐突行事。他担心某个细节的处理不周会使敏感的丰丰热情消失。如果是以前,把一个女人带上床去也许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可是对于丰丰,和她上床似乎才仅仅是事情的开头。

    我去把淋浴给你打开,洗个澡再上床。好吗?国绕向床的另一侧,轻轻地为丰丰解开衣扣。丰丰攥住了他的手,绵绵软软地倚着他的身体。

    我有些怕光,你把灯都闭了好吗。丰丰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仿佛是在乞求着什么,让人听上去不能不陡生怜爱之情。你打开淋浴后到书房去,我洗完了你再洗——我们以后再一起洗,今天我想自己洗。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的丰丰,我尊重你。好了,你准备吧。国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卧室。

    国把淋浴打开以后,叫了一声丰丰,便回到书房,并把门关死了。书房里的灯他也没点,他坐在黑暗中抽烟,他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倾注在人体上的声音,有点像花蕾在雾霭中绽放。他感到,在这样的时刻,他所能体会到的欲望显示出了另一种情态:不是浓烈的一团,而是蕴藉的一片;不是炙手可热的火焰,而是熏熏欲醉的佳酿;不是迫不及待的攫取,而是惧爱参半的品位。这时他脑海里存在着的,只是一些于事无补的空白和虚无;而众多的住昔经验,早已飘然逝去了。如果现在在他的瞳仁里还剩下了点什么残留影像的话,他相信,硕果仅存的只会是一间狭窄的浴室,一只画在镜子上的眼睛和那只眼睛注视下的裸体的丰丰。

    国,你来洗吧。

    国不知坐了有多久,丰丰的声音唤醒了他。他听到丰丰的脚步声在卧室里沉寂下去。国钻进了淋浴间。淋浴间里水汽弥漫,但是国一眼就看到了,在那面比宾馆里的浴镜小得多的方形镜子上,水雾之上也画着一只大睁着的眼睛。那眼睛专注地看着国,使国又一次鼻孔发酸。国对着那只眼睛,慢慢地将身上的衣服脱净,他看到他的裸体只能部分地映现在那只眼睛里。

    国光着身子走进卧室时,卧室里无声无息,一片漆黑。大大的窗帘挡严了窗子,夜风只能在窗帘的另一面轻轻鼓动。国站在床前,等待着视力适应室内的黑暗。渐渐地,他看清了丰丰的眼睛。丰丰的身体蜷成一团,被毛毯紧紧地裹着,只是在毛毯的边缘,亮亮地闪着丰丰的眼睛。国的喉咙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缓慢地、谨慎地、轻柔地向那双眼睛靠近过去。

    你好吗,丰丰?

    我很好。

    我就是有一点害怕。

    我爱你丰丰,咱们没什么可怕的。

    国把丰丰身上的毯子慢慢掀开,他也侧躺到床上,把丰丰的身体拥入怀中。

    夜色是一切秘密的忠实同谋。毯子离开身体以后,黑暗还覆盖着肌肤。国凭着感觉抚摸丰丰,他感到丰丰浴后的皮肤像丝绒一样滑润。国的手掌温柔而有秩序,国的热情耐心而张弛适度,他使丰丰的身体在接受他以前已经产生了先期的颤抖。对于与他做爱的女人,国总是负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不管她们以前怎样,从此以后,必须让她们感觉到她们的口舌、乳房、肚子和性器官的存在及其意义,使它们获得又一次的觉醒。对待丰丰他更希望是这样,所以他要把准备工作做得更加充分。丰丰的反应开始强烈起来。丰丰的舌头在他的口腔里变得生动而灵活了,丰丰的双手沿着他的两肋向下寻觅,像把玩一个娇嫩的水泡那样捧起了他的阳具。国的嘴唇和舌头一起离开了丰丰的嘴巴,活跃地移动在丰丰的每一寸皮肤上。后来丰丰的双手只能够到国的脑袋了,她难以自持地抓乱了国的头发,而且让不断耸动着的身体带动国起伏扭摆。于是,信心十足的国终于展开了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然而是坚决地,开始了对丰丰一次次执着的进入,国感到,丰丰的接受真实而完美,丰丰身体信息的充分反馈,使他犹如鱼游大海。

    丰丰我没把你看错,你真好!

    你也——好……

    丰丰的呻吟起初还有些压抑和被动,但很快她就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丰丰的手掌在国的腰背上掐捏搓揉,丰丰的牙齿在国的两个肩头磨咬啃啮。国清楚地看到了一双野兽的拼杀搏斗。在这样的时候。国对于肩头和腰背的疼痛已经丧失了知觉,或者说他本来就渴望丰丰的手指和牙齿都毫不留情。通过掐捏和啃咬,通过破裂和撕扯,剧烈的疼痛会使他享受到更大的满足。严格来说,国一直就是一个喜欢异性给他造成疼痛的男人,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

    在这场分不出胜负的较量之中,国发现,丰丰已经迅速掌握了他的操作规律,能够配合着他使两具躯体像齿轮一样啮合得更为圆满。后来,当国吁吁喘息着朝向丰丰时,他看到,控制了主动的丰丰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丰丰的长发凌乱地飞舞着,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而把脖颈长长地伸向天空。国能听到,她嘴里的声音已不再是呻吟,而变成了一种狂放无羁的呐喊和咆啸……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和满足,他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因为不断的爆裂而膨胀扩大起来。他发现他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劲敌,他面对着的是一次咄咄逼人的挑战。他感到他已经沉陷到了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对于临界状态的把持已经让他身心俱焚。就这样,在最后的时刻里,国和丰丰终于都疯狂起来了:

    国喊:丰丰丰丰,我要干死你!

    丰丰喊:国国,你干死我吧!

