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小说-清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和石磙、黑皮比起来,王福安近一段财运太糟了。不管贩卖什么,不管早市赶得如何的及时,手上进出老是平平过,一天赚不了一张钱。抽一包小龙乡,吃两碗肉丝面,天黑回家时,一盘存,只落得个本套本,依然是两张做本钱的票子。

    昨天晚上,临睡前他将这几天贩鱼、贩菜、贩牛肉,加上仅有的一次贩乌龟等等一切经过,做了一番仔细的总结,想找出时运不济的根本原因来。想了大半夜,直想得月起星落、天浅窗深。值得怀疑的还只有从一开始就怀疑过了的两件事:一是,这一段是清明节的前三后四,祭坟扫墓的人特别多,怎么也躲不开,每回生意上手,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些持白纸花的孝男孝女来,晦气得很;另一个是,不该让淑秋的手摸了他的头。他和淑秋谈恋爱好久了,从去年开始,两家大人就计划给他俩成亲。与别人家比起来,淑秋家水平高得不能再高,思想好得不能再好了。她父母一致认为,只要王福安能拿出一张伍仟元的存折给他们看一下,就同意放女儿出闺门。王福安拿不出这种存折,只好时不时地和淑秋找个背人的时间地点,做些小动作解解馋。那天,他们钻进一块油菜地里,潮乎乎的沙土一片金黄。淑秋平躺在地沟里,卷起上衣,露出又白又嫩的胸脯,又好看又撩人。王福安的一双手按上去,立刻在胸脯上留下两只巴掌印。他用巴掌轻轻重重地揉了几把后,突然念头一起,手便向淑秋的下身伸去。淑秋像是早有准备,枪在他之前用双手紧紧捂住,嘴里还及时地警告:“不!不能。”那手王福安试着搬了两把没搬动。并不是搬不动,因为他发现淑秋的不肯是很认真的,所以他很扫兴,懒得将此事强行发展下去。后来,淑秋为了安慰他,就用双手在他的头发上柔情蜜意地抚了几把。他当时就跳起来,很不高兴地说,你怎能用摸那的手摸我的头呢!淑秋不以为然,说,等结婚时,你不让我这样摸个够,我就不上你的床。王福安说,这样要损男人的阳气。然后,也不将淑秋背上的沙土拍打干净,一个人钻出油菜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两句俗话。一句说,抠屁眼想一想;一句说,摸着肚脐想一想。前一句是劝人凭良心做事。后一句是劝人要心平气和。王福安将自己的肚脐摸了一阵,气真的消了许多,不再特别怪淑秋了。只怪自己没有黑皮和石磙他俩的那股邪劲,做起生意来六亲不认,只认票子上的工农兵。

    他是打定主意,也要像黑皮和石磙一样心狠手黑,尽快存上伍仟元后,才上床睡觉的。刚合上眼,就听到公鸡叫了。

    外边门响了一下,母亲问:“哪一个?”

    父亲的声音响得很烦躁:“臭婆娘,连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母亲说:“你是吃了炸药,还是喝了汽油?只怕又是输光了老本!”

    父亲回答:“都是你婆娘将我头上的火弄熄了,快起来给我做点好吃的。”

    母亲说:“这半夜了,要吃自己弄去!”

    父亲显然是火了,狠狠地弄出一片声响,说:“起不起来?今天不起来,老子就不依你!”

    王福安实在听不下去,一把蹦起来,叉着腰站在父亲面前:“吃你的麻将去!喝你的撮牌去!妈,今天你非莫给他做吃的,看他到底有几狠!”

    这时,母亲已经站到地上了,说:“儿呀,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这样说就是不孝了!”

    母亲身上穿得太少,王福安不好意思抬头,只好退回自己房里去了。边走边嘟哝:“真是好心无好报。”

    在他睡着之前,闻到一股煎鸡蛋的香味,还听到父亲和母亲已经和好的说话声。是在议论他和淑秋的婚事。母亲担心到时淑秋若是挺着个大肚子过门来,垸里人会笑话一生的。

    天亮时,王福安迷迷糊糊地听到床前窸窸窣窣地响着,以为是只老鼠。他懒得睁开眼皮,也懒得翻身,用手一拍床板,并骂一声:“看我今天不买包老鼠药回,药死你!”

    窸窣声停下后,他又睡了一个眨眼觉。

    后来,窗外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有人叫他:“王福安,走哇!”

    王福安猛地醒来,听这声音觉得很像是黑皮。可是黑皮过去进城做生意是从来不兴邀别人的,总是吃独食。他想不通黑皮今天怎么会邀他。但王福安将双腿往裤子里一伸,还是赶紧起来了。

    他准备出门,可将门拉了两把没拉开,再一看才知道是被反锁住了。他扭过头来,冲着父母的房门叫道:“你们未必不想活了?”

    他连喊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心下奇怪便去推父母的房门。门一碰就开,里面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更奇怪了,便又去拉大门,一边拉一边吼叫:“开门!开门啦——婊子养的!”

    几声吼过,母亲露面了,隔着门缝说:“儿呀,你耐心等一等,钥匙叫你父拿去了。你可别将门弄坏了,现在一副门板要上百块钱咧!”

    他问:“父到哪里去了?”

    母亲说:“他去请乡里的李司法来。”

    他又问:“那干什么?”

    母亲说:“儿呀,谁叫你起那种念头,说那种黑心话呢!李司法来了,你可要将态度放好些呀!”

    片刻后,锁一响,果然跟在父亲身后的是乡里的李司法。

    李司法拿着电警棍的手有些紧张,进屋后,把眼睛紧紧盯住王福安不敢走移,劈头盖脑就是一句:“王福安,你好歹毒呀,竟敢起心谋害亲生父亲!”

    王福安半天摸不着那话的边际,愣了一阵才回答:“李司法,我可是读了两年初中,看得懂法律,你不能搞逼供信。”

    李司法说:“你还抵赖!你父亲都听得清楚明白了。是不是?咹!”李司法示意王福安的父亲出面。

    父亲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说:“五更时,我去你房里,找你要点钱零花,你说你要买包老鼠药将我药死!”

