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智没有和他们握手,也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审讯室。
法官从公文夹里掏出一份文件,给曾先智说:我代表四川省万源县法院,宣布曾先智同志的平反决定——
宣读完毕,章文海搀扶着曾先智,走到审讯桌前,按照法官的要求,在文件上签了名,放下钢笔,朝监狱外边走去。
章文海的挎包里,装着260多封挂号信的收据,这些挂号信里装的全是申诉书。260多封挂号信,终于换来了一张平反决定。
曾先智走出监狱大门,停下脚步,仰头望了下太阳,感到一阵眩晕。十一个春秋,多少个日夜,他一直被关在牢房里,除了一天中仅有的两次放风,难得享受阳光。猛地受到阳光的恩惠,却有了承受不起的感觉。他把眼睛眯了很长时间才睁开,转过身子,望着刚刚走出的监狱大门,思想一片麻木,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又转过身子,却没有挪动脚步,似乎在等待什么。
章文海看出他的意思,说:老姜来不了啦。
曾先智看着章文海,目光里透着疑惑。
章文海还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汹涌而出,抽泣着说:老姜,我们的好兄弟——
万源烈士陵园旁边的荒地上,竖着一个崭新的坟墓,墓碑上写着:好兄弟姜轩涛之墓。他在一个月前,肝癌晚期,病死。
这个坟墓埋葬着一个普通的铁路工人,他活着的时候,连个最小的荣誉都没获得过,连个最一般的表扬都没获得过。死后,被朋友埋葬在这里,除了这两个久经考验的文友,几乎没人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个极为张狂,极为仗义,极为乖戾、极有才华,极有理想,多次失恋的老光棍。
章文海和曾先智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点燃了供香,六个燃烧的红点,冒着袅袅青烟,向着天空飘逸。供香燃起的青烟太弱太小,弱小得像大千世界的一根草芥,朝着空中腾升不到三尺,就消失了踪影。离地三尺有神明,供香燃烧的青烟是被神明收去了。
夜,深了,夜气带着大巴山春夜的寒峭向他们逼来,围裹着他们,他们禁不住地打着冷颤。章文海担心曾先智的身体,把身上那件很陈旧的大地牌风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说:咱们回去吧,你受不了这里的寒冷!
章先智没有说话,站起身子,让章文海搀扶着,向山下走去。以后,只有这两个人,到了清明,到了姜轩涛的忌日,或者受了委屈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就跑到这里给姜轩涛诉说。谁还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一个雄心勃勃要当作家的铁路工人?
时隔十一年后,曾先智又回到原来的那间宿舍。章文海拿出曾先智十一年前的画作,张贴在墙壁上。章文海看着十多年前获得全国铁路美展一等奖的《一个知音的展厅》,突然觉得眼前的曾先智和画面上的枯瘦老人多么相像,都是稀疏的白发,枯瘦如柴的身体,佝偻的身躯,满是菜色的瘦脸,骨节突出的右手握着画笔,专注地进行创作。
曾先智就是画面上的人,画面上的人就是曾先智。
曾先智在十一年前就画出了十一年后的自己,真是有了神明?
曾先智从监狱出来后,画的风格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笔下的蓝天,沉沉地压着地面;笔下的山巅,紧紧地挤压在一块儿;笔下的河流,洪水四溢,从天而降;笔下的森林,密不透风;笔下的人物,矮胖如承受着无形重压,像是姜轩涛的再现。曾先智不缺钱,他的一幅画可卖数万,身边不乏追他的女子,但他一直单身。到了五十五岁,找了个万源县城附近山下的妇人,算是安了家。山里不缺土地,他依山建了栋别墅,整修了半亩坡地,作画累了,种菜养花。耕作累了,坐在老槐树下,支一茶桌,置一茶碗,泡上野茶,自斟自饮,清静悠闲。这个庄园外的世界,已经成了飘移的浮云。
章文海已经成为著名作家,担任铁路局文联秘书长,省作协副主席。退休之后,就住在万源铁路站区。创作之余跑到曾先智的庄园,两个老人守着一张茶桌,品茶,聊天,摆他们这代人经过的事情。于是,章文海写下了这篇小说。更深夜静的时候,他和曾先智来到姜轩涛墓前,朗读这篇小说,姜轩涛在听,神明在听,大山在听,森林在听,蛐蛐在听,草草在听——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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