    ……我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除了吃吃喝喝,走访交谈,我还几乎天天下海游泳,我想你若也来这里就更好了。我很想念你。你一人在家,一定要吃好休息好,别像个孩子那样光知道盼我。工作一完,我会立刻赶回去的。

    ——反复阅读的来信

    【四】

    上午的阳光穿过粉红色的窗帘,给室内涂上了一片玫瑰色。丰丰从甜睡中醒来,感受到了身心深处一种久病康复后的舒畅。她垂下眼睑,检视自己赤裸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犹如一片芳香四溢的土地那样富有生机,好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那样充满活力。她扭头看了眼同样赤身裸体的国,她有些羞涩,但她还是把两具温凉的身体重又贴在了一起。

    国在她的抚弄中苏醒过来。国睁开眼睛之后,欠起身子,就着玫瑰色的光亮好奇地打量她的胴体。丰丰的脸颊现了一抹红晕,她伸手去捂国的眼睛。不让你看,不让你看,你看人的样子好像要把人吃了。

    国笑着拿开了丰丰的手,去吮吸丰丰的乳房。我一定得好好看看。刚才我做了个梦,可把我气坏了,有一个男人睁着一双星星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他跟踪你,监视你……

    国的脸已经伏进了丰丰的怀里,所以他看不到丰丰的脸色。这时丰丰的脸色已经变了,国的叙述让她想起了与她纠缠多日的荒唐梦魇。她又想到了沈阳的家,想到了黄海。丰丰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你怎么了丰丰?片刻之后,国感觉到了丰丰的变化。他抬起头来。

    我对不起黄海……丰丰重又把国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黄海爱我,我也爱黄海,我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背叛他。

    我没要求你背叛他,你该怎样待他还怎样待他。你跟我好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你需要这样。

    可是黄海不需要。黄海唯一的需要是爱我。他像一个依恋母亲的孩子那样依恋我,如果有可能,他会把工作辞了,每天守在我的身边,看我,抚摸我,和我做爱,侍奉我的一切。他聪明肯干,无所不能,你根本就想象不出他是一个多么合格的丈夫;而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像他那样去爱一个女人……

    这我承认。可这种男人……

    这种男人也并非就是窝囊废,他也是个咬钢嚼铁的硬汉子。你别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退役游泳运动员,我告诉你吧,他隶书写得无与伦比,他打起架来所向无敌……

    我可是字写得难看又不会打架的。

    你别取笑他,我说的是真话。他要是知道了我们的事,会杀死我的……丰丰直起上身跪在床上,双目茫然地望着墙壁。

    你别瞎想丰丰,对这样的事情咱们都会慎之又慎的。国把头重又抬了起来,伸手把丰丰拉进怀里。他不会发现的……

    会,他会。他敏感得就像一条猎犬,他总是怕我抛弃了他。他说一旦他发现了我背叛他,他就杀死我,然后自杀。我不能这样对他……

    丰丰丰丰你冷静点,我们可以想一想对策……

    我不要对策,我要回家。

    丰丰的话一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她看到沉默无语的国一脸尴尬,身体的温度在急剧下降。丰丰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的眼睛圆圆地睁着,就像是射出一串子弹后还悬在空中颤抖着的枪筒。她看到国靠着床头抽烟的样子如同一个衰弱的老人,玫瑰色的光线和聚而不散的烟雾浓硫酸似的腐蚀着他的面孔。丰丰靠近了国,伸手去抚摸国的胸膛。别怪我国,我不知道我又怎么了。国看着她忧伤地笑了一下。丰丰垂下头去,慢慢地向国做出和解的表示。其实在家对黄海我从不这样,我对谁也没这样过……丰丰的长发在国的肚子上扫来扫去,她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来愉快的吮吸声。她在努力使国重新集中精力。

    国喜欢大连,不如说他喜欢大海。沈阳是一个干涸的城市,市内的几条人工沟渠全都肮脏不堪。黑臭的水流仿佛是一些固化的物体,愈到夏天,愈会散发出酸腐的气息。而大连则不同,在海水簇拥的大连,他总是能够灵感飞动。如有神助地捕捉到一些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新的东西。

    现在国就是站在他喜欢的海水里,他在等待丰丰从女更衣室里出来。以前这个叫大泱的地方没有更衣室,以前即使是白天,国也敢和他带到海边来的女人在沙滩上做爱。以前这里游人稀少,野趣横生。现在这里变成了浴场,现在这里游人如织,一片喧闹,这使国感到烦躁而又无奈。可是丰丰喜欢人多势众。丰丰说:在这咱们又不怕遇见熟人,光咱们俩游泳有什么意思?做别的事情静一点好,玩可是越热闹越好。丰丰指着遥远的天边说:只要这里人多,我的胆子就会大起来,我就敢陪你一直游到那里去。国说:那里是哪?丰丰说:天堂。

    丰丰朝国走来了。丰丰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游泳衣,长长的头发拢在游泳帽里。海滨的细沙在丰丰的脚下泛起柔弱的烟尘,细沙上丰丰短短的身影晃来晃去。国的心跳开始加速了。他发现他的情感已经变成了一块酥软的食品,含在口腔里,就会开始甜蜜地融化。这时,午后的阳光正在灼痛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里除了丰丰,一无所有。国内心的宁静又一次动摇了。他吃力地在海水里拨动双脚,向丰丰迎去。他需要立刻把丰丰搂进怀里,他担心瞬息之后丰丰便会离他而去。丰丰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这样的事实头一次把他搞得尴尬而又沮丧。在以前,他一直更乐于和有夫之妇鱼水往来。一般来讲,有夫之妇不会给他带来谈娶论嫁的麻烦。可现在,与一位游泳高手的妻子同赴大海,让他觉得不伦不类。他竟有点厌倦游泳了。他继续向海水之外走去,在海水与沙滩的边缘,他与别人的妻子拥抱到了一起。

    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你别来腐蚀广大游人好不好。丰丰紧贴在国的怀里,富有挑逗意味的声调轻佻而放肆。

    可是国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嗓子干干的只能发出喘息声。在此之前他一向伶牙俐齿,可是现在他却讷讷无语。他只是使自己的身体和丰丰的身体尽可能地融为一体,让每一片能接触得上的肌肤都不存缝隙。在他眼里,丰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物质的肉身,而是一缕抓不到摸不着看不见留不住的充满灵性的气息了。这一刹那,他似乎忘记了大海、游人、阳光、微风以及沈阳和大连,过去和未来。现在,他的欲望里具有强烈的排他性。

    丰丰感觉到了国的反常。丰丰不动声色地从国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亲切的目光和得体的动作一如既往。她举起双手捧住国的两腮,看着泪水在国的眼眶里转动然后消灭。

    我们游泳吧国。在我眼里,你可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男人。

    有一天上午,国在工作的时候,丰丰打断了他。丰丰一般不在国的工作时间干扰国。在国每天伏案的几个小时里,丰丰或者躺在卧室里读书,或者独自到街上走一走。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买菜做饭的行家里手了。前两天王匈和杰过来聊天,她孩子气地伏在杰的耳边说:当一个家庭主妇也挺有乐趣呢。老成持重的杰笑了笑,有点讳莫如深地说:每一个女人都是天生的家庭主妇,至于她是否能从琐细的家务劳动中找到乐趣,则取决于与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当时丰丰有些替黄海难过。