    王福安明白了,说:“药死你干吗?没听见人哭丧么,丈夫死了可以再找一个,老婆死了可以再讨一个,爹娘死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了。你当时又没做声,我以为是老鼠。”

    听到是这么回事,李司法有些恼火:“我说王剃头的,以后若真有人要杀你,我也不会再来保护了。”

    王福安的父亲过去是个游乡的剃头佬,见李司法发脾气要走,急忙站起身来拦。

    这时,王福安已匆匆忙忙地将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搜了个遍,发现那做老本的两张钱不见了。

    他一声吼:“站住!”

    几个人都愣住了。

    王福安上前一把抓住父亲,说:“你将我的钱偷去了!”

    父亲挣不脱,便大肆声张:“大家快来看呀,咱王家的儿打老子呀!”

    李司法说:“你别叫!别当我的面诬陷人。”

    王福安说:“再怎么叫也没用!今天你非得把钱还给我!”

    父亲说:“已经用光了。”

    王福安说:“骗我?鬼信!这大早你上哪儿赌去?”

    李司法一听来精神:“什么赌,谁赌啦?”

    父亲说:“儿呀,你说话可要负法律责任啦,这赌博的事被抓住,可就要罚上个千把几百块钱啰!你父我可是从来不沾赌博的边哟!”

    王福安被那话弄泄了气,松开父亲,说:“我父正派得很,过去还当过劳模呢!”

    母亲也帮上腔,说:“他还到县委里面去批过《水浒》!”

    李司法说:“批过邓小平没有?”

    母亲说:“批过——不,没批过——若批过那也是上面的人强迫他。”

    李司法说:“深更半夜装作老鼠,去掏儿子的荷包总不是别人强迫的吧!”

    父亲说:“工商所说我有传染病,不准我给别人剃头。我不朝儿子要几个零花钱,未必朝你要不成!”

    李司法当即回应:“我的钱只给我儿子用。”

    这两句话都是骂人的,意思相同。各说一句也算摆平了。

    李司法走时,硬收走了五块钱的调解手续费。

    李司法走后,王福安瞪大眼睛盯着父亲很久不说一句话。

    王剃头的强打精神说了一句:“未必你敢把我吃了不成!”

    王福安还是不说话,只是出的气一口比一口粗。

    母亲见情形不对头,忙站到父子中间打圆场,说:“别老于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我替你们做个中,这二十块钱就算福安给你的零花钱。你呢,中秋节以前,再不要朝福安要这要那了!”

    王剃头的看见儿子脸色缓和了些,就讲起价钱来:“没有二十,李司法拿走五块了!”

    王福安说:“谁叫你告我?有本事你再告我去。”

    女人忙拦住不让丈夫还嘴。

    王剃头的忍了几下没忍住,依然说出话来:“中秋前要是病了怎么办,未必不要点药钱?”

    女人急了:“还没病呢,干吗说这不吉利的话?”

    王福安开始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我听妈的,我们家要是由妈当家,就不会是这么个穷样子。我自己劳神费力找了个媳妇,家里却没钱帮忙娶回来。真他妈的太不像话了!”

    王福安走到半路上,看见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有个老头挑着半担鱼摇摇晃晃地走着。

    王福安冲着吆喝一声:“鱼是卖的啵?”

    老头干咳一声:“这多鱼自家么吃得了,当然是卖哟。”

    王福安一听就知道这老头不好对付。今天他一个本钱没有,想将这笔生意做成功,得多花点心思。老头慢慢走近了。他见到挑子里没有秤,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老头歇下挑子。王福安三下五除二地挑了一条大鲤鱼,要老头给称。

    老头不肯,说:“我没带秤不零卖。这担鱼在家里称过了,整六十斤。挑这远,算一斤蚀耗,要买五十九斤一回拿去。”

    老头这大年纪还出门做生意,自然是家中无孝子了。所以,王福安就拣老人的心病现编现说:“我赶早去城里卖了点鲜货,还得赶早回去给祖宗上坟扫墓。摆个三牲供品,用一条鱼就够了,要不了那么多。”

    老头当即夸王福安,并叹气说:“我这把老骨头若在百年之后,有这样行孝的子孙就好了。”

    老头接着问王福安的上人是哪一个。王福安说是王剃头的,老头一听立刻说:“你父还欠我一个头呢,大前年我交了四块钱,说定给我剃十个头,可他只剃九个就不再上门了。”

    王福安装出很伤心的样子说:“工商的不让他剃了,说他有传染病。”

    老头当时一阵唏嘘,便硬要送一条鱼给王福安。王福安推了几回才收下。为了报答,他说用车子将老头的鱼捎一程,到前面镇边等他。老头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王剃头的是个极侠义的人,生的儿子也侠义。”

    王福安接过鱼挑子,到了前面镇子并没停,而是一口气跑到县城,找了一家餐馆一回炒出去。再回头到镇边找那老头。他一到,老头也到了。

    免不了又要编套瞎话。王福安说自己如何碰见一群苕里巴叽的城里人,将鲫鱼认成鲤鱼,将鲤鱼认成鲫鱼,纷纷从口袋里掏票子,将一担鱼全买走了。说着,递上了鱼钱。老头见比自己估算的还多了一毛,自然感激不尽。

    老头高兴地走了。

    王福安更高兴。无本取利,白白赚了三张钱。他觉得自己今天财运不错,一定是时来运转了。有这三张钱做老本,他决定再进城去试试。

    出了镇,路上行人少了。两旁的油菜花开得太多了,看上去都有些瘆人。王福安想起了躺在油菜花丛中的淑秋,想起淑秋父母要的那种伍仟元的存折。可他现在连五元钱的存折也没有。王福安想到这里,忍不住骂起来:“妈的,等我找机会将你女儿的肚子弄大了,看你们还要不要什么鸡巴存折。”

    正骂得痛快,耳边有人问:“王福安,你骂谁呀?”

