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大家就爱到小镇河前乘凉,或者聊天。也有人拿一本书,坐在柳树下看书,看一会儿,猛地在身上拍一掌,一手的蚊子血。
每到下午放工时,吃过晚饭,建筑队的人也会出去,到水里扑腾一会儿,带一身凉爽,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呼噜呼噜的,就到了天亮。
张山水性很好,在水中扎猛子,或者蛙游,又或者仰泳。有时,他用青草塞了双耳,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杯茶工夫,才从下面苇草间窜出来,手中抓一条鱼,乐呵呵地笑。
每到这时,丁大根就闭了嘴,在水边踅摸着,他是只旱鸭子,对水性一窍不通。
他们因为是洗澡,所以,不能在镇前的那段河上,那儿人多,不雅观,于是,就往下面去。到了镇外,一个拐弯处,这儿苇草高高低低地长着一湾清水,深深浅浅的,有浮萍,有水藻,还有野荷,一朵一朵地开着。有时,还有白色水鸟拍着翅膀飞,一圈又一圈。
一次,丁大根在苇丛中,不知用什么手法捉了只水鸟。张山说是鹳,让放了,丁大根一横眼道,你是老几,说放就放了。说完,把鸟捉住,往地下使劲一扔,鸟蹬蹬腿,不动了。这家伙拔了鸟毛,破了鸟肚子,洗净,用盐一抹,荷叶一包,泥巴一裹,烧一堆火,烧着吃了,还有滋有味地道:“咱就是要吃天鹅肉。”
以后,每次来这儿洗澡,张山都会大声吼叫,把鸟儿一只只惊飞,在晚霞中扑扇着翅膀,气得丁大根瞪着眼,向张山走去。张山一下子跳入水中,招呼道:“来啊,我等你。”
丁大根望着汪汪的水面,一转身走了。
可是,最近几天,放工后,张山没去洗澡,而是留在宿舍里读书,写稿子。这些工人宿舍,说是宿舍,也就是砖一垒,上面搭上木板,再搭上油毛毡。太阳一晒,热得如蒸笼一般。张山坐在里面,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汗水淋漓,如只熟透的包子。
这天,收工收得早,吃罢饭,西天上的晚霞还没散尽。丁大根斜披着褂子,嘴里哼着歌出去了。这家伙,水性不行,瘾蛮大的,每次收工必去洗一次。
他前脚刚走,张山就挑担水进了灶房,匆匆放下说:“姐,我出去一下。”
“干啥啊,那忙?”吴叶洗着碗,漫不经心地问。
“去洗个澡。”
“别去!”吴叶说。
自从丁大根挨了张山一棍后,到处扬言,一定要教训那小子一次。所以,吴叶暗暗告诉张山,丁大根下水去时,你可千万别去,小心他算计你,要了你的小命。
张山点点头,可还不到两天,就改变了主意。他拿了条毛巾就往外跑,吴叶喊两声,没了人影。她停了一下,摇摇头,把围裙一摘,跟了出去,外面早不见了张山的影子。
“这个犟牛。”她说,也匆匆出了镇。
晚霞,这时正亮,铺下来,铺到镇河上,给河边一个个人影亮亮地镀了一层金。镇河就在镇外不急不缓地流着,在霞光中,一直流向下边一片树林尽头去了。
吴叶顾不得这些,急匆匆向下走去。
张山他们洗澡的地方,离小镇不到半里。丁大根到了那儿,一个人下了水,向苇丛深处走去。他想,张山不来正好,自己捉几只鸟,再烧着吃。他在苇丛中下着夹子,把小虫抓住,用绳绑在夹子上,鸟儿一见,扑过去一啄,触动机关,就夹住了。自己过去,只须一伸手,就打一顿牙祭。
靠近苇丛,他就听见扑翅声“唰唰”地响,还有鸟叫,一定是哪只鸟被夹住了。他心里一喜,快速过去,水渐渐没过胸脯。不过,这儿水也仅仅能淹到脖子,他经常来,很清楚。
一只白翅大鸟,果然被夹住,扑腾着翅膀,在霞光中泛起一片胭脂色。他扒开苇草,走过去,捉住那只鸟儿,翻开夹子,自言自语:“娘的,好肥!”话没说完,感到脚下“哧咚”一声,被什么一拉,一个仰躺,跌入水中,一惊,手一松,白鸟展翅飞了,嘎嘎地惊叫着。空中,留下几根鸟羽飘飞着。
一落入水中,丁大根“咕嘟”就是一口水,晕头晕脑爬起来,面前,站着一个水淋淋的人,竟然是张山。
“张山,你——敢——”丁大根挥起拳头,还没砸下去,被张山一掀,踉踉跄跄又跌倒水中,喝了一口水。
张山不说话,一把抓住丁大根的头发,顺水一扯,拉进深水处,扔在那儿。丁大根扑腾着,一会儿浮起,喊声救命;一会儿沉入水中,水面冒出一个个水泡。
张山站在旁边,一脸冷冽,望着丁大根的狗熊样子,感到特解气,特舒畅。那天,在灶房出来后,他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一直,他在等着这个机会。今天,建筑队其他人没来,只有丁大根来了,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跟来。
这一刻,他眼里灌满了霞光,灌满了火,也灌满了血光。
丁大根喊:“救——命——”
丁大根喊:“张山——”
张山站在霞光下,如一段烧焦的树木,无动于衷。
远远的,一个黑色剪影跑来,头发一飘一飘的,到了水边,是吴叶。她愣了一下,喊:“张山,快拉起来。”张山回望了她一眼,甚至还笑了下,白白的牙齿在霞光中亮亮的一闪,仍站着不动。水面上,丁大根不喊了,水泡一个个咕嘟嘟地冒。
“快,你死人啊?”吴叶快哭了。
“让他死吧!”张山恶狠狠地吼道。
“你不救,我就跳水,死给你看。”说完,吴叶向水里走去,迅即,水淹没了她的腰,她的胸。
张山一见急了,忙几下划到丁大根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如扯一条破麻袋一样,一步步扯上岸来。这一刻,丁大根浑身稀软,爬在地上,“哇哇”地吐着清水。
张山望着丁大根的熊样狠狠地道:“丁大根,不是我姐让我救你,我就淹死你狗日的,大不了给你赔命。”
这时,吴叶上了岸,走到张山面前,泪流满面,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张山晕头转向地望着她,道:“为啥打我?你——不会是喜欢——”
“你混蛋!”吴叶骂道,“你淹死他,赔他的命,你多英雄啊?——你陪他死,你划得来呀?你是做大事业的人,是想当作家的人,他是啥?欺软怕硬,蛮不讲理,他是狗,狗都不如!你赔他的命,你把自己当啥了?你的命就那样贱,不值钱?姐——姐看走眼了。”
张山呆呆地站在那儿,他狂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吴叶面前,许久许久道:“姐,我糊涂。”
“人不和狗斗,记住姐的话。”吴叶望着他,许久许久,轻轻嘱咐道。张山点点头。
丁大根俯在那儿大口地吐着水,突然,他不吐了,抬起头望着吴叶问:“吴叶,你说什么?在你眼里,我——我连狗都不如?”
吴叶瞥了他一眼,冷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别人不理你,让着你,是觉得和你一样不值。”说完,转身就走。张山站在那儿,吴叶回头道,“不走啊?”张山急忙跟了上去。走了许久,身后,传来丁大根一声长嚎:“我——我真的狗都不如吗?”声音长长的,在慢慢漾起的夜幕中飞荡,远远传开来。
几只鹳受惊了,飞起来,在苇丛上飞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肯落下。
吴叶停了一下,回过头望去,发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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