    丰丰已经看惯了国工作的姿态。王匈那张庞大的写字台早就被收拾干净了,现在上面的东西全都必不可少的。稿纸、钢笔、剪刀、糨糊、香烟、火柴、烟灰缸以及国从沈阳带来的那两本他反复阅读的小说……格里耶的《橡皮》和布托的《曾几何时》,都摆放得有条不紊。国曾经对丰丰说过:工作是我唯一一丝不苟的事情。丰丰问:爱情呢?国卡壳了。我不能撒谎,他说,我只敢承认我把自己的工作看得重于一切;爱情这东西我说不大好。你知道萨特和波伏娃的恋爱方式吧,终生依恋,但又互相给予充分的自由。我一直认为他们的生活是爱情的注脚。那奉献呢,爱情不是一种无私的奉献吗?丰丰问。这样的说法是骗人的鬼话。奉献没有无私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我倒同意,所谓奉献,至少在精神上是一种获得的享受。国这样说话时一脸的轻蔑。丰丰苦笑了一下,又用满不在乎的腔调说: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刻薄而又自私的人呢。国说:我讨厌虚假。

    丰丰知道国说的肯定是心里话。她发现,国基本上是一个真实坦诚的男人,连国对她的讨好都是一种透明的讨好。

    这会儿丰丰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她说她要给国读一段小笑话。

    国正在往一条稿纸上涂抹糨糊,他想用它覆盖住已经完成的手稿上的某一处错误。国的手稿虽然是一遍完成,但规矩整洁,和他平素的生活态度有点不甚协调。国说:游泳的时候或者上床以后讲笑话不是更好吗?

    丰丰说:我担心到时忘了。

    国说:那你稍等一下。

    国把纸条粘好,又用两个拇指按匀,这才转过头来看丰丰。丰丰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带短睡衣,半个胸脯往上和半截屁股往下全都裸露着。仿佛睡衣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分隔色调的饰物。国说过,他喜欢看丰丰以这么种慵懒的样子待在家里:既神秘又性感。国伸出手去抚摸丰丰掩在睡衣边缘的半只圆臀,丰丰退后了一步。

    有一天,丰丰念道,游泳教练和他的妻子逛商店。商店里边熙熙攘攘。这时,有一位妙龄女郎出现在游泳教练和他妻子的身旁,向游泳教练问好。游泳教练仔细地打量女郎,游泳教练的妻子打量他们俩。忽然,游泳教练大声叫了起来:哎呀,原来是你,你一穿上衣服我简直认不出你了。

    丰丰抬起头来看国,她发现国根本没笑。

    怎么,不好笑吗?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是想博你一乐。

    国不再说话。国站起来,抱着丰丰向卧室的床上走去。丰丰的睡衣垂拢在腰际,一飘一飘的,像一团不愿散尽的云朵。

    王匈来给国送信的时候,丰丰出去买菜了。每次国来大连,国的单位都会把国的信转给王匈。

    国一边拆信阅信,一边心神不宁地问王匈:你觉得丰丰怎么样?

    王匈笑了:你可从来没问过我哪个姑娘怎么样。

    你是拈花惹草的行家,我是谈情说爱的门外汉。再说,哪个姑娘怎么样对你还有什么影响吗?

    国垂下头去沉吟起来:你别把丰丰和我以前带来的那些女人放在一块看。当然我不是说以前那些女人不好,我只是觉得丰丰对我的意义与她们对我的意义截然不同。

    王匈说:我看是你自己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你说,国谨慎地问,我是不是老了?

    不能说你老了,但你总是拒绝看到你的年龄在一年一年地增长,这肯定不对。你喜欢停留在二十五岁这没什么不正常,可你企图抹去二十五岁以后的经验、体会、感想和阅历,这就有点掩耳盗铃的嫌疑了。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思。我们是好朋友,可我们又是两种性格的人,我只是希望从另外的角度给你提示点什么。王匈挪了一下身子,从兜里又掏出来一信封。这封信是直接写给我的,你好好看看吧,这种麻烦你该怎么解决。王匈说完把国的香烟拿过去点了一根。平时王匈是从不抽烟的。

    国没去注意王匈。他无精打采地从王匈递给他的信封里抽出信纸,先看署名。信的署名让他惊讶,这封信是他去年带到王匈这里来的女朋友写的。他赶紧读信。

    王匈兄:今去信有一事相求。国现在一定住在你处吧,而且也一定有一位女士与他为伴吧。这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去信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也没有权利责怪他。我只想请你转告他一件事情,我刚刚发现我怀孕了……

    国感到心里边一下被掏空了似的,他把一纸短信一字一句地看了多遍,然后傻呆呆地望着王匈。王匈也正恶狠狠地看着他。

    国还没看过王匈有这样一副嘴脸。他嬉皮笑脸地强打精神。没啥了不起的,就是我倒霉呗。我明后天回去。

    丰丰怎么办?

    全给她如实讲。她要是理解我咱就还接着交往,不行拉倒。他妈的这种事情也来的是时候。

    你可真是个情场赌徒,什么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他妈爱上丰丰了,刚想过几天好日子,可就来了这么个事儿。本来我是一向慎重的,可那几天,正是我日思夜想丰丰的时候,结果就掉以轻心了。

    她怀孕的孩子肯定是你的吗?

    我哪知道。差不多吧,他男人在国外呢。唉,我这人就是看不得女人伤心。

    你倒成慈善家了。要不让女人伤心你就别让人家坠入情网。

    可不坠入情网的感情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好听点说你这是情种脾性,难听点讲你这是流氓逻辑。

    哎呀王匈,我给你解释不通,你也不懂。

    我也没兴趣去懂你。沈阳那边你想咋办?

    就是,咋办呢?算了,你甭操心,我还是回去一趟。

    你呀——要是以前,这种事情你求我我也不帮你操心,可我觉得我也变了。这样吧,你还是和丰丰好好在这待着,我让杰跑一趟沈阳替你伺候月子去。

    让杰去?杰怎么请假呢,单位和家里?