    王福安扭头一看,正是淑秋。

    淑秋骑着一辆破永久,龙头都快撞他的屁股了。

    他俩都下了车,在路边的树下站着。

    王福安说:“淑秋,你骑这男式车丑死了,像只蚱蜢。”

    淑秋说:“那你怎么不给我买辆女式的。”

    王福安后悔不及,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了。

    淑秋说:“我在镇上裁缝铺陪朋友量衣服尺寸时,看见你跑了两个来回,到第三回,我才撵来的。”

    王福安说:“有什么事?”

    淑秋说:“你把车子锁了,到路旁背人的地方说。”

    王福安不肯,要她有话快说。催了两次,淑秋的脸越来越红,可就是不肯开口。王福安急了,威胁说:“再不说,我就要到城里赶生意去了。”

    淑秋见王福安真心要走,才下狠心说:“我将我嫂子用的东西,偷了几个来了。”

    王福安说:“你嫂子连双好袜子也没有,有什么值得偷的。”

    淑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纸包,朝王福安手里猛一塞,并说:“今晚我还在那块油菜地里等你。”说完跳上自行车骑着飞跑。

    王福安打开纸包,见是几只避孕套,顿时血直往下身涌。

    然而,王福安很镇静。他知道凡是女人主动提出来做这种事,大部分是怀上了别人的果子,想找一个好说话的男人出支。黑皮就吃了这种亏,结果被那女人缠着结了婚。从头一回睡觉到生孩子只有六个半月,生的孩子和村长一个模样。

    王福安掉头撵到裁缝铺,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今晚的电影一点味也没有,我懒得看,你想去就一个人去吧!”

    淑秋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

    离开裁缝铺后,王福安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多心了。淑秋若真是那种女人,就不会为他准备避孕套。他想回去将刚才的话悔回来,又怕这样反复让淑秋瞧不起。便决定待以后再说。到时候事先将套子弄个小洞……

    他往城里去时,精神格外抖擞。

    再次进城后,王福安像个特务,到处瞄风听耳,只要是有点像做生意模样的人,他就贴上去想办法套那人的话。在十字街口,他找上了一个茯苓贩子。茯苓贩子大概遇上什么急事,想将手中的货炒出去,价钱开得很低。王福安心里盘算,假如这笔生意做成,他一下子就可以赚上五六千块钱。只是吃下这批货,先得有一万元打底,他哪来这笔巨款呢?就在他迟疑之际,茯苓贩子更急了,说价钱他还可以再让些,只是得赶紧给他现款。王福安摇摇头说自己是小本买卖,没有这大的气派。说罢要走。茯苓贩子死死将他拽住,并对他道出实情。原来他弟兄俩出来贩茯苓,前两天在旅社里嫖女人,被派出所捉住了,每人罚款两千。眼下他弟弟还在里面关着,放他出来筹钱。还说得赶紧将他弟弟弄出来,回去准备参加高考预考。

    王福安问:“你弟弟多大了?”

    茯苓贩子回答:“十七岁了。”

    王福安听了心里有些妒忌,人家十七八岁就开始眠花睡柳,自己二十好几了,还没尝过一回真荤真腥。茯苓贩子说自己的生意砸了一回还有第二回,可弟弟的前程砸不得,他一家就指望弟弟出人头地了。

    王福安忽然记起黑皮和石磙,于是便教茯苓贩子在这儿等着,他去找人打个主意,看有没有人愿意合伙。

    王福安找了几条街,才在集贸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黑皮。黑皮今天贩的是菜苔,看样子生意不好,老远就能看见那一张阴沉沉的脸,像是贴着一块破瓦。

    王福安走拢去时,黑皮连招呼也懒得打一个。

    王福安说:“黑皮,有笔大生意你想不想做?”

    黑皮说:“你只有卖鸡巴毛的命,哪有大红大紫的时运?”

    王福安说:“人都有放屁吹着火的日子。真的,人家找上门来,撞到我枪口上了。”

    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还补上一句,说:“若不是今天早上你邀了我,我也不会邀你的。”

    黑皮觉得,这事光靠他俩还拿不下来,得拉上石磙,石磙的本钱最大,去年光补交的偷漏税款,就有八千多元,是一次付清的。

    黑皮撂下那堆菜苔,带着王福安到集贸市场的另一头找石磙。

    石磙蹲的地方到处是鸡毛鸡屎。

    一见到熟人来了,石磙立即喜笑颜开地要他俩猜今天他卖了多少只鸡。黑皮和王福安都摇头说猜不着。石磙就伸出五个指头。王福安以为是卖了五只。黑皮却说,你小子财运真不错,大半天竟卖得出去五十只鸡。王福安听了,舌头伸出老长,半天缩不回去。

    后来,王福安又把那话说了一遍。

    石磙听了想也不想便说:“你们是睡着了摸着肚脐眼,以为是好大的钱。他说嫖女人被抓要交罚款,你们就信了?要是他说他的亲人得了癌症要钱救命,你们还不会将裤子也捐出去?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一席话将王福安和黑皮说蔫了。

    王福安觉得自己答应了人家,如果不去打个招呼,让人家老等,太不道德,但又怕那人真是石磙说的那种骗子,回去打招呼,便又被缠住。想来想去才有了主意。他走到十字街口的另一边,隔着马路,冲着仍呆在那儿的那人,大声叫着:“喂——”待那人注意到他以后,他冲着那人使劲摆手,示意生意做不成了。看见那人似乎要穿过马路撵拢来,他赶忙回头钻进一条小巷溜走了。

    小巷那端正好是刚才买鱼的那家餐馆,老板正朝门外泼脏水,抬头见了王福安便冲他笑一笑。

    王福安问:“有肉丝面么?”

    老板说:“有,两块钱一碗。”

    王福安说:“一块钱一碗卖不卖。”

    老板说:“那东西是一块钱一桶,你愿意要么?”说完把手指着街上的一只垃圾桶。

    王福安不再说话,进去交了钱,端上一碗面,找个空位坐下。屁股刚落定,就有一个陌生人走拢,挨着坐下。

    陌生人说:“兄弟,我请你到雅座里尝几个菜行么?”

