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上面抄录的这首诗是一千一百多年前（唐朝）诗人孟郊作的，题目叫作《游子吟》。意思很容易明白。希望少年们把诗念几遍，逐字逐句仔细想想，再把整篇仔细想想，就可以了解全诗的意思。无论看什么文字，单篇的，成本的，散体的，诗体的，自己能够理解最为可贵。用自己的心思揣摩得来的，比较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深切得多，也受用得多。

    现在我讲这首诗，只是给少年朋友做个参考，看你自己的理解和我所讲的合不合，如果不同，又是在哪些地方。我所讲的不一定全对，即使对，也未必周全，所以只能做个参考，不希望你们“照单全收”，不假思索。尤其不希望你们自己不先仔细想想，就看下面的文字。

    这首诗无非是想表明一个意思，就是说，慈母爱子之恩又深又广，儿子受到了这种恩惠，是无论如何报答不尽的。把这个意思对大家说，大家当然懂得，也会表示赞同。可是，说“慈母”只是个空洞的词儿，说“恩”又看不出怎样的恩，说“深”说“广”又都是形容词，深到怎样，广到怎样也难捉摸。总之，说“慈母爱子之恩又深又广”这么一句，不能叫人仿佛看见了一位慈母，仿佛受到了她的深广的恩。因而下面“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尽”的话，也只是表示一个意思而已，并没有感动大家的力量。

    通常说，仅仅表明一个意思，算不得诗，譬如“母爱子之恩又深又广，儿子受的这种恩，无论如何报答不尽”，这样的话就不能算是诗。诗必须得布置一个场面，开辟一个境界，把意思融入里头。有了场面，有了境界，读者就宛如身经其事，身临其境，不用过多的说明，自然会体会到融入在里面的意思。这样的体会也比仅仅懂得其中的意思要深刻得多。

    这首诗的前四句就是一个场面，一个境界。母亲手中在做针线活，她在缝被子、做衣服，她的儿子快要出门去了。母亲未必愿意儿子出门去，可是儿子有必须出门去的理由，她不能不让他去。她所巴望的是儿子能早早回来，最好今天去了，明天就回来。但是出门在外哪有个准儿，或者事物羁绊，或者路途耽搁，说不定一年两年甚至九年十年都回不来。那时候，儿子身上的这件衣服该要旧了破了，为要能让他穿得长久些，即使九年十年也不至于破，于是母亲就密密地缝，做得特别结实。一件衣服破了，尽可以换上一件新的，只要有钱买。但是儿子穿买来的衣服，哪儿比得上穿母亲亲手缝的衣服舒服、温暖呢？这么一想，手里做着的这件衣服，一定要久穿不破才行，于是母亲特别加工，密密地缝。——前四句包含的以上这些意思，是我们可以想到的，这些不是空洞的意思，像是一幅画，把实境实情描绘出来了。母亲在缝儿子的衣服，是实境；母亲唯恐儿子迟迟回来，所以特别加工，密密地缝，是实情。从这些实境实情，就见得开头的“慈母”两字不只是个空洞的名儿，而是指一位把整个的心都放在儿子身上的母亲。于是就有了末了儿两句表示感叹的句子。只因有了前面的实境实情在，后面的话就不是凭空的感叹了。而且感叹之中又布置了一个场面，开辟了一个境界。三春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一棵小草在阳光之中欣欣向荣，生意盎然——用来比喻母亲和儿子。阳光是那样地广大，小草是这样地微细，小草虽然感激阳光，心想报答，但是阳光那种无所不照的恩惠，凭小草这点点微诚报答得尽吗？单说报答不尽，似乎落了空，有了这么个比喻，报答不尽的道理就感到非常真切了。

    全首诗三十个字的作用，就在教我们感受以上所说的场景和道理。

    开头的两句诗中好像省略了些什么。照我们说话的习惯，或者会说“慈母手中的针线，缝游子穿的衣服”，或者会说“慈母手中的线，一条条地缀在游子的衣服上”，必须把“缝”或“缀上”说进去，否则就不成话。其实这里并不是省略，而是诗歌里的一种特别说法。诗歌里不妨有特别说法，只要运用某种形式，使人家能够意会。所谓某种形式不止一种，对偶也是其一。第一、第二两句正是对偶，念下去自然能够意会两句的关系，再不必说什么“缝”或“缀上”了。而且，只有不说，才包含了更多的意思，除了“缝”或“缀上”以外，可以随人去想。

    末了儿两句也可以用正面的说法，比如“区区寸草心，莫报三春晖”，好像也可以。但是这样说就说死了，读者再没有设想的余地了。不如反诘口气，让读者自己去想，到底报答得了，还是报答不了，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常常会用反诘口气，就是这个道理。

    以前的诗都用韵。念到用韵的地方，可以引起低回吟味的情趣。这首诗双数句的末了儿一个字是韵，共有三个韵。照现在念起来，“归（guī）”“晖（huī）”是同一个韵，“衣（yī）”是另外一个韵。但是这三个字在孟郊那时候是念成同韵的。

    这首诗属于乐府一类。所谓乐府，就是有曲谱的可以歌唱的诗。但是这首诗当时是怎么唱的，现在已经无从查考了。

    刊于《开明少年》一九四五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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