    她刚刚办完离婚手续,家里没人管了。跟单位就说和我结婚度蜜月去——反正迟早她也得为结婚请一回婚假。

    连续好几天,黄海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以前他不这样,以前一没事了他就回家,据说他家买菜做饭全是他的活。后来,我们就明白他为什么不早回家了,一个是丰丰出差了他回家没意思,再一个是他总想等到丰丰的信或者电话。

    ——某位同事的叙述

    【五】

    午后游泳的地方,叫大泱浴场。大泱浴场就是丰丰从窗口可以看到的那片海域,呈一个倒放着的“U”形。早晨,太阳从大泱浴场的“U”形豁口弹出海面,周围的云彩光怪陆离,犹如凡·高笔下的一幅油画,蔚为壮观。丰丰发现,在早晨和夜晚观察海水,距离对于观察效果至关重要。早晨宜远,夜晚宜近,早晨体会的是雄浑广阔,夜晚体会的是神秘恐怖。有一天在海水里她对国说:你确实是一个会享受的男人,年年都要在这么一个优美的地方过夏。我真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因为王匈住在这里才跟他交的朋友。国大口大口地吐着水沫说:你太亵渎我了。王匈以前的房子比这个要好,是我建议他换这来的。丰丰说:如果我有钱了,一定在这买一栋别墅,和王匈做邻居。国说:你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他们在这样说话的时候,海水的涌浪把他们托得起起伏伏,虽然近在咫尺,但互相无法看见。

    丰丰的皮肤晒黑了,肩背上蜷着一片片爆起的薄皮,像一些不规则的泪痕的边缘。可丰丰一点也不在乎。她躺在滚热的沙滩上,就着遮阳伞的阴影给国读阿赫玛托娃的诗:……我一生中/有多少朋友一次面也没见过/有多少城市的轮廓/可以唤出我眼中的泪水/可是我只知道人间唯一的一座城市/我即使在梦中用手摸也能把它找到……诗集的名字叫《爱》,是丰丰在传达室拿到来大连的火车票后买的。丰丰已经很长时间不读诗了,那天她本来是想买一本热闹点的小说带在身边的,比如《“模特儿”介绍所》或者《罪恶之源》,可是她看到了阿赫玛托娃的名字。

    在你面前我是不是显得特没文化?丰丰放下书,跪起双腿往国的身上埋沙子。你和王匈说话,我都听不大懂。

    国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喜欢女人第一条就是要有文化,有文化修养。如果你不是这样,我们就没有今天。国把一只手伸向丰丰,沿着她大腿上湛蓝色的血管,从髋骨一直摸到膝盖,然后再往回返。文化不只是知识,文化更是精神。你没听说过这么评价人的吗:这人特有学问,但怎么看着那么没文化呢。这说的就是文化与知识学问的差别。至于我和王匈谈话,不客气点说,能真正理解的大概男人里也不多。

    你瞧不起女人。

    不是我瞧不起女人,我绝对不同意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点。女人也是越有才华越好。但我认为女人比男人愚蠢,我说的是一种整体比较。

    信口雌黄。那我问你,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得到你的喜欢?

    你这样的女人。

    又拿我当孩子哄了。

    真的。

    国的表情十分严肃。许多女人,白天装人,晚上装×;而真正的女人,比如你,白天是天使,晚上是魔鬼。

    丰丰看了国一会儿,伏下身去与国亲吻。他们的亲吻比较长久,他们的手臂头发面颊嘴唇牙齿舌头和呼吸,全都像茂盛的海藻一样纠缠不清。丰丰并没有理会到,在她和国的身体中间,有一层滚热的沙子隔开了他们。

    距离强化了丰丰的遗忘。如今的沈阳,家,甚至黄海,出现在丰丰的思维中时,总是古里古怪、若即若离的。丰丰几乎有点痛恨它们的存在。当然,丰丰的这种感觉,在国面前是不敢表露一丝一毫的。

    大泱海滨的天气连续晴朗,偶起风云,也都转瞬即逝。这使得丰丰的心情总能保持良好。丰丰凭窗向远处眺望,她能看到,沿着海边左侧的“U”形边缘迂回过去,有一座绵延蓊郁的绿色小山缄默而立。由于那小山地处偏僻,所以游人稀少。有一天,丰丰不知为什么绝早就醒来了。看看拥被酣睡的国,又看看墙上模糊不清的挂钟指针,她觉得一时之间无事可干,便神差鬼使地来到室外。她踏着朝晖,踱上一条没有走过的新路,不知不觉竟进入了树林,而且没有感到一丝疲劳。她看到,丛林中的晨雾闪烁着瓦蓝色的光亮,密密麻麻的松树杨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全都生机勃勃。青翠的叶片上挂着透明的露珠,在脚步的踢踏和身体的碰撞下,露珠破碎,香气四溢。在曲折山路的旁边,有一条清澈的涧溪潺潺流过。那涧溪时而隐在石后,时而穿过草丛,无声无息地出现,神秘莫测地消失,就像一些美丽的诗行。丰丰把顺手摘下的各色野花投入溪中,感到山林的寂静魅力无穷。她听着晨鸟啁啾,看着树动叶摇,很想在草地上恬然入梦。

    可是玩过乐过,到了下山的时候,丰丰才蓦然感到了孤独和惧骇。她惊恐地发现,来时的道路已经隐而不见了。急行许久,她以为树木最为稠密的路段似乎早该走完了,可驻足张望,却看到前路依然举步难行。那些犬牙交错的枝杈和密密匝匝的叶片,此时完全丧失了雅致的美感。它们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就好像一个个连绵不断的大陷阱,立体地、阴险地、深浅莫测地横亘在面前。丰丰有些害怕了,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轻盈的脚步也开始了蹒跚。她倚在一棵树上努力想把喘息调匀,她不知道该不该拿出一点力气来高喊救命。幸好这时太阳的热度已经慢慢地渗进了丛林,树脂的气味渐渐飘散,而海洋的气息迎面扑来了。丰丰没有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她跌跌撞撞地冲过一片片树木的屏障,逃难般地健步如飞。直到后来,在她的脚步再也无法挪动半寸的时候,她的眼前才终于出现了一片光明,她看到了那片光明之下国的身影。

    国——

    丰丰——

    接下来的情形就有点像电影镜头了。丰丰瘫软在如茵的草坪上,国跑上来把她搂进了怀里。丰丰已经衣衫破烂,披头散发,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委屈。这该死的山!这该死的山!我没想到我会走出去那么远那么远。