    王福安停住筷子打量一番,发现这人长得还算正经,但他仍说:“无功不受禄,我向来不沾陌生人的便宜。”

    那人见请不动,便在一旁说:“我跟你好久了,你连一笔生意也没做成是不是?”

    王福安说:“我的事你别管。”

    那人说:“我们合伙怎样?成了对半开。”

    王福安问:“干什么?”

    那人说:“卖娃子。”

    王福安说:“卖袜子?卖袜子能赚几个钱!”

    那人说:“不是卖袜子,是娃子。你弄个小伢来交给我,我弄出去卖。这可是无本万利呀!”

    王福安吓得半天合不拢嘴,愣了半天,他突然一放筷子抽身走开。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三口两口地将碗里的面条吃光,抹抹嘴,然后对那人说:“我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我要勤劳致富。不过你也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你跟我说,是信得过我,我绝不当叛徒。”

    说完话,他才理直气壮地走了。

    走在街上,他有点想不通,怎么今天不是遇上骗子就是碰见人贩子。他推着车慢慢走,医药公司门口贴着一张告示:本店优惠供应计划生育用品。他想起淑秋给他的几只避孕套,伸手往口袋里一摸,东西还在。他突然觉得没劲了,想回去。

    他一跷腿骑上车又往集贸市场跑。黑皮出来时邀了他。他回去时,得邀邀黑皮,不然就太不够朋友了。

    一到集贸市场门口,就听到里面乱糟糟吵成一片,王福安架好车子,往里面走时,碰见了石磙。

    石磙见了他就嚷:“黑皮挨人家的揍了!”

    王福安问:“谁揍他?”

    石磙说:“一群小流氓踩了他的菜苔,他说他们不该这样,他们就动了手。”

    王福安说:“我们去帮帮他。”

    石磙说:“凶得很咧,谁敢逞英雄!让他们打几下出出气就完事了,若去帮忙,就是往火上浇油了。”

    王福安不听,硬往人缝里面挤,好不容易挤到最内面一圈,一见黑皮那样子眼泪都快出来了。黑皮的鼻子和嘴巴都被打得走了形,那伙人还不肯歇气,轮番上阵,拳打脚踢不说,还用匕首比试说要扒了黑皮的皮。四周的人群中,除了偶尔有人提醒别碰了他的摊子外,没见到一个敢出来说话的人。

    王福安本打算来助黑皮一臂之力,一见那架势先就软了,便也想学石磙走得远远的。但是,背后围观的人组成一道很结实的墙,他用背撞了两下也没有撞开一条缝。正要侧身再挤,场子中间的黑皮被踢了一个翻身,将一双青肿了的眼睛紧紧盯上了他。

    他妈的,这下子不尽点力,就说不过去了。王福安心里嘀咕一句,稍稍想了想,才尽义务似的朝黑皮喊:“都到这个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讨个饶算了。”

    黑皮挺可怜地说:“我已讨过饶了!”

    王福安说:“几位,既然人家已讨饶,你们就放他一马算了!”

    王福安这一开口,满场的目光都对准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紧张,忘了自己是一手拿着秤杆,一手拿着秤砣。

    场子中间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一脸凶相地走到王福安眼前,叭地一声打开一把弹簧刀,问:“是你放的屁?”

    王福安听不得人骂他,一听到就来了邪劲。“我是上边说话下边放屁,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反着来!”

    又问:“你凭什么要叫我们算了?”

    王福安说:“算了就算了呗!”

    又问:“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王福安怔了怔,他看得很清楚,那把弹簧刀上尽是红锈。他以为这是吓唬人的把戏。他不懂城里黑道中的规矩,见了血的刀是不兴擦干净的,不同帮派碰到一起。互相将匕首一亮,匕首上血迹少的一方便甘拜下风。王福安见到的红锈并不是锈,而是人血。

    王福安不愿在众人面前装孬种,便说:“我就只说句让你们算了,未必你还敢杀人不成?”

    话未落音,别一个声音就响起来:“老二,别动家伙!”

    与此同时,那把匕首已经哧地一下捅进了王福安的胸膛。王福安手指一松秤杆秤砣落地,随后人也倒了下去。

    王福安的父亲在天一黑时,就听到儿子被杀死的消息。是石磙对他说的。他当即号啕大哭起来。他的妻子,听见丈夫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儿,情知不好,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也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女人只知道苕哭,男人哭起来水平就显得高明许多。加上有石磙在一旁点拨,王剃头的一边哭一边提出几点要求:一要严惩凶手;二要追认烈士;三要优抚家属。王剃头的还要妻子也将这几点背下来,等见了领导时,两人一起哭。

    石磙见过大世面,深知要做到这三点,第一个是要咬紧牙关,哪怕尸体发臭也不准下葬,用死人来逼迫领导点头,这也叫尸谏;第二个是要过舆论关。对于黑皮挨打,王福安被杀,石磙心里多少总有点不安。因此,他自告奋勇,开着摩托车,连夜到电视台找曾因他的帮忙,而拉到一家大广告的记者。将王福安如何见义勇为,舍身与流氓搏斗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大通。记者认为这事很有意义,就领他去见头头。头头见学雷锋月刚结束,就出现了这么一个英雄人物,当即决定在九点半钟的晚间新闻里,对此事进行半现场采访。也就是由石磙这个现场目击者,对着摄像机来讲述他亲眼目睹的一桩英雄事迹。

    半现场采访刚开始不几分钟,电视台就接到电话,说王福安只是生命垂危,但并没有死。电视台头头觉得这样更有戏剧性,当时并没有打断石磙的演讲,只是临到节目结束前,才示意让摄像师将镜头对准自己,然后说:“根据本台最新消息,英雄的王福安同志并没有死,只是生命垂危,目前有关医院正在千方百计进行抢救。”

    一旁的石磙听了,立即冒了一身冷汗。

    节目一结束,电视台所有的电话都响了起来,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一点相同的,那就是大家都称赞,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条新闻。头头很满意,当时拍板,派一名记者进行跟踪采访。

    王福安的父母是在开往城里的拖拉机上听说儿子没死的。

    县公安局的领导看了晚间新闻后,敏锐地感到这事必须从政治的角度看待,所以关上电视机,就派了一部小车来接王剃头夫妻俩。

    听说儿子没死,王剃头的反应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住院费可不能归我们出。”

    公安局的人说:“这个自然。”

    到了医院后,赶上要输血,老两口二话没说,就挽出了自己的袖子。输完血,王福安的情形立即好了些。王剃头的松口气,让妻子守着病房,自己转身去要卖血的钱。起初医院里不肯给,认为老子给儿子输血,怎么还要医院付钱?医院的规矩是,卖血和买血双方直接进行交易,这笔账医院从来不经手的。医院被王剃头的吵不过,只好破例办了。但在王福安住院期间,全医院的人,普遍表示很看不起王剃头的。

    王剃头并不生气,他守了几天病房,就说闻不惯医院的怪气味,成天头发昏,吵着要回去。后来上面的人要医院专门派张护士护理王福安,让王剃头走,别让他给王福安的脸上抹黑。王剃头将妻子也带回去了。妻子要做饭给他吃。他其实不是头昏,是手痒。他一回垸,没进自己的家门,就上了别人的牌桌。

    王福安住院半个月才脱离危险期。人刚还点原,又患上急性肝炎。医生说是输血性肝炎。那个长得没有淑秋好看的张护士告诉他,是他父亲的血里有病毒。

    王福安脱离危险期后,就不肯穿医院里的衣服,母亲给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他仍然不要,单要自己挨刀子那天穿的那一套。那套衣服先是被公安局拿去作物证,后又被共青团借去办展览。王福安一听说自己的衣服被拿去借人参观,便大发脾气,吵闹着要自己去拿回来。谁做工作也不行,最后只好由张护士去取回来。

    衣服拿回来时,王福安迫不及待地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搜。口袋都是空的。

    张护士告诉他:“你的二十八块钱和秤呀砣呀什么的,都存在公安局了。”

    王福安听了很紧张,说不出话来。

    张护士又说:“只有一件东西公安局没拿去,我替你藏起来了。”说着就出去了。

    过一会儿,张护士又进到病房,将淑秋给他的那只小纸包还给了他,并说:“若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帮你藏起来,你还没结婚就成天将避孕套带在身上,被别人发现,你就评不上英雄了。”

    王福安问:“谁将我评为英雄了?”

    张护士说:“县里决定的,正在印文件呢!”

    王福安说:“我不信。我只说了句要他们算了,放了黑皮,怎么就能成为英雄?”

    张护士说:“那种场合,大家都不敢开口,你开口了,就是英雄。”

    王福安说:“那这不当得太轻松了!”

    张护士说:“让你当你就当,又少不了什么!”

    张护士还向王福安学了石磙替他作报告时,说他如何大吼一声快放开他,等等。王福安听了大为不满,心里一气,血一涌,胸前的伤口就疼起来,并且不住地咳嗽。

    张护士有点慌,说:“你别激动,将伤口挣开了可不是好玩的。”

    张护士又说:“好了,我再和你说一件事。”

    这时,淑秋的父母从门口进来。那女的一进门就哭叫:“我的女婿儿呀,你被害得好惨呀!”

    王福安朝门口望了一阵,见后面再也没有人进来,不满地说:“淑秋呢?她怎么没来?”

    淑秋妈愣了愣才回答:“家里有事抽不开身!”

    王福安见她神色不对,就起了疑心。“是不是怕我残废,想悔婚?你们别把眼睛放在脚背上,看不见一寸远,我日后的前程,领导已给我透了风!”

    淑秋爸连忙说:“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哟!是淑秋的哥嫂打架,嫂子要寻死,只好派淑秋守着。”

    王福安仍不信,追问:“好好的一对,怎么要寻死?”

    淑秋爸见不说实话过不了关,就低声吐了详情。原来淑秋的哥哥发现避孕套少了几只,一口咬定媳妇背着他偷野男人,将媳妇狠狠揍了一顿,非要她招出野男人来。媳妇有口说不清,便一心一意要用死来表示自己的清白。

    王福安听了这一番话,知道这不是编的了。他认真想了想后,让淑秋父母到旁边歇一阵,他要给淑秋写封信。信写好后,又撕了。他怕别人在路上偷看。就让淑秋父母捎口信给淑秋,要她今明两天无论如何要来见他一面,他有要事相告。

    两个老人一走,张护士又进来了。

    张护士说:“那件事我还没说完。”

    王福安说:“你说吧。”

    张护士说:“有人托我求你帮个忙。”

    王福安听了好奇,自己能给别人帮什么忙呢?

    张护士接着说:“我是个孤儿,读书时全靠学校的万老师周济。她有个独生子,平时表现一贯不错,可那天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朝你下了刀子。”

    王福安说:“你是替那老二求情是不是?”

    张护士说:“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是,你现在成了英雄,只要你和公安局的人说说,别判他死刑立即执行,其他死缓、无期等都可以。”

    王福安说:“这话我不会去说的。”

    张护士说:“我帮过你一回,你至少得回报我一回呀!刚才那两个老头的话我都听见了,要是我将这事捅出去,看你们的脸往哪里放?”

    王福安说:“你别威胁我。我连人家的刀子都不怕,还怕别人造谣么!”

    张护士说:“你怎么这样神经质呀!”顿了顿,她又说:“人家也不一定是有意杀你,年轻人一时冲动,过后他都吓哭了。”

    王福安问:“你和他是不是还有别的特殊关系,要是有,我就帮忙说说看。”

    张护士说:“是有过一段,可后来感情发展不下去,我就和他吹了。”

    王福安说:“既然你要吹,就说明他不好。”

    张护士说:“你是说要是我不和他吹,你就肯帮忙?”