    国也已是脸色唰白,但他依然要保持镇定。没事啦丰丰,练练胆量嘛。我可几乎是什么都想到了,偏偏就没想到你只是随便地散步。国感到丰丰的手指甲已经抠进了他的皮肉,而贴在他胸前的乳房则饱满柔软,那种失律的起伏让人心恸。国温柔地扶起了丰丰的身体,用双手的拇指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你呀你,我一睁眼睛发现你没了,我简直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我坐卧不宁,头脑空空,我总担心你会就这么留下一个谜团之后永远消失。

    丰丰使劲地吻着国,激动的情绪逐渐平稳了。我不累也不饿,所以我几乎忘记了还应该回来。丰丰的泪水又涌出了眼眶。我上山的时候,景色真美呀。

    结果整整一天,国的稿纸上未着只字,他只是围前围后地陪着丰丰。

    丰丰不安地说,你去干你的事情吧。我不能说你从来也没有这样陪过一个女人,但你肯定不喜欢一个女人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让你这么分心。

    国笑了笑,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你这么让我担心,我的精神受不了。

    那天以后,丰丰变得更加温柔体贴了,她努力把她和国的生活调剂得安逸舒适,她仿佛是要把一生集中在几天来享用完成。读完了阿赫玛托娃的《爱》以后,她在书的扉页上题上字,送给了国。她写道:“亲爱的国,愿你的爱永远年轻。”后面的署名是大写的“F.F”。国掂着书说,这怎么有点遗嘱的味道呀?丰丰脱口而出,就是遗嘱嘛。说完她就有点后悔了,她喃喃地补充道,我是想,以后我再也不会读诗了。国啊了一声无言以对。丰丰看到,国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依无傍的。国让丰丰做出解释,可丰丰知道她是解释不清的,她便佯装出无所谓的态度去听她的流行歌曲。只有到了晚上,丰丰才会补赎什么似的抛开一切杂念,主动地把床榻变成鏖战的疆场,对国进行拼命的给予和拼命的掠夺。她不怕国把她看成一个不知餍足的性欲狂魔。国问她,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要干死我呀。她只能一条声地咬牙切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国一向自诩感觉准确。他对王匈说,丰丰也爱上我了。

    王匈说,那她就也要倒霉了。

    国沉下脸来。最近你怎么这么尖刻,以前你不这样对我。

    以前我对你太宽容了,甚至是怂恿。王匈翻动着《曾几何时》,老气横秋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王匈的样子,国陷入了沉默。事实上,王匈的看法一针见血,这也正是国在时时考虑的一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国改换了话题,人的变化简直神秘莫测。像你,本来是想终生不娶的,可一夜之间就决定结婚了。为什么?

    王匈一字一句地断然回答,动了爱情了。

    国说,爱情了就一定要结婚吗?你和杰爱情了二十年怎么早没结婚。爱情只是友谊加感官享受,与婚姻无关……你别瞪眼,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这几天你这本昆德拉的《笑忘录》给我的启示。

    王匈慢慢地向门口踱去。还有责任。他对着门上的一块壁挂说。那块壁挂上灰垢重重。也许,爱情里边必须有一些责任,一种并非别人强加的而是自己心甘情愿负担的责任。王匈说完就推门出去了,国觉得他的脊背已有些佝偻。国想到该催他跟杰联系一下,问问沈阳那边的情况。可是王匈的身影已经在幽暗的楼梯拐角迅速消失了。

    国这时又记起了前几天王匈来时带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他的女朋友写给王匈的信。他四处找了找,发现信不见了。也许被王匈带走了吧。他这样想。王匈从十七岁下乡插队开始,每年的通信都要装订成厚厚的一大本。王匈的往返书信,很少家长里短,多是哲思感悟,而一封关于怀孕与人工流产的信,肯定会在他的旧札新笺中一枝独秀的。想起那种被称作人工流产的简单手术,国的心里颤动了起来。前两天,丰丰在服用避孕药的时候,忽然扭过头来问他,有没有女人因为你而做过人工流产。国不知道丰丰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国谨慎地回答有。国说:我和我妻子刚结婚不久,她怀孕了。可那个孩子我们不能要,她那会儿在读研究生。把那个孩子打掉以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叫《惩罚母亲》,河南出的《散文选刊》还选过。国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丰丰在一旁听得也不动声色。丰丰笑了一下说我读过你那篇散文。丰丰说过之后还是等待什么似的看着国。国被丰丰看得如坐针毡。

    其实国还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次的经厉被国写成了另一篇文章叫《痛哭一晚》。《痛哭一晚》的题记引用了女诗人舒婷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当时国还没有和妻子离婚,新添的儿子尚不足周岁。那天北京的女友挂来长途时,国恰巧正在鞍山参加一个会议,是朋友转告了他有关女友的情况。朋友说,这种事情比较讨厌,我大概不应该告诉你。这样吧,就算我没告诉过你,我给北京回个电话说我找不着你。好多人也都是这么干的。朋友说完不等他回答便撂了电话。国以为这也还算个省心的办法,因为会议结束后沈阳的家里和单位也的确还有不少事情要他去处理。结果他拖了两天。但是那样的两天犹如两年,国没法做到心平气和从容不迫。两天之后,他还是赶到了北京。到达北京的时候,是一个初冬的上午,干冷的气候使几日难眠的国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他出现在女友家时,同他一样萎靡不振的女友正强作笑颜地陪着家人议论房屋装修规划。他使用一点小小的诡计蒙蔽了女友的家人。当他把女友安顿到一处从朋友那借来的、冰窖似的房子里时,已经是女友术后的第四天了。他几乎无法想象,女友是以怎样的毅力支撑着不让家人看出破绽的。在冰窖似的屋子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在那一个星期里,他自认为他对女人的了解,甚室比女人自己还要准确和细微了。可是这样的经历能告诉丰丰吗?

    丰丰你干吗这样看我,你还需要我详细讲解吗?我说过,对许多事情我都愿意喋喋不休,可牵扯到感情的时候,起码我得替别人保密。

    看看你也不行啦,你没必要那么紧张。丰丰的面容十分宁静,国确实看不出她是在捉弄自己。我是想说,丰丰说,我做过一回人流,那种疼痛恐怕一生也不会消失。你知道为什么吗?

    心疼。国说。这我懂。我在《惩罚母亲》里写的就是这个。

    但你妻子卧床的半个月里有你陪伴左右,被孩子撕裂的伤口,可以由孩子的父亲来弥合。而我发现了自己怀孕以后,我是打着出差的幌子躲在朋友家躺了十天的。黄海至今也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一个胎儿的父亲。

    你为什么不想要那个孩子?