    王福安点点头。

    张护士说:“那我这就到监狱里去与他和好。”

    王福安连忙说:“你别跟他和好,公安局的话,我去说就是。”

    傍晚,淑秋来了。

    淑秋一来,张护士就出去了。淑秋见房间没人,就扑上来吻他。王福安连忙将头一扭。淑秋扑了个空,准备再来第二下时,王福安说:“我得了肝炎,是急性的,会传染。”

    淑秋很失望。

    王福安拿出那只纸包说:“你赶紧拿回去,放在老地方,以后做事要慎重,免得又害了你嫂子。”

    淑秋拿过纸包,红着脸走了。

    下次淑秋来时,说哥哥发现那东西并不少,就和嫂子和好了,还买了两包红糖给嫂子补身子。

    因为肝炎,王福安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多。由于住在传染病房,来慰问的人很少。电视台记者说是跟踪采访王福安,其实被跟踪的是石磙。在王福安住院期间,团县委组织了一个英模报告团,到各县各地巡回作报告。王福安不能去,他的事迹报告由石磙代作。石磙做生意将口才练了出来,说话很精彩,所以,电视台记者老将摄像机镜头对着他。

    王福安在医院里,虽然张护士常对他说外面的动静,却也绝对想像不到,石磙在外面已将他吹得和潘星兰、杨大兰一样英勇。人们的胃口吊得很高,已不满足光听石磙的演讲,而要听王福安亲口说一段。

    医院的团组织自然是近水楼台。在王福安的转氨酶仅差三个就降为正常的那天,医院团委将他请进了会议室。他很不习惯那种热烈的掌声,更不习惯坐在主席台上。他是作不了报告的,这一点,在下午他已通过张护士转达了,所以,就搞了一个记者招待会的形式。

    然而,王福安几乎对所有问题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因为他既没有大喝一声住手不许行凶,也没有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他挨了一刀就倒下了,根本就没有机会一步一个血印地追出几十米,将手中的秤砣狠狠地砸向那群流氓。大家都用这样的问题来考他,要他说说自己当时的动机和想法。王福安被追逼不过,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说自己倒下去时,心想,妈的,这下子可完蛋了。

    这话让满屋人轰地笑了,认为王福安敢于自嘲,有幽默感,一点架子也不拿,于是提问更积极了。直问得王福安大汗淋漓,红着脸反问这些都是从哪儿听说来的。一听说是石磙代他作报告时说的,王福安几乎脱口骂出脏话来,一转眼,正碰上张护士的目光。张护士冲他干咳了两下,他马上明白过来,掏出淑秋给他的花手帕,捂住嘴,做出一副猛烈咳嗽的姿势来。一见王福安做出咳嗽的样子,张护士站起来说,王福安同志的伤还没完全好,一激动容易咯血,望大家原谅。

    张护士将王福安扶出会议室,王福安很会配合,不舒服的样子装得极像。下楼梯拐弯时,旁边没有别人,王福安说:“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张护士说:“别说空话。托你说的人情,你说了没有?”

    王福安说:“已和预审股长说过一次。”

    张护士说:“有口气没有?”

    王福安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口气。股长只说了一句,认为我很有同情心。”

    张护士琢磨了一夜,也闹不明白,股长那话是不是松了口气。第二天一上班就叮嘱王福安,要他有机会再多说几次,反正多说总比少说效果强些。

    王福安出院的前几天,法院将凶手给判了,是死刑,但缓期两年。

    判决后的第二天,张护士将王福安引到自己的寝室。他一进门,坐在床上的老太太就冲着他跪下来。当时,王福安弄懵了。等搞清这是万老师,他连忙也跪下去。

    万老师说:“我的伢儿没教育好,让你受了伤害。”

    王福安说:“没他这一下,我还成不了英雄呢。真正受伤害的是你,你孤身一人,这晚年该如何过呀!”

    万老师备了一大堆礼物,王福安坚决不收。

    张护士一旁劝王福安:“少收一点吧,表示一下心意。”

    王福安听了半开玩笑地说:“真要送礼,你把那东西送我十只就行。”

    出院那天,张护士果真送了十只那东西,还说了一句:“祝你们快乐!”

    王福安回家后,第一次与淑秋见面就用了六只。第二次见面,剩下四只用光了,还未尽兴。他后悔当时没向张护士多要些。

    王福安到家时,一时半刻都不敢相信这漂亮的新房子是自己家的。开始,还以为是政府表彰他,奖给他的。吃饭时,一家人说话后才明白,是父亲打麻将赢的钱盖的。

    王剃头的自从在医院拿到两百多元的输血款后,上了牌桌,手上的火气经久不灭,差不多每天都要赢一窠钱回来。儿子当了英雄住院,有公家人照顾,他放得下心,在家一心一意干他的“工作”。人家都不知道他火气十足的窍门,等赢的钱够盖新房时,他才透露,自己用的是血本。

    吃罢饭,王福安像干部一样将手叉在背后,出门转悠。明明看见石磙骑着自行车从身边驶过,他连叫好几声,都没听见应声。他想,你石磙凭什么对我有意见,我倒真是对你有意见呢,你到处瞎吹牛,弄得我如今见人连话都不好乱说,我没气甩甩的,你倒气甩甩起来了!

    正想着,又听到车铃响。黑皮过来了。

    王福安连忙上去拦住,问:“黑皮,我住院你怎么不去看我?”

    黑皮说:“我去过两次,你都昏迷不醒。”

    王福安说:“我醒了以后,你怎么不去呢?”

    黑皮被王福安逼不过,才重新开口:“你为我说了一句话,就成了英雄。我们若见面,你为我说上十句百句的,那不就要当总书记了!”

    王福安说:“又不是我要当的。”

    黑皮说:“我知道,都是石磙自己想出风头,到处瞎作报告造成的。”

    王福安说:“知道怎么还要挖苦我?”

    黑皮说:“是石磙让我说的。”

    王福安说:“你今后少跟石磙来往点,你还不知道,那天你受难时,我邀他去为你帮忙,他反劝我别去自找罪受。还说你小子小气,连一点菜苔也舍不得,挨打是活该。”

    黑皮说:“这些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以为他处处为着我呢!”

    王福安说:“只要你不听石磙的,等我上任当了乡团委书记后,找机会树你一个标兵,再找机会也将你转成国家干部。不过,我们村的团支书一直没人愿意当,你得先挑一下这个担子。”

    黑皮说:“团支书当不得,当了就影响自己做生意。”

    王福安说:“这个你放心,我上任后,肯定是要搞改革的。我是做生意的出身,能不让手下人做生意?”

    黑皮走时很高兴。王福安见自己这么轻易地就将黑皮的错误思想扭转过来,便觉得自己有当干部的天才,这干部并不难当。

    不过,他知道最难对付的是石磙。

    石磙替王福安作报告,开始时是极有味道。领导与他握手,少先队员给他献花,还有一餐接一餐不用交钱的酒席。他平时食量就大,所以,几天下来,人就变白胖了。也有人说他长得像个领导者了。石磙听了很得意,作报告时,将王福安的事迹加了很多形容词。有加得好的,但加得不好的占多数。报告团的领导发现这个问题后,很严肃地指示,要他照稿子实事求是地念。他不服气,认为是领导妒忌他的才华,就顶了一句,说反正都是我编的嘛。领导很生气,差点将他给撤了。

    这时,石磙才明白这事是身不由己了。不过真正让他思想感情起变化,是在自己乡里作的那场报告以后。那场报告作完时,乡长讲话答谢,并当众宣布,破格将王福安录用为国家干部,安排在乡政府当团委书记。

    这个消息让石磙很伤心,吃饭时,酒多喝了几杯,没放下筷子就说,王福安是个假英雄,是他一口吹出来的。领导大怒说,王福安仗义执言这个根本点是谁也否认不了的。没等石磙酒醒,就叫了台拖拉机,将他送回家里。

    石磙酒醒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两只巴掌拼命地打自己的嘴巴,直打得嘴和鼻子同时放血,牙床都麻木了,才住手。

    第二天,他依旧出门去做生意。这一趟出去前后花了一个月。到家后,他将一捆票子往老婆面前一扔,先骂了声妈的,后再嘱咐,这钱不准拿到银行去存,放在家里藏着。

    王剃头有了钱,不再朝王福安讨零花,家里就平和了。王福安看父亲时,也没有什么气,人也能在屋里呆住了。出院后有一个月的休假,王福安想找点事做,为自己即将上任干工作打些基础。思来想去,老觉得必须先将石磙这个拦路虎降服了。

    石磙不比黑皮,他的本事比黑皮要强十倍。过去王福安一直有些怯他的火,所以,王福安想早点与石磙谈谈心,将他们之间的事摆平了,免得今后工作起来缩手缩脚的。

    可是,石磙并不买他的账,他叫过他好多次,石磙连理都不理。有一回,王福安试着拦他的车,他竟连刹也不带一把,径直冲过来,幸亏躲得快,不然,不伤块皮也得烂块肉。

    王福安正苦恼时,淑秋来了。尽管很冲动,但他们都强忍着,没有那东西作保险,万一出了意外,肚子大了,惹个处分,将他还没到任的职撤了,就太不划算了。反正淑秋的父母已答应,不管有无存折,腊月里让他们完婚。

    淑秋来了,王福安不和她说情话,怕控制不住自己。他只和她谈工作,要淑秋帮忙出主意,使他一上任就能打开工作局面。

    淑秋说:“石磙的确不是好东西。在学校和我同坐一个桌子时,他老摸我的手。还写一些下流字,要我认。”

    王福安问:“还有别的没有?”

    淑秋说:“每逢考试,他就奴颜婢膝地要抄我的答案。”

    王福安听了高兴起来。“平常他见了我骄傲得很,若是你在场,一定可以镇住他。”

    淑秋说:“他这个人啦,还不一定。”

    王福安说:“我实践过,我已经用这种方法将黑皮转化过来了。我有体会,自尊心一打掉,就很难再树起来。”

    他俩结伴去找石磙做思想工作。

    石磙不在家。他媳妇说他到镇上喝酒去了。他们在镇上香格里拉餐馆里看见了石磙。石磙正和两个外地人说悄悄话,看见王福安和淑秋进来,连头也不肯点一下。

    王福安鼓足勇气,将路上想好了的词儿,一股脑地倒在石磙面前。“石磙,你过去学习成绩不好,考试时老抄淑秋的答卷,还朝女同学做下流动作。现在你走上社会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年幼无知了,要生活得光明正大的,不能成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已经决定了,努力做好你的思想工作,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石磙猛地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便将王福安的话打断了。王福安有话说不出来,脸色憋得很难看。

    石磙这时对两个酒友说:“这就是我吹出来的那个英雄!”

    王福安脸色很难看。淑秋及时顶上一句,救了他的面子。淑秋说:“你这能吹,怎么不把自己吹成个大人物,怎么成天还要躲着明人做暗事?”

    王福安缓过神来气愤地说:“我挨刀子了也是你吹出来的?”

    石磙说:“谁知那刀子是怎么进去的。你拿着铁秤砣不敢还手,那刀子还没开始捅你就吓晕了。”

    淑秋上前护着王福安说:“石磙,王福安是国家干部了,你不能欺人太甚。”

    石磙听了奸笑起来。“我说你一个大姑娘脸色这么白,一定是刚从医院刮胎出来的吧。”

    淑秋一点也不怕。“是刮胎又怎么样,我愿意。一天刮一次你也管不着。”

    王福安一旁直顿脚,说:“淑秋,你这是胡说八道!你中了石磙的计了!”