    这是另一个话题了。现在我不想说。

    和丰丰结束了这样的聊天以后,国更想知道沈阳那位怀孕的女友的情况了。

    国的工作进展顺利。在他不占用写字台的时候,他建议丰丰也做一点什么。他半开玩笑地对丰丰说:好多人都说你是个女强人,在单位里边挑大梁。可我现在看你怎么就像个不学无术的家庭妇女呢。

    丰丰没有不高兴。丰丰笑吟吟地回答道:这就瞧不上了是不是。你这个人真奇怪,所有的男人都希望首先打倒女人,然后再同性之间杀戮。你可好,愿意让女人也成为你的竞争对手。你不是认为女人愚蠢吗?

    这是两回事。国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现在讲的是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国从王匈的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递给丰丰:毛姆告诉他的弟子,不要以任何借口为理由而妨碍工作。毛姆几十年如一日,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一定要坐在写字台前写作,即使第二天发现前一天写下的全是废话。毛姆说,因为你不知道你哪一天会写出传世之作。

    丰丰接过那本叫作《人世的挑剔者》的毛姆传,神色散淡地浏览着书页。书页的纸张洁白而脆硬,在丰丰手中发出的声音,使丰丰想到了林中的叶片随风而动。丰丰说话的声音也如同树上薄叶:我想即使我每天从早上八点写到晚上八点,传世之作也不会出自我手。

    也许我的话太功利了。国字斟句酌起来。我是想说,我们喜欢我们的选择,就得为我们的选择奉献一切,这也是一种自我享受。我们工作,并不是我们一定就要知道我们的明天会如何辉煌,我们工作只是为我们的生存寻找理由。

    丰丰啪啪地拍起了巴掌。你是不是觉得你这大道理讲得特别好,比那几个青年导师的话更中听。

    国说,丰丰你不用讽刺我,我知道我也写不出什么传世之作。但我得写。

    丰丰的情绪忽然冷了起来。她盯着国的眼睛,低声说:或许,你的可悲也就在这里。

    国愣了,你说什么?我可悲?

    丰丰斩钉截铁地说,对,你可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可悲。丰丰动情地抚摸着国的身体。你会为此而丢掉许多你更容易得到的东西的,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开心。而且,作为你这样一个情种来说,不管你有多少女人,也填补不上你的空虚和胆怯。

    国呆呆地着着丰丰无话可说。他想用嬉皮笑脸或者不屑一顾回避过去,可他根本就做不到。他已经无路可逃了。王匈击中了他,现在丰丰又击中了他。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可怖的画面:在一块混沌驳杂的庞大背景下,他只是一截小小的道具,那么简单,那么无奈,那么可有可无,那么不堪一击。当有一天,那个庞大的背景需要转换时,作为道具,或者堆在墙角,或者裸在舞台,那便成了他唯一的命运。他该是何等的滑稽可笑呀!

    他感到他的自尊受到了挫伤,他感到他的信念面临着崩溃。他毫无道理地暴怒起来。他推开丰丰大声叫道,你住嘴!还没有过哪个女人敢来教训我呢!

    “黄海呀,周末了,你和丰丰回来不。”

    “回去什么。丰丰又出差了。”

    “你看你这孩子,丰丰一出门你就不高兴。人家是业务尖子,又当上主任了,还能总在家守着你呀。别那么没出息,自己回来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不回去了。我没情绪!”

    ——电话对话的记忆

    【六】

    后来的几天,丰丰喜欢在夜晚的海滩上与国做爱。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沙砾向礁石走去。丰丰总是走在前面,不断地捡起什么东西再把手中原有的东西丢掉。当他们走得有一点疲累时,便会在某一处比较僻静又适合休憩的地方坐下来,互相抚摸亲近。这时候,四野安谧,万籁俱寂,丰丰环视远天近海,能领受到一种别样的乐趣。丰丰告诉国,在野外做爱,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你说过你厌恶强奸,可是你问过女人吗?丰丰猥琐地盯着国问。她们好多人都渴望一次货真价实的强奸,甚至是轮奸。丰丰总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裸体袒露在月光下面。

    在这之后,他们便倚着坚硬的礁石,枕着柔软的细沙,听海水的低吟,看游移的云影。这时他们的呻吟喊叫宣泄和放纵,就都变成了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国说,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丰丰说,受不了了吗?我的放肆可是你给开发出来的。

    有一天,下过了一场小雨,夜晚依然阴晦,海边的一切都湿漉漉的。丰丰说,我们还从没在泥泞中做过爱。说着她向泥泞吐出了嘴里的桃核。丰丰喜欢大连的水蜜桃,每天上街她都会买一袋回来,她的嘴里总有一丝蜜桃的甜味。现在她把嘴里的甜味送给了国,包括一缕清凉的汁水。她知道,国是没法不接受她的。于是,淡淡的甜味被他们传来递去,直到从他们嘴里慢慢消失。他们从沙滩滚到海里,又从海里滚上沙滩。

    平缓的海滩被他们搅扰得一片狼藉。石子和贝壳扎进了他们的皮肤,细沙和泥土沾满了他们的身体。以至于几个回合以后,国都有些忍受不了了。丰丰,国说,我们都成野人了。国在丰丰的身下气喘吁吁,一条海带滑溜溜地缠绕着他不断伸缩的大腿。可是丰丰不以为然。我就是野人,我愿意当一个无所顾忌的野人!丰丰上蹿下跳的乳房就像是一对垂死挣扎的小兽。

    这样,当他们从海边回到房间,洗完澡躺到床上时,便会有一种死过一回的壮烈感觉。

    事实上,国对丰丰做爱时所表现出来的疯狂已经有所察觉。从他这个角度讲,他喜欢在需要的时刻,女人和他一样放浪形骸。但丰丰那种孤注一掷式的玩命态度,使他感到了几分可疑。所以当他告诉了丰丰返程的日期以后,他立即把丰丰引入了一次认真的谈话。

    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这样是自寻烦恼。

    丰丰说,我怎么了?丰丰看着国。国正就着煮海螺喝酒,桌上还有丰丰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煎带鱼。丰丰仍然滴酒不沾,她只是娴静地吃饭,偶而停下筷子倾听国的讲话。黄昏的阳光温婉和煦,在天黑之前,丰丰也总是温婉和煦的。丰丰把国面前的酒杯倒满,望着写字台说,你快完成了吧?

    国说,你别打岔。我是说你有点心理失衡。丰丰,感情这东西,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左右得了的。我们相爱了,这与黄海无关,至少是关系不大。你自己是一个组合,你与我是一个组合,你与黄海是再一个组合,你不应该都搅在一起。你得摆正这几重组合。

    丰丰笑了,你又说这个。我什么都懂。我知道这些天我有点反常,回沈阳就好了——大概什么人跟你在一起都会反常的。

    国看出丰丰的笑容不够自然,他知道,丰丰的毛病就出在这里。要离开大连了,他心里也不好受。以往在这个时候,如果和他在一起的女人让他满意,他总是表现出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绪。可是现在,他有点归心似箭了。不是丰丰让他失望了,而是他迫切地想看到他与丰丰接下去的发展。

    丰丰,做我的情人吧。国看着丰丰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我几乎没对人这样说过,今天我想对你说。国把丰丰的左手轻轻地攥在自己的右手里,感觉着血液在一阵阵地向脸上涌流。

    丰丰对国的表述感到茫然,那我们现在是什么?

    你别生气,在我们互相做出某种承诺之前,我们玩的只是性爱游戏。起码我以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国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而把话说出来,那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也许你不信,我从来都是否认自己有情人的。我与好多女人在一起过,我对她们说过喜欢甚至说过爱,但我总是从一开始就让她们懂得,我们只是朋友关系,我既不想再结婚也不想找情人。她们肯定很伤心,但我没办法,我不相信会有一个固定的女人能同时控制我的灵魂与肉体。可是和你一起这些天,我有点变了,事实上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儿女情长的、向责任靠拢的男人。但结果如此。我和王匈说过,也许是我老了。我真的有点厌倦以往的追蜂逐蝶了。你说得对,多少女人也填补不了我的空虚和胆怯。现在我对你说的,是我的慎重考虑。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一对很好的情人的。你以为呢?

    你那么看重,情人……这样一个含糊的名词?

    真的,对我来说,情有点太神圣了。或者这只是我潜意识中的一种自我道德约束。之所以我没敢向你求婚,只是我担心我的道德约束还不够强大。但它会强大起来的,我希望你有点思想准备。

    这种准备我可不想有,因为我有婚姻。先不说婚姻。你答应吗,做我的情人?既然你把情人看得那么重,那你得让我想想。我不怀疑你的诚意,但我想当年你和你妻子走到一起时也肯定不乏诚意的。可事情的结果不是让人遗憾吗——起码你妻子是遗憾的。

    其实我也遗憾。可我现在不只是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六岁的小伙子,我更是一个当了八年鳏夫的经历过许多女人的成熟男人,我是要对我的选择负责的。国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丰丰脸上。在他的眼里,丰丰的脸色如同海里的月亮,明媚而苍白。

    丰丰说,你别把我逼得太紧。

    国告诉丰丰,杰从沈阳出差回来了,王匈让他陪着去接站,丰丰也想去,可国没同意。他们的事,是不喜欢别人知道的。国阻止丰丰的时候,显得心虚气短。王匈找我去,没准是要说点什么,要不然我也不去。丰丰知道勉强也没用,便识趣地留在了家里,伏在桌上看国写完的手稿。国的手稿被整整齐齐地装成一沓,封面上的题目是用美术字体描成的:《假如种子死了》。丰丰慢慢地读着这部手稿,她知道国写的是一个流了产的复仇的故事。一个蹲了十三年监狱的男人,出狱后,去寻找他十三年前的仇人。可是由于岁月以及其他,仇恨在他的寻找中已经一点点稀释了。当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昔日的仇人时,他竟什么也没做。读这样一部手稿,丰丰的心里不是滋味。她知道法国作家纪德有一本书叫《假如种子不死》,但她没有读过。假如种子不死,尚有萌芽的可能;可是假如种子死了,该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丰丰推开国的手稿,赶走脑子里那个丧气的故事。

    她以为事情就要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她有些失望,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种污辱。可是国终于下定了决心。国对她说:做我的情人吧。而且国说得那么庄严,这让她反倒清醒了。事实上她早已胸有成竹。可是面对国那双孩子似的眼睛,她的心软得像一缕绒毛。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得让我想想。她又节节败退地说:你别把我逼得太紧。现在闭门静思,她倒真心希望,国对她的兴趣只是局限于一次漫不经心的污辱。想到这里,丰丰的泪水顺颊而下,她又听到了窗外海上的汽笛声声。丰丰铺好信纸,拿出钢笔,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开始给黄海写信。

    此前丰丰给黄海写过两封信,现在这是第三封。可是应该写些什么呢?她几乎有点词枯句穷了。她想像恋爱时那样,一遍遍地写黄海我爱你;她又想像刚结婚那样,尽情地宣泄思念及向往,她还想干脆就提早告诉黄海:回沈阳之后,我不避孕了,咱们好好生一个孩子,让小日子过得更像那么一回事儿。丰丰脑子转得飞快,可钢笔走得极慢,好不容易把一页信纸塞满以后,她忽然意识到,这封前言不搭后语的信是不可能比她先见到黄海的。于是丰丰把写好的信又一点点撕碎,擦去脸上的泪水,穿上衣服向门外走去。她想,我应该听听黄海的声音。

    以前出门,丰丰是经常跟黄海通长途电话的。可这次她虽然几次走进了邮局,最终却还是放下了话筒,她担心挂通电话之后无话可说。一对夫妻,在电话的两端,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神色表情,但声音和喘息,用词和构句,本身就是无法掩饰的神色和表情,甚里是思想和意识。丰丰不希望被黄海发现异常。可现在就好办多了,现在她可以实实在在地对黄海说一些关于回家的话——回家的日期,回家的车次,回家后的第一顿饭菜,甚至回家后的第一次做爱。

    在邮局,丰丰排在3号电话间的门口。1号和2号的门是坏的,关不上,不隔音。丰丰知道,一旦被黄海发现她是在邮局挂电话,就有点不好解释了,因为以往她总是有机会在她办事的单位顺手牵羊的。大连的直拨电话并不比沈阳少,丰丰出入办事的机关更不会没有直拨电话。这些黄海是都能想到的。这时,3号电话间的门又一次开了,邮局的工作人员示意轮到丰丰了。丰丰双脚机械地移了进去,狭窄幽暗的电话间里汗味刺鼻。丰丰感到手指有些发软,黄海单位的电话号码她反复回忆了九次才记起来,仅仅“024”这个区位号她就按了三遍。第一遍按成了“000”,第二遍按成了“444”。

    喂,找谁?对方有人接电话了。

    喂,我……我找黄海。丰丰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陌生。

    黄海不在,他出差了。

    什么什么?他出差了,他没说过这几天要出差呀。

    你是哪呀?