    王福安说罢扭头走了。淑秋撵了很远才撵上。王福安认为淑秋瞎插嘴误了他的工作,要淑秋认错做自我批评。淑秋不服气,觉得自己打击了石磙的嚣张气焰。一边说,一边就吵了起来。

    跟着,石磙的自行车过来了。

    见了他们,石磙从自行车上下来,冲着王福安叫:“刚才镇上有条公狗欺负母狗,我到处喊王英雄,要王英雄上去打抱不平,谁知王英雄竟躲在这儿。”

    石磙继续说:“狗的架虽然打完了,又有两只猪打了起来,你赶紧去还来得及,弄好了你又能当一回英雄。”

    王福安突然朝地上唾了一口痰,说:“石磙,我日你媳妇!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三天之内,老子不干出一件英雄事迹来,我就从你胯里爬过去。这泡痰吐在这里作见证。”

    石磙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赌打过之后,淑秋很着急,又怕王福安输了,又怕王福安出意外,就劝王福安找个借口,到医院里住上十天半月,将这事拖过去算了。

    王福安不听淑秋的。他说:“人生能有几次搏,这次我非要靠自己的本事,将石磙的气焰镇压下去。”

    眼看到了第三天,王福安仍没碰上一次可以显身手的机会,垸里无人打死架,镇上不见流氓闹事。所以,第三天上,王福安决定到城里去试试。

    他朝父亲要一张钱。他要钱时,以为父亲要提以前的那件事。出乎意料,父亲眼都不眨一下,就给了他两张钱。

    王福安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父,那回是我做下人的不对。”

    王剃头的说:“没事。那是穷字作怪。”

    进城后,路过从前卖鱼的那家餐馆门口,碰见老板正在送客。石磙也在其中。石磙见了他,立刻竖起三个指头,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胯。王福安生气地将目光往旁边移时,觉得有个人的面孔很熟悉。正在想,老板上来打招呼了,非要他进去尝尝他们餐馆里的新鲜菜。还说,上次在他餐馆里吃了一碗面,才添了一身胆,才敢只身斗凶顽。王福安被缠不过,只好要了一碗肉丝面。

    吃到一半时,王福安忽然想起,刚才觉得眼熟的那个人,不正是上次要他合伙做生意的人贩子么。顿时,王福安扔下碗筷,拔腿就朝门外跑。

    追了几百米,王福安就将石磙和那人贩子追上了。他冲上去一把抓住人贩子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上年,你和我说的生意还做不做?”

    那人问:“什么生意?我忘了。”

    王福安说:“贩小伢呀!”

    那人说:“你都当英雄了,还干这个?”

    王福安说:“英雄不英雄你别管,你要是还将那话当个数,我也参加一个。”

    那人说:“中是中,但你总得有个见面礼呀!”

    王福安说:“已准备好了。你随我来!”

    王福安领着他们顺着大街走,快到派出所门口时,他突然跳起来,冲那人后脑打了一拳,并使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抓人贩子呀!快抓人贩子呀!”

    那人踉踉跄跄窜了几步,站定后愣了愣,然后,当着石磙的面,一拳将王福安打晕了。

    王福安醒来后,见自己身边有好多公安局的人就说:“不要管我,抓人贩子要紧!”

    一个穿警服的人走到他面前说:“我就是你要抓的人贩子!”

    王福安瞅瞅那人果然是人贩子的模样,便说:“你是假的?是化了装的?”

    那人点点头。

    后来公安局领导进屋来,将他表扬一番,说他的新事迹过几天就要见报的,他捉的虽然是一个化了装的侦察员,但对于不知内情者来说,这种精神是很了不起的。

    王福安被领导的话鼓舞起来,大胆地说:“我看石磙很可能是个真人贩子!”

    公安局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才说,他们也是这样怀疑的,所以才派人去搭线。他们最后要求王福安协助监视石磙。

    王福安回到家里后,找来黑皮,问黑皮:“你还恨不恨石磙。”

    黑皮说:“怎么不恨,他把本该我赚的钱全赚走了。”

    王福安说:“我说的不是金钱上恨不恨,而是感情上恨不恨?”

    黑皮说:“我和他没感情。”

    王福安说:“没感情就好。你今晚就去找他,告诉他,公安局已经怀疑他是人贩子了,明天就要来捉他归案,让他带上赃款赃物快点逃走。”

    黑皮说:“他要是问我从哪里听说的怎么办?”

    王福安说:“你就说是县公安局领导来和我商量工作时,被你无意中听见了。”

    黑皮走后不久又回来,说石磙吓得直发抖,已经出门向南逃窜了。

    王福安连忙骑上自行车到县公安局报信。报完信,他就在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一夜。天亮时,外面一阵吵闹,他出门一看,公安局的人将石磙捉回来了。

    石磙见他站在局长办公室的门槛上穿衣服,就朝押他的人哀求,说要同王福安说两句话。押送他的人,将他一脚踢了过来。

    石磙说:“福安哥,你可要救救我呀!”

    王福安说:“石磙兄弟,谁叫你人叫不应,鬼叫飞跑呢!三年学不好,一朝学得坏。你先去改造改造吧,改造好了,我自然会出面救你。”

    石磙说:“你和他们关系好,让他们少判我几年吧!”

    王福安说:“这个我们会好好研究的,你放心去吧!”

    石磙说:“王书记,我这里先谢了!”

    王福安被这个称呼弄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这是在称呼自己。不知怎的,他心里竟有些感激石磙。

    石磙被带走后,公安局长说王福安又可以得一份奖励。王福安差一点说出要奖就奖几只那东西的话来。但他及时忍住,只是笑一笑,很忠厚的样子。他记起明天就该正式到任上班了,于是又笑了笑。这回笑却不那么忠厚了,而是有些春风得意的模样。

    王福安离开公安局时,不停地和人握手,一点也没觉察到乡里来办事的李司法,正很不满地站在一旁。李司法是来办王福安的父亲、王剃头的赌博案子。这案子本是由乡里了结过的,结果是“下不为例”。李司法认为这不公正,到县里来告王剃头的和那个“下不为例”。李司法来了半天也没人理睬他。大家都在围着王福安凑热闹。

    1992年2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