    我……他一个朋友,我挂的是长途。

    本来只是一点小事,不用跑一趟的,可他说要出去散散心,就走了。

    他走几天了?

    三天了。

    去哪?

    大连。

    沈阳的女友竟没有怀孕!国还没等杰把话说完,在车站就喊了起来。他妈的她叫什么东西,怎么可以搞这种名堂。她这是看我软弱可欺吗?回沈阳我饶不了她。

    王匈和杰都劝国要冷静。算了吧,她没有怀孕也算万幸,谁都少受点折磨。一个女人,想出如此下策,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得理解。

    国还是无法消气:真是没看出来,她怎么可以这样歹毒。她明知道会有一个女人和我在一起,她这是存心要搅我坏我。

    杰说,她对我说,她太爱你了,而且她很寂寞。

    王匈说,我倒是觉得从这事里你得吸取点教训。这么多年的风月场上,你太顺了。你知道吗,你的顺利是以女人的痛苦为代价的。

    国不再说什么了,他感到王匈的话很有分量。往回走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他又想到了丰丰,他的心里边一阵温暖。

    这时黄昏的太阳正向西天坠落,在太阳的周围,缤纷的色块堆集在一起,放眼望去,富丽堂皇。坐在通往郊外海滨的公共汽车上,国满意地认为,明天甚至后天,肯定都会是绝好的天气。沈阳呢?大概天气也不会坏吧。出来多日了,他头一次想到了沈阳他那两间还不算太旧的房子。他想到,回沈阳之后,应该给丰丰配一把他家的门钥匙。即使丰丰一个月只能来一次,也要让丰丰感到是回家了一样的自然和自由。如果丰丰进屋的时候,他正在伏案工作,那么他们只是相视点头一笑,便继续各干各的,丰丰可以毫无拘束地读书、做饭、听音乐或者躺在床上休息。如果丰丰进屋的时候他不在家,那么丰丰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待上一段或短或长的时间,临走的时候,桌上甚至都不用留下一张纸条。电视下边的那两个破箱子得腾出来一个,专门用来装丰丰的衣服;再把书架里散放着的诗集统一摆在一层上,好便于丰丰的阅读。当几个好友再聚到他家通宵玩牌的时候,他会对端茶倒水的丰丰柔声说道,你先睡去吧,这帮家伙,你侍奉不起。

    国就这样想着出现在了丰丰的面前,他非常急迫地想把他想到的一切告诉丰丰。

    可是眼前的一切令他张口结舌。

    丰丰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在丰丰脚下,丰丰来时带的那个大提包已经装好。卧室、书房、厨房和洗澡间,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女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点滴不剩。床单、枕巾、毯子罩、沙发套,都被洗过晾在了横贯室内的绳子上。冰箱里,放着几瓶新买的啤酒和一些熟食。

    怎么了丰丰?我们不是说好了后天回去吗,你也同意的。

    我今天夜车必须回去。我得立刻回去:丰丰说话的声音十分微弱,但从她的神色看得出来,她的决心已经下定。请你原谅,我不能做你的情人。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丰丰的泪水潸然流下。你什么也别问我!丰丰无力地喊了一声。丰丰抑制不住地扑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国有些急了。丰丰你到底怎么了你得让我知道。国强硬地搬着丰丰的双肩使她又坐直了身子,他的脸和丰丰的脸几乎挨在了一起。如果是我有什么惹你不高兴的地方,你提出来,我可以给你解释。可你这样……

    跟你没有关系,国,真的。丰丰的双眼毫无神采,抽噎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一样,都显得奄奄一息。我什么都不会怪你的,即使我好几天前就知道在沈阳有一个女人为你怀孕了,可我也一点没怪你,我心里也没怪你……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没这个必要,我真的没往心里去,我一点也不骗你。我不能做你的情人,这障碍不是来自你那里,只是因为我要和黄海好好过日子,我要为他生一个孩子,我永远也不想再背叛他了。这是我的事儿……丰丰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了,她推开了国的手臂。在大连的这些日子我过得非常愉快,我感谢你所给予我的爱。现在我就是想先走一步。我只是希望,回沈阳之后,你一定不要再去找我……

    在一个家庭中,如果妻子出任女儿的角色,丈夫出任父亲的角色,将使这个家庭和睦而愉快;反之,如果妻子出任母亲的角色,而丈夫出任儿子的角色,维系这个家庭的那条红带便必然异常脆弱。

    ——黄海读书摘录

    【七】

    依然还是夏天,依然还是旅游季节,依然还是风驰电掣的火车,依然还是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在我市郊外大泱浴场,今晨清场时发现一具溺水男尸。经过有关部门的一天查询,通过死者泳裤泳帽提供的线索,证实死者系沈阳来的旅游者黄海……

    ——电台子夜的新闻

    原载《花城》1994年第2期

    点评

    《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所讨论的主题是性、爱情与婚姻。作为文化小名人的国,认为爱情是友谊加感官享受。女人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自我感觉的确证。女人只是肉体性和物质性。所以他每年夏天都会带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去大连海边度过一段自我感觉良好的性爱时光。丰丰一出现就非同凡响,丰丰不仅仅具有肉体性,而且带有强烈的精神性。具有肉体性是进入国的世界的重要条件,而丰丰的精神性则剧烈地冲击着国的原有空间,直至丰丰反客为主,冲垮了国的精神世界。与女人在海边的性爱,对国来说,首先是两相情愿、互惠互利的性爱游戏。他甚至觉得“情人”都是一个异常神圣的词。但对于丰丰来说,她骨子里根深蒂固地期待果实,即便是一次出离日常生活轨迹的性爱也是如此。但是丰丰发现她的期待在国的精神世界中是无处安置的。国从一个主导者,到一个强烈的受挫者,他空虚胆怯的本质逐渐显露,他可悲的处境被丰丰无情揭破。丰丰的丈夫黄海是与国相对的另一端,他象征着责任与婚姻。当他发现了自己的爱妻出轨后自杀了。他的死增强了小说的悲剧性,将思考引向深入。王匈与杰的存在则构成了国与丰丰关系的一个参照。整个小说叙事置于一次出离日常生活的旅行度假中来完成,在结构上相当完满。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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